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雅春

金色梦乡  作者:伊坂幸太郎

从连锁餐厅的厕所窗户逃到店外的青柳雅春,绕一圈回到入口旁的人行道上,朝店内窥探。天色已变暗,明亮的店内仿佛一座受到聚光灯照射的舞台。刚刚走进店内的那几个看起来像搜查员的男人正在几桌用餐中的客人之间来回走动。女服务生及一个看起来像是店长的男人与那个矮小的男人面对面。矮小男拿着一个不知道是笔记本还是照片的东西,正递给眼前的两人看,女服务生伸手指了厕所的方向。

青柳将背包背在肩上,取出手机,确认处于关机状态。是这玩意的关系吗?这玩意暴露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沿着人行道走去,想要尽量远离连锁餐厅,但是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一阵巨响。青柳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宛如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赶紧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只见连锁餐厅的门口附近一块大玻璃已经碎裂,客人都从椅子上站起来,瞪大了双眼,店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

那个头戴耳机、五官分明、体格壮硕的男人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块玻璃正前方,手上持着霰弹枪。日本的连锁餐厅、破掉的窗玻璃、高大的男人、霰弹枪,这样的组合简直像一场可笑的幻觉,现实感随着四散的玻璃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客人的尖叫声传来。

青柳向着人行道踏出一步,但是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脚下奋力一撑,继续往前快步走去。一定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一定要远离这里才行,青柳如此催促着自己,脑袋不停地空转,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前进。旁边的车道上,一辆货车以飞快的速度往前驶去,车头开着大灯,车身印着某货运公司的鲸鱼标志。即使发生了首相遭到暗杀这种大事,货车还是得开,如今到处都是塞车及路检,想必送起货来一定相当辛苦吧,青柳不禁同情起这些货运司机了。

“如果没有我们运送货物,这个国家就无法运转了。网络什么的就算再方便,实际运送货物的还是我们这些人。”以前曾经听某个同行这么说过。“网络能够传送信息,却没办法运送货品。所以,我们送货员应该享有更好的待遇,不是吗?”那名同行如此说道,其他在场的送货员也高声附和: “没错、没错!”当然,这种话说再多也不会让实际的待遇获得改善。

两年前,青柳雅春被当成了拯救偶像的英雄人物,在电视上受到大肆吹捧的时候,在某节目中曾有人说: “大家在马路上看见大货车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把送货员当成麻烦人物,其实这些人的工作正是维持经济运作的基础呢。”不少同行听了这番话之后,曾对他说:“多亏了青柳,让我们送货员的地位提高了呢。”虽然只是句玩笑话,大家却显得颇为开心。而如今,自己被迫四处逃亡,恐怕那些同行此时正在大骂“都是青柳那家伙,害得我们的形象受损”吧。

来到大马路上,青柳放慢了脚步,整齐排列的路灯照亮了自己的身影。虽然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他总觉得如果用跑的话会非常醒目。

阿一不会有事吧?青柳突然担心了起来。阿一跟女朋友和好之后,可能会到那家连锁餐厅找他。到时候,阿一可能会被那些看起来像搜查员的男人缠上,不知道他会不会遇上麻烦?

“抱歉,青柳。”阿一刚刚在电话中说的那句话掠过脑海。仔细回想起来,当时阿一的声音似乎非常痛苦。

“啊!”一瞬间,青柳几乎停下了脚步,再一次看着手机,嘴里喃喃地说, “该不会是……”自己所在的位置曝光,该不会根本不是因为手机的信号,而是因为阿一吧?青柳此时完全停步,抬起头来左右张望。一对年轻夫妻走过眼前,另一头则有三个身穿学生制服、发型时髦的少年一边打闹一边走过来,与年轻夫妻擦身而过。

青柳仔细看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身穿学生制服的男孩中,最前面的那一个对着他看,与他四目相交。青柳的心脏紧缩了一下,感觉这些人似乎都在监视自己。忽然间,路灯的灯光仿佛都消失了,只有自己在灯光之下,与周围格格不入,一股受到注视的恐惧涌上心头。

“包括我在内,看起来不像坏人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森田森吾曾经这么说过。数个小时前,他就坐在车子的驾驶座上,用着过去从来不曾展露过的严肃表情如此说道。“我如果逃走,我家人会有危险。”他还撇着嘴这么说过。

就在此时,信号灯刚好亮起了绿灯,青柳快步横越了车道。

位于仙台车站东口的那间漫画网吧,青柳只去过一次。数年前,家中的电视机出故障,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观看日本队在世界杯足球赛的预赛,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在深夜造访了那间店。他虽然知道有网吧这种店,也听同事说过在那里可以看电视,但完全不清楚消费模式。青柳还记得,当初刚走进店里时颇为忐忑不安,但待了一会之后发现其实还蛮舒适的。

走下楼梯,穿过自动门。店内的制度还是一样马虎,既不需要出示证件,也不需要办会员证。听说最近很多店家都会在门口装设监视器,但这间店也没这么做。青柳指定了一个可以使用电脑的座位,坐在椅子上,连接网络,开始阅读网络上的新闻。本来以为自己的照片会出现在每一个网站上,就好像西部片中的悬赏海报,大大秀出自己的长相与姓名。实际一看,却没找到任何一篇与青柳雅春这个名字有关的新闻。除了愕然,却也感到说不出的安心。

虽然森田森吾曾说过“你会变成第二个奥斯瓦尔德”,但就目前来看,并没有任何相关的消息被公布。

你想太多了,森田。虽然不知道是谁杀了金田首相,但新闻根本没说我是凶手。

青柳心里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森田森吾那哀伤的表情、阿一说过的那些话,加上追捕自己的那些人的强硬态度、持枪男子从阳台上俯视自己的模样、扔出去的飞镖、被枪击中的酒类专卖店老板、在众人面前被击发的霰弹枪与连锁餐厅破裂的窗玻璃,一幕幕景象宛如跑马灯出现在脑海中。

青柳伸手摸了摸太阳穴,擦伤的地万已经逐渐结痂,他愣愣地看着镜子,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想太多,自己正遭到追捕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消息只是尚未公布,那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势必会发生一场宛如洪水般的大骚动,包括自己及周遭所有人的生活都会被卷入洪流之中,绝对不会错的。他一想到这一点,胃又狠狠地抽痛了起来。

青柳并不擅长使用电脑,学生时代虽然用电脑写过报告,也曾上网搜寻过哪里有便宜的居酒屋之类的,但是自从开始工作就没有再使用过,加上当初自己被媒体大肆炒作时,网络上到处都是关于自己的一些来源不详、毫无事实根据的消息,也在他心中深深埋下了厌恶感与恐惧感.

在搜寻字段中输入自己当初任职的那间货运公司的名称,点进公司的网页之后,发现网页比自己在职时变得华丽了一点.就连公司拿来当成吉祥物的米格鲁犬的插画似乎也变得可爱了些,青柳原本紧绷的脸颊不禁微微放松.据说,这只米格鲁是以老板儿子所画的图为蓝本设计出来的.

青柳记得,只要将网址稍微更改,就会跳到员工专用的系统画面.

成功进入到员工系统的登入页面,画面上会出现输入员工账号与密码的字段.自己已经离职,账号应该被删除了,这一点是可以预期的。不过,青柳还是试着输入自己的账号,期待着公司会不会忘记将自己的账号删除。结果,画面上果然出现了输入错误的标示,看来世事果真没那么尽如人意。

青柳接下来凭记忆打进另一组账号,然后在密码栏中输入“ILOVECAT”。

他期待这个密码没变,慢慢地按下鼠标左键.当初还在公司上班时,上司是个非常喜欢猫的人,领带上永远都是猫咪的图案,办公桌上也摆满了猫咪的照片与玩偶,据说离婚是让这名上司变成爱猫人士的契机。简单来说.就是他从此相信只有猫能够真正理解自己,也只有猫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就连员工系统的登入密码.也被他设定为“ILOVECAT”。不但如此,他还把这个密码告诉大家,借此向大家吹嘘他有多爱猫,因为这件事情,他甚至曾经受到高层半开玩笑的指责:“把密码说出来,不就人人可以用你的名字登入?”

青柳心想,如果这一次还是密码错误就放弃吧,再想别的办法。结果,登入成功.画面进入了系统内部的页面中,他不禁轻轻握起拳头,喊了一声"“yes”.心里一惊,急忙捂住嘴巴,担心被邻桌的人听见了。

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首先点进了送货员的名单页面中,仔细看一览表,从中找到心里想要找的那个名字,在名字上点一下,出现了递送区域及排班预定表,嘴里不禁又喊了一声“yes”。

接着,将员工专用的网页注销,返回一开始开启的那个一般客户可以进入的网页,在“委托取件”的标示上点了一下,打开申请数据填写页面,开始输入文字。对他而言,这还是第一次由自己提出取件申请,打字动作相当生疏。

他首先在姓名栏上填入了假名。

取件地点则填入了一栋综合商业大楼的地址,该大楼位于车站的东北方,就在刚刚查到的遣送区域内,他也曾经因工作的关系去过好几次,距离这家漫画网吧并不远。

那栋综合商业大楼的三楼应该有家咖啡厅,他凭记忆键入了店名。那家咖啡店的老板开那间店似乎只是玩票性质,一个星期大概有一半的日子是拉下帙门不做生意的状态。

货物大小则设定为三个尺寸最大的纸箱。但是,接下来选择取件时间的地方却让他遇到了瓶颈,因为上面写着一行字“请选择次日以后的时间”。

可以的话,青柳雅春希望能将取件时间设定为一个小时之后,实际上却做不到。假如以情况紧急为由直接打电话过去拜托,公司的人或许有可能通融。事实上,他确实曾经遇到过这种给人添麻烦的客人,但如果这么做,公司的人很可能会起疑心,一次又一次看了电脑上的时间,怎么看都是晚上六点多,委托取件的事件中最早的却是“次日早上九点”。

明天早上九点距离现在还有十五个小时,青柳不禁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谁知道十五个小时之后的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呢.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比不采取任何行动要来得好一点。他按下“送出取件申请”的标示.

接着,他关掉了电源.刚刚倒来的热咖啡早巳冷却,他将咖啡一饮而尽,走别柜台结账离开。

青柳选择往北方走,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图或打算.只是希望能够尽量远离车站周围。每一次与路人擦肩而过,胃都感到一阵抽痛,走了好一会之后才想到,乖乖待在漫画网吧里或许才是比较聪明的做法。

他漫无目标地往前走,等红绿灯时,偶然看见一部公用电话。这部公用电话在眼镜行的旁边,在一栋大楼的入口处角落,与自动贩卖机并排放着。青柳一边想着“在手机这么普及的时代竟然还有公用电话,真是稀奇”,一边望着它,仿佛正在看着一座孤零零被插在稻田中的稻草人。就在信号灯迟迟不变绿灯,让青柳开始不耐烦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手机的语音留言系统中或许有人留言。”用公用电话应该也能听取手机的留言。虽然不敢开启手机电源,但以公用电话来听留言应该不要紧吧。

他从钱包中取出硬币,投入公用电话中。从背包中取出笔记本,查到了语音留言服务系统的电话号码,按下按键,依照指示输入手机号码与密码,便听见电子语音以既刺耳又冷淡的声音说:“您有一条留言。”背后的车声相当吵杂,他用力将话筒压在耳边。

接着,他听见了留言内容: “啊,是我,我是小野。”一瞬间,青柳心想“小野是谁?”但马上察觉这是阿一的声音。“对了,阿一是姓小野没错。”

“青柳,你没事吧?你虽然说手机没电了,但是,呃,我还是放心不下。”阿一这句话说得吞吞吐吐,听起来像是不敢向对方说出口的爱的告白。

“如果你听到这条留言,赶快离开那间餐厅。说实在的,希望你赶快听到留言。我现在立刻赶过去。说实在的,我还是不相信你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说实在的,那些跑到我家的警察反而可怕得多。”

“说实在的……”青柳忍不住将留言中阿一重复说了好几次的发语词学着念了出来,同时紧紧握住话筒。什么警察?难道警察去找过阿一了?

“在你第一次打电话来之前,警察已经跟我联络过了。”阿一说道。青柳心想:“在我打电话过去之前?”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如果你听到留言,赶快离开那家店,青柳。”

青柳雅春皱着眉,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细又长的一口气。阿一的忠告来得太迟了,自己已经从那间餐厅逃到这里来了。

接下来不再听见任何说话声,青柳本来以为留言应该到此结束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电话的另一头又传来声音: “你……你们干什么……”青柳发现阿一的声调变了,赶紧将注意力又移回话筒上。

“你们怎么擅自进来?我不是上锁了吗?”阿一怒吼着,语气中惊惧的成分明显超过了愤怒。

留言就在这时结束了,刺耳的电子语音道出了留言的日期与时间,竟是短短的十五分钟之前。阿一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这个问题的答案,青柳其实大致猜得出来,那就是有人擅自闯入了阿一家中。推想起来,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正在追捕着自己的那些搜查员的同伴。不知道这样的推测是否正确?

一辆汽车从自己身后驶过。巨大的引擎声吓得青柳急忙扑向一旁,为了保护自己而将身子蜷在一起。背包里的东西发出了声响,或许是营养食品破掉了吧。青柳有股预感,接下来如果不慎重行事,破掉的将会是更重要的东西。

青柳雅春决定拨打阿一的手机。即使从公用电话打,还是很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但是刚刚留言中阿一那种惊恐的语气就像敲击大鼓所产生的震动一样,在他脑海中深刻停留,挥之不去。

阿一没事吧?

为了查询阿一的手机号码,青柳开启了手机电源,内心七上八下,担心在这一瞬间自己的所在位置就会被看不见的电磁波发送到全市各个角落。仿佛世界上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刻察觉他的行踪,开始追踪并攻击他。青柳迅速看了来电清单,按下公用电话的按键,心跳越来越快,胸口异常疼痛。

“喂?”听声音,接电话的人是阿一。

“阿一吗?”青柳提高了嗓门问道。

“青柳。”

“你的声音好沙哑,不要紧吧?”

“青柳,你这么做很危险。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我?”阿一的声音非常虚弱,听起来含糊不清。

“喂,你没事吧?”

电话另一头传来沙沙的移动声响,正当青柳心想“果然旁边有人”的时候,电话另一头的人以粗鲁的口气问: “你是青柳雅春?”

“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青柳雅春。你是谁?’’

对方立即以低沉的声音回说:“警察厅警备局综合情报课。”青柳心想,这是隶属的单位,可不是名字。看来,对方不打算报上名来。

“虽然尚未对外公布,但我们知道你就是凶手,你是逃不掉的。如果乖乖配合,我们可以做一些让步,说不定能认定你是自首投案。”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不是凶手。”过去从来没想到,在自己的人生中,竟然会有说这么一句话的一天。

“凶手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凶手。”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地说道。

青柳用力摇晃公用电话,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为什么不相信我”。眼角偶然瞄到有一座防范监控盒隐身在人行道旁的杜鹃花丛内,小小的半圆形顶部有红色及白色的信号灯正在不停闪烁,就是这台机器负责监视在这里打公用电话的人吗?青柳转头背对防范监控盒,心里有种正在被警犬或是警卫注视的恐惧感。

“青柳,你还是赶快逃吧,这些人绝对有问题。”阿一在后面如此高声大喊,透过电话传了过来。接下来,却传来一阵呻吟声。

“喂!”青柳问,“你们做了什么?”

“你认为呢?”对方以平淡的声音反问。

“你们该不会对阿一暴力相向吧?”既然对方是警察,应该不会那么做,但青柳还是忍不住质问。

“我们不会做那种事的。”

声音的后方传来以前从未听过的阿一的痛苦哀嚎。

“喂!”

“你犯下的这个案子非常严重,竟然杀了首相,现在已经是非常时期了,在异常紧急状态下,我们被迫动粗也是无可奈何,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理由知道。”

“这是为了不让异常紧急的非常时期继续延长。”

“真愚蠢的论调。”

“一点也不愚蠢。”对方的语气在此时才微微显露不悦,“看看美国的一连串恐怖攻击事件吧,要逮捕主谋,需要杀死多少无辜的人(译注:2001年9月1 1日,在美国本土同时有数架飞机遭到恐怖分子挟持之后进行自杀式恐怖攻击,包括世界贸易中心在内的六栋建筑物完全被摧毁,在事件中共有两千多人丧生。事后,美国发兵攻打了阿富汗及伊拉克)。”

“这里可不是美国。”

“没错,幸好这里不是美国,而且凶手就是你。”

“这件事跟阿一没关系,要找麻烦的话,找我一个人就够了。”

“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的朋友平安被释放。”

“你们没有权力逮捕他,谈什么释不释放?”

“你现在立刻到最近的警察局自首,或是到这栋公寓。只要你这么做,小野就能够重新过安稳的生活。”

“你们就算凌虐阿一,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的。”

“我们衷心期盼你的到来。”

刚刚投进公用电话的硬币似乎快用完了,青柳正犹豫着该不该继续投入硬币,但这个位置或许已经被查出来了,焦躁与不安让他不由自主地抖脚。

“凶手不是我。”青柳再次强调。

“凶手都是这么说的。没有一个凶手会承认自己是凶手。”

倒也不是心有不甘,只是对方那种一口咬定的傲慢态度实在让人生气。青柳忍不住脱口而出: “好,凶手就是我。”

一瞬间,对方陷入沉默。

“这样一来我就不是凶手了?”这样算是反将了一军吗?

“你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

“对了,森田呢?森田怎么了?”

“森田?”对方似乎并非装傻,而是真的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喔,就是你那个朋友吗?被你杀死的那一个。”

“被我杀死?你在说什么?”

“你在车上装炸弹,把车子炸了。”

青柳瞬间愕然无语。白天在坐上出租车前所听见的那阵爆炸声再次回荡在耳边,脑袋一片空白。“森田”两个字在空白的脑海中慢慢浮现。

“事到如今何必再装模作样。”对方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青柳愣愣地站在公用电话前,心中有股想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冲动,但还是竭力忍住了。

“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习惯与信赖。”森田森吾说的这句话掠过脑海。森田没事吧?青柳用力摇晃脑袋,拼命将森田森吾的事情从脑中甩掉,摇了一次又一次,要让附着在脑海中的“森田”两字跌落。

到阿一的公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三岁小孩也知道,就好像一只鹿背着标靶傻傻地接近一群手持猎枪的猎人一样。

但是阿一说的那句“真的非常抱歉”,以及那些虚弱的呻吟不断地在青柳雅春的脑中回响。

“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的朋友平安被释放。”电话中的男人如此说过。

青柳感到气血上冲,脸部开始扭曲,明明不痒,却忍不住想搓脸颊,他想起了森田森吾在学生时代曾以高傲的口气说明那个关于旅鸽的故事。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关于森田森吾的回忆越是在脑海中涌出,仿佛看见森田森吾一个人留在车上的模样,仿佛又听见逃走过程中的那个爆炸声。

旅鸽是一种成群结队飞翔的鸟类,虽然数量曾经高达二十亿只,最后还是因为人类的滥捕而绝种。

据说,当时的猎人会先将一只旅鸽的双眼刺瞎,失去视力的旅鸽会在地上挣扎跳动,在天空的其他同伴看见这只旅鸽的模样,会误以为它在吃饲料,因而全都靠过来,猎人就可以趁机射下其他旅鸽。

“很残酷的故事吧?”当年的森田森吾喜孜孜地述说着这个人类的残酷行径。

如今的自己,就好像旅鸽一样。

阿一现在正受到凌虐。

阿一就是眼睛被刺瞎的旅鸽,当我这只旅鸽为了确认他发生什么事而靠近之后,就会被一枪打死,就算没被打死,也会被铐上手铐。

如果这是电影,这样的剧本实在是再老套不过了,何必傻傻地赶去配合烂剧本的演出呢?何况旅鸽只是被欺骗,自己却是明知有陷阱还是跳进去,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比旅鸽还要愚蠢。

“没错,太愚蠢了。”青柳点了点头,“傻瓜才会去。”

但是,他的双脚却是朝着阿一的公寓方向前进,步伐越来越大,踏出的力道越来越强。“我要去救朋友。”这样的想法从背后推着他前进。

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过了人行横道时,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了父母的模样。在车站月台,父亲骑在色狼身上,一边挥拳一边说:“等我把这只色狼搞定,就可以回家洗澡睡觉了。”至于母亲,则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青柳雅春此时停下了脚步。

“身为文明人,怎么可以被冲动牵着鼻子走呢?应该更冷静点才对。”

一道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毋庸置疑,声音的主人是过去的自己。但是青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对谁说了这句话。推想起来,应该是对樋口晴子说的吧。总之,这句自己当年用来揶揄父亲的话,让他停下了脚步。

就这么冲进阿一的住处,有多少胜算呢?

虽然无法得知有多少人守在那栋公寓中,但既然他们预期自己可能会出现,想来应该会安排为数不少的同伴。

青柳紧握手机,转身,走上回头路。

车站附近的人潮比平常少,青柳走进的这间电器量贩店内也没什么客人。一走进店里,便听见了嘈杂的广播,气氛虽然热闹,客人却是寥寥无几。

在灯光明亮的店内,那种安稳的日常氛围让青柳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一直到刚刚还抱持的恐惧、紧张、愤怒及焦虑的情绪都像汗水一样蒸发了。

中午与森田森吾见面之后所发生的一连串奇妙骚动都像幻觉,眼前店里的冷气、卷发专用吹风机、挂着“最新离子技术”广告牌的吸尘器等等,各式各样与生活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被视为和平象征的家电制品仿佛才是真正的现实,或者该说青柳打从心底如此期望着。

然而,排列在大型电视卖场的十多台电视屏幕上,都播出了金田首相的游行画面,这把青柳拉回真正的现实之中。这些影像跟当初在稻井先生家看到的影像相同,发生在这个城市的那起令人难以置信的爆炸事件,不断在屏幕上被重复播放。

旁边的另一台电视正播放着另一个节目。

“这是九O吧。”画面上一名白发男子如此说道,旁边几个人也用力点头。这些人虽然都是男性,年纪和穿着却各不相同,令人不禁怀疑这些人的共通点在哪里,但是继续看下去,马上就知道了答案。

“九O”指的是遥控直升机所使用的引擎大小。这些人都是遥控直升机玩家。青柳依稀对那个白发男子有点印象。

“大冈的AIR HOVER。”另一名男子肯定地说道。

青柳紧紧握住拳头。自己家里的那台遥控直升机确实是这个机型。如今,那台遥控直升机还放在自己的房间。青柳很清楚,自己的遥控直升机跟案犯所使用的遥控直升机是同一机型,绝对不是偶然。

这个局布得相当周密,怎么想都是这个结论比较合理。

那井之原小梅呢?

青柳在电器量贩店内所陈列的电视机前面愣愣地站着。自己是因为井之原小梅的邀约才买了遥控直升机,如果没遇到她,自己根本不会去碰那种东西。一个今天已经在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疑问再次浮上水面:能够信任井之原小梅吗?

或许是站着不动的模样看起来很可疑,也可能是被当成了有购买意愿的客人,店员走上前来询问:“请问您想找什么样的电视?”青柳很想问他“到底能不能信任井之原小梅”,但是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只好腼腆地随口应了一声,踱步离开。

青柳买了一支数字录音笔。就在打开皮夹,取出信用卡时,突然担忧起来,害怕信用卡的使用记录也受到了监控。虽然应该不至于这么可怕,但是一想到那些人敢在连锁餐厅内大胆开枪,并且以残酷的手段对待阿一,又开始觉得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然而决定要用现金支付之后,却又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以信用卡结账。以当下的状况来说,或许被查出所在位置反而对自己有利。

接下来,青柳走向深处的电动玩具卖场,买了一台铅笔盒大小的掌上型游戏机。这项产品前一阵子因缺货被媒体大幅报道,如今架上已同时摆着好几台。

“需不需要买游戏软件?”店员问道。

“这个也可以当电视看吧?”

“当然可以,没问题、没问题。”店员带着自豪的表情夸耀道,仿佛这台游戏机是他开发的。“它的性能相当优越,不管是在屋内或移动中的车上,信号都很清楚,任何地方都可以看。”

青柳走出电器量贩店,来到车站后面,在垃圾筒前将游戏机从盒内取出,装上电池,将说明书塞进背包中,把盒子丢了。

他一边研究录音笔的操作方法,一边试着录下自己的声音。练习了好几次之后,先将录音笔内的数据全部删除,然后趁着四下无人时,扯开嗓子,开始正式录音。虽然对着机器煞有介事地说话,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却非做不可。“我现在要离开仙台市了。”青柳对着录音笔如此说道。录音完毕之后,他朝着电动游乐场走去,看了手表一眼,心想:“拜托,希望他还在那里。”一边前进一边哼起了披头士《Help》里的歌词。

当青柳雅春看到阿一公寓的屋顶时,忍不住想要停下脚步,但最后还是紧咬牙关,重新上紧发条,继续往前走。不知何时开始,嘴里唱起了“Golden Slumbers”的歌词。

“Golden slumber fill your eyes/Smiles awake you when you rise/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ward”保罗·麦卡特尼一边这么唱着,一边想要让分崩离析的队员重新凝聚在一起,想象着那条通往过去的道路,但最后乐队还是没办法复合,保罗·麦卡特尼只好将后半段的曲子以组曲的方式呈现。

这些话一定是学生时代在快餐店内闲聊时听来的,说出这些话的人,不是阿一就是森田森吾。青柳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一间四个塌塌米大的房间,保罗·麦卡特尼一个人缩着肩膀窝在房间里,面对多重录音器材,戴着耳机,正拼命将八首曲子连接起来。那种孤独感令青柳深深感慨。

“什么四个塌塌米大的房间,歌当然是在录音室里录的。”森田森吾嘲笑道。仔细想想确实没错,但青柳还是认为保罗·麦卡特尼一定是在队员四分五裂的情况下,一个人默默地制作组曲,希望大家能够重新“回到过去”吧。

保罗·麦卡特尼心里到底有没有“回到过去”的想法,没有人知道。但至少对青柳而言,“一定要回到过去、一定要拯救那时候的伙伴”的想法肯定是推动自己不断向前走的力量。

公寓的周边区域有一条自外部连接到公寓门口的通道,两旁种着植物。在昏暗的天色中,可以看见后面有一块小小的儿童游戏区。青柳没有踏入公寓的周边区域,而是藏身在人行道旁的围墙后 面,将背抵在围墙上,看着手表,想着刚刚在电动游乐场前与那个身穿黑豹标志体育服的杂志小贩对话的内容。

“只要在东口用这支手机打电话就行了?”下巴胡须参杂着几根白毛的男人握着青柳递给他的手机,再次进行确认。

“按重拨键就可以了。”青柳心想,这样应该可以打到阿一的手机了。

“我不用说话吗?”

“只要播放录音笔里录好的声音让对方听就行了。”青柳拿着录音笔,说明了操作方法。

“我是个老古板,实在不擅长操纵这种机器。”男人害臊地搔了搔头发,接着又说,“我是旧时代的人了。”头皮屑纷纷从男人的头顶跌落,但更令青柳在意的是,男人的腼腆笑容看起来竟带点稚气,只见他把玩着录音笔,脸上的表情好像正在尝试新玩具的小孩子,青柳完全无法判断这个人到底几岁。

“不用管对方说什么,只要播放录音内容就行了。”

“这样能好好沟通吗?”

“对方本来就不是能好好沟通的人。”

“越是自认为高高在上的人,越是这样,根本不管别人说了什么。”

“只知道一意孤行,把人当成罪犯看待。”青柳说道。男人一听,也埋怨说:“没错,我也常常遇到这种事。”

“真抱歉,在工作中麻烦你做这件事。”

穿着黑豹体育服的男人一边将腋下的一大叠杂志重新夹稳,一边露出不太干净的牙齿笑了,以标准的英文发音说: “I help you。”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点子。既然那些人能够透过手机及防范监控盒得知自己的所在位置,那么应该也能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只要请那个穿黑豹体育服的男人帮忙播放录了自己声音的录音笔,阿一公寓内的那些警察或许就会从中找出发讯位置,因而将注意力转到仙台车站东口那边。

在那段期间,青柳就可以大剌剌地前往其他地方,例如阿一的公寓。

青柳已经跟身穿黑豹体育服的男人说好了,对方应该会在晚上七点执行任务。“全看你的了,大叔。”他在心中祈祷。

他从围墙边探出身来,仔细确认阿一家在公寓中的位置,是在二楼的正面最右边,距离电梯最远,就在安全梯的旁边。

远处传来脚步声与说话声,青柳急忙转身,整个人贴在围墙上。

“在东口。”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此人正从公寓门口的方向走来,一边拿着手机在说话。“这边接到电话了,从手机打来的,确定是青柳雅春的号码,声音也没错。我马上就赶过去,你们也赶紧过来。他说会搭公交车,但有可能是在说谎。”

青柳像个忍者贴在墙上,观察男人的一举一动。从公寓走出来的男人不停对手机说话,根本没有注意围墙边有个人,就这么笔直地横越了车道。青柳沿着他所走的方向望去,看见一辆轿车正停在对向车道的路边。在夜晚的路灯照射之下,无法分辨颜色。但车体十分庞大,或许是高级轿车吧,车身有数条横线,造型很特别。

男人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在路灯下,青柳微微看清楚他的长相。头发微卷,体型修长,看不出年纪。男人似乎发动了引擎,车子像野兽打呼一样微微震动。

此时,突然有另一道影子出现在不远处。青柳吃了一惊,整个人差点撞在围墙上。

是那个人。体格壮硕、戴了巨大的耳机、右手拿着霰弹枪。那副模样在日本的仙台市不可能有第二人。绝对不会错,他就是曾经出现在连锁餐厅的那个人。只见他威风凛凛地向前走去,跟前一个男人一样横越了马路。

接着,轿车载着两人往前驶去。

应该是那个黑豹体育服男按照约定播放了青柳预先录进录音笔内的声音吧,利用手机,将“我不会到阿一那里去的,我要搭公交车离开了,你们在阿一的公寓里等也没用”这段预先录好的声音放给那些人听了。

听到电话内容的警察全都赶往了车站东口。刚刚开走的那辆轿车也是其中之一吧。他们越是正确掌握手机的位置,就越容易掉进这个陷阱。

至于阿一家中还有几个警察,则无从得知。不过,至少走了两个,而且包括那个拿霰弹枪的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阿一的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就算没那么幸运,好歹敌人的数量也减少了。

“去吧!”青柳仿佛听见某个声音如此催促自己,应该是自己的声音,但又感觉是森田森吾的声音。“去吧!”那声音又说了一次。森林的声音到底又告诉了你什么,森田?青柳离开墙边,走近公寓,但没有从大门口进入,而是朝右手边走去,目标是安全梯。

沿着安全梯来到二楼走廊上,左手边第一扇门就是阿一的家。眼角望见走廊旁边放着一个灭火器,青柳雅春毫不迟疑地拿了起来。阿一以前跟女朋友闹分手时,被女朋友用灭火器喷过,这时候让灭火器再度上场实在再合适不过了。青柳将背包稳稳地背在肩上,左手抱着灭火器,右手抓住喷管,拉开保险栓,将灭火器微微举起,手掌放在压柄上。

他抱稳了灭火器,站在对讲机前面,伸出的拇指就快碰到电铃按钮的瞬间,脑中突然想起了阿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一般人都是用食指吧?”当初几个社团成员曾笑自己用拇指按电梯按钮太不自然,阿一这句话就是那时候说的吧。

青柳放下拇指,改为伸手抓住门把。既然刚刚才有两个人从这里离开,何况又是一群警察在这里进进出出,特地把门锁上的几率应该不高吧。

他缓缓转动门把,往后一拉,门板轻而易举地被拉开了,青柳忍不住想要为自己的决定高声欢呼。

应该谨慎小心地潜入,还是应该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冲进去呢?青柳想了一下,决定实行后者。想要让敌人措手不及,最好的方法就是虚张声势。但其实也有部分原因是,自己没有自信可以继续保持高度警戒、谨慎行动。

青柳奋力将门完全拉开,一边以灭火器敲着墙壁,一边奔进屋内,也不脱鞋,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客厅。

第一眼看见的,是仰天倒在左手边沙发附近的阿一,他眼皮肿胀,嘴角泛黑。

“阿一!”青柳才这么一叫,突然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右边向自己扑来。他无暇细想,赶紧将右手的灭火器打横用力一挥,并让灭火器随着力道飞出。

身穿警察制服、举起双手扑来的男人,完全无法闪避突如其来的灭火器,脸被狠狠砸中,往后一翻,高举着双手倒在地上,像只投降的青蛙。

青柳虽然担心那个警察被灭火器砸中后的伤势,但还是先奔向阿一,摸着他的脸颊,喊: “喂!”接着用手背凑近阿一的鼻孔,确定他还有呼吸后,才松了一口气。“喂!快起来,别再睡了,阿一!”

一瞬间,阿一张开了双眼,确认眼前的人是青柳雅春后,轻轻喊了一声: “青柳。”接着又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再次闭上眼睛。

青柳感到胸口似乎有股热气正伴随着湿气迅速上涌,心里才一喊“糟糕”,豆大的泪滴已经从眼角溢了出来。他急忙伸手将眼泪擦掉,泪水却不停地倾泄而出,好一阵子停不下来。这眼泪与其说是悲伤或愤怒,不如说是因为自己真的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种事而感到混乱所流下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森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倒在灭火器下的男人开始蠢蠢欲动。青柳抬起上半身,转过去盯着他,心想只要他一站起来,就要对他施展下一波攻击。当然,所谓的攻击,也只有大外割一招。幸好,看来没有必要。

青柳将背包从肩上取下,掏出绳索,走近那个倒地的男人,粗鲁地将他的双手凑在一起,用绳索绑住。男人的双眼微张,以朦胧的眼神看着青柳,好像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是自己用灭火器砸他,但还是很庆幸他没有受重伤。

青柳站起来,再次看了阿一一眼。与其自己通报医院或警察,倒不如把阿一交给隔壁邻居照顾。他抱定主意之后,走出了大门。

他按了隔壁住户的电铃,在等待回应的期间,害怕脸被对讲机的镜头拍到,因而把头转向一旁。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缘故,久久无人应门。青柳将耳朵凑近门板,可以听见细微的音乐从门内传出。里面明明有人,却不来开门,青柳不禁怒火中烧。现在的情况这么紧急,里面的人在搞什么鬼?

青柳敲起了门,一开始只是以手背轻轻敲打,后来变成了握拳猛捶,大喊: “喂,开门!快开门!”

青柳完全没察觉有人来到自己身后。

“青柳先生,送货员的态度这么恶劣,不太好吧?”背后传来了说话声,同时还听见喀嚓一声,似乎是子弹上膛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一支散弹枪正对准自己。

青柳雅春被迫坐进了那辆车身有横线的轿车,就是刚才亲眼看见它驶离这栋公寓的那辆轿车。车内非常宽敞,还铺着地毯,感觉相当高级。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依然戴着耳机。青柳被押进后座的最内侧,手上既没有手铐也没有绳索,身体可以自由移动,但那个警察厅派来的男人就坐在身旁。他自称是佐佐木一太郎,有着微微的波浪卷发、尾端下垂的双眼皮,给人一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名门大少爷的印象,然而不是那种脆弱的优等生,而是像一个从来不曾吃过苦的天之骄子,散发出一股傲人的气势。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青柳问道。被夺走的背包如今正搁在佐佐木一太郎身旁,被脱掉的毛线帽也塞进了背包。

“一开始,我以为你在东口。”佐佐木一太郎没有回答青柳的问题,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一通来自你手机的电话,打到小野的手机。调查发讯位置,确定是在车站东口的圆环处,声音也是你的。所以,我跟他前往东口。”佐佐木一太郎往开车的男人望了一眼。“但是在途中,我接到了搜查本部打来的电话。本部告诉我,在你打手机的那个地点,有一座防范监控盒,防范监控盒所拍到的影像中看不到你的身影,只有一个男人正用生疏的动作操作手机跟一台小小的仪器。”

“那是数字录音笔。”青柳全身无力地说道。

“原来是录音笔。”

“看来一切都在你们的监视之中。”

“我在电话中说过了,如今正处于非常时期。”

“那个防范监控盒的系统在非常时期之前就存在了。”

“难不成我们要等到下雨了才来修补屋顶吗?”

青柳雅春非常害怕,不知自己何时会被殴打,而且也有了一定会被修理的心理准备。佐佐木一太郎就坐在自己身边,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出手。何况照他的说法,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他似乎有权这么做。

但是,佐佐木一太郎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青柳的心里闪过一个疑问: “这个佐佐木一太郎相信我就是凶手的程度到底有多深?”他的眼神极为冷漠,宛如一个观察者或研究人员,完全感受不到对犯罪者的厌恶,或是对工作的使命感。青柳忍不住说:“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我是被冤枉的吧?”佐佐木一太郎一听,两眼微睁。

“你早就知道凶手不是我吧?”

“这我也在电话中说过了,大部分的凶手都是这么主张的。”

佐佐木一太郎面无表情地如此说完之后,接着又说: “明天我们就会公布你的信息,包括照片、姓名及一切资料。你是个名人,应该会比一般人更令社会大众震惊吧。”

“我根本不是什么名人。”

“你不是救了女明星吗?”

“我只是被当成了名人炒作。”

“把人捧上天再摔下地,是世人共有的兴趣。”

“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凶手?”

“证据已经一样一样冒出来了。”

“一样一样冒出来?怎么冒?从哪里冒?”

“很可惜,证据这种东西就是会冒出来。”

佐佐木一太郎闭上双眼,再缓缓张开,依序说明: “你今天在杀害首相前曾到猪排店吃饭,店长已经出来作证了”、“你买遥控直升机的那间店,也提供了监视录像带”、“你在河岸边练习操纵遥控直升机的模样,被民众用摄影机拍了下来”。

“太荒谬了。”青柳激动地说道。唾液从口中飞溅而出,沾在佐佐木一太郎的鼻子旁,他却毫不在意。“我今天根本没去过猪排店。”中午跟森田森吾一起吃的是快餐, “而且,我的遥控直升机也不是自己买的。”遥控直升机是井之原小梅买了之后直接交给自己的,我只是付了钱。

“监视器的影像已经留下了证据。”佐佐木一太郎依然保持冷静。

轿车左转,青柳的重心不由得往右移,佐佐木一太郎却依然端坐不动。

“你确实出现在画面上,每个人都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那是冒牌货。”青柳说完这句话,也不禁觉得“冒牌货”这个字眼听起来多么荒诞无稽。

“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不,正确来说,是上面的人希望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由佐佐木一太郎的语气听来,似乎不是什么多开心的事。

“让你自首的机会。现在我还没有给你上手铐,我可以让你在警察局前下车,只要你愿意在被通缉之前自首,承认自己杀害首相就行了。”

“即使我根本不是凶手,也得承认?”

“一旦公开出去,除了你之外,你的家人、朋友、职场上的熟人,全都会受到牵连,媒体记者会追着他们跑。你应该可以想象吧?在事态演变到那个地步之前,劝你还是自首吧。”

“就算自首也一样,到头来媒体记者还是会在我的生活圈打转。”对于媒体的难缠与影响力,青柳早已有深刻的体验了。

听到他这句话,佐佐木一太郎紧紧闭上了嘴。

“我不可能自首,因为我不是凶手。”青柳打定主意,不管说多少次,都会是这句话。

“你不自首,我只能把你带进警察局。”佐佐木一太郎以丝毫感受不到温度的语气说道。“听着,如果你肯自首,”顿了一下,接着说, “也就是说,如果你认罪的话,”接下来,微微加强了语气, “我们会努力让生活在你周围的人不发生麻烦。的确,今天这件事实在引人注目,也相当恐怖,但身为犯人的你可能也有一些苦衷,例如一些让媒体也能够微微感到同情的背景因素,我们会特别强调这些部分。”

“我没有那种背景因素。这跟什么背景都无关,因为我根本不是凶手。”青柳依然如此主张着。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让社会大众认为你有那样的背景因素。”

青柳一瞬间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想了一下才说: “你的意思是捏造?”

“我的意思是控制情报。你虽然是凶手,却不是一个令人憎恨的可怕凶手,你的行为虽然无法原谅,却颇值得同情,我们可以帮你塑造这样的形象。”

“制造假情报?”

“制造印象。”佐佐木一太郎简洁有力地说道, “所谓的印象,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就算没有任何明确根据,大家还是会对事物抱持着某种印象。印象可以改变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一家餐厅,餐点的味道完全没变,但是客人增加,那是因为大家对餐厅的印象变好了;原本大受欢迎的演员突然接不到工作,那是因为大家对他的印象变差了;暗杀首相的凶手变得不再那么可恶,那是因为大家对他的印象产生了共鸣。”

姑且不论佐佐木一太郎心中是否认为青柳雅春真的是凶手,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并不打算将青柳直接带往警察局,而是想尽办法说服他自首,这点让青柳产生怀疑。这是一件如此严重的大案子,佐佐木一太郎明明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拉进警察局,何必多费唇舌在这里跟他谈条件呢?有什么理由让佐佐木一太郎想要这么做?

渐渐地,青柳理解了状况。想必这个人的目的,或者应该说“他们”的目的,是想要尽量低调地解决这件事。

他们并不想知道真相。

他们对金田首相被暗杀的真正理由、动机、手法及真凶的身份都没有兴趣。

他们只是想以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善后。

如果强行逮捕青柳雅春,他很可能彻头彻尾地强调自己的清白。虽然有遥控飞机用品店的影像及猪排店店长的证词,但对青柳来说这些都是伪证,一定会在法庭上全盘否定,就算最后“他们”在法庭上获胜,还是会在一般民众的心中留下疑窦,不见得能令所有人接受。

所以,他们才打算说服青柳雅春认罪,以“管他什么证据,凶手本人都认罪了,肯定不会错的”这个论点来让社会大众信服。

这样的计划执行起来比较简单,问题也较少。只要向世人如此主张,并获得媒体的认同,一切就搞定了。

想通这一点的青柳雅春并未因此情绪激动,反而是全身无力。

既然他们对真相丝毫没有兴趣,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就算找出真正的凶手放在他们眼前,情况也不会改变。青柳感到一阵晕眩,深深的无力感让他背上的寒毛一根根倒竖。

“你觉得自首不划算吗?”佐佐木一太郎问道。

“怎么可能划算。”

“犯下这么可怕的案子,你还奢望什么?”

“不是我做的。”

“你现在快要淹死,正逐渐沉入沼泽中,不管你再怎么拼命挣扎,也只是增加下沉的速度,而且还有可能连累其他人。如果你乖乖不动,照着我们的指示去做,说不定水只会淹到你的肩膀。”佐佐木一太郎依然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道。

“别哄我了,你们根本打算让我灭顶,完全没有存活的机会。”佐佐木一太郎并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青柳雅春,似乎是在研究着他的反应。佐佐木在观察,就好像动物园的饲养员为了掌握自己所照顾的动物的习性一般,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极为认真.车子停下来,本来以为警察局到了,但仔细一看还在马路中央。往前一望,原来是遇上红灯。

“遇到红灯时不是可以打开警笛,直接冲过去吗?”

“如果情况紧急的话。”

“现在不紧急吗?”

“凶手已经抓到了,接下来只要把你带到东京就行了。”

“东京?”

“这个国家的特征,在于任何重要事情都在东京进行。”

“能够到那么美好的东京,我真是太荣幸了。”眼前闪了一下。一开始,青柳并未理解自己被揍了,只知道脸颊受到某种撞击,脖子同时扭向一旁,视线变得模糊。拉回身子一看,一旁的佐佐木一太郎依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刚刚应该是被他以左手揍了一拳,但完全看不出他曾经做过任何举动。

窗外的景色依然毫无异状地向后流去。

“现在是警戒状态,新干线不是停驶了吗?一身体的深处在发抖.骤然而来的暴力比脸颊上的疼痛更让青柳雅春感觉到紧张与恐惧。但他还是勉强振作那几乎要退缩的意志.他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显露脆弱的一面,否则一切就完了。

“长时间的完全封锁是做不到的,交通运输系统正逐渐恢复正常,这条路也一样。虽然还是有路检,但目前已经可以自由进出仙台了,路检跟封锁都是为了逮捕凶手,只要抓到凶手,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不是吗?当然,新干线也开始行驶了。”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青柳雅春附和说,“所以才更糟吧?凶手现在还在逃亡中,很有可能趁这个机会逃走。”

“你还想逃走?”

“我不是凶手.”

又被揍了一拳。这一次青柳确实瞥见了佐佐木一太郎的肩膀动作.在那一瞬间,脸颊一阵剧痛,脖子再一次扭向一旁,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疼痛与恐惧显现,却难以掩饰疼痛与恐惧确实存在的事实。他无法完全装作若无其事,只好赶紧望向窗外。

就在此时,青柳察觉了几件事,先后顺序并不清楚,或许是同时也不一定。

信号灯还是红灯,车子处于停车状态.

对向车道的路边停着一辆货车.

这里是仙台市北四番丁附近的一条东西向道路。

那辆罩着帆布的货车看起来很眼熟。

是前园先生.青柳想看手表确认时间,又怕被佐佐木察觉,只好忍下来。

前圆先生没事吧?青柳仔细观察货车的载货平台。数个小时前,从天桥跳到那块帆布上的感觉再次涌现,那时候一定压坏了好几个箱子吧,一想到这会对前园先生造成困扰,胸口便一阵疼痛。白天闲聊时,他曾说过_今天有指定夜间送达的货物”,还说为了赶回家看电视,会将送货时间提前。看来时间应该差不多吧,可见送货很顺利,没有造成太大麻烦,真是太好了。

可以向前园先生求救吧?

青柳将视线由车窗往下移,看见门把时,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门把。佐佐木一太邮不知是因为胜券在握,还胸有成竹竹,并没有把他的手脚绑住.更令人吃惊的是,连车门也没上锁。

青柳在脑海中拼命将整个过程顺过一遍。打开车门,立刻冲出去,穿过对向车道,跳进前园先生那辆货车的副驾驶座.想必他会非常吃惊,但应该会帮助自己,应该会的。

如今正在等红灯,这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往对向一看,前园先生正准备坐进货车的驾驶座上,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去吧!”某个人的说话声再次从体内响起,既像自己的声音,又像森田森吾的声音,也像阿一的。去吧,逃走吧!

青柳也没有望向佐佐木一太郎,微微抬起臀部,以左手拉住门把,将门把向后一扯,以右手推开车门,冲出车外……

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

然而事与愿违,拉了门把之后,不知为何车门竟然文风不动,门把拉起来松垮垮的.似乎跟车门的开关完全没有连结。

“很可惜。”旁边传来佐佐木一太郎的声音。

青柳感觉自己的脸因羞耻而泛红,接着又倏地刷白。

“那边虽然有门把,却是假的.这辆车就跟一般警车一样.那边的门一定要从外面才能打开。

“果然跟我猜的一样。”青柳雅春只能逞强地如此说道。整个人瘫在椅背上,假装平静地看着窗外。前园先生所驾驶的货车开始前进,在路灯与车灯的照耀下,在车道上与自己乘坐的这辆车交错而过。

“没能成功逃走,真是可惜。”佐佐木一太郎冷冷地说道。

“开车的这个人,”青柳将力量凝聚在腹部,不想再被佐佐木看见自己软弱的模样,以下巴比着驾驶座,说,“他一直像这样戴着耳机吗?”

“你说的是小鸠泽吗?”

青柳说:“小鸠泽?他一点也不像一只小鸽子(译注:小鸠的日语读音为KOBATO,与小鸽子的读音一样)呀。”嘴上虽然这么开玩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这么可爱的名字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形象,这就叫做不实广告吗?”

如果不说一些话,仿佛随时会被恐惧与不安击垮,但又想不到该说什么。青柳用力从鼻孔吸入一口气,让胸口完全鼓起,停顿了一会,吐出去的瞬间,力量又迅速流失,身体开始发抖,完全想不到任何计策。

轿车开始前进。小鸠泽手握方向盘,一板一眼地开车,向右转,朝南边前进。青柳在心里祈祷着,希望至少在此时能够遇上塞车,偏偏路上几乎一辆车也没有,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

“到了车站之后,我会帮你铐上手铐。”

“为什么现在不铐?”

“没有必要欺负弱者,不是吗?”

这还是青柳第一次被人当面称为弱者,那种感觉当然很不舒服,但是除了不舒服,生杀大权掌握在他人手上的恐惧感更为强烈。

“我……”青柳以颤抖的声音说,“我会有什么下场?”

佐佐木一太郎凝视着他。开车的小鸠泽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不知道在哼歌,还是在自言自语。

“你,”佐佐木一太郎说,“你会被我们带到东京,以杀害首相的凶手身份被捕。不过,不用害怕,现代的日本是个法治国家,你不会遭到刑求或拷问。但是,电视新闻及杂志可能会把你的事情大肆渲染,你的家人及亲戚朋友可能也会遭受责难。”

对青柳来说,媒体的攻势正是最可怕的刑求和拷问。“我该怎么做?”

“你现在能够做的最佳选择,”佐佐木一太郎重复了刚刚的话,“就是自首,承认一切。”

“一切?”

“我们很清楚你做了什么事,所以你只要认罪就可以了。这样一来,你跟你的家人所受的伤害将降至最低。”

“我做了什么事?”青柳在朦胧的意识中如此回答,心想:“但我什么都没做呀。”或许是因为太累,也或许是车子的摇晃令他觉得很舒服,或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现实,青柳感到一阵睡意袭来。也许最后一点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你不需害怕。”佐佐木一太郎静静地说, “一切交给我们处理,不用担心。”

青柳虽然想着“到底要把什么交给你们处理呢?”却无法做出反应,甚至开始觉得与其采取什么新的行动,倒不如就这么乖乖地坐着。我已经尝试过抵抗了,也努力过了,青柳看着窗外一道道向后延伸的路灯灯光,心里如此想着。我并没有乖乖就范,能做的我都做了,虽然最后还是被捕,但我已经尽了全力。他在昏沉的脑海里把一条条借口排列出来。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佐佐木一太郎所说的那句“不用担心”在青柳雅春的内心不停回荡。原来如此,不用担心,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现在的青柳就好像一个在沙漠中即将渴死之人, “不用担心”这几个字仿佛一股诱人的泉水,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处理吧, “不用担心”。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原以为到车站了,仔细一看原来又是红灯。此时的青柳开始觉得,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倒不如赶快搭新干线到东京,把一切都交给佐佐木一太郎处理吧,眼前的红灯反而让他不耐烦。

正当他想将身子靠向车窗时,视线一角突然看见一辆车子迅速逼近。“啊,危险。”他说道。

一辆车子从右后方冲了过来。青柳才刚理解那是一辆白色的旧款轻型汽车,两辆车子已经撞在一起了。

一开始,由于视线剧烈晃动,青柳以为自己又被殴打了,就在他愣了一下的同时,轿车开始以逆时针方向打转。

青柳赶紧抓住眼前的驾驶座座椅,旁边的佐佐木一太郎则伸手在空中乱抓,接着倒向另一边的车门。车子因撞击力打滑,从旁边撞过来的轻型汽车将青柳雅春等人所乘坐的轿车挤到了左侧的路边护栏。接着,轻型汽车停了下来,挡在轿车前方。

青柳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顶在前座座椅上的脖子异常疼痛。

重新坐稳的佐佐木一太郎迅速采取行动,在轿车停下的同时,便打开车门冲了出去。小鸠泽也粗鲁地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到了车外。

青柳脑袋一片空白,往窗外一看,那辆从旁挤过来的轻型汽车里也有个人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了出来,副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下方有一团头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人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怎么了。

“那是你的同伴吗?”旁边传来说话声,刚刚走出车外的佐佐木一太郎将头探进后座,问青柳雅春, “他是来救你的?”

此时青柳才想到,刚刚应该趁机逃走的,不禁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愕然,但已经太迟了。

忽然间听见“咚”的一声巨响。

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青柳吃惊地缩着身体,往右手边的后座窗外看去,看见一个背影正贴在车门上,一个矮小的男人正以背部靠着眼前的车窗,原来是刚刚从轻型汽车的驾驶座里走出来的那个男人。他穿着黑色连帽T恤,正在与小鸠泽搏斗。

穿着黑色连帽T恤的男人不高,看起来颇为柔弱,数次被小鸠泽推撞在轿车上,他年纪看似不大,几乎跟路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参加文艺性社团的初中生没什么两样。

青柳将视线移回左边的车门。佐佐木一太郎就站在开启的车门外,劝着小鸠泽:“喂,别打得太过火。”看起来一副已经对小鸠泽这种突发性的暴力倾向感到相当不耐烦。接着,他取出手机,拨了号码。

连帽T恤男一次又一次撞在青柳旁边的车门上。这个看似少年的男人,说不定早已昏厥了。

“喂,把手伸出来。”

这句话在耳边响起,令青柳吓得全身一震。佐佐木一太郎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旁边,一手拿着手铐,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出来,我们换车。”

看来这辆轿车已经动弹不得,佐佐木一太郎决定要换一辆车,刚刚他打的那通电话应该是为了安排另一辆车吧。青柳只能任由摆布,不知何时两手已经被铐上手铐。佐佐木一太郎一边喊“出来”,一边拉扯手铐。

走出车外,天空一片漆黑,马路在整排路灯的照耀下显得颇为明亮。轿车被夹在路旁护栏与轻型汽车中间,看来确实是动弹不得了。

车道上还有数辆汽车,但这些车子都没有停下来,似乎是想要尽快远离麻烦,接连变换车道从青柳的面前驶过。人行道上聚集了一小群围观路人。佐佐木一太郎举起了手册之类的东西,大喊道:“请各位迅速离开。”路人一听,纷纷四散而去。

小鸠泽以双手向前推出,连帽T恤男的背部撞在轿车上,车身微微晃动。男人一阵踉跄,宛如一个贫血的初中生。人行道上传来尖叫,有人大喊:“快叫警察!”

“我们就是警察,请不用担心。”佐佐木一太郎立刻说道。

青柳两只手腕被铐在一起,只能愣愣地站着,心想: “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有危险,恐怕不是受点小伤而已。”

小鸠泽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探身进去,抓住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霰弹枪,再将身子退出来。霰弹枪看起来像一支有着防滑握柄的巨大圆珠笔,旁边围观的路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小鸠泽毫不迟疑地以枪口对准连帽T恤男,将前托部往后一拉,喀啦一声,子弹上膛。

青柳也看傻了眼,心想,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或许小鸠泽以为那个连帽T恤男是他的同伴,所以发起狠来想要好好教训他吧。

“住手。”佐佐木一太郎指着小鸠泽说道。戴着耳机到底能不能听见指令,实在颇令人怀疑,不过小鸠泽确实是停下了动作,接着放下了霰弹枪。靠在轿车上的那个黑色连帽T恤男,虽然由青柳的方向只能看得见背影,但恐怕已奄奄一息。

“好了,走吧。”佐佐木一太郎说着,扯动青柳的手腕。小鸠泽紧跟在他身后,让他感到极大的压迫感,偶然间转头往那辆撞在护栏上的轻型汽车一看。在路灯的映照下,副驾驶座上坐着一名女性,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要不要紧。那个女人穿着白色衬衫,胸口位置有一小块呈现深黑色,形状不规则,看来应该不是衣服的花纹。正当青柳怀疑那是不是血迹时,背后突然传来小鸠泽的呻吟。

青柳一愣,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佐佐木一太郎也停了下来。

连帽T恤男就站在小鸠泽旁边,目露凶光,动作迅速,手上握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看不出来是菜刀还是小刀,只知道是一把亮晃晃的刀子,而且刀身很长。连帽T恤胸前的白色星星图案扭曲变形。

小鸠泽慌忙闪避刀锋。

青柳此时终于从正面看清楚连帽T恤男的长相:额头宽大,脸孔像个初中生,也像偶然钻出地表的土拔鼠,给人一种整天只会关在房间里,从没晒过太阳,每天只吃零食过活的感觉,但是他的动作敏捷到令人吃惊,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吧。

只见他一转身,不知何时刀子已经换到了左手,朝小鸠泽砍来,而且动作相当纯熟,并非只是慌张地拿着护身用的小刀乱挥,而仿佛是一个老练的舞者,朝着小鸠泽不停攻击,完全不给予喘息的机会。

一开始,小鸠泽也慌了手脚,只能拼命闪避,后来抓住机会举起霰弹枪,也不管这里是市区,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连帽T恤男迅速扑向一旁。以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动作竟然这么迅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霰弹枪发出撕裂空气的巨大声响,将停在旁边的轿车挡风玻璃击碎,一旁的路人高声尖叫。

这一阵突然的枪响令青柳想要捂住耳朵,但因两手被铐上手铐,无法自由摆动,只能闭上双眼,祈求这些声响赶紧平息。

等到张开眼一看,却看见小鸠泽正用左手按住持霰弹枪的右手,与连帽T恤男相对而立,肩膀上插着一把刀子。

连帽T恤男从外表实在看不出来运动神经那么发达,在一发发的枪击之下,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够逼近小鸠泽,令青柳大感诧异。只见他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站在头戴耳机的小鸠泽眼前。

小鸠泽想要重新举起霰弹枪,但男人的右腕再次破空而来,手上又出现了另一把刀子,后头刚好一辆车经过,车灯将刀锋照得发出白色闪光。

小鸠泽挥动右手,避开了刀子,但刀尖似乎还是隔着衣服划伤了皮肤,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连帽T恤男眯起双眼,仰望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小鸠泽,眼神极为冰冷。此时,站在青柳身旁的佐佐木一太郎突然扯起嗓子大喊: “不准动!”

佐佐木一太郎举起手枪,准确地对着连帽T恤男。只见他两手持枪,青柳的背包则被丢在地上。距离大约十米,但佐佐木一太郎所摆出的沉稳架式,透露出绝对不会打偏的气势。

连帽T恤男只能停下动作,鼓起了腮帮子,露出不满的表情,好像心怀不满的年轻人被问了一句“你到底在不满什么”之后,显得更加不满的模样。

青柳往佐佐木一太郎看了一眼,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手持刀子的男人所吸引。青柳接着看看自己的双手。

“你现在能够做的最佳选择就是自首,承认一切。”佐佐木一太郎刚刚说过的这句话再次浮现在他脑中,接着又想到佐佐木一太郎所提出的交换条件:只要自首,他可以帮忙制造出博取媒体同情的剧情。

有可能吗?

让世人同情暗杀首相的凶手,真的有可能吗?“你会变成第二个奥斯瓦尔德。”他脑中响起了森田森吾的声音。

青柳曾经看过在肯尼迪暗杀事件后遭到逮捕的奥斯瓦尔德在移送途中被杰克·卢比枪杀身亡那一瞬间的照片。杰克·卢比从围观人群中突然冲出来,奥斯瓦尔德完全没有察觉。

这就是答案吗?

这就是答案吧。

劝我自首,让我乖乖地跟着他们走,然后派另一个人暗杀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到时候他们想要安插什么样的角色给我,都是轻而易举。

青柳未及细想,即已展开了行动,宛如祈祷般,将戴着手铐的双手交握,然后像铁锤一样用力挥出,打在佐佐木一太郎的后脑勺上,拳头感到一阵疼痛。佐佐木一太郎失去平衡,青柳趁机抓住他脚边的背包,踏稳脚步,往前狂奔。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抓着背包,这样的姿势实在很丑、很别扭,但也只能用这样的姿势奔跑。耳边传来“站住”的声音,接着枪声响起,青柳瞬间面无血色,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击中了,但是既没有疼痛感,也没有感到任何冲击力。远方某处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叫,喇叭声及尖叫声传入耳中。

青柳雅春感到上气不接下气,毕竟不习惯绑着双手跑步,何况背包拿在手上还挺重的。在人行道上奔跑时,擦身而过的每个路人一看见手铐都瞪大了眼,这么令人起疑的模样实在太醒目了。金田首相刚遇害不久,仙台市区内的路人应该都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意识到“凶手说不定就在这附近”的可能性相当高。一个男人以这种模样在街上奔跑,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青柳躲进小巷,打算在没人的地方稍作休息。他踢翻了塑料水桶,但没时间理会,继续往前奔跑。远处再度传来尖叫声,或许是小鸠泽又开枪了吧。

他跑进一栋肮脏的小公寓,沿着楼梯朝下走,来到狭窄的楼梯间,整个人靠在墙上,将背包放在脚边,调整呼吸,愣愣地看着手铐,明知没有用,还是试着将双手往两边拉扯。果然拉不断。

“啊,我来帮你把手铐拿掉吧。”

一个声音突然从楼梯入口处传来,青柳吃了一惊,两脚一软,从楼梯上滚下,一屁股摔在下方约第三阶的阶梯上。

“啊,吓一跳吗?”一个男人缓缓走下来,青柳一眼就认出了他。一个额头很宽、神色带着三分怯懦、身材矮小的青年,他就是刚刚拿刀刺伤小鸠泽的男人。仔细一看,年纪应该比初中生大得多,但还是给人一种内向、生涩的感觉。“我来拉你一把吧?”男人伸出了手,但青柳不予理会,以双手铐在一起的姿势奋力一扭,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啊,手伸出来。”男人迅速举起右手,青柳一惊,以为他要拿刀子砍自己,仔细一看,他手上拿着一把小钥匙。只见他伸手,轻轻松松打开了手铐。

“这钥匙是……”

“这是我从刚刚那警官身上拿到的。你不是揍了那家伙一拳吗?我趁机摸了他的口袋,就找到这把钥匙。”男人显得很平静,但或许不习惯与年长者交流,因而说话用词很是随便,更不用说用敬语了。他缓缓从扣在皮带上的小袋子中取出眼镜戴上。

“你……”青柳看着恢复自由的双手说,“为什么要救我?”

“这算救了你吗?说真的,小哥,你是谁啊?”

“咦?”

“我是偶然看见那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才赶紧追上来的,我找了他好久呢。小哥,你只是刚好在现场。”

“那辆被你开来冲撞的轻型汽车,又是怎么回事?”

“喔,那只是我偶然弄到的车子。”

接下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仿佛是某种常见的电影情节,以电影剧情来看虽然很老套,出现在现实里却令人难以置信。

男人说,他偶然间看见佐佐木一太郎与小鸠泽带着青柳走出阿一的公寓。“我心想,啊,终于找到了。那个耳机跟霰弹枪,一定是他不会错。我急着想要追上去,但你们开着车,我只好赶紧拦下那辆刚好路过的轻型汽车,开着那辆车追赶你们。我不知道有几年没开车了呢。”

青柳感到相当疑惑,那辆轻型汽车又不是出租车,怎么会停下来?但是他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口。那名坐在副驾驶座上,趴在挡风玻璃前动也不动的女子应该就是那辆轻型汽车的车主吧。她的衣服上那块黑色污痕应该是血,可以想象那块血渍是这个男人以刀子刺杀造成的。

“人家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吗?小哥,你一看就知道是被他们抓住的人,所以我们算是同一伙的,我这样想应该没有错吧?”

“小鸠泽他们现在在哪里?”青柳反射性地看一看男人手上有没有刀子。那个巨无霸该不会被这个男人打倒了吧?

“小鸠泽?”

“就是那个拿霰弹枪的男人。”

“啊,原来那家伙叫做小鸠泽啊?真是太好笑了。”男人像个天真少年露出笑容。“老实说,那家伙以为我好欺负,实在太小看我了。他大概认为自己人高马大,手上又有枪,一定天下无敌吧。话说回来,今天我还是只有逃走的份,这已经是第二次败北了,实在也没脸说他什么。”

“你为什么特地帮我偷来手铐的钥匙?”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让他们以为我们两个是同伴应该不错。”

“我跟你?”

“越是混淆情报,对我们越有利,不是吗?只要我伸手抢夺手铐钥匙,他们应该就会认为我们是同党,不管是警察还是媒体,都会这么认为,但其实我们两个毫无关系。像这样把对手搞糊涂,做一些没有必要的动作,让他们误以为其中必有深意,这可是逃亡的金科玉律呢。所以,我本来的目的只是拿走钥匙,但心想,送佛送上西天,干脆帮你解开手铐好了。我这个人很好心吧?明明人这么好,为什么我没有朋友呢?真奇怪。”

两个人挤在楼梯间对话,青柳感觉自己好像是在阴暗小巷里遭到不良少年勒索的初中生。不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外表看起来这么斯文,反而比较像是遭恐吓的那一方。

“话说回来,那个戴耳机的彪形巨汉竟然叫做小鸠泽,真是太不搭调了,他那副德行跟鸽子根本是天差地别呢。”

青柳此时忍不住将所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不过,你也一样吧?”

“什么?”男人镜片后方的细眼稍微变得锐利了些。

“你不是也被别人取了一个怪名字吗?”青柳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开始害怕,感觉自己会被捅一刀,不禁背脊发凉,但又无法阻止自己的嘴巴继续说,“你就是‘切男’吧?那个拦路杀人魔。”

男人在一瞬间将眼睛眯得更细了,接着脸颊一缓,说: “吓一跳吧?”

青柳点了点头。“很久以前,你连续犯案的那段期间,我曾经看到某写真周刊所刊登的报道。一个拿着枪的壮汉正在跟连续杀人魔一决高下,简直像漫画一样。”当时是一个送货员同事拿着杂志给青柳及其他人看的,大家还笑着说: “这篇报道实在太夸张了,简直像美式漫画。”但是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拿着枪的壮汉应该就是小鸠泽吧。青柳说:“我想起了那篇报道。”

“原来是那篇报道啊。”男人噘着下唇不再说话,看不出是否对这件事感兴趣。过了一会,他说:“继续在这个楼梯间聊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要跟我来?”他伸出手指打横一指,朝着暗巷深处走去。

青柳背起背包,紧跟在后,不知为何,内心毫无恐惧与迟疑,让全仙台市民心惊胆颤的连续杀人魔明明就在眼前。

男人也曾一度回头问: “你怕不怕我?”

“怕是怕,不过……”青柳老实回答, “我今天遇到太多莫名其妙的事,脑袋已经一片混乱。”好像一台已经把多种水果打成稀泥的果汁机,就算加进新的水果继续打,混杂程度也不会改变。“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青柳试着如此说明。

“小哥,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只是一直逃亡。因为蒙上了不白之冤,只能选择逃亡,刚刚其实已经被警察逮到了,又被你救出来,但我真的好累……”青柳在心里接着说,“所以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从你身边逃走了。”

男人不发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止是脸,就连自己身上的衣服鞋子也都被对方仔细打量了一番。“怎么了?”青柳这句话还没问出口,男人已举起一只手伸了过来,他大吃一惊,整个人差点向后弹。男人在他牛仔裤的后腰位置一摸,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尾夹的东西,说:“你看,这玩意可以将你的位置信息发送出去,可见警察做事是很小心的。这玩意就夹在你的皮带旁边。”

“他们什么时候在我身上放了这种东西?”青柳难掩惊讶。男人若无其事地说: “大概是刚刚押你上车的时候放的吧。”接着,他将发信机丢进旁边的信箱内,说, “好了,走吧。”

男人以惯熟的步伐在狭窄的巷道内穿梭前进,来到一间颇为肮脏的汽车旅馆,走进了旅馆旁边的公寓,周围的亮光不多,只能仰赖汽车旅馆的招牌灯光前进。这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公寓,走进公寓内,爬上楼梯,扶手摸起来有生锈的粗糙感。男人上到二楼,打开第一道门,门似乎未上锁。

他往墙上的开关一按,室内的灯亮了起来。那是一个有着橙色伞状灯罩的小灯,把屋内照成了橘子色,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这是一间只有六置大的住屋,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榻榻米气味。

“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青柳。”青柳回答。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必要隐瞒本名。

“喔。”

“你呢?”

“我叫三浦。”男人报出名字时,依然是一脸不满。

“这是你家?”

“怎么可能。”男人想也不想地说道。

屋子中央有张没有毛毯的桌炉,男人在桌前坐下,青柳也在男人的对面坐下。

“到处都是监视系统,快把我烦死了。”男人说, “刚开始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这里是安全的?”

“嗯,至少目前是。”

“这不是你家?”明知会被嫌烦,青柳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只见墙边有个小小的彩色置物柜,上面放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一个身穿皮外套的浓眉男人与一个小男孩的合照。

“那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三浦察觉青柳的视线,嘟着嘴说道。

“原本的主人?”

“我跟他暂借这个屋子。”

“他现在在哪里?”

一脸斯文的三浦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阵子,才开口说: “我给了他一些钱。那对父子的梦想是开着敞篷车在日本到处旅行,所以我给了他一笔足以实现梦想的钱,请他将这个屋子借我。这样的交换条件不赖吧?他现在应该在某个地方开着红色敞篷车吧。”

青柳紧咬臼齿,心想: “一听就知道是谎话。”忍不住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小哥,你该不会以为我已经把那对父子砍死了吧?”三浦以带刺的口吻说道。

“没有。”青柳说道。总不能告诉他,你说对了。

“老实说出来吧。”

“没有。”青柳含糊地回答着。在这时候发挥正义感,大喊“你这个杀人魔,我要报警抓你”的选项是不存在的,一旦报警,第一个被抓的人会是自己。

“他们说那个监视系统是为了抓我而装设的,根本是胡扯。抓我只是借口,借口。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为了市民的利益,骨子里是为了监视市民,真是虚伪。”

“不管是不是借口,让他们有这个机会的人总是你。”青柳老实地说道。

“不,我不这么认为,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找到其他借口。那些政治人物只有在找借口这方面是天才。不管是任何事情,残杀犹太人也好,发动战争也好,只要告诉大家‘这样下去很危险’,大家就会听话照做,就是这么一回事。仙台的监视系统也一样,为了我这么一个拿刀乱挥的危险分子,有必要建立起这么一套大手笔的基础建设吗?”

“那个系统的性能有多强?”

“就我所知,”三浦微微撑开鼻孔,说,“整个城市有着为数不少的防范监控盒,对吧?每一个都可以撷取半径数十米内的所有电磁波,包括电话及电脑的无线网络,就连声音也可以录下来。防范监控盒顶部的球形摄影机可以拍到几乎是三百六十度的影像。当然,那么广大的摄影范围,要将影像全部录下来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就跟监视摄影机一样,可以经由操控,掌握实时画面。”

“这些情况都会被传送到某个地方吗?”

“每一个防范监控盒都像一台连接网络的电脑,所以不会主动传送信息,而是由管理者联机进入防范监控盒的数据库中,读取信息,也可以用搜寻方式寻找信息。”

“像这样监视社会,在虚构的故事中倒是蛮常见的。”

“你说的是托尼·斯科特(译注:托尼·斯科特Tony Scott, 1944-是著名的电影导演,出身于英国,代表作有《壮志凌云》Top Gun等.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1945-亦是著名导演,出身于德国。此处所说的两部电影可能是将托尼·斯科特于1998年公开的《全民公敌》Enemy of the State与维姆·文德斯于1997年公开的《暴力启示录》The End of Violence 这两部电影拿来比较。两者皆谈及了监视社会的问题。)?还是维姆·文德斯?那两部片子还蛮像的。”三浦的双眼突然绽放光采,呼吸也变得急促,整个身子凑了过来。青柳对这些名字毫无概念,只能用过去读过的小说标题来响应: “例如《一九八四》。”

“八O年代?”三浦回了句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接着又说, “不过,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在现实之中不可能监视任何角落,例如这栋破公寓的屋内,他们就看不到。不管是偷拍还是窃听,他们都不会把机器装在这种地方,那些人应该认为除了少数特别人物的住家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监视的必要吧。不过,如果要问我,其实我认为像这样的地方才最应该装设监视系统。那些人做事情总是抓不到重点。”

青柳此时想到,当初自己在稻井先生家中拨打手机之后,行踪立即曝光,他将这件事告诉三浦,三浦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那还用说,这年头的手机只要电源是开启的,就可以查得到所在位置。一般而言,手机发出通话讯号后,基地台都会先确认号码是否正确,然后才会将讯号传给对方的手机。”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此时的三浦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脑袋不好的笨学生问得不耐烦的老师。“位置情况会被记录在主存储器,并且会不断更新。所以只要想查,就可以查得到电话是由谁的手机打出去的,当然也查得到位置。据说那个防范监控盒可以分享电话系统的主存储器信息,同时应该也会有更加详细的位置情况,所以如果真的想要躲起来,最好还是把手机丢了吧。”

“已经丢了。”正确说来,是交给了那个卖杂志的游民,不过结果是一样的。

“聪明。”对方第一次开口称赞。青柳不禁想要点头说声“谢谢”。

“你最好要有一个观念,就是绝大部分的手机谈话内容都是同步被窃听的。”

“什么?”

“当然,并不是真的有人用耳机偷听,我的意思是会被录音。”

“被机器窃听?”

“没错。声音会被储存在机器中,等到需要时,就可以从中搜寻出来,防范监控盒就是这样的系统。所以,警方可能是从这些信息中搜寻到跟你的手机号码有关的信息。但反过来说,他们只能从手机号码来判断是否是关于你的情况,所以只要用其他的号码来打电话,就不太会被抓到。”

“原来是这样啊?”

“以常识来思考就知道,想要用你的声纹来搜寻情报,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越是模糊的条件,搜寻起来越困难,就算做得到,也会花很多时间。最简单而明确的条件就是手机号码,打出去跟接收的号码。”

“这么说来,只要我用其他人的手机打电话……”

“被发现的可能性一定会降低。不过,接电话的人如果跟你有关系,警方可能会用对方的号码来搜寻。”

青柳的脑中立即想到阿一,自己打给阿一的电话被掌握,这一点也不奇怪。接下来,又想到井之原小梅。那她呢?她跟自己的关系也已经被警方知道了吗?又或者,她其实是警方为了陷害自己而安排的人呢?这个苦恼已久的疑问再次冒出。

“不过,要一直将声音及影像录下来,信息量应该大得吓人吧?”青柳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就算仅限于仙台市内,应该也会很快就耗尽容量才对。”

“所以,我想信息应该只会储存一段时间。”三浦说起话来颇为木讷,却散发出一股高级知识分子的帅气。“以现实状况来看,要储存整个仙台的信息,顶多只能储存一两天的容量。换句话说,这个机器对调查以前的案件完全没有帮助,因为过去的资料会被删除。”

“完全没有帮助?”

“但是如果发生了重大案件,就能派上用场了,因为警方可以进行实时监控。”三浦说道。

“例如今天发生的游行爆炸事件,那个凶手就很适合以实时监控的方式追踪。”三浦伸手抚摸着眼镜的脚架,突然喊出一声“啊”,接着嘴角上扬,说, “小哥,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杀害首相的凶手吧?”

青柳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时间哑口无言。

“咦?就是你吗?真的假的?”三浦显得很兴奋。青柳才刚想“他该不会要跟我握手吧”的时候,三浦已经伸出了右手说: “请跟我握个手。”

“我不是凶手,只是被当成了凶手。”

三浦一听,不再说话,眼睛眨了眨,以满脸认真的表情一边摸着眼镜,一边凑近青柳仔细观察。“真有意思。”接着,他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戏谑地笑了。“你被人诬陷了吗,青柳?你看起来那么老实,真是可怜,太好笑了。”

“一点也不好笑。”

“难怪那个叫做小鸠泽的壮汉会来抓你。我猜那家伙应该是隶属于特殊单位的,若不是暗杀首相的凶手,也不必他出马。啊,青柳,你知道吗?一般警察可不能像那样拿霰弹枪乱开枪的。”

“我也这么想。”青柳语带讽刺地说道, “公务员戴着耳机工作应该也不太妙。”

此时,屋外传来声音,青柳的背脊敏感地一震,转头凝视着窗户,虽然很想走近窗边查看,但又怕自己的身影被人从窗外看见,因而不敢行动。三浦似乎察觉了青柳的心思,说: “别担心,那是客人进出汽车旅馆的脚步声。”接着又说, “就算首相死了,上汽车旅馆的人还是照上不误。”

三浦站起来,从冰箱内取出两罐啤酒,将其中一罐递给青柳,拿起桌上的碗装泡面,用热水冲泡。热水散发出温暖的热气,让青柳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话说回来,被人诬陷为暗杀首相的凶手,这样的经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能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在面泡好之前的这几分钟就好。”三浦一面说,一面拉开啤酒罐拉环,以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说了声“干杯”,拿着啤酒罐在青柳的啤酒罐上敲了一下,凑向嘴边。“真令人好奇。”

对青柳而言,将自己遇到的这些事告诉别人,并不为难,或许心里早就希望将这些事对某个人一吐为快了。“该从何说起呢?”

“不如从头开始说起吧?新郎,青柳某某,身为父亲青柳某某与母亲某某的长男,出生于某某市,从小就开朗活泼、成绩优秀、运动全能……”三浦开玩笑地模仿婚礼司仪的台词。

青柳很自然地露出笑容,毫无理由地感到放松,但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他决定从早上遇到森田森吾时开始说起。

三浦听着青柳的话,不停轻浮地说着“喔”、 “哎呀呀”或“那可真糟糕”之类的话,表情却相当认真,仿佛在鉴定一颗新发现的宝石。“真有意思。”听完之后,他如此说道,“这样诬陷别人真是太过分了,你确实有生气的权利。”

“对呀,真是过分,好让人生气。”

“由你所说的状况来判断,你完全是被设计陷害嘛。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已经挖好了各种陷阱等着你来跳。可是,为什么会挑上你呢?跟那个首相关系更密切的人,应该多的是吧?”

“我怎么知道。”青柳将啤酒罐放在唇边,但想了一下还是没喝。这样的动作全被三浦看在眼里。青柳心里一惊,抬起眼来,两人四目相交。“你担心我在啤酒里下毒吗?”三浦说,“嗯,什么事情都是谨慎一点比较好,可是怀疑我,对你完全没帮助,你认为我会去检举你吗?”

“我也不知道。”青柳只能如此回答。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窗外透着微微的亮光,应该是路灯吧。

“吃泡面吧。”三浦说着,递了一碗过来。热气从碗盖的缝隙间透出。“不过,这个可能也有毒哟。”

青柳心想拒绝他的好意似乎也太不识大体,于是接过了筷子,想也不想便掀开碗盖吃了起来。好长一段时间没吃到温热的食物,眼角不知为何微微湿润。

“啊!”过了一会,三浦突然大叫一声,打破了沉默。只见他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了声,“咦?不会吧?”放下泡面,将上半身凑过来说:“我认识你。”

“咦?”

“不会吧?真的假的?”三浦的表情似乎是颇为感动。“你不就是那个人吗?很久以前救了女明星的那个送货员,我在电视上看过你,看过好几次呢。”

青柳雅春只能苦笑着回答了声“喔”。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有人提起这个话题,而且竟然连眼前这个让整个仙台,甚至是令口近县市,以至于全国都陷入恐惧的连续杀人魔也认识自己,让青柳哭笑不得。

“原来如此,他们就是算准了这一点。”三浦恍然大悟地说道, “大家都喜欢看见英雄变成狗熊,何况青柳你又长得帅,对我们这些平凡男人来说,十足是令人嫉妒的对象,见你蒙上不白之冤,大家反而会拍手叫好呢。真是高明的做法,你真是首相暗杀计划的最佳凶手。”

“那所谓的英雄形象也只是被任意塑造出来的假象。”

“凶手竟然是一个被认为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人,这样才更让人兴奋。”

三浦开始大口吸着泡面,他那豪气的吃相看在青柳的眼里,不禁也感染了那种豪爽的气息。

青柳也在片刻之间将泡面吃完,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将面碗往桌上一搁。很巧的是,两个人放开面碗的时间完全相同。“青柳,真是辛苦你了,接下来呢?”

“什么接下来?”

“接下来打算怎么逃?”

“完全没主意。”青柳老实承认,“事实上,刚刚坐在警车上时,我就已经放弃希望了。”

青柳被佐佐木一太郎与那个小鸠泽押上车载往车站的路上,曾经一度认为自己能做的都做了,那心情就好像参加了一场双方实力悬殊的比赛,虽然尽了全力,最后还是败北收场。虽然与高中棒球队不同,没办法安慰自己就算这次输了也还有夏季比赛,但除了乖乖束手就擒之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喔。”三浦取下眼镜,以布擦拭镜片。“的确,要逃是很困难的。仙台几乎彻底受到监视,即使交通运输系统已解除全面封锁,但到处都有路检据点。想得到的做法大概只有……”

“大概只有?”

“在市内找一户值得信赖的人家,一直躲着,这个方法或许不错吧。警察除非将仙台的房子全都翻过一遍,否则是抓不到你的。不过,如果那是一户跟你原本就有关系的人家,应该会先被搜索。”三浦一边说着一边戴上眼镜。“想得到跟你毫无关联的藏身之处吗?”

青柳根本想都不用想。“没有。”

“而且不管躲在哪里,要是被附近邻居看见,还是有可能被检举。我想警方应该也快公布你的消息了。”

“咦?”

“你想想,你刚刚用那样的方式逃走,他们应该也不再认为可以用低调的方式逮住你了吧。”三浦说着,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说不定已经被公布了。”

电视屏幕在映照着橙色灯光的房间内逐渐变亮。青柳目不转睛地盯着,还是老样子,每一台都制作了特别节目,播放着金田首相游行与爆炸瞬间的影像,来宾的组合也已了无新意,让人体会到节目制作人也不是好当的,不禁感到有点同情。

“这场骚动都是你引起的,真是了不起.”

“一点也不。”

三浦转了几个台之后,说,“看来还没有公布。”语气仿佛是在向青柳道贺。“不过,我猜明天早上之前就会公布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到时候……”

“到时候,外头每一个人都会变成你的敌人。”三浦言词犀利地说, “你只要一走上街,就会有人报案,到那时你就变成所有人认定的暗杀首相的凶手了。”

“至少我自己不这么认为。”青柳反驳道。接着望向窗户,说,“在那间汽车旅馆内躲一阵子,你觉得如何?”

“这点子不太高明。”三浦立即否定。“你一个人没办法进汽车旅馆,一定要找一个女人陪你。你当然可以上街搭讪,但是随便搭讪一下就傻傻跟你走的女人,你觉得可以信任吗?”光听三浦这番话,会令人以为他是个身经百战、早已厌倦纵欲人生的花花公子,但是他的外表,却像一个在女人面前讲话会打结的腼腆少年。“而且,警察也不是傻子。再过一阵子,他们应该就会针对这些住宿设施展开调查了吧。胶囊旅馆也一样,你的照片会在每个员工之间传阅。”

“漫画网吧呢?我稍早之前才去过。”

“应该也越来越危险吧。等到你的消息被公开之后.就没办法再去了。”

“既然如此,”青柳看着眼前的电视机说, “不如跟电视台或报社联络看看,如何?告诉他们‘我是被冤枉的’、 ‘我是无辜的,,他们就算不信,也可能有兴趣报道。”

“这一点确实可行。大众媒体选择报道题材的条件不在于真假或善恶,而是有没有趣。你这件事很有话题性,他们一定会争相报道的。当然,这么做也有危险性。”三浦沉着地说道,“而且,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难道你要告诉他们‘我因被控涉嫌暗杀首相而遭到追捕,但我是冤枉的,请将这件事报道出来’吗?”

“我只是个普通民众,却被诬陷为重大案件的凶手,光是这点就很有话题性了吧?”

“你认为电视台的人会愿意保护你,为你办一场现场直播节目吗?”

“有可能。”是否真的可能?疑问在青柳心中一闪而过。接着,他突然想到以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在社会上引起一阵轩然大波。青柳望向三浦,只见他不停地微微点头。

“没错,以前有一个伪装成我的假货找上电视台。那时,电视台的高层乐不可支,打算安排一场独家的现场直播节目。”

“结果因内部举报,被警方知道了。”

“后来,那个假货被逮捕,电视台似乎也吃了很多的苦头。”

“都是你的错。”

“才不是我的错。不知道是哪个笨蛋妄想取代我的地位,跟电视台搭上了线。”三浦在说出“妄想取代我的地位”这种话时,脸上的表情是相当认真的。“不过,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电视台应该都没有胆量为了节目收视率包庇罪犯了。就算你打电话过去,电视台也不敢给你正面响应。”

“但这是个相当重大的事件。”

“正因为事件重大,所以除非胆量过人,否则电视台是不敢不将凶手交给警方的。”青柳反驳道: “做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不是电视台的拿手把戏吗?”但三浦却说: “媒体绝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们虽然喜欢趁势起哄,但再怎么乱来也总是在安全范围之内。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先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做的。”

“你讨厌媒体,这只是你的偏见。”

“打不打电话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傻傻地出面,很有可能会中警方的埋伏,这一点最好要有心理准备。而且,说不定他们会在节目中趁乱开枪把你打死。”

“警察会做这种事?”

“对那些政府高层来说,你是眼中钉。”

青柳没办法将这个警告一笑置之,只有无意义地伸手拿起泡面的碗,朝空碗底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感觉脑袋开始变得迟钝。

“青柳,你自己没有什么逃跑的点子吗?”

青柳察觉三浦正在问自己,赶紧抬起头来,张开双眼。换句话说,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睡意让脑袋异常沉重。

“点子……”青柳发现自己说话变得喃喃呐呐,不禁有些焦躁,那种感觉就好像以迟钝的手腕拉动一组生锈的滑车。他想起来了,点子是有的,应该是有的,他拼命回想。当初在漫画网吧坐在电脑前输入讯息,就是为了这件事。“点子只有一个。”

接下来,青柳雅春将自己所设定的唯一计划说明一遍,口齿不清的状态让他感到全身不对劲且急躁不安。

“这点子蛮有趣的。”三浦听完之后,像个小孩子一样雀跃,眼神绽放光芒。“不愧是曾当过送货员的人,利用送货员收取货品的机会的确是个不错的点子。”

“其实没什么胜算。”青柳半自虐地说道。

“不过,成功的可能性并不是零。那个人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我也不知道。”青柳回答, “不过,我现在唯一拥有的武器,只剩下对他人的信赖了。”

“真有趣。”三浦一股笑意喷了出来, “被骗得那么惨,还能相信别人?你真是个怪人。不过,既然如此,你就在这个房子里休息到早上吧。到了明天,你再依照你的那个计划行动。这时候,休息是最重要的。”

“这样的状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青柳环顾室内,不知为何觉得天花板变低了,斑驳的墙壁看起来相当脆弱,似乎只要轻轻一刮就会在两个房间之间开个洞。青柳看着看着,睡意越来越浓。

“对了,顺带一提,就算一直躲在这个房子里,也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除非你想永远住在这里,但那是不可能的。或者你可以试试看在这里拼命吃东西,吃到变成胖子,让现在这张帅气的脸孔完全消失,到时候或许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外面吧。”三浦说道,“努力一点,说不定半年就又肥又肿了。”

“咚”的一声,让青柳睁开了眼睛,刚刚似乎又不知不觉闭上双眼了。就算再怎么疲累,也不应该会突然变得如此想睡,他不禁心生怀疑,往前一看,桌上放着手机,转头望向三浦,问道:“这是?”

“那是某人的手机,应该还可以用,送你吧。”

“某人?”

“尸体还没有被找到,所以手机还能用,我刚刚试过了。”

青柳被“尸体”这个字眼吓一跳,愣愣地望着三浦。换句话说,他所杀死的人至少还有一个尚未被警方发现。

“总是有需要打电话的时候吧?这部手机的号码还没有被警方锁定,不必担心被发现电话是你打的。”三浦淡淡地说道。

青柳拿起手机,正想要开启电源时,却发现眼皮已经掉了下来,心中万分不解,为什么会那么想睡呢?

“抱歉。”三浦点头致歉道。

“咦?”青柳趴在桌上回应。

“我在泡面里下了药。青柳,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我是一片好心,如果没有先恢复体力,原本可以逃得掉的情况也会变成逃不掉。你刚刚说的那个计划必须到明天早上九点才能实行,现在刚好可以好好睡一觉。”

“药?”青柳已完全无法思考,脑袋只有一种被堆满了沉重石块的感觉。

“那我先离开了。”三浦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想到了什么能帮助你逃走的好点子,会再跟你联络。”

“等等……”青柳哀求的声音小得几乎没有人听得见。在下一个瞬间,意识便已飘走,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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