巡礼

津轻  作者:太宰治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旅行呢?”

“因为苦闷啊!”

“你成天嚷嚷着苦闷呀苦闷的,这话谁信哪?”

“正冈子规[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日本俳人与歌人,生于四国松山,以简明浅显的写生文辞确立了日本派俳句。对友人柳原极堂一八九七年创立之《杜鹃杂志》支援不遗余力。提倡写生文,发起根岸短歌会,极力改革短歌,奠定了短歌诗坛之“阿罗罗木派”的基础。]三十六、尾崎红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日本小说家,生于江户,明治文坛的大家,发起砚友社并发行文学同人志《我乐多文库》,代表作为《金色夜叉》。]三十七、斋藤绿雨[斋藤绿雨(一八六七—一九○四):日本小说家与评论家,生于三重县,明治文坛的大家,师事假名垣鲁文学习剧作,以充满讽刺、诙谐与戏谑的作品风格而受到瞩目,代表作有《油地狱》《捉迷藏》等。]三十八、国木田独步[国木田独步(一八七一—一九○八):日本小说家与诗人,生于千叶县,初期文风属于浪漫主义,逐渐转为写实与知性,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代表作包括《武藏野》《春鸟》《源老头》《篝火》《少年的悲哀》等。]三十八、长冢节[长冢节(一八七九—一九一五):日本歌人与小说家,生于茨城县,师事正冈子规,为《马醉木杂志》之同人,歌风纤细而清澄,写生文小说《土》为其代表作。]三十七、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三期、四期《新思潮》同人,作品《鼻》获得夏目漱石肯定而跃上文坛,发表多篇充满感性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包括《罗生门》《地狱变》《齿轮》《轨道列车》等。]三十六、嘉村礒多[嘉村礒多(一八九七—一九三三):日本小说家,生于山口县,将个人生活暴露在作品中,形成独特的私小说写法,代表作有《业苦》《崖下》等。]三十七。”

“什么意思?”

“那些家伙死掉的年纪呀!他们就这么一个接一个死了。算算,我也快到那个年纪[指一九四四年,作者该年三十六岁。]了。身为一个作家,这个年纪正是紧要关头。”

“那就是你所谓苦闷的时候吗?”

“什么呀?别瞎说了!你多少总也明白一些吧?不说了,再讲下去就像故弄玄虚了。喂,我出门旅行啦!”

或许是我多少长了些年纪,总觉得向人解释自己的感受,未免有装腔作势之嫌(况且那大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虚伪文辞),因而什么都不想说了。

某家出版社和我熟识的编辑以前就问了我几次:要不要写一写津轻呢?再加上我也想在有生之年看遍自己生长之地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就在某一年[指一九四四年。]的春天,以一身乞丐般的装束从东京出发了。

出发的日期是五月中旬[太宰治于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二日至六月五日前往津轻旅行。]。使用“乞丐般”这样的形容,我想应该是一种主观看法,可即便客观来说,我的装束也并不怎么称头。我连一套西装都没有,只有勤劳服务[勤劳服务:为了社会利益而无偿从事公益活动,此处指太平洋战争时日本政府推行之征集劳动力的政策。]的工作服,而且还不是去裁缝铺特别定做的,只是妻子拿家里现成的棉布块染成藏青色后拼凑出来的夹克外套和长裤,成了看来颇为古怪的工作服。而且布料刚染完的颜色的确是藏青色没错,可穿上它外出一两次后,马上就变成了带紫的奇怪颜色。即便是紫色的女用洋装,也得穿在绝色佳人的身上才好看。我就在这条紫色的工作裤上,缠上人造羊毛短纤的绿色绑腿,再穿双白粗麻布的胶底鞋,头上戴的同样是人造羊毛短纤的网球帽。向来注重衣着的我,人生中头一遭以这副模样出游。不过,背包中到底还是塞进了用母亲的遗物重新缝制、绣有家徽的单层外褂和大岛绸的夹衣[夹衣:有内里的和服外褂。],还有一件仙台绸的裙裤。毕竟保不准会遇上什么正式的场合,届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我搭乘十七点三十分由上野车站出发的快车。随着夜色渐沉,寒意愈发袭人。我在那件貌似夹克外套底下只穿了两件薄衬衫,而长裤里面更只有一条裤衩。且不说我没料到今晚的严寒,就连穿着冬季外套还备了毛毯盖腿的人都嘟囔着:“冷死了!今天晚上怎么冷成这个样子呀!”这个时节在东京,路上已可见到有些性急的人早早换上哔叽[哔叽:一种精纺布料,表面光洁平整,多为素色斜纹。]布料的单层和服了。我一时大意,竟忘了东北的严寒,只得尽量把全身缩成一团,成了如假包换的龟缩模样,喃喃自语:正是!这就叫“灭却心头”[语出“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得心中火自凉”。意指无论遇到任何苦难,只要内心能够超越外在,就不会感觉到痛苦。]的修行!然而愈近拂晓,冻寒更是有增无减。彼时的我已然放弃了“灭却心头”的修行念头,满脑子打转的只有现实而庸俗的主意,一心巴望着快快到达青森,找个旅舍盘腿坐在暖炉旁,惬意地喝上热酒。火车在早上八点钟抵达青森,T君来车站迎接。我早前已事先捎信知会他了。

“我还以为您会穿和服来。”

“那已经过时了。”我尽量以谈笑的语气说道。

T君带着女儿来接我。我这才猛然想到,早知道就该给孩子带点礼物。

“总之,先去我家歇一下吧?”

“谢谢。不过,今天我想在中午之前赶到蟹田的N君家。”

“我知道,我听N先生说了,他正在恭候大驾。总之,在开往蟹田的巴士发车之前,先到我家歇个脚吧!”

我先前那个盘坐在暖炉旁喝热酒的庸俗愿望,居然奇迹似的实现了!到了T君家,屋里的地炉已升起熊熊炭火,铁壶里也热着一壶酒。

“远道而来,辛苦您了。”T君恭敬规矩地向我行礼,“您用啤酒吗?”

“不,我喝清酒。”我轻声干咳。

T君曾待过我家,主要负责管理鸡舍。他与我同龄,所以我们常一块儿玩。我当时还曾听外祖母[太宰治的父亲是入赘女婿,位于津轻金木町的津岛家是太宰治母亲的娘家。在本书第202页对此有详细说明。]这样批评T君:“那小子会骂女佣,真不知道该说他好还是坏。”后来T君去青森市上学,又进了青森市某家医院工作,很受病患和同事们的信赖。前些年他曾出征到南方的孤岛打仗,去年因病返乡。病愈之后,又回到原来的那家医院工作。

“你在战地的时候,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当然是……”T君立即回答,“在战地喝到满满一杯配给的啤酒。我会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吸啜,喝到一半想离开杯缘喘口气,可嘴唇却牢牢巴着杯子不肯放,怎么样也没法放开杯子。”

T君曾是一位嗜酒之人,现在却滴酒不沾,还不时轻咳几声。

“你身子怎么样了?”

T君在很久以前曾罹患肋膜炎,这次在战地时又复发了。

“我从战地回来,现在算是在后方服务。如果没有那段生病受折磨的经历,如今在医院医治病人时就无法面面俱到。这回我可真有了深刻的体悟。”

“看来,你的医德愈来愈崇高了!老实说,你那个胸疾……”我开始有了醉意,竟大放厥词向医生教起医学来了,“根本是精神的疾病,只要忘了它,就会好起来的,有时候也得痛快地喝个够呀!”

“您说得是,小酌怡情。”他说着,笑了起来。看来,我那毫无根据的医学论述并未得到正规医生的认同。

“您要不要用些饭菜?只是青森这时节没什么当令的鲜鱼。”

“不了,谢谢。”我心不在焉地望着一旁备妥的菜肴,“看起来都十分美味可口呀!给你添麻烦了,只不过我不大想吃东西。”

这趟津轻之旅,我在心中打定了主意,那就是对吃食要清心寡欲。我并非圣贤,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实在很难为情,但是东京人对食物的欲望实在超过限度了。可能我生性守旧,尽管觉得俗谚所说的“武士肚饥叼牙签”[形容武士即便穷困潦倒而无从果腹,也会叼着牙签假装刚已饱餐一顿。亦即,注重体面的武士即使陷入贫困,亦佯装安于清贫。]那种近乎自暴自弃、打肿脸充胖子的愚蠢心态相当滑稽,却依然深深地喜爱这句话。我觉得武士大可不必叼牙签装派头,但这就叫男子汉的气魄。所谓男子汉的气魄,往往会以滑稽的形式呈现出来。听说有些一没骨气、二没干劲的东京人,到了乡下就语气夸张地哭诉住在东京的人都快饿死了,然后央求乡下人拿出白米做饭给他们,米饭上桌就千恩万谢地扒饭大啖,同时不忘逢迎拍马,堆出猥琐的笑意涎着脸恳求:“还有什么可吃的吗?有芋头吗?真是太好了,好几个月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我还想顺便带点回家,能不能分一些给我呀?”

我确信每一个东京人都配给到分量相同的粮食,却单单只有那些人抱怨快要饿死了,这实在很奇怪。也许他们的胃囊比别人大上一号吧。总而言之,哭求索讨食物简直不成体统。且不说值此非常时期,就该打着为国为民的大旗而自我牺牲,至少无论身在任何时代,都应当秉持一个人的尊严。我还听说,就因为有少数例外的东京人去到外地就胡说一通,抱怨帝都粮食缺乏,因而外地人都瞧不起东京的来客,当他们全是一群来劫掠食物的家伙。我这一趟可不是为了劫掠食物才来到津轻的。尽管我这身紫色的装束真像个乞丐,可我是个崇奉真理和爱情的乞丐,绝不是讨食白米饭的乞丐!——我不惜用上台讲演的夸张语调、外带摆个亮相说这段话以加强戏剧效果,也非得维护所有东京人的名誉不可!这是我这趟来到津轻前下定的决心。万一有人对我说:“来来来,这是白米饭,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听说东京没东西吃吧?”即便他是由衷的好意,我也只吃一小碗,还要回敬一段话:“大概是吃惯了吧,我觉得还是东京的米饭好吃。就连下饭菜,也恰好会在吃光的时候发了配给。我的胃好像也跟着缩小许多,吃一点就觉得饱了,妙哉妙哉!”

没想到我那套乖僻的心思,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我走访了津轻各地的亲朋好友,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是白米饭呀,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尤其是我那位高龄八十八的外祖母,更是一脸正经地告诉我:“东京是个什么好东西都吃得到的地方,就是想弄点好吃的给你,也想不出来该弄什么才对。我本想给你吃点酒糟腌瓜,可不晓得怎么回事,这阵子连酒糟都找不到了。”外祖母这番话让我备感幸福。事实上,我这回见的都是些对吃食不怎么在意的老实人。为此,我感恩老天爷赐予我的幸运。没有人把美食特产硬塞给我,叫我这个也带走,那个也带走,多亏如此,我才得以一路轻装,逍遥自在地继续旅程;可当我回到东京家里一看就傻了,因为此行所到之处的主人家,都已体贴地先我一步,把包裹寄到家里来了。这些是题外话。总之,T君并没有特别殷勤地劝酒让菜,更丝毫没有提及东京目前粮食供应的状况。我们主要聊的话题,还是我们两人以前在金木町的家中一起玩耍的往事。

“话说,我真把你当成好兄弟哩!”

这实在是粗鲁、失礼、讽刺、装腔又摆谱的狂妄之语。话一出口我就局促不安了——我就找不到别的好说的了吗?

“那样反倒教人不愉快了。”T君像是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在金木町是你家的用人,而你是主人。如果你不这样想的话,我可不高兴了。说来奇怪,日子都过去二十年了,我到现在还常梦见你在金木町的家,连上战场时也做过梦——完了!我忘了喂鸡啦!然后就从梦里惊醒。”

巴士发车的时间到了,T君陪我一起出了门。外头已经不冷,天气很好,再加上我喝了热酒,别说不冷,额头都还冒了汗呢。我们聊到了合浦公园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青森市的街道干燥又洁白,哦不,醉眼惺忪看到的朦胧景象还是闭口不提才好。青森市目前正倾力发展造船工业。我半路顺道去给中学时代照顾过我的丰田伯父上了坟,然后就赶去巴士车站了。假如是以前的我,可能会随口邀T君同行:“走吧,跟我一起去蟹田吧?”可我毕竟长了些岁数,多少学会了一点人情世故,要不就是……唉,那种复杂的心情暂且按下不表。总之,我们双方都已成为大人了。所谓大人,就得忍受孤独,即使友情浓厚,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相互客套。为什么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呢?答案是:不为什么。只因为已经遇过太多受骗上当、丢人现眼的事了。不能相信别人,这是从青年蜕变成大人的第一堂课。大人就是曾经受骗上当的青年所映出来的身影。我保持沉默,向前走去。这时,T君突然开了口:

“我明天会去蟹田,搭明天一早的第一班车去。我们就在N先生家碰面吧!”

“医院那边呢?”

“明天是星期天。”

“唉,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看来,我们心里都还保有当年的那个纯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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