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年老的中太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这时节,真正的春天到来了,雨水很多,但晴天的时候很和暖。有一天突然很冷,下了一个多小时的微雪。

河田在鹰匠町宴请俊辅和悠一的日子临近了,俊辅一天比一天烦恼起来,桧家的女佣和书童都不知如何是好,连那位临时叫来准备夜宴的自己的崇拜者厨师,也摸不着头脑。往常,客人走了之后,俊辅总要不忘亲切地夸奖几句,说他菜做得好吃,和他喝上几杯,算是犒劳,可这阵子,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人径自回到楼上的书斋里去。

镝木来了。他去京都前来打个招呼,顺便托他把一份礼物交给悠一。俊辅敷衍了几句,将他打发走了。

俊辅给河田打电话,再三想拒绝他,可是不行。为何不行,俊辅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是委身于他。”

悠一这句话一直追逼着俊辅。

头天晚上,俊辅彻夜写作。深夜,身子疲倦了,在书斋一角的小床上躺下来。他蜷曲着衰老的双膝想睡一下,突然一阵剧痛袭来。近来,因为右膝的神经痛频繁发作,他要吃药才行。镇痛药Pavinal,就是粉末状的吗啡。他喝了床头柜上水壶的水,冲服下去。疼痛止住了,眼睛清醒,再也不能入睡了。

他起来,又坐到了桌边。一度熄灭的煤气炉再次点上火。桌子是奇怪的家具,小说家一旦伏案,便被神奇的臂膀所占有和控制,再也不容易脱身。

最近,俊辅像鲜花重放一般多少恢复了一些创作的灵感。他写了两三篇充满鬼气灵雰的短篇小说。这些都是《太平记》[军记物语(征战故事),作者不确,以小岛法师一说最为有力。反映北条高时失政、建武中兴等南北朝时代互相征讨的纷乱历史。]时代的再现,诸如枭首、火烧寺院、般若院的童子神托,以及大德志贺寺上人对京极御息所的爱情等,都是模仿阿拉伯艺术中的人物故事写作的。他有一长篇随笔,题目是《春日断想》,回到古代神乐歌的世界,叙述一个男子将总角[古代少年的一种发型,后指代少年。]让给别人,因而愁肠百结的故事,类似古代希腊“爱奥尼亚的忧愁”。这部作品就像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约前493—前433),古希腊哲学家,提出“四根说”,他认为物质的根源来自水、火、土、气。]的《灾祸牧场》,受到反现实社会舆论的支持。

……俊辅放下笔,他被一种不快的妄想所威胁。“我为何要袖手旁观?为何……”老作家想,“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卑屈地扮演一名‘中太’吗?为何不打个电话拒绝他呢?再说,当时悠一曾答应自己要这样对待他。不仅如此,现在镝木和悠一已经分手了……结果,悠一不属于任何人,这对我来说很可怕……这样一来,我该怎么办?不,我不行,我绝对不行。照照镜子更觉得自己不行……再说……作品绝不属于作者自己。”

远近传来鸡鸣,声音很尖利,群鸡口里的红色,仿佛从拂晓之中渐次显现了。各处的狗狂吠起来。鸡鸣狗吠之声,听起来犹如一拨拨被捕的强盗,一边啃咬屈辱的绳结,一边呼唤自己的伙伴。

俊辅在连接窗户的长椅上坐下来抽烟,收集的古瓷和美丽的陶俑,泠泠然围绕着黎明前的窗户。他看看院子里漆黑的树木和绛紫的天空。他又俯视着草坪,发现草地中央横斜放着一把藤躺椅,婢女忘记收了。曙光便从这古藤的黄褐色的矩形上产生了。老作家很疲惫,晨霭里次第明亮的院子中的躺椅正在嘲笑他,那浮泛于远方的休息,对他来说犹如强使自己长久延缓的死亡。香烟快要燃尽了,他冒着寒气,打开窗户,将烟头投向草地。烟头没有落到藤椅上,落在低矮的杉树上,被叶子搪住了。一星火粒放射出橙黄的光焰,倏忽即逝。他到楼下的卧室睡觉去了。

傍晚,悠一很早来到俊辅家,立即听说镝木信孝几天前曾经来过这里。

信孝出售老家的堂屋作为旅馆的分馆,他签好合同就急匆匆赶往京都去了。使得悠一有些泄气的是,他没有向自己多说些什么,只是借口公司不景气,想到京都营林署找工作。俊辅把信孝的礼物交给了他,原来是青年成为信孝的人那天早晨,他从加吉那里赢得的猫眼石戒指。

“好啦。”俊辅站起身子,他睡眠不足,语调带着做作的快活劲儿,“今晚我是你的陪客,主宾不是我,实际上是你,这从河田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不过,上回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们的关系明显遭到人家的怀疑啦。”

“就请这么办吧。”

“我觉得我就是木偶,你是操纵者。”

“镝木夫妇不正照您所说的,很好地解决了吗?”

“这可是偶然的恩宠啊。”

——河田的车子来接他们了。两人在“黑羽”的一间屋子里等着,不一会儿,河田进来了。

河田坐在坐垫上,显得毫无拘束,上次那种生硬的表现完全不见了。我们每当出现于不同职业的人的面前,总想装出十分放松的样子。俊辅虽说是河田过去的恩师,但河田青年时代对文学的兴趣早就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他在俊辅面前过分地表现了实业家的粗俗。而且,他依据过去自己学到的关于法国古典文学的知识,故意东拉西扯编造了关于拉辛的《费德尔》和《勃里塔尼克斯》里的故事,等待俊辅的裁定。

他提起在巴黎国家歌剧院看过《费德尔》,他说较之法国古典戏剧中优雅的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是拉辛《费德尔》剧中为继母费德尔所深深爱恋的美青年。],他更追怀接近希腊古代传说中厌女的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那种青年一代清纯的美丽。这絮絮叨叨的冗长的自我表露,是想叫人看到,他并不抱有什么所谓“文学上的羞愧感”。最后,他向悠一表示,想趁着年轻时务必到外国走走。谁可以使他这样呢?河田不住地称悠一为“令甥”,他是利用上回从俊辅那里获得的承诺。

这里的菜是吃烤肉,每人面前的炭火盆上横着一块铁板,客人们脖子以下围着长长的围裙,亲自动手。俊辅喝雉子酒,醉得脸色通红,把那奇妙的围裙系在脖子上,看上去一副难以形容的怪模样。他对比着瞧了瞧悠一和河田的脸,明知道是这种场面,却一口答应要同悠一一起来,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在醍醐寺观看绘卷的时候,他把自己看做那位年迈的高僧,心里很是难过,他想,倒不如选择媒人中太这个角色更好呢。“美好的东西总是使我怯懦。”俊辅想,“不仅如此,有时还使我卑劣,这到底是为什么?美好令人高尚,难道是一种迷信吗?”

河田问到悠一的工作,悠一半开玩笑地回答说,要是拴在妻子娘家里,一辈子也甭想出头。

“你都有夫人啦?”

河田悲痛地叫道。

“没关系,河田君。”——老作家随口搭话,“没关系,这青年就是伊波利特。”这种有点儿胡闹的双关语,河田一听就明白了。

“那很好,伊波利特,真是太好啦。对于你的工作,我可以帮忙,尽管我能力有限。”

大家愉快地吃着饭,连俊辅也兴奋非常。奇怪的是,他看到河田瞧着悠一的眼睛里被欲望所浸润,自己心里暗暗自得起来。

河田避开女侍们,他想说说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公开过的过去,今天面对俊辅,他在寻找时机。事情是这样的:他过去一直独身,是因为怀有不平凡的抱负。为此,他不得不在柏林演了一出大戏。临近回国,他故意在一个下贱的娼妓身上使钱,强忍着和她同居。他写信给父母,请求允许他们结婚。老一代河田弥一郎趁着买卖上的事,去德国了解儿子的女人。他见到这个女子,大吃一惊。

儿子发誓说,不答应他们在一起就去死,随即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枪亮了亮。女人嘛,本来就是如此,老弥一郎是个办事机敏的人,他塞给这位德国纯情的“泥中莲花”一笔钱,使她断念,拉起儿子的手,一同登上秩父号轮船回日本。儿子到甲板上散步,劳苦的父亲形影不离,他的眼睛老是盯着儿子的裤腰带,以便儿子跳海时他一把抓住那里。

回日本后,不管什么样的亲事,儿子一概不理不睬。他忘不掉德国女子克鲁奈丽娅,桌上一直放着克鲁奈丽娅的照片。他事业上成为一名德国式的冷酷的实干家,生活上又装作是德国式的纯粹的梦想家。他一直保持独身,继续装扮下去。

河田对于自己看不起的东西,偏要装作从中尝尽了快乐。浪漫主义和梦想癖,是他在德国发现的最愚蠢的事物之一,就像游客一时兴起购买东西,他深谋远虑,购买了舞会用的劣质纸帽子和口罩。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人,诗作有《夜颂》、《宗教歌》等。]式的感情的贞洁、内心世界的优越性、从反叛中产生的实际生活的干燥无味、非人的毅力,这类东西他都能运用自如,而又决不必担心沾染到身上。他靠这种思想而活着,一直到年龄不再适合这些东西为止。也许河田的面部神经痛就是因不断背叛内心而产生的。每当提起结婚,他就装出一副悲伤的表情,谁都不会怀疑,这时候他的眼神正在追寻克鲁奈丽娅的幻影。

“我看着这里哪,正好在这眼角。”河田用拿杯子的手指了指,“怎么样?我的眼睛看起来正在追寻着什么吧?”

“眼镜反光,很遗憾,看不见关键的眼睛。”

他终于摘掉眼镜,向上翻着眼珠给他们看,俊辅和悠一大笑起来。

至于克鲁奈丽娅,他有着双重的记忆。河田为了扮演回忆中的角色而欺骗了克鲁奈丽娅,然后又亲自变成回忆者欺骗别人。他为了制造一个关于自身的传说,必须要有克鲁奈丽娅这个人物。一个没有爱的女人,这个观念在他心里投下了一种幻影,为了终生与此相伴,总得找个理由才行。她成了他可能出现的多样化人生的总代表,成了促使他逐渐超越现实生活的叛逆力量的化身。如今,河田本人也不认为她是个丑陋、卑贱的女人,他只得把她想象成一个倾国美女。父亲一死,他想起克鲁奈丽娅那张低级下流的照片,立即找出来烧掉了。

……这个故事很使悠一感动。如果说“感动”这个词儿不好,那就改成陶醉。克鲁奈丽娅确实存在!若要再加些注解,这青年想起了镝木夫人,她因缺席而成为一个绝世美人。

……九点了。

河田弥一郎扯掉围裙,动作麻利地看了下手表。俊辅微微战栗着。

不要认为这位老作家是面对俗物而感到卑屈,正如前面所述,他觉得自己那种深沉的无力感源自悠一。

“好啦,”河田说,“今晚我去镰仓住一夜,已在鸿风园订了房间。”

“是吗?”俊辅应了一声,沉默了。

悠一感到,对方已经出牌了。追求女人时那种曲折迂回、大献殷勤的做法,改成了男人就得采取不同的手段了。男士之间不存在异性爱中曲折和伪善的快乐,假若河田需要,今晚就能追求悠一的肉体,可以说这是最符合礼仪的做法。对于他这个那喀索斯来说,面前站着的毫无诱惑力的中年人和老人,全然忘记了社会职守,一味拘泥于他自身,一点儿也不看重他的精神,而只把他的肉体看做至高无上。这种场合,同女人感到的官能的震颤迥然相异,这是从自身独立出去的肉体,受到第二肉体的赞叹;精神一边蹂躏第一肉体,并使之崩溃,一边抓住赞叹的肉体,渐次保持着平衡,由此寻求一种世间罕见的快乐。

“真的?当然不是真的外甥了。但是,有真正的朋友就不能有真正的外甥吗?”——这才是作家俊辅诚实的回答。

“还有个问题,先生和悠一君是一般朋友,还是……”

“你想问是不是情人,对吧?你看,我早已不是恋爱的年龄喽!”

他俩几乎同时伸手抓住叠好的围裙,茫然地抽着烟,一眼瞥见盘腿而坐的青年秀美的睫毛。悠一那副姿态无意中具有儇薄少年的英俊之气。

“听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河田说道,他故意不看悠一。就像用铅笔给自己的话下面狠狠地画下一条黑黑的粗线,他的面颊闪过一道痉挛。

“好吧,那就开诚布公地直说了吧,今天承蒙两位多方教诲,心情实在愉快。今后至少每月聚会一次,还是我们三个一起说说知心话儿。我再找找,看其他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在罗登碰见的尽是些话不投机的人,一直得不到亲密交谈的机会。柏林这类酒吧都是一流贵族、实业家、诗人、小说家和演员聚会的场所。”——这种排序只有他才会这样。这种无意识的排列之中,充分表露了他本人笃信的那种单独表演的德国式的市民教养。

饭馆门前是不很宽阔的斜坡,黑暗里停着两辆汽车,一辆是河田的凯迪拉克62[Cadillac,美国GM(通用汽车公司)制造的高级轿车。],一辆是包租的高级轿车。

夜风寒凉,天空阴沉。这一带多是战争废墟上建起的住宅,坍塌的石墙的一角塞上一块洋铁皮,紧连着十分崭新的板壁,街灯朦胧地照射在白木板上,显得鲜明而又妖艳。

俊辅一个人戴手套费了好长时间,这位老人表情严肃地把手嵌进那双皮革手套,当着他的面,河田光着手悄悄抚弄着悠一的手指。他们三个,总得有一人孤独地留在一辆车上。河田打着招呼,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悠一的肩膀上,引他到自己的车上去。俊辅不想追他,只是等在那里。但是,悠一被河田催促着,一只脚已经踩上了凯迪拉克的踏板。他回过头来快活地喊道:

“先生,我跟河田先生去啦,对不起,请给我妻子打个电话说一声。”

“就说今晚住在先生家里啦。”河田说。

送行的老板娘喊着:“诸位辛苦啦!”

于是,俊辅独自一人成了那辆包租轿车的乘客。

这几乎是数秒中发生的事,谁都清楚发展到这一步是必然的结果,可是一旦发生,又给人一个突发事件的印象。悠一想些什么呢?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听从河田的呢?俊辅对这些一无所知。说不定悠一只是像个孩子,只巴望到镰仓兜个风罢了。可有一件事很明确,他又被人夺走了。

车子穿过旧城区凋敝的商业街,眼角里感受着一排排铃兰电灯的光亮。老作家炽烈地想着美青年,头脑在美的世界里低迷徘徊。他一往情深,因而丧失行为,一切都回归于精神,一切都还原为单纯的影像、单纯的比喻了。他本身就是精神性的,亦即肉体的比喻。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种比喻中站起来呢?要不然就甘于这种宿命,在这个世界上始终贯彻一种信念:以死为活。

……尽管如此,这位年老的“中太”,心里还是充满了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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