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日渐成熟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年轻的丈夫不知在干些什么,继续过着慌慌张张的生活,说他上学去了,可到半夜才回家,说他待在家里了,他又突然出去了。正如母亲所说,他过的是所谓“无赖汉”的日子。其间,康子的生活现在实在平平静静,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这种安然的心态是有缘由的,她只对自己的内部感兴趣。

春去春来,她都不关心,外部对她不起任何作用。她只感到体内有一双小脚丫儿不住踢踏着。她不断陶醉于这种孕育可爱的暴力的感觉里,自行开始,又自行结束。可以说,“外部”包容在她体内,她将世界抱在自己的怀里,外部的世界只剩一个空壳罢了!

小小的光洁的脚骨,布满皱褶的清净而光亮的足底,从深夜里伸出来踢蹬着黑暗,每当她想象着这样的情景,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那温热的、充满养分的、鲜血模糊的、黝黑的肉块。这是一种被腐蚀的感觉,是从内部受到深刻侵犯的感觉,是受到最为沉重的强奸的感觉,是疾病的感觉、死亡的感觉……任何不伦的欲望和肉感的恣意,在这里都能得到体面的宽宥。康子不时发出明朗的笑声,有时又闷不作声,露出来自远方般的独自的微笑。这是略似盲人的微笑,这是唯有自己才能侧耳细听远方声响的人的微笑。

有一天,腹中的孩子没有动弹,她担心得不得了,难道死了?平时事无巨细都要找婆婆商量,这回她把这个幼稚的担心对婆婆说了,惹得这位性情乐观的婆婆好不欢喜。

“悠一呀,也是个感情不外露的孩子。”她亲切地安慰着媳妇,“要生小孩子了嘛,那份儿高兴呀、不安呀都搅混在一块儿啦,这才一家一家连着喝哪。”

“不,”媳妇颇有几分自信。对于这个自我满足的灵魂来说,安慰已经是多余的了,“……不知道是生男孩儿还是生女孩儿,这个最叫人心焦啊。看样子肯定是个男孩子了,我想他会和阿悠一模一样的。可万一生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怎么是好啊?”

“哎呀,我倒巴望是个女孩儿,男孩子可叫我受够喽。没有比男孩子更难养活的啦!”

婆媳两个关系十分融洽,康子挺着大肚子,每有自己不便外出的时候,婆婆总是欣然替她去张罗一番。这位生着肾病的老人带着女佣阿清亲自抛头露面,怎能不叫对方瞪大了眼睛瞧着。

一天,康子独守家中,她想到院子里活动活动,于是来到后门花坛旁边,这个面积一百坪的花坛,平时主要靠阿清精心打理。她拿起花剪,想剪几枝鲜花插在客厅里。

花坛周圈儿的杜鹃花开得正旺,还有各种应时的花儿。有蝴蝶花、香豌豆、金莲花、矢车菊和金鱼草,满眼都是极易引人动情的花朵。她想,剪哪些好呢?说实在的,她对这些鲜花也不是太感兴趣。只要选择得如意,选哪种都可以立即到手,那种花该有多么美啊!真是无可比拟……她站着,白白“嘎嗒”着剪刀,空空咬合着的剪刀口儿,因为生锈,使她的手指感到一种轻微的阻力。

她心里突然想到了悠一,于是她对自己的母性之爱泛起了疑惑。如今,封闭于她体内、蛮横无理、乱踢乱撞的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有朝一日从肚子里滑出来,那不就是悠一吗?她担心看到婴孩儿会感到失望,要是那样,还不如长年累月一直怀着大肚子更好些。

无意之中,康子剪下手边一棵淡紫色的矢车菊的茎,手里攥着一指长的茎连着的一朵花。“为何要剪得这么短呢?”她想。

清纯的心!清纯的心!康子感到这句话是多么空洞,多么虚假!她痛切地感到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近似复仇之心的清纯究竟是什么?她每当以自己这块“清纯的招牌”仰视丈夫的眼睛时,总是期待着丈夫那种羞涩而忸怩的表情,这不就是自我的快乐所在吗?然而,她从丈夫那里未能获得任何一种快乐,为此,只好藏起自己清纯的心,她把这个看成是自己的“爱”。

但是,那静谧的发际,美丽的眼睛,那汇聚着精巧线条的鼻梁和纤细的嘴角儿,由于轻度的贫血而显得高洁的肤色,下半身遮体的定做的宽大的衣服,还有那古典式的襞褶,所有这些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嘴唇被风吹干了,她用舌头不断地润泽着,为此,她的嘴唇显得妖艳无比。

放学归来,悠一打后门回家,他时常从花坛的栅栏门进来。门一打开就会响起急剧的门铃声。悠一不等门铃响,便一手摁住栅栏门,身子悄悄滑进了院子。他躲在一排米槠树荫里,瞅着妻子的身影。一种天真的恶作剧的心理,促使他这样做。

“从这儿看去,我很爱妻子。距离使我自由,站在伸手莫及的距离时,或者我只看着康子时,她是多么漂亮啊!那衣裳的襞褶,那头发,那眼神,一切都是那样清净!要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距离该多好!”

可是这时候,康子发现米槠树荫里一棵树干背后,露出了茶褐色的皮包。她呼叫悠一的名字,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呼喊救命一般。他走出树荫,她快步奔了过去,裙裾挂在花坛低矮的细竹护栏上了。康子在光溜溜的地面上摔倒了。

此时一种恐怖感袭上悠一心头,他闭上了眼睛,随后又立即跑过去搀起了妻子。只是裙子上沾了些红土,没有一点儿擦伤。

康子急促地喘着气。

“不要紧吧?”悠一焦急地问。话一出口,他就感到,刚才康子跌倒后自己的恐怖是出于某种希望,心里不由一惊。

这么一问,康子这才开始害怕起来,刚才自己被扶起之前,她的心一直记挂着悠一,没有顾及到孩子的事。

悠一让康子躺在床上,给医生打电话。不久,母亲和阿清回家了,她看到医生也没觉得意外,一边听着悠一的叙述,一边提起她自己怀孕时,从二三层楼梯上滑落下来,一点儿没事。悠一问母亲,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吗?母亲眯细着眼睛说,你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悠一觉得自己可怕的希望被识破了,他感到手足无措。

“这女人的身子骨呀,”母亲带着一副给学生上课的口气,“看起来经不住摔打,可结实着哪!跌上一跤,肚里的孩子就像滑滑梯一样快活。倒是男人不争气,谁会料到你父亲那么脆弱,一下子就死啦!”

医生说,关系不大,还要注意观察。医生走后,悠一没有离开妻子一步。河田来电话,他叫人回绝说不在家。康子眼里溢满感激的神色,因而,青年不能不感到由于自己的认真所获得的满足。

第二天,胎儿又在母腹里用坚强的小脚丫儿自豪地踢腾起来了,一家人彻底放下心来。康子坚信,这骄矜而有力的一双脚腿,肯定是个男孩无疑。

这种真正的喜悦再也掩盖不住了,他给河田讲了这事。这个刚有几分年纪的实业家听了之后,那副傲岸的面孔明显流露出了嫉妒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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