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间奏曲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渡边稔十七岁,肌肤白嫩,一张五官端正的圆脸,眉目清朗,笑起来带着两个酒窝,很是漂亮。他是某新制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战争末期三月十日那天的大空袭,将他位于平民区的自己家的杂货店化为乌有,父母、妹妹在房子里被烧死,他有幸活下来,借住世田谷的亲戚家里。亲戚家主人是厚生省一名官员,生活谈不上富裕,哪怕只多了稔一张嘴,日子过得也很艰难。

稔十六岁那年秋天,他想去打工,从报纸广告上找到神田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当侍者。放学后就去上班,到十点闭店,可以干五六个钟头。期末考试前,老板答应他提前到七点下班。工钱也高,稔可算找到了一个好饭碗。

不仅如此,店老板也很器重稔。他四十光景,浑身精瘦,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五六年前老婆出逃了,现在还继续过着独身生活,一直住在店的楼上,听说名字叫本多福次郎。一天,这个人到世田谷稔的伯父家拜访,打算收稔作为养子。这个请求真是雪中送炭,立即办妥了领养的手续,稔的姓也改成本多。

稔如今也时常做店里的帮手,不过那是出于兴趣。每天无忧无虑去上学之外,还常跟养父出外吃饭,听戏,看电影。福次郎喜欢旧派戏剧,但他和稔出去时,就一同看稔所喜欢的热闹的喜剧和西部电影。稔还叫他给买了冬夏的少年服装,买了冰鞋。这种生活对于稔来说从来没有过,所以使时常来玩的伯父家的孩子很羡慕。

这期间,稔的性格产生了变化。

虽然还是笑口常开,但喜欢孤独了。比如,去弹子房也是一个人。在该用功读书的时间里,他在弹子机前一待就是三小时。稔也不大和本校的同学们往来。

这种还算阴柔的性情中,镌刻着不堪容忍的厌恶和恐怖,和世上一般不良少年的道路相反,他幻想自己将来会走向堕落,不由战栗起来。他抱有一种固定观念,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要彻底垮掉。夜间,他一看到点着昏暗的油灯、打坐在银行阴影里的算命先生,就一阵恐怖,生怕自己额头上浮现出倒霉、犯罪、堕落的未来,于是加快脚步,匆匆而过。

但是,稔喜爱自己明朗的笑颜,他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充满希望。屏弃一切污浊,他的眼睛也很清纯、美丽。他想,只要外观不改变,总是安心的,然而这种安心感不能长久维持下去。

他学会了喝酒,迷恋侦探小说,还学会了抽烟。香喷喷的烟味儿一股股流入胸腔,那尚未成形的未知的思念,仿佛从心底引出什么东西一般。在一味自我厌弃的日子里,他巴望再来一次战争,梦想发生一场包围大都市的劫火。他认为在劫火中可以见到死去的父母和妹妹。

他爱刹那间的昂奋,同时也爱绝望的星空。他到处徘徊,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三个月穿破一双鞋。

放学回家,吃罢晚饭,他换上鲜艳的少年休闲装,直到半夜,店里都不见他的影子。养父很心疼,跟在后头看,发现他到哪里都是一个人。于是也就免去了嫉妒,便放下心来。自己上了岁数,跟他玩不到一块去,也就忍住没有责怪,随他自由。

暑假的一天,天空阴沉,下海太冷,稔穿上绘有椰子树花纹的大红夏威夷衫,谎称到世田谷家里看看,外出了。这件大红的衬衫,和少年白皙的肌肤很相配。

他想到动物园去。他乘地下铁到上野站下车,来到西乡[西乡隆盛(1827—1877),明治维新功臣,萨摩藩士。后在“征韩论”中同新政府发生对立,回乡发动“西南战争”,兵败自刃而死。]铜像下边。这时,昏黄的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高高的花岗岩石阶阳光灿烂。

他攀登石阶,中途点上一支香烟,日光很强,几乎看不出火柴的亮光。他心中充满孤独的快活,飞奔着登上了石阶的顶端。

这天,上野公园游人稀少。他买了一张印有彩色睡狮照片的门票,钻进人影斑驳的动物园大门。稔不顾画着箭头的路标,信步向左前方走去。溽热中飘荡着野兽的体臭,那气味带着干草香气,使人想到,它们都很留恋自己睡觉的草窝。眼前出现了长颈鹿的铁槛,云影打长颈鹿冥想的脸孔、脖子、脊背依次掠过,阳光黯淡下来。长颈鹿一边走,一边用尾巴驱赶苍蝇,它每走一步,那又长又大的骨架似乎要松垮下来。稔看到了白熊,它耐不住暑热,疯狂地在水池和水泥地之间上蹿下跳。

稔顺着一条小路,走到能够眺望不忍池的地方。

池之端马路上飞驰的汽车闪着光亮,西自东京大学的钟楼,南至银座的街衢,各处起伏的地平线,都辉耀于夏日阳光之下,火柴盒般的洁白的大厦,像石英一样闪闪放光。这和不忍池阴沉的水面,以及上野一家百货店上空干瘪的、无精打采的广告气球,还有百货店灰暗的建筑物,互相形成了对比。

这里是东京,有着都市感伤的景象。少年感觉到,自己认真走过的这些道路,在这片景象中全都隐匿不见了。还有那多次夜间的放浪,在这明丽的景象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同自己所梦想的摆脱不可知晓的恐怖的自由,也一点儿不着痕迹了。

从池之端七轩町绕过湖水开来的电车,震动着他脚下的土地,隆隆驶过。稔又折回去看动物。

动物身上的气味远远传来,气味最浓烈的是河马的屋子。雄河马迪卡和小河马查布,浸泡在浑水里,只露出鼻子来。左右有湿漉漉的铁槛,两只老鼠趁主人不在,瞅准草料箱,在铁槛里出出进进。

大象用鼻子卷起一捆捆麦秆送进嘴里,还没有嚼完又卷起另一捆来。有时卷得太多了,就扬起石臼似的前腿,把多余的麦秆蹬掉。

企鹅们像是出席鸡尾酒会,各自面面而立,将一侧的翅膀暂时离开身体,摆一摆屁股。

灵猫馆的地面上撒满鲜红的鸡头,两只灵猫身子叠着身子,站在高出地面一尺多的卧床上,目光阴郁地瞧着这边。

看到狮子夫妇,稔甚感满意,他想该回去了。含在嘴里的冰棒已经化完,这时候,他发现附近还有没看的小型建筑,走近一瞧,是小鸟馆,窗户上变幻不定的彩色玻璃,有的已经裂开了。

小鸟馆里,只有一个穿纯白色开领衫的男子,背向他站着。

稔嚼着口香糖,眼睛直盯着一只犀鸟,那犀鸟长着比脸还大的白嘴。面积不足十坪的馆内,充满了嘹唳和奇娇的鸣声,稔感到这和电影《人猿泰山》[根据美国作家埃德加·莱斯·布鲁斯(Edgar Rice Burroughs,1875—1950)长篇系列小说《人猿泰山》改编的同名电影。]里密林的鸟叫十分相像。他循声而望,那是鹦鹉。小鸟馆里鹦鹉、鹦哥最多,红金刚鹦哥一身五彩的羽毛,非常美丽。白鹦鹉一齐转过身子,其中有一只,全神贯注地用榔头般坚硬的小嘴敲打着饵盒。

稔走到九宫鸟笼子前面,那鸟站在污秽的黄色栖木上,张着鲜红的嘴巴,似乎要说些什么。正想着,突然叫了一声“你好”。

稔不由得笑了,旁边那个穿着白色开领衫的青年也笑了,他朝稔这边看了看。稔的身高只达到那青年的眉毛,转过来的脸孔稍稍低俯着。两个人对望着,久久不肯移开。他们都互相为对方的美貌而惊诧不已。稔一直嚼着口香糖的嘴巴也不动弹了。

“你好!”九宫鸟又叫了一声。“你好!”那青年模仿了一句。稔笑了。

美青年不再看鸟笼,他点上一支香烟。稔也学着,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外国烟盒,接着连忙吐掉口香糖,将香烟含在嘴里。那青年又划了一根火柴伸过来。

“你也抽烟吗?”

青年惊讶地问道。

“嗯,上学时候不准抽。”

“是哪所学校?”

“N学院。”

“我呀,”美青年说出一所著名私立大学的校名。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稔。”

“我也告诉你名字吧,我叫悠一。”

他俩走出了小鸟馆。

“你这件红色夏威夷衫很好看。”

青年说,稔听罢脸红了。

他们山南海北地聊着,悠一富于朝气而潇洒的谈吐,以及姣好的长相,使得稔甚是着迷。悠一还没有看动物,稔已经看过了,他便陪悠一一道去。过了十分钟,他俩就像亲兄弟一样了。

“这位也是那号人吧?”稔忖度着,“这般出众的人也属于那一类,真叫人高兴。这人的音容笑貌、体态风情,都那么讨人喜欢。真想和他早点儿同床共寝。他一切会听我的,我也会叫他干这干那。我的肚脐眼儿,他也一定喜欢吧?”——他把手插进裤兜,将顶得生疼的那东西拨正,这下子好受了一些。他发觉裤兜里还剩一块口香糖,掏出来放进嘴里了。

“见过貂吗?还没去看过?”

稔挽着悠一的手臂,向小动物散发着臭气的笼子走去,他们相互紧握的手一直不肯松开。

对马貂笼子前面挂着说明动物习性的牌子,“早晨和夜晚活动于山茶树林,吸食花蜜”等等。里头有三只小黄貂,其中一只衔着一块鸡冠子,满含疑惧地瞧着这边。他们两个的眼睛和小动物眼睛碰到了一起,他们的眼睛只对着貂,貂的眼睛也只能看着人。但是,悠一和稔两个都觉得,貂的眼睛比人的眼睛更可爱。

他们的脖颈一阵热辣辣的,日光直射下来。太阳偏西了,光线依然很厉害。稔回头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刚刚结识半个小时,他们就很自然地轻轻接了吻。“我现在很幸福。”稔想着。这位少年只学会了肉体的幸福,世界很美好,没有一个人,到处静悄悄的。

狮子的吼叫震撼了四围。悠一抬起眼睛,说道:

“哎呀,阵雨好像要来啦。”

他们看到黑云布满半个天空,太阳立即暗下来。走到电车站,最初的黑雨点儿已经铺满道路。乘上地铁,“到哪儿呢?”稔生怕被抛下,不安地问道。他们在神宫前下了车,接着走向不再落雨的另一条大街。悠一曾经从大学同学那里得知高树町一家旅馆,两人乘都电赶往那里。

稔陶醉于当天性感的回忆,寻借口疏远了养父。福次郎身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引起这位少年的幻想。福次郎一副佛爷心肠,把邻里关系看得很重要,街道上发生什么不幸,他总是立即跑到寺里烧香上供,一言不发,对着神佛坐上好半天。别的人来吊唁,他一概不知。此外,他那缺乏魅力的干瘦的身子骨儿,使人看了感到不吉利。账面上他不好托付别人,在这条学生来来往往的街上,咖啡馆柜台边整天守着一位表情冷漠的老头子,生意上这可不是高明的做法。还有,每晚关门后一小时,他便十分认真地检查当天的账目,就连那些老主顾见了也定会绕道儿走。

认真和吝啬,同福次郎的佛爷心肠互为表里。隔扇稍微关不严实,左右拉手靠到了正中央,他就立即走过去重新弄好。福次郎的叔父从乡下来,晚饭吃的是炸虾盖浇饭。稔看到那位叔父临走时,福次郎向他讨饭钱,感到很吃惊。悠一青春的肉体,是接近四十岁的福次郎无法相比的。不但如此,在稔的幻想之中,悠一同众多武打戏里的英雄人物和惊险小说里的青年才俊,化为一体了。稔从悠一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一切希望。俊辅把悠一当做素材构思一部作品,稔将许多故事当做素材塑造一个悠一。

悠一猛然回过头来,在少年眼里,那动作就像一个年轻的冒险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难,做好搏斗的准备。稔只想自己将来做一名纯真的侍从、紧随众多主子的少年侍从,打心眼儿里钦佩主子的胆识和力量,和主人生死与共。因此,较之恋爱,这更是一种官能性的忠实、理想的献身和自我牺牲的快乐。对这位少年来说,这是极其自然的梦幻般欲望的表现。一天夜里,稔梦见悠一和自己在战场上的身影。悠一是一名英俊的青年军官,稔是一位美少年警卫兵。两人同时胸膛中弹,紧紧拥抱、亲吻着死去。还有一次,悠一是年轻的海员,稔是少年水手,他们登上热带地区一座海岛的时候,轮船在居心不良的船长命令之下开走了,两人遭到岛上土著人的袭击,他们用巨大的贝壳当盾牌,躲过叶荫深处射来的无数支毒箭。

就这样,两个人共度了一个神话般的夜晚。他们的周围,城市的夜翻滚着巨大恶意的浪涛,那些恶棍、仇敌和刺客,一个个从幽暗的窗外窥视着,巴望他们获得厄运,为他们的死亡高呼“快哉”。稔恨不得枕头下有一把手枪,这样他才能睡安稳。他老是怀疑那边的西装壁橱里藏着一个恶人,夜阑人静,趁他们熟睡时,打开一道细缝,用手枪向他俩瞄准。果真这样该怎么办呢?稔看到悠一对他这番心思浑然不觉,照旧呼呼大睡,心想,只有这个人才具备过人的胆识和力量。

稔一直极力希求从中摆脱出来的不可预知的恐怖,突然发生变异,这些恐怖如今皆成为稔陶醉于其中的甘美的故事了。他从报上看到走私鸦片和地下结社的报道,仿佛这些事都同他自己有关,热心地阅读起来。

少年这种倾向也或多或少感染了悠一。悠一过去害怕、如今仍然害怕的顽固的社会偏见,对于这位富于幻想的少年来说,反而可以鼓舞他的幻想,在他眼里,那只不过是传奇般的敌视、罗曼蒂克的危险、俗众对正义和高贵的妨碍、土著人无理的执拗的偏见罢了。这使悠一的心从中获得慰藉。而且,一想到少年这种灵感的源泉正是来自悠一本人,于是他为自己这种无形的力量而深感惊讶。

“那些家伙(这是少年对‘社会’唯一的称呼)正在瞄准我们,我们必须小心。”稔说出他的口头禅来,“那些家伙巴不得我们早死。”

“怎么样呢?那些家伙不在乎我们,只是捂着鼻子打我们身边走过去。”——年长五岁的大哥,摆出现实的看法。然而他的意见不足以使稔信服。

“呀,女人!”——稔对着走过去的一群女学生啐了口唾沫,他把听来的一星半点的关于性的诅咒,一股脑儿抛出去,故意让她们听见,“女人呀,什么东西,不就是大腿之间夹着一个脏口袋吗?口袋里装得净是垃圾!”

悠一自然没有对他说出自己是有老婆的,只是微笑地听着他咒骂。

从前稔只一个人晚上出来散步,现在他和悠一一起散步了。漆黑的街角,到处潜伏着看不见的刺客。这些刺客,正蹑手蹑脚地盯着他们两个。甩掉这个家伙,或者耍他一下,来个无罪的报复,这就是稔爱玩的游戏。

“阿悠,你看。”

稔打算做出一次小小的犯罪,足以使追他的人跟过来。他吐出嘴里的口香糖,粘在路边光闪闪的外国人的汽车的门把手上。干完这件事,他又装作什么也没干,催促悠一快走。

一天晚上,悠一伴着稔一起到银座温泉楼顶上喝啤酒。少年泰然自若地多要了一大杯。楼顶上夜风清凉,他们汗湿的紧贴在脊背上的衬衫,立即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红、黄、浅蓝色灯笼,围绕着晦暗的舞场摇曳闪烁。在吉他的伴奏下,两三对男女轮番站起来跳舞。悠一和稔也很想跳上一场,但这里,男人和男人一起跳舞总是叫人看不惯。他们只得看着别人欢乐,心情渐渐郁闷起来,于是两人离席,走到楼顶黑暗的角落,靠在栏杆上。夏夜城市的灯光直达远方。南边汇聚着一片暗影,细想想,那里是滨离宫公园的森林。悠一把手搭在稔的肩膀上,漠然望着那座森林。只见林中逐渐腾起一团亮光,开始燃放的巨大的绿色的焰火,眼见着圆圆地扩大开来,伴随一声轰鸣,变成黄色,再变成淡红的光伞,消散了,又恢复了寂静。

“那样子,真好。”稔想起侦探小说里的情节,“要是把人全都当成焰火,打到天上让其散灭,那才好呢。世界上一切邪魔,一个个当成焰火全部毁灭,单单留下悠一和我两个人,那该多好啊!”

“那就不能生小孩啦。”

“要小孩干吗?假如我们真的能结婚生子,那么孩子长大了,也会欺负我们,再不然,就和我们一样。二者必居其一。”

他最后一句话,悠一听了有点儿悚然。康子生了女孩,他觉得这是神灵保佑的结果。青年的手掌亲切地抓住了稔的肩膀。

稔充满稚气的柔嫩的面颊以及天真的微笑里,隐含着叛逆的灵魂,这一点反而使悠一原有的不安的心情找到了慰藉。这种平时的共同感觉,强化着两人官能上的纽带,为友情中最本质的部分、最冠冕堂皇的部分带来力量。少年强大的想象力,拖带着青年的疑虑自行前进。其结果,弄得悠一也被孩子般的幻想迷倒了。一天夜里,他忽然认真地想象着到南美亚马孙河上游探险,一直没有睡好觉。

深夜,他们要到东京剧场对岸的码头划船。小船已经停泊在船坞里,码头上的小屋也早已熄了灯,上了一把大铁锁。两人只得坐在船坞边的木板上,双脚在水面上摇晃着,抽着香烟。对岸的东京剧场已经散场,右面桥对过的新桥舞剧场也散场了。河上灯火阑珊,幽暗沉滞的水面,白天留下的暑气尚未散去。

稔伸出前额,说生痱子了。他让悠一看自己额上斑斑点点发红的痱子。这位少年,总不会忘记把自己的笔记、衬衣、书、袜子和新上身的衣服,一律送给情人看。

稔立即“扑嗤”笑起来了。悠一听到他的笑声,朝东京剧场前面沿河的道路看了看,一个骑自行车的身穿浴衣的老人,没有扶住车把,连人带车摔倒在路上,好像伤了腰,爬不起来了。

“这么大年纪还骑自行车,真犯傻。要是滚到河里,那才好看呢。”

稔快活的笑脸,和暗夜里显露出来的满口残酷的白牙,看上去多么美丽!这时,悠一不由感到,稔和自己有着超出相像的共同之处。

“你有固定的朋友了吧?你经常离家出走,有点儿不像话呀。”

“他喜欢上我的缺点啦。倒也做了我的养父,法律上也承认的。”

“法律上”这个词儿,从这少年嘴里说出,外表上听起来有些滑稽。稔接着问道:

“阿悠有固定的朋友吧?”

“嗯,只有一个老爷子。”

“我去给你杀掉。”

“没用,那家伙杀也杀不死。”

“为什么?年轻漂亮的gay里的人,肯定都是人家的俘虏。”

“这样更方便。”

“又给置办西服,又有花不完的零用钱。还有,尽管讨厌,总是自作多情。”

少年说罢,对着河面吐了一大口白花花的唾沫。

悠一揽住稔的腰,将嘴唇贴过去接了个吻。

“不成呀,”稔并不拒绝,他一边接吻,一边说,“和阿悠接吻,那东西就立即挺起来,不愿回家啦。”

过了一会儿,“啊,蝉!”稔叫道。都电的轰鸣驶过桥后一片寂静,这时,白天叫过头儿的蝉,夜间又穿破寂静,传来细微的鸣声。这一带没有像样儿的树林,一定是哪个公园里的蝉迷了路飞来这里的。蝉沿着河岸低低飞行,向着右方桥头群蛾乱舞的路灯飞去。

于是,两人不得不抬头看着夜空。但是,悠一的鼻孔闻到一股河水的恶臭,两人摇晃的脚上的鞋子离河面很近。悠一对这位少年打心里喜欢,但又不能不觉得“我们正像水老鼠一样谈恋爱”。

有一次,悠一无意中看了看东京地图,他不由惊叫起来,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奇事:他和稔并排瞅着的河水,原来是他和恭子一起从平河门高台望到的护城河的水。平河门前锦町河岸的水,过了吴服桥转向左方,又在江户桥近旁注入支流,沿木挽町从东京剧场门前穿过。

本多福次郎开始怀疑稔了。一个溽热难眠的晚上,这位不幸的养父躺在蚊帐里读通俗故事杂志,一边等稔回来。他的脑子简直要发狂了。凌晨一点,后门有响动,接着又听到脱鞋子的声音,福次郎便熄掉枕头边的灯。里面房间的灯亮了,稔似乎在脱衣服。接着又好像花了好长时间,光着身子坐在窗下抽烟。透过微弱的灯光,福次郎看到薄薄的烟雾从栏杆里升起来。

稔赤裸裸地走入寝室,正要钻进被窝的时候,福次郎一跃蹿过去,将身子压在稔的身体上。他手里拿着绳子,把稔的手绑上,剩下的绳子顺便又在胸脯上缠了几道。其间,稔的嘴压在枕头上,喊不出声来。福次郎一边绑,一边用额头将枕头顶住少年的嘴巴。

好不容易捆好了,稔在枕头底下诉起苦了,声音含含糊糊。

“好难受啊,闷死啦。我不喊,快把枕头挪开些!”

福次郎骑在稔的身上,唯恐这个养子跑了。挪开枕头,把右手伸到少年的腮边,打算稔一喊,就立即捂住他的嘴。福次郎用左手抓住少年的头发,推推搡搡地说:

“快快坦白,又和哪里的贱骨头鬼混去了?说,统统抖落出来!”

稔的头发被抓住,裸露的胸脯和两手蹭着绳子,好不疼痛。然而,他听着那番老掉牙的审问,这位爱幻想的少年,想的不是突然来这里拯救他的可靠的悠一的身影,而是世态教会他的现实的法术。稔说,松开头发就坦白。福次郎一旦放开手,他就瘫倒装死。福次郎慌了,摇摇少年的脸孔。稔又说,胸间的绳子疼得穿心,解开绳子就坦白。福次郎点亮枕边的灯,解开绳子。稔的嘴唇贴着手脖子疼痛的地方,低着头不吭气。

胆小的福次郎骑虎难下的态势,早已蔫了一半。他见稔守口如瓶,这回想来软的一手。他对着盘腿而坐的裸体少年,低下头一边哭一边检讨自己的暴行。少年洁白的胸间,绳子留下淡红的伤痕。不用说,这场戏剧性的惩罚,就这样稀里胡涂结束了。

福次郎害怕暴露自己的行为,对于请秘密侦探,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第二天晚上,他撂下店里的事,又开始对这个可爱的人儿盯梢了。稔的行踪难以捉摸。于是,他送给店里的心腹店员一些钱,叫他盯住。这位颇为聪明的忠心耿耿的店员,终于查到了和稔交际的人,从相貌、年龄和衣着,直到那人叫“阿悠”都查得清清楚楚,并报给了他。

福次郎去了很久没有光顾的此道的酒吧,他过去的一位朋友,现在仍然脱不掉恶习,经常出入这里。他带着这个老熟人,到别的安静的咖啡馆和酒吧查找“阿悠”的身份。

悠一自以为自己的详情只是小范围知道,实际上,在这个除了打听别人隐私就没有别的话题的“小社会”里,就连如何才能接近他的小常识都传播开了。

大凡此道里的中年男子,都嫉妒悠一的美貌。他们从不吝惜对悠一的爱恋,但这位青年无情的拒绝,更使他们大发醋意。不如悠一漂亮的青年们也是如此。福次郎轻儿易举获得了大批的材料。

他们都爱说三道四,尤其爱拿女人开涮。即便是自己一无所知的事,也发挥了偏执的热情,为福次郎又找到一个掌握新情况的人物。福次郎去见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又介绍一个好心而健谈的男人。福次郎短短时间,会见了十多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悠一要是知道了,准会感到震惊,且不提他同镝木伯爵的关系,就连他和世俗气十足的河田的来往都一个不漏地传开了。福次郎从悠一的姻亲关系到住址、电话号码一一查个明白,一回到店里,就精心设计起各种卑劣的手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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