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平原

津轻  作者:太宰治

津轻:本州岛东北端面向日本海那侧的古代称谓。齐明天皇[齐明天皇(五九四—六六一):日本第三十五代与第三十七代天皇,原为舒明天皇的皇后,舒明天皇崩殂之后,为避免皇子争夺皇位而亲自即位,称号皇极天皇,其后让位孝德天皇,再于孝德天皇崩殂之后于飞鸟板盖宫之皇居即位,称号齐明天皇,翌年迁都至飞鸟冈本宫,在位七年。]时代,越[越:古代对现今北陆地区及奥羽地区之日本海沿岸的通称。]之国司[国司:律令制中的首长,此处借用为该地的首长。]阿倍比罗夫[阿倍比罗夫(五九二—七一○):日本飞鸟时代的武将。]治理出羽地方的虾夷之地,及至腭田(现今的秋田)、渟代(现今的能代)、津轻,乃至于北海道,此为津轻之地名首见于史籍,亦即派令当他的酋长担任津轻郡领[郡领:律令制的地方官,层级较国司为低,统治一郡,多半由当地的豪族担任与世袭。]。此时,遣唐使坂合部连石布[坂合部连石布:齐明天皇时代的遣唐使。]携虾夷呈示唐朝天子。随行官人伊吉连博德,应天子垂问而详释三种虾夷,曰:邻近者为熟虾夷[熟虾夷:顺服朝廷的虾夷族民。],次之为荒虾夷,远处则为都加留[都加留:日文发音与“津轻”相同。],其余虾夷自当其他种族看待。津轻虾夷之称谓,亦屡次散见于元庆[元庆:日本年号,用于八七七年至八八五年。]二年出羽之夷[出羽之夷:虾夷族民。]叛乱之际。时任将军之藤原保则[藤原保则(八二五—八九五):日本平安时代前期的官僚,八七八年出任出羽权守,镇压虾夷叛乱。]平定叛乱,自津轻至渡岛,将前代未曾归顺之杂种夷人悉数纳属。渡岛即如今之北海道。津轻归属于陆奥,应是源赖朝平定奥羽并收附于陆奥守护下之时。

青森县沿革:本县之地域,直至明治初年由岩手、宫城、福岛诸县之地合为一诸侯国,称为陆奥。明治初年,此地共有弘前、黑石、八户、七户及斗南[斗南:斗南藩。一八六九年,设于北郡(下北、上北郡)、三户郡、二户郡之藩属,藩主为松平容大。会津藩于东北战争败仗后被移封此处。]等五藩。明治四年七月,废除列藩改为县制;同年九月,府县废合,一度皆合并于弘前县;同年十一月,废除弘前县,改置青森县,并将前述各藩归其辖下,后将二户郡归于岩手县至今。

津轻氏:出自藤原氏族。镇守府[镇守府:奈良至平安时代(七一○—一一九二年),于陆奥国负责管辖虾夷事务之军政官厅,及至镰仓幕府(一一八五年)成立后才废止。]将军藤原秀乡[藤原秀乡(生卒年不详):俗称俵藤太,平安时代初期的武将,于讨伐平将门时消灭了平将门而立下大功,受封下野守,后代子孙成为支配关东中央地区的武士家族诸氏之祖。相传其曾一箭射中作乱乡里的大蜈蚣,为民除害。]之第八代子孙藤原秀荣[藤原秀荣(一○九六—一一九三?):津轻族谱上的津轻氏远祖,十三氏之祖,居于十三凑。]于康和[康和:日本年号,用于一○九九年至一一○四年。]年间领有陆奥津轻郡之地,后于津轻十三港筑城而居,以津轻为氏。明应[明应:日本年号,用于一四九二年至一五○一年。]年间,近卫尚通之子政信继任当家,及至政信之孙为信时成就不凡,子孙分家为弘前、黑石之旧藩主。

津轻为信:战国时代武将,其父为大浦甚三郎守信,其母为堀越城主武田重信之女。生于天文[天文:日本年号,用于一五三二年至一五五五年。]十九年正月,幼时名扇。永禄十年三月十八岁,成为伯父津轻为则之养子、近卫前久之义子。其妻乃津轻为则之女。元龟[元龟:日本年号,用于一五七○年至一五七三年。]二年五月,与南部高信交战并斩之。天正[天正:日本年号,用于一五七三年至一五九二年。]六年七月二十七日,讨伐波冈城主北畠显村,吞并其领地,顺势攻略近旁诸邑,于天正十三年大致底定津轻。天正十五年,欲谒见丰臣秀吉,惜于出发后遭受秋田城介安倍实季阻于途中,未果而返。天正十七年,献赠鹰、马等物予丰臣秀吉以求通好。天正十八年,征伐小田原[丰臣秀吉征伐并消灭了北条氏政与北条氏直父子的战役,从此完成统一全国的大业。],迅速接应丰臣秀吉军队,受赐津轻及合浦、外滨一带。天正十九年,出兵平定九户之乱。文禄[文禄:日本年号,用于一五九二年至一五九六年。]二年四月,前往京都谒见丰臣秀吉,并谒见近卫家,获准使用牡丹花徽章,顺道奉派至肥前名护屋[肥前名护屋:佐贺县东松浦郡镇西町的地名。丰臣秀吉出兵攻打朝鲜时,以此地作为阵地。],犒慰丰臣秀吉军阵。文禄三年正月,受赐从四位下右京大夫。庆长五年,出兵关原会战,加入德川家康军队西上,于大垣奋战有功,加封上野国[上野国:现在的群马县。]大馆两千石。庆长十二年十二月五日,卒于京都,享年五十八岁。

津轻平原:横亘陆奥国之南、中、北等三处津轻郡之平原,位于岩木川河谷地带。东起十和田湖之西,北至津轻半岛山脊为界,南以羽后分界之矢立岭、立石越等处划为分水岭,西隔于岩木山脉及海岸一带沙丘(称为屏风山)。岩木川之干流来自西方,于弘前市之北与南来之平川及东来之浅濑石川汇合,向正北方续流,注入十三潟后入海。平原广袤,南北长约六十公里,东西宽约二十公里,愈北渐窄,流至木造、五所川原时为十二公里,及至十三潟岸边仅余四公里。此间土地低平,支流沟渠如密网。青森县之稻米,大都产自此平原。

(以上引自《日本百科大辞典》)

津轻的历史罕为人知,甚至有人以为陆奥、青森县、津轻都是同义词。这也难怪,因为我们在学校里习读的日本历史教科书中,“津轻”这个名词仅仅出现过一次,也就是出现在记载阿倍比罗夫讨伐虾夷时的那个段落:“孝德天皇[孝德天皇(五九六—六五四,在位期间为六四五—六五四年):日本第三十六代天皇,即位前原名轻皇子,齐明天皇之弟,由中大兄、中臣镰足发动宫廷政变后即位,在位期间推行政治与经济改革,史称大化革新,并定年号大化,创日本年号之始。]驾崩,立齐明天皇,中大兄皇子[中大兄皇子(六二六—六七一,在位期间为六六八—六七一年),日本第三十八代天皇天智天皇即位前的名字。与中臣镰足一同发动宫廷政变,消灭苏我氏之后,以皇太子身份于孝德天皇与齐明天皇两朝代间协助推行大化革新,不遗余力。]续以皇太子之尊辅政,派阿倍比罗夫平定今日之秋田、津轻之地。”尽管出现了“津轻”一词,但前前后后真的只有这一处而已。不管是小学教科书,或是中学教科书,甚至是高中的讲义里,除了阿倍比罗夫的那段记述以外,再也没有任何段落出现过津轻的名称了。就连皇纪[皇纪:日本的一种纪年体,以《日本书纪》中记载的神武天皇即位之年(公元前六六○年)定为皇纪元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已不常使用。]五百七十三年派遣四道将军[四道将军:崇神天皇为镇抚诸国,派遣四位皇族将军前往北陆、东海、西海、丹波等四地平定,合称四道将军。崇神天皇为日本第十代天皇,为考古上可考证之最早一代天皇。]镇抚,最北也只到了如今的福岛县一带,而大约两百年后的日本武尊[日本武尊(生卒年不详):景行天皇之子,原名小碓尊,相传魁梧而力大,足智多谋,先奉天皇之命前往九州岛讨伐熊袭民族的川上枭帅,后又东征虾夷之乱。《古事记》与《日本书纪》均对这位远古英雄有传奇性的描写。]平定虾夷,最北也是只到日高见国。所谓日高见国,大概就是现在的宫城县北部。再经过约莫五百五十年,推行大化革新[大化革新:大化元年(六四五年)六月,中大兄皇子与中臣镰足等人发动宫廷政变,诛灭苏我一族之后,孝德天皇即位并推行政治、经济改革,史称“大化革新”。],派遣阿倍比罗夫征伐虾夷之后,才首度出现了“津轻”这个名称,接着又是沉寂多时,唯独相传在奈良时代修筑多贺城(如今的仙台市附近)和秋田城(如今的秋田市)并且平定了虾夷,却再也没提到“津轻”这个名称了。到了平安时代,坂上田村麻吕北上远征,攻破虾夷根据地,修筑胆泽城(如今的岩手县水泽町附近),设为镇所[镇所:奈良时代为镇卫陆奥与出羽之虾夷族而设置的兵将驻地,之后改称为镇守府。],却似乎未来到津轻。

此后,弘仁[弘仁:日本年号,用于八一○年至八二四年。]年间又有文室绵麻吕的远征,另于元庆二年曾发生出羽虾夷的叛乱,由藤原保则前往平定,据说此次叛乱亦有津轻虾夷加入,但我们并非历史研究专家,一般提起平定虾夷之乱,只会联想到田村麻吕,还有大约又过了两百五十年后,源平时代初期的“前九年之战和后三年之战”[奥州十二年合战,前九年是指平安时代后期,源赖义与源义家父子率领关东的武士镇压陆奥豪族安倍赖时、安倍贞任、安倍宗任父子,实际上这场战争自永承六年至康平五年(一○五一—一○六二年)前后陆陆续续打了十二年,源氏的势力亦随着后三年的战役奠定其在关东地区的势力。后三年:平安时代后期,自永保三年至宽治三年(一○八三—一○八七年),紧接着前九年的战争于奥羽地区发生的战争,为清原真衡与清原家衡、清原清衡之间的纷争,清原真衡死后,换成清原家衡和清原清衡对战。陆奥守源义家在清原清衡的请托之下进攻金泽栅,协助清原清衡取得最后胜利,结束了整场战争。]。就连这段“前九年之战和后三年之战”发生的舞台即现今的岩手县和秋田县,只提到在此大显身手的是安倍氏和清原氏等族,也就是所谓熟虾夷,但关于都加留之类居于内地的纯正虾夷,我国教科书却丝毫没有相关动态的记载。之后,藤原氏于平泉之地享有三代共百余年的荣华盛景。

文治[文治:日本年号,用于一一八五年至一一九○年。]五年,源赖朝平定了奥州,从这段历史开始,我国教科书的重心不再是东北地区。到了明治维新时期,奥州诸藩的行动只像是起身挥掸衣摆重又坐下而已,根本没有表现出萨长土三藩[萨长土三藩:萨摩藩、长州藩、土佐藩,又合称“勤皇三藩”。]那般积极投入的作为,因此就算被评价为虽无大过,却只顺势而行,也无可反驳,到头来根本没留下任何丰功伟绩可供著写。我国的教科书在记述神代之事时恭敬谨慎,但自神武天皇以后及至现代,只在阿倍比罗夫的相关段落出现“津轻”这个名称,难免使人失落。在这么悠久的岁月里,津轻到底做过什么事了?难道只是起身挥掸衣摆重又坐下,再次起身挥掸衣摆重又坐下而已?莫非在这两千六百年之间[本书写于一九四四年,换算为皇纪二六○四年。]足不出户,只眨着眼睛放空不成?不不不,事实恐怕不是如此。若是让“津轻”这位当事人亲口辩驳,应该是“别瞧我似乎没啥动静,其实忙得不可开交呢”!

所谓奥羽即为奥州和出羽之合称,而奥州即是陆奥之简称,至于陆奥,则是早前白河与勿来两处关所以北之地的总称,望文生义,取为“道之奥”,简称“道奥”。其“道”之国名,当地之古音读作“陆”,因而成为“陆”之国。此地位于东海道和东山道[律令制下的行政区域。东海道从伊势、志摩开始到常陆的沿海区域,以及甲斐武藏;东山道包括近江、美浓、飞驒、信浓、上野、下野、陆奥、出羽等八国。]之尾,乃位于最深处之异族居住区域,于是被笼统唤作“道之奥”,仅此而已。又,汉字的“陆”,与“道”之字义相通。

此外,出羽则被解释为“出端”之义。古代将本州岛中部至东北日本海地区笼统称为“越之国”。这应当也和位于深处、因而唤作“陆奥”的情形一样,把长久以来异族居住的化外之地,称为“出端”吧。换言之,此地与面向太平洋那侧的陆奥相同,早前亦是长久以来位于王化披泽之外的僻壤,因而以此名示之。

以上出自喜田博士[喜田贞吉(一八七一—一九三九):日本的历史学家与考古学家,于东京帝国大学研习本国史,后任京都帝国大学教授。]的解说,简明扼要。举凡各类解说,自然是以简明扼要为佳。既然连出羽奥州,都被视为边鄙化外之地了,位于最北境的津轻半岛,更是被当成熊、猿栖息的深山荒野了。喜田博士再进一步,对奥羽的沿革做了以下的说明:

奥羽虽经源赖朝平定,但统治该地自不能与他处一概而论。依据“出羽陆奥是为夷地”为由,中止了实施不久的田制改革,甚至不得不下令一切皆依藤原秀衡[藤原秀衡(一一二二?—一一八七):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藤原基衡之长子,奥州藤原氏之第三代当家主,历任镇守府将军、陆奥守。]和藤原泰衡[藤原泰衡(一一五五或一一六五—一一八九):日本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藤原秀衡之长子,奥州藤原氏之第四代,亦是末代当家主。]的旧规行事。因此,在诸如最北端的津轻之地,居民仍保留许多虾夷族的旧习。其后觉察仅派镰仓武士委实难以统治,方任命土豪[土豪:津轻地区的豪族。源赖朝平定奥州后,任命安东氏为津轻代官,亦即地方官。]安东氏为代官,作为虾夷管领[虾夷管领:镰仓幕府的官衔,又称虾夷代官,由安东氏世袭,管辖奥州及北海道渡岛的虾夷族,负责防卫边境、征收贡税。]实施镇抚。

而从安东氏治理的时期以后,津轻的沿革就较为清楚了,此前提到的只有爱奴族出没的记载。然而,千万不可小觑这个爱奴族。爱奴族是日本先住民族的一支,与如今仍然留在北海道的极少数爱奴人,似乎有本质上的差异。由其遗物和遗迹判断,可以说较之世界上所有石器时代的土器更为优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现今北海道爱奴族的祖先,自古就住在北海道,极少接触本州岛文化,加上土地隔绝、缺乏自然资源,因而在石器时代,也未能如同奥羽之地的同族那般进步,尤其到了近代,受松前藩[松前藩:日本江户时代位于津轻郡(位于现今北海道的南端)的藩国,在幕府认可下统治虾夷地。]统治以来,屡屡遭受内地人的压迫,气势全消,没落到了极点。相反地,奥羽的爱奴族却蓬勃地发展出独特的文化,一部分族民移居内地诸国,而内地人亦大举开拓奥羽之地,逐渐消融为与其他地方几无区别的大和民族。对此,理学博士小川琢治先生曾做过以下的推论:

根据《续日本纪》记载,奈良朝前后曾有肃慎人、渤海人远渡日本海来到日本。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圣武天皇天平十八年及光仁天皇宝龟二年,先后有渤海人千余名与三百多名,分别来到如今的秋田。依据这段史实,不难想象日本与中国满洲的往来相当自由。秋田附近曾经挖掘出五铢钱[五铢钱:中国古代铜币之一,重量五铢,汉武帝于公元前一一八年开始铸造,流通至隋代。],而东北地区也有祭祀汉文帝和汉武帝的神社,在在皆可推测当地与中国大陆有过直接的交流。在《今昔物语集》[《今昔物语集》: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民间故事集,全书共有三十一卷,收录一千多则故事,其中第八、十八、二十一卷已佚失,分为天竺(印度)、震旦(中国)和本朝(日本)三部分。]中,也记载了安倍赖时[安倍赖时(?—一○五七):日本平安时代后期陆奥国的豪族武士,担任奥六郡之郡司,因不服从中央指示,发动前九年战役,遭到源义家歼灭。]渡海前往中国满洲时的见闻。倘若将这些考古学及民俗学数据整合分析,即可得知那绝不是一段大可置之不理的神话传说。我们更可进而确信,当时东北番族在皇化东渐以前,借由与中国大陆直接交流而获得的文化程度并不低等,这与昔时由中央政府保存的史料残篇所推定的结论不同。尽管当年田村麻吕、源赖义、源义家等武将欲降服此地颇为困难,然其敌手并不狡诈,相较于精悍的台湾原住民,问题应不棘手。

此外,小川博士还附加说明:大和朝廷的高官们之所以经常自称虾夷、东人、毛人等,原因之一是想效仿奥羽当地人的勇猛,或者是感染了那股时髦的异国风情,这种推论也挺有意思的。如此看来,津轻人的祖先绝非只待在本州岛的北端成天晃悠,无所事事,但不晓得什么原因,津轻的概貌在正史记载中,却完全没有呈现出来,仅仅在前述安东氏的相关记录中惊鸿一瞥。依据喜田博士的分析:

安东氏自称安倍贞任[安倍贞任(一○一九—一○六二):日本平安时代后期武将,与父亲安倍赖时不服朝廷而叛变,遭到源赖义与源义家讨伐,于厨川栅战败而亡。]之子安倍高星[安倍高星(生卒年不详):安倍贞任之子,相传为藤崎安东氏之远祖。]的后人,并称其远祖为长髓彦[长髓彦:日本神话中人物,大和国鸟见的土豪。神武天皇东征时遭其奋力抵抗,僵持不下之际忽然飞来一只金色的老鹰停在神武天皇的弓上,其耀眼的光芒使得长髓彦顿时目眩而无法作战。]之兄安日[安日:藤崎安东氏的远祖。]。长髓彦违抗神武天皇遭到诛灭,其兄安日则被流放至奥州外滨,其子孙即为安倍氏。无论如何,可以肯定其为早于镰仓时代之前的北奥的大豪族。在津轻本地,口三郡为镰仓役[镰仓役:需要缴纳税赋给镰仓幕府之地区。]、奥三郡为天皇御领,此地相传为天下御账未载之无役[无役:无须缴纳税赋。]之地,意指纵如镰仓幕府之权威,亦不及于该处,便委由安东氏自治,形成所谓守护不入之地[守护使不得擅入之地。由幕府划定特定区域禁止守护使(地方官)入征收赋税与逮捕罪犯,例如寺院神社、权贵庄园。亦即免除诸役,不可侵犯之地。]。镰仓时代末期,安东氏一族于津轻之地发生内讧,继而演变为虾夷骚乱,及至幕府执权北条高时[北条高时(一三○三—一三三三):日本镰仓幕府第十四代执权,在位期间动乱迭起,先后有正中之乱、元弘之乱,并于元弘之乱遭到新田义贞大败而自杀身亡。]遣将镇抚,然镰仓武士未能胜之,最终行和谈之仪,班师回朝。

如此看来,即使是身为专家学者的喜田博士,在阐述津轻历史时用的措辞也不大有自信,简直像是完全不清楚津轻的历史。唯独有一点,这个北境之国与他国交战从未尝过败绩,这个记录应该是真的。津轻根本不知臣服为何物,别国武将也对此感到愕然,只得佯装视而不见,任其为所欲为。这与昭和文坛中的某一位人士十分神似。好了,闲话休提。由于其他诸侯国都拒不往来,于是起了阋墙之祸。由安东氏一族内讧引发的津轻虾夷暴动,即为实例之一。据津轻人竹内运平的《青森县通史》所述:“此安东一族之暴乱,渐次发展成关八州之乱。《北九代记》中有云‘是为天地革命危机之初’,未几,即发展而为元弘之乱,乃至于建武中兴。”或许这应当视为成就大业的远因之一。果若津轻安东氏一族的内讧,多多少少撼动了中央政局,那么这起事件堪称津轻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荣纪录!如今青森县靠太平洋一侧,古时候是被称为糠部的虾夷之地。到了镰仓时代以后,属于甲州武田氏一族的南部氏移居此地,势力颇为强大。中间历经吉野朝[吉野朝:日本的南北朝时代(一三三六—一三九二年),属于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年)的初期,朝廷分裂为以大和国吉野行宫为首都的南朝,还有以山城国平安京为首都的北朝,双方各自主张其正统性,后世学者主张以南朝为正统的,则称此时期为“吉野朝时代”。]之室町时代,乃至于丰臣秀吉统一全国,津轻对外一直与该南部氏纷争不休,至于对内,则由津轻氏取代安东氏夺下了统治权,终于平定了津轻一国。从此,津轻氏传承了十二代,直到明治维新的时候,藩主津轻承昭恭敬地奉还了藩籍。以上就是津轻历史的大略。不过,关于津轻氏远祖的身份,仍是众说纷纭,喜田博士也曾提到这个问题:“关于津轻,据说在安东氏没落之后,津轻氏宣告独立,由于境界与南部氏接壤而长久以来相互敌视。津轻氏自称近卫关白尚通之后裔,但另一方面又说是南部氏的分支,抑或是藤原基衡次子藤原秀荣之后,也有传闻为安东氏之一族。诸说纷纭,莫衷一是。”

此外,竹内运平就这点亦有如下的论述:

南部家族与津轻家族于江户时代始终有着明显的情感隔阂。究其原因,据传乃因南部氏认定津轻家为祖先之敌,并侵占其旧有领地;此外,津轻家本属南部氏族,亦即身为被官[被官:日本律令制度下,从属于上级官厅的下属官厅,或是下属官厅的官吏。]却背叛其主。另一方面,津轻家主张自己的远祖为藤原氏,并于中世纪融入了近卫家的血统,这亦是争端的起源之一。当然,事实是南部高信遭到津轻为信歼灭,致使津轻郡内的南部氏诸城被掠夺,再加上津轻为信上溯数代祖先大浦光信之母为南部久慈备前守之女,并于其后数代自称出身南部信浓守之门第,也难怪加深了把南部氏之津轻家视为背叛同族者的怨念。

此外,津轻家虽企盼其远祖为藤原氏及近卫家,但依现今的史料判断,其主张未必具有足令吾等认同的决定性证据,甚至连辩称非出于南部氏的立场,其论旨也显得相当薄弱。古老的史料如《高屋家记》,对津轻的记载都是写成身为南部家支系之大浦氏,而在《木立日记》中也提到“南部氏与津轻氏为一体也”,近来出版的《读史备要》等,亦把津轻为信视为久慈氏(即南部氏族),迄今尚未发现足以否定前提论述的确切资料。然而,津轻过去确实曾具有南部氏的血统,并且也曾是被官,不过,在血统以外的其他方面,实在无法断定绝没有任何渊源。

从上所述,可以看出喜田博士同样避免下定论。在这些文献中,唯独《日本百科大辞典》给了开门见山、简明直接的定义,所以我将它列在本章的开头,当作参考数据。以上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但回过头来想想,若站在日本全国的角度来看,津轻还真是个渺小的地方。芭蕉俳圣在俳句集《奥州小径》[《奥州小径》:日文原名《奥の细道》,日本江户时代俳谐游记,松尾芭蕉之代表作,记叙其自元禄二年(一六八九年)三月至九月间游历东北与北陆地区的旅行记事,于元禄七年出版。]于出发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前途三千里,忐忑肆胸臆。”可他的旅程最北只到平泉,也就是今天的岩手县南端罢了。若想到达青森县,必须再步行两倍的距离。不单如此,津轻其实只是青森县靠日本海这边的一座半岛而已。以前的津轻,是以沿着全长五十公里的岩木川所冲刷而出的津轻平原为中心,东至青森、浅虫一带,西至日本海岸南下顶多到深浦附近,而南边差不多到弘前吧。分家的黑石藩虽地处南边,却有其独特的传统,已经形成不同于津轻藩的文化风气,所以此地不应混为一谈。再说到最北端的龙飞。此处的狭小逼仄,直教人胆寒,莫怪正史里根本没把这里看在眼里。

我就投宿在这个“道之奥”最深处的极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仍然没有开船的迹象,只得沿着前一天的来时路走回了三厩,在三厩吃过午饭,再搭上巴士直接回到位于蟹田的N君家。实际走过一遭,发现津轻其实不如想象中那么小。两天之后,我搭乘中午的定期轮班离开了蟹田,在下午三点到达青森港,再换搭奥羽线火车前往川部,于川部改坐五能线火车,五点前后到达了五所川原,立刻换乘班次沿着津轻铁道穿过津轻平原北上。等我终于到达出生地金木町的时候,暮色已轻轻披笼下来了。实际上,蟹田与金木相隔的距离,只是四角形的其中一边而已,麻烦在于其间有梵珠山脉的阻挡,且山里根本没有像样的路可走,我只得沿着四角形的其他三边绕了个大圈子,这才总算到家了。一回到金木町的老家,我首先进了佛堂[佛堂:设有日式佛龛的房间。日式佛龛外观为木雕小阁,日本一般家庭多半用以奉祀祖先牌位,与中国安放佛像的用途不尽相同。],大嫂随后过来,把佛堂的隔扇全都敞开。我望着佛龛上父母的相片良久,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礼。然后,我才退到称为“常居”的里屋起居室,向大嫂正式请安。

“什么时候从东京出发的?”大嫂问道。

我在离开东京的几天前,曾给大嫂寄了一张明信片,告诉她我这次想游历津轻,会顺道回金木町为父母上坟,届时有请关照。

“大概一个星期前。我在东海岸耽搁了几天,给蟹田的N君添了不少麻烦。”

大嫂应该也认识N君。

“是吗?这边明信片已经到了,人却迟迟没到,也不懂是怎么回事,家里担心得很。阳子和小光盼了好几天,每天还轮班去车站等着接你呢!等到最后,其中一个气得骂人了,说就算来了也不睬你了。”

阳子是我大哥的长女,约莫半年前嫁去弘前附近一个地主家,听说不时和新郎跑回金木町的老家玩,这次也是两人一起回来的。小光则是我们大姐的小女儿,是个乖巧女孩,还没出嫁,常来金木町老家这边帮忙。大嫂才说完,这两个侄女和外甥女就手勾着手,结伴走出来,嘿嘿嘿地笑得顽皮又逗趣,向我这个没个样子的酒鬼叔叔兼舅舅问好。阳子的样子还像个大学生,看不出已经嫁为人妻了。

“这身衣服好怪啊!”她们一看到我的穿着,马上笑了。

“傻瓜!东京正流行呢!”

我那高寿八十八的外祖母,也挽着大嫂的手出来了。

“你回来了!好好好,终于回来了啊!”她的声音十分洪亮,老当益壮,但看起来还是衰老了些。

“晚饭……”大嫂问我,“你想在一楼这边吃吗?其他人都在二楼就是了。”

大哥和二哥陪着阳子的夫婿,已经在二楼喝起来了。

我有些犹豫,不晓得面对两位哥哥时该如何拿捏分寸。兄弟礼仪的亲疏程度该怎么衡量?谈话只能点到为止,还是可以畅所欲言?

“如果不会添大嫂的麻烦,就到二楼吧!”我心想,如果自己一个在这里喝啤酒,好像故作清高,太不合群了。

“想在哪边都无所谓呀!”大嫂笑着说,顺道吩咐小光她们,“那就把饭菜送上二楼吧!”

我没脱下夹克外套,直接上了二楼。哥哥他们在装了金色隔扇的最高级传统客厅里静静地喝酒。我慌忙进去,先向侄女婿打招呼:“我是修治,幸会。”再向大哥和二哥为久疏问安致歉。大哥和二哥都只轻轻点头,“哦”的一声算是回应。这是我家的一贯作风,不对,或许该说是津轻的作风吧,我已经习惯了,不会把这事搁在心上,径自吃起饭来,默默地喝了小光和大嫂为我斟上的酒。侄女婿倚着壁龛的柱子[背靠壁龛而坐的位置为该房间的上座。]而坐,面色已是红通通的了。哥哥们从前的酒量都很强,近来却明显地变小了,十分绅士地互相让酒:“来,再喝一杯吧!”“不,我不行了,还是您多喝一点吧!”前两天才刚在外滨恣意狂饮的我,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到了龙宫还是桃花源似的,对哥哥们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相当错愕,愈发感到紧张了。

“螃蟹要什么时候吃?等一下吗?”大嫂小声问了我。我带了一些蟹田的螃蟹特产回来。

“呃……”我有些犹豫。螃蟹毕竟是乡下土产,恐怕会把上流的宴席弄得粗俗,也许大嫂的考虑和我一样。

“螃蟹?”耳尖的大哥听到了大嫂和我的交谈,“没关系啊,端上来!餐巾也一块儿拿来。”

今晚可能是因为有自家女婿在场,大哥显得特别高兴。

螃蟹上桌了。

“你也来尝尝吧!”大哥向自家女婿招呼道,并且率先剥开了蟹壳。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哪位呢?”这位侄女婿露出纯真的笑容,朝我问道。

我先是心头一凛,旋即想到也难怪他不认识我。

“哦、呃,我是英治[太宰治的二哥津岛英治。](二哥的名字)的弟弟。”我笑着回答,随即暗自沮丧,卑屈地想着自己或许不该提起二哥的名字,不由得拿眼探看二哥的神情,只见二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愈发感到无所依从。唉,算了,不管啦!我干脆看开了,由正身跪坐改为舒适的盘腿,让小光为我满了啤酒杯。

待在金木町老家的那段时间,让我备感精疲力竭;况且我事后还把当时的情景写在这里,这做法更是不妥。我只能靠着书写亲属的事,然后把稿子卖掉换钱,才能够生存下去。背负这种业障的男人,神明必将施予处罚,让他无乡可归。说到底,我大概只配窝在东京的破陋屋里打盹,在梦中神游并思念我的故乡,至死方休吧。

隔天下雨了。我起床后去二楼大哥的客厅探瞧,见到大哥正在给自家女婿看画。那里有两座金箔屏风,一座画的是山樱,另一座画的是田园山水之类的闲雅风景。我看了落款,却不知道该怎么读。

“是谁画的?”我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穗庵[平福穗庵(一八四四—一八九○):日本画家,生于秋田县。]。”大哥答道。

“穗庵?”我还是不晓得是谁。

“你没听过吗?”大哥并没有数落我,和蔼地解释,“就是百穗[平福百穗(一八七七—一九三三):日本画家,生于秋田县,画家平福穗庵的四男。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后组成无声会,在画坛致力推展自然主义潮流,报纸插画作品广受好评,晚年的写实画作具有南画风格。此外,其亦为阿罗罗木派的歌人。]的父亲。”

“是吗?”我虽然听闻百穗的父亲也是一位画家,但不晓得就是穗庵,而且画工竟然如此高超。我不讨厌欣赏画作,不但不讨厌,还自诩眼力极佳,却连穗庵都认不出来,简直无地自容。倘若我一开始朝屏风看一眼,气定神闲地随口说句:“哦,是穗庵?”或许大哥会对我另眼相看,可我偏偏愣头呆脑地问:“是谁画的?”实在太丢人了。我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坐立难安,但大哥的心思并不在我身上,只顾转头向自家女婿低声说道:

“秋田有些了不起的人。”

“津轻的绫足[建部绫足(一七一九—一七七四):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国学家、读本作者、俳人、画家。生于江户,于青森弘前长大,二十四岁时离开家乡辗转诸国,师事贺茂真渊,活跃于各领域。]画得还行吗?”一方面为了扳回一城,再者也为了说些应酬话,我突然多嘴地冒出了这一句。提到津轻的画家,立刻联想到的大概就属绫足了。老实说,我是上次回金木町时,大哥让我看过绫足的画作,我才晓得原来津轻也有如此出色的画家。

“那是另一回事。”大哥咕哝的语气宛如完全不想搭理我,径自往椅子上落了座。我们本来都站着看屏风上的画,由于大哥坐下了,侄女婿便也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则坐到稍远处那张摆在门边的沙发上。

“这个人呢,嗯,算是正统的吧。”大哥依旧对着自家女婿讲话。他从前就不大直接对我说话。

听大哥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绫足画作中那种浓厚感若是失了分寸,只怕就要流于俗套了。

“这该说是文化传统吧。”驼着腰的大哥注视自家女婿说道,“我想,秋田毕竟有深厚的根基。”

“津轻,还是不成气候哪……”不管我说什么仍是自讨没趣,干脆放弃搜索枯肠,挤出笑容自言自语。

“听说,你这次要写津轻的事?”大哥突然转向我问道。

“是啊,不过,我对津轻一无所知,”我一时不知所云,“有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书呢?”

“这个嘛……”大哥笑了,“我对乡土历史也没什么兴趣。”

“有没有比如《津轻名胜导览》那种大众化的入门书呢?因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晓得。”

“没没没,没那种东西!”大哥受不了我的马虎行事,直摇头苦笑,起身告诉自家女婿,“那么,我先去一趟农会[农会:据一八九九年日本颁布的《农会法》,为达改良与发展农业之目的而成立之地主与农民团体,分为市町村农会、道府县农会、帝国农会等层级,于一九四三年改制为农业会。],摆在那边的书你随意翻看。今天天气实在不好。”说完就出门了。

“农会那边现在也很忙吗?”我问了侄女婿。

“对,现在刚好是决定稻米出售配额的时候,忙得不可开交。”侄女婿虽然年轻,毕竟生在地主之家,对这方面的情况非常熟悉。他还举了很多详尽的数字向我说明,可我连一半都听不懂。

“像我这种人,以往从不曾认真想过稻米的事,可到了这样的时代,当我从火车窗口看到水田的时候,不由得当它是切身相关的事,忧喜参半地望着稻田呢。今年的气温迟迟没有回升,插秧大概也比往年迟吧?”我照例向专家卖弄一知半解的知识。

“不碍事的。近年来即使天气冷,也已经有对策了。秧苗的生长也还算正常。”

“这样吗?”我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我知道的,只有昨天从火车上看到津轻平原的印象而已。那叫马耕吗?就是让马拉犁翻土的粗重活儿,现在好像很多田地都改用牛来做了吧?记得我们小时候,不光是耕田用马,就连拉板车也全都是用马,几乎没见过用牛的。我头一回到东京时,看到牛拉板车还觉得奇怪哩!”

“想必那时一定很惊讶吧。现在马的数量大幅减少,大都被征去打仗了。还有,可能与养牛比较不费事也有关系。不过,从干活的效率来看,牛却只有马的一半……不对,说不定差多了哦。”

“说到打仗,你已经……”

“我吗?我已经接过两次征兵单,可两次都半途就遣返了……”年轻的侄女婿那健康又爽朗的笑容看了真舒服,“我希望下次千万别再被遣返了。”他语气自然地随口回答。

“本地有没有那种深藏不露、让人由衷佩服的大人物呢?”

“有吗?我不大清楚。不过,有些人非常热衷研究农事,说不定真能从中找到哦。”

“应该是吧!”我深有同感,“像我这种人也一样不懂得讲理论,只是闷着头一心一意热爱文学,可也难免有点无聊的虚荣,结果摆脱不了卖弄。话说回来,那些热衷研究农事的人,如果被贴上了专家的标签,会不会从此忘乎所以了呢?”

“对,就是这样!报社只管炒作新闻,还把人家拉出去做演讲什么的,把一个好端端热衷研究的农夫弄成了四不像。一旦出了名,那人就算是完蛋了。”

“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再度深有同感,“男人真可悲,就是抵挡不了名气的诱惑。说到底,新闻报道这种东西其实是美国资本家发明的,只是凑合着用的而已。那根本是毒药嘛!因为人一旦出了名,多半就失去斗志了。”我借题发挥,一吐自身长久以来的郁闷。说真格的,我虽满肚子牢骚,其实还是暗自期待能够闯出一番名号。关于这点,还真的时刻提醒自己别走岔了路子。

午后,我撑着伞,一个人来到雨中的庭院散步。放眼望去,一草一木依然如昔,我感受到大哥维持古宅样貌的劳力与费心。来到池畔驻足,忽地传来轻轻的一声“扑通”,我定睛一瞧,原来是青蛙跳进池里了。这庸俗的声响还真无趣。然而一瞬间,我豁然懂了芭蕉俳圣那首以“古池”为题的知名俳句。此前我始终不知道那首俳句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于是我断定出名没好货,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问题其实出在我受的教育上。

请看看我们老师是怎么解释这首俳句的——在阒静无声的白天,阴暗处有一塘古色苍然的水池,一只青蛙“砰”的一声(唉,又不是跳进大河了)跳了进去……啊,余音袅袅,一鸟啼而山愈静。

瞧,这是多么故作高深而平庸的劣文啊!教人看得作呕,浑身打战。长久以来,我总对这首俗不可耐的俳句敬而远之。可就在一秒钟前,我乍然改变了看法。都怪老师以前讲解时用了“砰”的一声来形容,才给了我错误的印象,一点都没有韵味,就像踩水的声音一样,可以说就是发生在世上某个角落的一道索然无味的声音罢了。然而,芭蕉俳圣听到的那一记水声,深深扣入了他的心弦。

“幽然古池寂,忽闻蛙跃荡水镜,余音尚飘空。”现在想来,这首俳句还算是不错……不,岂止不错,根本是绝妙俳句!这首俳句,把当时檀林派[檀林派:于松尾芭蕉成为主流之前的俳风,诙谐而幽默,首位倡导者为西山宗因。]千篇一律的阴柔矫作一脚踢开,另创了一种打破惯例的构思。句中既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雍容尔雅,只有清贫和乐贫而已。我能够由衷体悟到当时的风流宗匠们看到这首俳句时,是多么地错愕。因为它破坏了对风流的既定观念,相当于对俳坛翻天覆地的大革新!我这个优秀的艺术家对此频频称是,暗自兴奋激动,当天夜晚还在旅行手札里记下了这样的心情:

“棣棠花金灿,忽闻蛙跃荡水镜,余音尚飘空。”[根据各务支考的《葛之松原》记载,最初只有“忽闻蛙跃荡水镜,余音尚飘空”而已,宝井其角原想将前五字吟作“棣棠花金灿”,但松尾芭蕉吟为“幽然古池寂”。]——宝井其角[宝井其角(一六六一—一七○七):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俳人,初期以母系姓氏自称本,其后改称宝井,为松尾芭蕉门下弟子,蕉门十哲之第一门徒,与松尾芭蕉一同确立并推广蕉式俳风,及至松尾芭蕉死后,以轻妙而潇洒的俳谐开设江户座,成为江户俳谐的领导主流。]写的这是啥玩意儿,根本不懂俳句的悠远韵味嘛!倒不如这一首:“来和我玩吧[语出江户时代知名俳谐师小林一茶(一七六三—一八二八)的俳句。],没爹没娘真孤单,一只小麻雀。”这气氛还近一点。不过,太直白了,感觉不对劲。还是“幽然古池寂”来得好,绝世妙句!

翌日天气晴好,我和侄女阳子、侄女婿,以及背着一行人饭盒的家仆阿亚,一共四个人结伴到距离金木町东边四公里远的小山踏青。那座平缓的小山名为高流,不到两百米高。顺带一提,阿亚并不是女子的名字,而是老仆的意思,也被用于称呼父亲。与“阿亚”相对的Femme[ Femme:法文的“女性”。]就是“阿葩”,也有人说“阿芭”。我不晓得这些称呼的起源,有可能是阿爷、阿婆的谐音,只是瞎猜,作不得准的。关于称呼的来由,我想应该有很多种解释。又比方“高流”这个山名,依照侄女的说明,正确名称应该是“高长根”[这两个名称的日语发音相近,“高流”读作“takanagare”,“高长根”读作“takanagane”。],因为山坡缓缓地展开,就像是长长的树根一样,不过这大概也有不同的说法吧。诸家百说,不一而足,正是乡土学的趣味之处。侄女和阿亚还得准备饭盒,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和侄女婿两人先出发了。天气真好,五六月份是到津轻出游最佳的时节。就连那部《东游记》里也是这样写的:

自古以来,游历北方之人尽皆择于夏季,草木浓绿,转为南风,海象平和,不若传闻可怖。余至北地,乃九月至三月,途中不曾遇逢旅人。余行旅乃为医术修行,另当别论。唯欲探访名胜者,务于四月以后前去。

这位旅游专家的忠告,各位读者请务必相信,并且牢记在心。这个季节的津轻,有梅花、桃花、樱花、苹果花、梨花、李花,竞相绽放。我满怀自信地先一步来到了城镇外,却不知道该怎么走到高流山。我只在小学时候去过两三次,忘了也不足为怪,可这一带却和我儿时记忆里的景象截然不同,我顿时感到困惑。

“这附近盖了火车站什么的,看起来都不一样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高流山了。大概是那座山吧?”我伸手指着前方呈八字形隆起的淡绿色丘陵,笑着向侄女婿建议道,“不如我们先在这里逛一下,等阿亚他们过来吧。”

“就等等他们吧。”侄女婿也笑着说,“我听说这附近有一座青森县的研修农场。”他知道得比我多。

“是吗?我们去找找看吧!”

研修农场就在这条路右方五六十米处的小山丘上,据说是为了培养农村中坚人员和训练拓士[拓士:前往中国东北“满洲”殖民之人。]而设立的。在这本州岛北端的原野上建盖如此壮观的设施,似乎有些奢侈了。秩父亲王[秩父亲王(一九○二—一九五三):日本昭和天皇之弟,大正天皇之第二皇子雍仁亲王,于一九二二年创立秩父宫家。陆军大学毕业,官拜少将,于一九四○年结核病发病后离开军队疗养。酷爱运动,亦担任日本田径联盟、日本橄榄球协会等总裁。]曾在弘前的第八师团奉职,特别垂青这处农场,因而将讲堂盖成了这种小地方罕见的庄严建筑。此外还有工场、家畜饲养棚舍、堆肥处、宿舍等设施,在在听得我瞠目结舌。

“真的啊?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原来金木町还挺先进的嘛!”我嘴里说着,心里也高兴得不得了。毕竟是自己生长的故乡,总忍不住默默地大力支持。

农场大门口竖着一座大石碑,上面恭恭敬敬地刻着多位亲王到访的荣耀:

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八月,朝香亲王[朝香亲王(一八八七—一九八一):日本久迩宫朝彦亲王(伏见宫邦家亲王之第四子)第八皇子鸠彦王于一九○六年创设的宫家,于一九四七年废止宫号。]殿下驾临。同年九月,高松亲王[高松亲王(一九○五—一九八七):日本大正天皇第三皇子光宫宣仁亲王于一九一三年赐号。曾任日法协会、日义协会、日本丹麦协会等总裁。]殿下驾临。同年十月,秩父亲王殿下与秩父亲王妃殿下驾临。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年]八月,秩父亲王殿下再次驾临。

这座农场应当足以成为金木町的居民们最自豪的宝地了!而且不单是金木町,这已经是津轻平原永远的骄傲了!放眼望去,那里是叫作实习区的地方吧。只见由津轻各村落中选拔出来的模范农村青年们开垦的水田、旱田和果园,就在那些建筑物的后方背后呈现出一幅无比美丽的景致。侄女婿到处走动,仔细地观察着耕地。

“实在了不起啊!”他叹了一声,分外感佩。侄女婿是地主,想必比我看出了更多门道。

“哇!是富士山!好极了!”我大声欢呼。我说的并不是真正的富士山,而是被称为津轻富士的岩木山,海拔一千六百二十五米,就这么若隐若现地飘在满眼水田最远处的上方。这不单是一种比喻,而是真的看起来轻飘飘的。整座山青翠欲滴,比真正的富士山更为柔美,仿佛一枚倒放的银杏叶,将十二层礼服的衣摆[日本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朝服,依身份季节由五至十二件和服配搭组成。在中衣外面一件件套上和服,愈外层的袖长愈短,可看到叠穿的多层袖口。]柔柔地披展开来,左右对称,娴静地映着蓝天。尽管山势绝对称不上高,却宛如一位晶莹剔透的婵娟美人。

“看来,金木町也挺不错的嘛。”我有些慌乱地说道,“真的不错啊!”我噘着嘴再强调了一次。

“真的很好呀!”侄女婿泰然自若地说道。

这趟旅行中,我曾数次由不同的角度眺望过这座津轻富士。在弘前看的时候,岩木山显得很有威严,让我觉得岩木山不愧是属于弘前的;从津轻平原上的金木、五所川原及木造一带远望的岩木山,那端庄而纤细的身影令我难忘;由西海岸望见的山容却根本不行,完全走了样,瞧不出一丝美女的倩影。本地有一则传说:但凡能够望见岩木山丽影的地方,不但稻米丰收,而且还美女如云。且不说稻米是否丰收,北津轻这地方虽然可看到美丽的岩木山,至于美女嘛,请容我语带保留。这或许只是我个人粗浅的观察而已。“阿亚他们怎么还没来呢?”我突然有些担心起来,“他们该不会是急忙赶到前面去了吧?”我们被研修农场的设施和风景给迷住了,居然把阿亚他们要来会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忙回到原路四处找人,阿亚却忽然从荒野小径里冒出头来,笑着说他们方才分头去找我们了。阿亚留在原野这里到处搜寻,侄女则一路直奔高流山那边追人去了。

“阳子大概已经跑得很远了,真对不起她。阳子啊——”我向前方大声呼喊,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咱们走吧!”阿亚把背包往上挪了挪,“反正就这一条路而已。”

云雀在空中欢快地鸣啭。上一次像这样漫步在故乡春日的山间小路上,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绿草如茵,低矮的灌木丛和小池塘零星分布,地面坡度平缓。这要换作是十年前,城市人必定会大赞这里是绝佳的高尔夫球场。不仅如此,瞧,这片原野也开始慢慢有人开垦,民房屋顶闪闪发亮。阿亚一一告诉我,那一边是重建的村落,另一边是邻村的分村云云。我一边听,一边由衷地感受到金木町总算开始发展、繁荣起来了。我们即将走到上山的坡口,仍是不见侄女的身影。

“阳子到底上哪儿去了?”我遗传到母亲爱操心的脾性。

“呃……应该找得到人吧!”新郎虽然有些难为情,还是表现出镇定。

“不管怎么样,先打听看看吧!”我摘下人造羊毛短纤的帽子,向路旁田里干活的农人施了一礼,问道,“有没有一个穿洋装的年轻小姐从这条路上跑过去?”那个农夫回答:“有。她好像很急,几乎是跑着赶路的。”我在脑中想象着侄女在春日的乡间小路上,急急忙忙追赶新郎的模样,心中涌出一阵暖流。我们往山上走了一段路,只见侄女笑着站在落叶松的树荫下。她说,一路赶到这里都没见到我们,想必随后就到,于是待在这里采了些蕨菜。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疲态。听说这一带遍地是山菜,有蕨菜、土当归、蓟草、竹笋等等;到了秋天,还会有绿菇、土被菜、朴蕈等菇类。按阿亚的形容来说,就是长得像“铺满了”整座山头似的,甚至还有人远从五所川原和木造等地专程来采摘的呢。

“阳子小姐可是一位采菇高手!”阿亚又补了一句。

“听说亲王殿下也曾经莅临过金木町吧!”我边爬山边问。

“是的。”阿亚非常恭敬地回答。

“真是非常荣幸呀!”

“是的。”阿亚的语气显得紧张。

“殿下经常来金木町这样的地方吗?”

“是的。”

“是坐汽车来的吗?”

“是的,殿下是坐汽车来的。”

“阿亚也拜见过殿下吗?”

“是的,我有幸拜见过。”

“阿亚好幸运啊!”

“是的。”说完,阿亚拿起绑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黄莺在歌唱。紫罗兰、蒲公英、野菊、杜鹃、白水晶花、通草、野玫瑰,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花,在山路夹道的绿草中欢欣地绽放。低矮的柳树和槲树纷纷吐出了新芽,还有愈往山顶长得愈茂密的矮竹。尽管这只是一座不到两百米高的小山,但视野相当开阔,站在这里就能够把整个津轻平原的每个角落尽收眼底。我们驻足俯瞰平原,聆听阿亚的解说,再向前走一小段,眺望津轻富士的美景,赞不绝口,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山顶。

“这就是山顶吗?”我问了阿亚,有些怅然若失。

“是的,这里就是山顶。”

“就这样哦?”我嘴上虽这么说,却沉醉在眼前津轻平原铺展开来的春光美景之中。岩木川宛如一条细细的银线,熠熠发亮,而银线尽头那犹如古代明镜般闪烁着混沌光辉的,应该是田光沼吧?再往更远处看去,那片朦胧的白雾,好像是十三湖。十三湖又叫作十三潟,在《十三往来》[《十三往来》:相传于建武年间(一三三四—一三三八年)由相内山王坊阿吽寺的弘智僧人所撰写,描述十三安东氏的繁荣景貌。]中有记载:“津轻之大小河流共十三条,聚于此地合成大湖,且不失各河川之固有本色。”

这座湖位于津轻平原的北端,包括岩木川在内的十三条大小河流,流经津轻平原汇聚于此,湖周大约三十公里,但由于河水夹带了大量的土石,以至于湖底较浅,最深处只有三米而已。湖水因为海水的流入而变成了咸水,不过岩木川注入的河水也不少,所以接近河口处是淡水,而鱼类也有淡水鱼和咸水鱼一起栖息于此。

这座湖面向日本海开口的南侧,有一个名叫十三的小村落。有一种说法是,这一带早在七八百年前已经由津轻的豪族安东氏开垦为根据地了。此外在江户时代,这里曾和北方的小泊港协力运出津轻的木材和稻米,繁荣一时,如今已看不到过去的荣景了。在这座十三湖的北边,可以看到权现崎,不过这附近开始进入国防要地了。

让我们换个角度,把目光放到比前方的岩木川更远的那道清澈的蓝,那里是日本海,沿岸的七里长滨同样尽收眼底。从北边的权现崎,到南边的大户濑崎,视野辽阔,一览无遗。

“这地方真好!要是我,就选在这里建城——”

话没说完,我就被阳子打断了:“那到了冬天怎么办?”

“唉,这地方要能不下雪就好了。”我顿时有些忧郁,叹了一声。

我们越过山顶,走到谷底,在河边解开了饭盒。浸在山溪里的啤酒喝起来格外冰凉畅快。侄女和阿亚喝的是苹果汁。吃喝之际,我陡然瞥见一物。

“蛇!”

侄女婿迅即一把抓起脱掉的上衣站起身来。

“别紧张,别紧张!”我伸手指向山溪对岸的岩壁说道,“那条蛇想爬上那面岩壁呢。”

只见那条蛇从湍流中猛然抬头,眼看着爬上了岩壁一尺左右,便噗噜噜地掉下来了。然后它又滑溜溜地爬上去,再一次落下来了。那条蛇就这么锲而不舍地试了二十趟左右,终于精疲力竭地放弃了爬上去的念头,浮在水面上由着溪流将它长长的身躯推向我们这边来。这时,阿亚站了起来,拿起约莫两米长的树枝无声地走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噗”地一下刺进溪里,发出了“呲哧”的异声。我们三人都把视线移开了。

“死了吗?死了吗?”我语声可悲地连连追问。

“被我解决掉了。”阿亚连同树枝一起扔进了溪里。

“应该是蝮蛇吧?”尽管阿亚已经收拾了那条蛇,我还是很害怕。

“要是蝮蛇,我就活捉了。刚刚的是青蛇。蝮蛇胆可以拿来当药材。”

“这山上也有蝮蛇吧?”

“是的。”

我闷闷不乐地喝着啤酒。

阿亚第一个吃完饭盒,接着拖来一根粗大的木材,扔进溪流充作踏脚处,旋即轻巧地纵身跳到了对岸,然后攀上对岸的山壁,看来像是在采集土当归和蓟草之类的山菜。

“太危险了啦,没必要特地爬到那么危险的地方,还有其他地方长得也不少呀!”我提心吊胆地数落了阿亚冒险的举措,“阿亚一定是太兴奋了,才会故意爬上危险的地方,想向咱们炫耀炫耀他的勇敢吧!”

“对对对!”侄女大笑着同意我的分析。

“阿亚!”我大声唤了他,“行啦,行啦!太危险了,别再采了!”

“好的。”阿亚答应了,利索地从山崖上滑下来。我总算松了口气。

回程的路上,由阳子背着阿亚摘采来的山菜。我这个侄女从小就是这样不拘小节。归途中,连我这个在外滨时被称赞是“脚力依然宝刀未老”的人都疲惫不堪,连聊天的气力都没了。从山上下来,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城镇旁的木材加工厂里,木料堆积如山,轻轨手推车来回穿梭,呈现出繁荣的盛景。

“金木町果真生气勃勃啊!”我忽然有感而发。

“是吗……”侄女婿像是也有些累了,提不起劲地应了话。

我突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哦,我这个离乡背井的人其实也不大懂,只是觉得十年前的金木町还不像这个样子。当时看起来似乎是个愈来愈萧条的小镇,不是现在这样的。现在感觉好像正逐渐发展起来了呢。”

回到家里,我告诉大哥金木町的风景比我想象中来得优美多了。大哥回答我,上了年纪以后,就会愈发觉得自己家乡的风光比京都和奈良还要美。

第二天,前一日出游的四个再加上大哥大嫂,我们一行六人到一个叫鹿子川水塘的地方,位于金木町东南方大约六公里处。临出发前,大哥有客人来访,其他人便先走一步。大嫂这天穿上了灯笼裤、白布袜和草屐。自大嫂嫁来金木町后,或许这是她头一回前往六公里远的地方。这一天同样风和日丽,比昨天还要暖一些。几个人由阿亚领路,带我们沿着金木川旁森林铁路的铁轨不停地往前走。轨道枕木的间隔很不好走,跨一个嫌窄,可跨两个又嫌宽,简直在刁难人。我没多久就累了,缄默无声,只管拼命抹汗。出游时,天气太好反倒累得快,提不起兴致。

“这一带是洪水泛滥过后留下来的模样。”阿亚停下脚步,向我们说明。紧邻河川旁数公顷的田地上散乱地放着巨大的树根和木材,乍看去还以为是激战过后的战地。就在前一年,金木町遭到了大水侵袭,连我那位八十八岁的外祖母都说她这辈子还没遇过那样吓人的天灾。

“这些树都是从山上冲下来的。”说着,阿亚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太可怕了。”我擦着汗说道,“简直成了一片汪洋嘛!”

“确实像是泡在海里。”

告别了金木川,我们又沿鹿子川向上走了一会儿,总算脱离森林铁路的折磨。拐进右边走一小段,出现了一座池周目测应该超过两公里的大水塘,碧水满盈,宛如一鸟啼鸣水更静的仙境。听说这一带以前是一处叫作庄右卫门沼泽的深谷,直到不久前的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才把谷底的鹿子川拦了下来,蓄出这座大水塘。水塘边的那座大石碑上,大哥的名字也刻在上面。水塘周围施工时刨挖后的红土峭壁,迄今仍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以至于少了一股天然的肃穆氛围,不过仍能感受到金木町这座小镇的力量。我这个轻浮的旅游评论家站在那里抽起烟来,欣赏着四周景观,随口发表了一段不负责任的感言——这种人为改造的成果,亦不啻为赏心悦目的风景!接着,我又自信满满地领着大家沿着水塘边散步。

“这儿好!这里好极了!”说着,我坐在水塘边一隅的树荫下,“阿亚,你过来看一下,这该不会是漆树吧?”

我要是碰了漆树会过敏发痒,接下去的旅程可就苦不堪言了。阿亚回答这不是漆树。“那么,那棵树呢?我觉得不大对劲,你仔细瞧一瞧!”

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我是认真的。阿亚又说那棵也不是漆树。我这才真的安了心,决定在这里揭开饭盒野餐了。我喝着啤酒,高兴地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小学二三年级时远足的趣事。那一回去的是离金木町约莫十四公里的西海岸,一个叫高山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非常兴奋。当时带队的老师比我们更兴奋,一看到海就叫我们面对大海排成两列,齐声合唱《我是大海之子》[《我是大海之子》:首支被日本文部省选入小学音乐课本的歌曲。]。

这本来该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唱的歌,可我们分明是生来头一回看到大海,却非得要我们唱起“我是大海之子,站在白浪滔滔的岸边松林里”,实在太古怪了。我虽还是个孩子,却已感到难为情,没法放声大唱。而且我在那一趟远足时格外讲究服装,戴上宽边的麦秆帽,持着哥哥攀爬富士山时用过的那根白木手杖,上面还清晰地烙有几个神社的印记。本来老师要求我们穿草屐,尽量轻装出游,可我偏要穿上累赘的裙裤、长袜和系带高筒靴,就这么风姿绰约地出发了。结果走不到四公里,我就累垮了。先是脱去了裙裤和高筒靴。接着,老师让我穿上一双快要磨穿底的草屐,而且还不成对,草屐上的夹带一只是红的,另一只则是草绳。再过一阵子,麦秆帽摘掉了,手杖也交给别人帮忙拿,到最后终究上了学校雇来载病秧子的货车。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出发时的光鲜亮丽,只见我一手拄着手杖,另一手则拎着高筒靴,其状可悯。我活灵活现地转述这段惨兮兮的经历时,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

“嘿!”

有人在喊我们,是大哥的声音!

“在这儿!”我们也异口同声地回应。阿亚跑上前去迎接。没多久,大哥提着冰镐出现了。可这时我已把带来的啤酒全都喝光了,顿觉非常尴尬。大哥很快就吃完饭盒,然后大家一起往水塘的尽头走去。倏然传来了好大的拍翅声,有水鸟从塘面飞起。我和侄女婿互看了一眼,同时不置可否地点了头。我们好像都没自信说出来那到底是大雁抑或野鸭?总而言之,一定是野生的水鸟。蓦然间,我感受到一股深山幽谷的灵气。在我前方的大哥驼着背,踽踽而行。

上一回和大哥这样结伴同行,是几年前的事呢?记得约莫在十年前,在东京近郊的乡间小路上,大哥也是这样驼着背,踽踽而行。我落在他后面数步之遥,望着大哥的背影,一个人哭眼抹泪地跟在后面走。或许从那次之后,我们就不曾像今天这样走在一起了。那起事件,我不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大哥的原谅,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就如同一只裂了缝的碗,再也无法复原一样,任凭我百般努力,都无法回到从前。津轻人的性格尤其无法尽释前嫌。我想,往后只怕不再有机会和大哥相偕外出踏青。水柱冲下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水塘的尽头有一处当地的名胜,叫作鹿子瀑布。走没多久,高约十五米的涓细瀑布,就在我们的脚下出现了。换句话说,我们是沿着庄右卫门沼泽的边缘,一条宽仅一尺的危险小径走到这里的,右手边是陡峭绝壁,左脚下面就是深壑断崖,而深不见底的幽青瀑潭则盘踞在谷底。

“我瞧着有些发昏了。”大嫂半开玩笑地说着,抓着阳子的手臂怯懦懦地往前走。

右边的山腰上,杜鹃花相互争奇斗艳。大哥把冰镐扛在肩上,每看到一簇盛放的杜鹃花,都会放慢脚步。除了杜鹃花,紫藤花也准备绽放了。这条路逐渐变成下坡,我们走到了瀑布口。大约两米宽的小溪中间摆着一只树墩,以树墩为途中的踏脚处,只消两步即可轻松跨过溪流。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腾步过溪,最后只剩下大嫂一个。

“我不敢。”大嫂直笑着说不行,迟迟无法过河。瞧她腿脚瘫软,真没法跨出步伐。

“你背她过来。”大哥吩咐了阿亚。可即便阿亚走到大嫂身边,大嫂仍是连连笑着摆手,嚷着自己不成。这时候,阿亚不晓得打哪儿来的气力,抱来一个庞大的树墩,扑通一声扔到了瀑布口。嗯,这么一来,总算把桥架好了。大嫂这才开始战战兢兢地踏出脚步,但还是迟疑着不敢迈开步伐。她伸手搭着阿亚的肩头,好不容易才过了一半,接下来的溪水比较浅,她干脆从临时搭的树墩跳进溪里,哗啦啦地涉水而过,这一来,灯笼裤脚和白布袜及草屐全都湿透了。

“我这根本和从高山远足回来没两样嘛!”大嫂拿我方才转述去高山远足的惨痛记忆调侃,笑着打趣道。阳子和她的夫婿也爆出了大笑。唯独大哥一人回头问道:“啊?怎么了?”大家立时噤口收住了笑声。我见到大哥满脸的纳闷,本想向他解释缘由,又觉得说出来显得傻气,实在没有勇气再一次解释“高山远足”这个话题的来龙去脉。大哥不发一语,兀自迈步而去。大哥总是这般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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