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雅春

金色梦乡  作者:伊坂幸太郎

被三浦下的药,或许只是发挥了推波助澜的功效吧,青柳雅春陷入熟睡的真正理由恐怕不是药力,而是大量累积的疲劳。他醒来时,已是隔天早上八点了。身上穿着原本的衣服,躺在地板上,蜷曲着身体的姿势就好像是从树枝上掉下来的幼虫。

窗帘是拉开的,但或许这栋公寓不是位于向阳处,日照不强。三浦已不知去向,没留下任何字条。当然,他如果真的留下字条,内容恐怕也令人头疼。没有毯子的桌炉上只放着一把钥匙,这意思应该是要自己离开时把门锁上吧。

青柳雅春打开电视,看见自己出现在画面中的瞬间,突然有种错觉,仿佛房间的地板开了一个洞,自己正在不断坠落,背脊上一股凉意逐渐往上爬,脖子一阵寒冷,就跟昨天从天桥上跳到前园先生的货车上时,那种坠落的感觉一模一样。

“您以前便知道凛香小姐住在那栋公寓吗?”记者问道。两年前的青柳雅春回答:“不,我不知道。”

画面上播放了这段当年的影像,接着摄影棚的主持人语重心长地感叹: “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一定要保持冷静才行。”青柳如此告诫自己。这一刻终于到来,自己的通缉照终于被公布了。但是,青柳拼命对自己说: “这是可以预想得到的结果,绝不能慌了手脚。”如果不这么说服自己,被当成凶手的那种恐惧感恐怕会让青柳崩溃。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画面瞬间消失,整个屋内变得一片安静。

青柳站起身来,冲动地走向门口,发现背包忘了拿,立刻又走回来,将背包背在肩上,重新走向门口。他突然开始担心开门之后可能会看见一群人正拿枪对着自己,就再一次快步走回屋内,转而从窗户向外窥探。小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视线一转,看见一只原本停留在电线杆上的乌鸦展翅飞走。

青柳再次打开电视。两年前的自己对着麦克风,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问题,那模样看起来实在天真又无知。青柳感到无法承受,想将电视关掉,此时看见画面角落写着一排文字“若您有任何事件相关信息请联络我们”。后面有电话、传真号码及电子信箱。

青柳想起昨天与三浦的对话。虽然三浦认为投靠电视台的做法不可行,但青柳还是无法完全放弃这个点子。一般人惹上麻烦时,第一个想到的总是警察,其次应该就是媒体。

要是再继续犹豫不决,恐怕将永远无法采取行动。青柳拿起三浦给的手机,拨打画面上的电话号码。为了保险起见,事先设定成不显示来电者号码。或许是打进去的电话太多,通话中的铃声响了好一阵子,大约十分钟后才接通。

“那个……”青柳才起了话头,对方已经用熟练的语调催促,“关于这次的事件,您想提供什么线索?”声音听起来是名女性,简洁有力但带着公式化的口气。

青柳紧张地说:“那个……”接着鼓起了勇气,一口气说完,“那个,我是青柳雅春。”在青柳的想象中,对方一听到这句话,应该会惊讶得忘了呼吸,为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特殊线索、大新闻而感到兴奋,连说话声也变得高亢,但实际与想象却是大相径庭,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喔,是吗?”对方的声音中竟然带着一点不耐烦,反倒让青柳吃了一惊,赶紧接着说, “我就是现在电视上报道的那个青柳雅春。”

“能不能将您的住处等数据告诉我们?”对方说道。

青柳虽然有点疑惑,却也渐渐理解状况,一定是有太多人自称青柳雅春,这些人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总之人数一定不少。所以接电话的这名女性才会显露出“又来了”的态度。

青柳很想把电话挂掉,但忍了下来,耐着性子向对方说明自己就是青柳雅春,目前正在逃亡,希望透过电视台告诉观众自己并不是凶手。

青柳不敢说太久,就在要挂掉电话时,听见电话另一头的那名女性正在跟别人说话,虽然不明白详细状况,但她似乎正将这件事告诉一个刚好从身后走过的男性。过了一会,换那人接了电话,说:“我是制作人矢岛,您是青柳雅春先生吗?”

“对。”青柳不知不觉加强了语气。

“请原谅我们的失礼,太多人自称是青柳雅春。不过,那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很自豪地说自己是凶手,几乎是没有人像您这样主张自己是被冤枉的……”似乎是因为这样,才引起了他的兴趣。

“因为我是冤枉的。”青柳简洁地说道,担心说太多,自己会忍不住开始哽咽。

“您能证明自己就是青柳雅春吗?”

青柳一时之间答不出话来。有谁能证明自己是自己呢?“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青柳雅春,你们能保护我吗?”

“保护?”

“警察正在追缉我,但我明明不是凶手。”

“为什么不向警察好好解释?”

青柳忍不住想要咂嘴。“是啊,任谁都会这么想吧。”这句自暴自弃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现在的状况没办法让我把话说清楚,所以我想要通过电视台诉诸舆论。”青柳边说边想着那些穷追不舍的警察、拿着霰弹枪的壮汉及一次又一次击发的枪。“我希望电视台能将我藏起来,直到警察承认我的清白为止。”

矢岛沉默不语。青柳原本还有点期待他能马上回答“没问题、没问题,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不禁感到绝望。

就在青柳偷偷咽下一口唾液时,矢岛开口说: “这或许有点困难。首先,我们必须证实你所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不能胡乱报道。”

“你们现在不是正胡乱报道着我是凶手吗?”青柳语带讽刺地说道。明知无谓,却无法克制自己不说出这句话。

矢岛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才接口说: “我们昨晚已经决议,一旦获得关于你的线索,就必须通报警方。虽然我们会尽可能保护你的安全,但是也一定会把你的消息告诉警察。”这样的回答确实合情合理。

青柳的脑中浮现一个画面:自己前往电视台,被带进摄影棚内,好几台摄影机对准了自己,但操纵摄影机的都是制服警察,就在自己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即已被他们开枪射杀。被蒙在鼓里的电视台工作人员当然会一片哗然,此时佐佐木一太郎会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告诉大家: “青柳雅春身上藏有手枪,我们不得已只能将他射杀。”虽然这样的说法难以让人信服,势必引得阴谋论满天飞,但真相将永远消失在黑暗之中,就像当年奥斯瓦尔德死后一切便不了了之。

“你还在吗?”在矢岛的呼唤下,青柳才回过神来。

“总之让我考虑看看,我会再打电话。”青柳只能这么回答。

矢岛迟疑了一下,似乎无法决定该不该出言挽留,不过最后还是说: “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请打电话给我。“接着说了一串手机号码,应该是他的私人手机。青柳雅春急忙抓起桌上的笔,将号码写在左手腕上。挂断电话,关掉电视,深深地感觉到,到刚刚为止是孤单一人,从现在开始也还是孤单一人。

“快逃吧。”森田森吾昨天在车里曾对自己这么说道。

“就算一直躲在这个房子里,也没办法解决问题。”三浦曾这么说道。

青柳从背包中取出毛线帽,这是离开稻井先生家之后便一直带着的东西。然而,他又立刻想到昨天被佐佐木一太郎逮捕时,自己正戴着这个毛线帽,警方可能已经将这顶毛线帽列为自己的特征之一了,虽然不清楚防范监控盒的摄影范围有多广,分辨率有多高,但似乎可以想象这顶毛线帽在电视上清楚地被拍出来的画面。青柳赶紧将毛线帽丢向角落,什么都别戴似乎还好一点,心里忽然觉得反正不论如何挣扎,被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青柳走出公寓,低着头朝北方前进,目的地是位于仙台车站东北方的那栋综合商业大楼。步行虽然花时间,但也想不到其他移动方式。搭巴士太引人注意,出租车司机可能早已拿到自己的通缉照片。紧张的程度较昨天倍增,觉得路人随时可能对着自己大喊“凶手”,或是抓着自己的手腕喊“你就是电视上那个人”,也可能会暗中通报警察。

青柳在大马路旁停下来等红绿灯,感觉身旁的路人都在偷看着自己,不禁心里发毛,赶紧转身走向天桥,接着又担心自己突然改变行进方向可能更加引人侧目,紧张地加快脚步走上天桥。来到天桥的中央时,看见了一座防范监控盒藏匿在天桥下的植物旁,反射性地想要蹲低身子,赶紧提醒自己忍住。此时一辆救护车从天桥下驶过,青柳的目光忍不住被警示声及红色灯光牢牢吸引。一切的行动都是如此不协调,所有的举止都相当不自然,连移动身体半寸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往车道一看,车流似乎比昨天顺畅了些。路检据点或许尚未撤除,但应该放宽许多。一辆送货的大货车停在路边,送货员正将货品搬出。

青柳来到综合商业大楼,没有搭电梯而是沿着昏暗的楼梯爬上三楼。位于三楼的那间咖啡厅,果然还是拉下铁门,店长看心情开店的方针似乎依然没变。

青柳躲进咖啡厅旁的公共厕所,里面不仅昏暗,还充满灰尘与臭味。整个三楼的空间除了咖啡厅之外皆无人使用,所以应该是不会有人进来这间厕所。但躲了一阵子之后还是感到不安,忍不住躲进隔间之中,可是隔间内的狭窄却令青柳更加害怕,想到如果有什么万一,在隔间内将无路可逃,最后还是选择站在小便斗前。水滴不停地从洗手台的水龙头滴落,不管关得再怎么紧,水滴还是滴个不停,飞溅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在耳中回响。

大约九点十分左右,听见电梯运转的声音。接着,门外传来了“果然没开”的抱怨声,然后是“请问是不是有人委托送货”的呼唤声与敲门声。

青柳缓缓打开厕所的门,走了出去。“岩崎前辈。”

岩崎英二郎转头过来一看,不禁瞪大双眼。他依然梳了个飞机头,一点也没变。

“喔喔。”岩崎目瞪口呆,一动也不动,脚边放着一台搬货用的推车。“青柳,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刚好来这里取货。”

“岩崎前辈,真是对不起,那个委托申请是我提出的。”

“什么?”岩崎一脸不解。

“昨天,我查到这附近是你负责的区域后,就在网页上提出委托取件申请。”

“什么?真的假的?”岩崎英二郎每次感到困扰时脸上都会露出笑意,这个习惯还是没改。他正淡淡地笑着,可见他现在既不是在生气,也不感到害怕。“话说回来,你现在的处境可真要命啊。”

“你看电视了?”

“今天早上看了。当时我正准备要出门,我老婆把我叫住,我本来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一看电视,才知道逃亡中的凶手竟然是你。整个公司为这件事吵翻天了,电话也响个不停呢。”

“真是非常抱歉。”青柳低头赔罪。自己以前上班的公司受到世人注目,也是可以预见的事。“害你们没办法好好工作。

“唉,别介意啦。”岩崎英二郎似乎慢慢冷静下来。“反正那一定不是你干的,对吧?”

“咦?”

“你真的是那个事件的凶手吗?不是吧?”岩崎英二郎皱着眉说道。青柳愣愣地看着岩崎英二郎,想起从前刚进公司还跟着他实习的时候,在送货的过程中也常常从侧面看见他这个表情。每当车内音响传来流行歌曲,他总会不耐烦地说: “这种歌哪里好听了?一点也不摇滚。”当时脸上就是这种表情。青柳不禁紧紧抿住嘴。

岩崎英二郎似乎看穿了青柳的心情,说: “何必哭丧着脸呢?”接着又道,“青柳,可别告诉我,你真的是凶手哟。”

“不是。不过岩崎前辈那么轻易就相信我,让我吓了一跳。”青柳腼腆地说道,用手背在眼角擦了擦,才想到今天还没洗脸。

“我以前或许也跟你说过,只要听见电视上的流行歌.或是完全看不出来哪里摇滚的乐队莫名其妙地大受欢迎,我就会觉得很烦。老实说,那些卖座的音乐或小说,都让我觉得既肤浅又虚假。”

“你以前常常这么说,岩崎前辈。”

“所以啦,”岩崎英二郎的目光如老鹰般锐利, “我向来认为电视上说的事情都不是真的。”

“嗯。”青柳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过更让自己开心的是岩崎英二郎这个人一点也没变。

“好了,你想要我帮你送什么东西?”岩崎英二郎微微抬着下巴说道,并向他自己带来的推车望了一眼。整台推车都贴上了代表公司形象的淡蓝色贴纸。每当需要搬运一件以上的大型货物时,送货员就会使用推车:或要将货物送到禁止停车的区域时,也会由集货据点使用推车以徒步的方式运送。

“能不能……”青柳说,“帮助我逃出仙台?”

岩崎英二郎眨了眨眼睛,嘴角再度上扬。

青柳拼命向岩崎英二郎说明:委托取件时如果注明是大型货物,送货员应该会带一台有盖子的大推车来取货,我想要躲在推车里,然后借由货车移动,离开仙台。

“喔。”岩崎英二郎说,“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我负责的区域?”青柳说:“我看了员工专用网页中的送货员负责区域数据。”接着又老实地说,“我认为如果是岩崎前辈,或许愿意帮助我。”

岩崎英二郎一边搔着鼻子,一边将脖子左右摆了摆。

“拜托前辈这样的事情,真是非常抱歉,可是我已经想不到其他可以投靠的人了。我知道这样一点也不摇滚,真是对不起。”

青柳不停地低头恳求,岩崎英二郎低声说: “不,这还蛮摇滚的。”接着开心地笑了。“进来吧,这货物我帮你送。货到付款吗?”

这是青柳雅春第一次坐在推车里被人推着走。

“货车的位置有点远。”岩崎英二郎说道, “你缩着身子,乖乖躲在里面别动。”

青柳坐进推车内之后,岩崎英二郎又在上面压了一个空纸箱。青柳雅春弯着身体,环抱膝盖,任由搬运。推车虽然有轮子,但并不平稳,前进时左右晃动,让青柳的屁股疼痛不已。

凭感觉知道推车进了电梯,关门声响起,电梯逐渐下沉,随即又停了下来,微微震动,电梯门开启。“啊,岩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人耳中。听声音应该是这栋大楼的所有者,也是刚刚那间咖啡厅的店长。

“怎么,来这栋大楼送货?”男人向岩崎英二郎问道。

“老板,从二楼到一楼,走楼梯就行了吧?”岩崎英二郎笑道, “这样才能减肥呀。还有,咖啡厅看心情才开,实在不太好吧?”

电梯抵达一楼,电梯门打开。先传来老板走出电梯的脚步声,然后推车开始前进。电梯门在此时关闭,夹了一下推车,青柳的身体也感受到冲击力。

“岩崎,你们公司现在应该很头大吧?”老板说道, “青柳搞出这么大的事,你们课长什么的应该很伤脑筋吧?”

“咦?老板,您也认识青柳吗?”

“以前他来过几次。那个人细心又认真,还蛮可靠的。而且,以前电视炒得火热时,他可是很出名呢。”

“那家伙没那么了不起啦。”岩崎英二郎故意大声否定。

“不过,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他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你们公司也被连累了吧?”

“跟我们这些送货员没什么太大关系啦,也没遇到有人向我们丢石头。何况,青柳早就辞职了。”

“不过,一般人怎么会跑去暗杀首相?”

“一般人当然是不会。”

青柳抱膝仔细聆听,以前每次来这里送货时,这个老板都会扯着大嗓门跟自己说话,当时总觉得应付他是一件很累的事,现在却很感谢他的大嗓门.

“不过他到底是不是凶手,应该还没有确定吧?”岩崎英二郎说道,

“电视上公布了很多影像,里面的人怎么看都是青柳,再加上许多证据一一冒出,应该是不会有错了.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干那种事。”岩崎英二郎没有立即回话,只是推着推车前进。过了一会儿,老板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对了,岩崎,你来这栋大楼做什么?送货?”

推车停了下来。“我是来收货的。有人叫,我就来了。”

“不可能吧?我这栋大楼,除了我那间咖啡厅,其他的公司行号都退租了。。

岩崎英二郎愣了片刻之后说:“不过,就是有货要送呀.老板.你这栋大接该不会有妖怪吧?委托送货妖怪,会出声叫人‘快把货拿去、快把货拿去’。”岩崎推着推车继续前进,以玩笑话,混过去确实是个不错的点子,但也有可能让对方更加起疑心。

“怎么可能会有妖怪。”老板高声笑道,

推车在路上一边前进一边剧烈摇晃,小小的车轮粗暴地左倾右倒,让青柳的屁股一次又一次弹起,脑袋不停晃动,也多亏如此,才没有余暇担心害怕.

推车停了下来,接着听见沉重的开门声。青柳拍起头来.

头顶传来说话声,“我一把箱子拿掉,你就立刻跳到货仓里。” 接着,周围整个亮了起来,头上的纸箱被拿掉了。一看见阳光,青柳似乎觉得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浸透了,有一种穿着湿掉的衣服(译注:在日文中, “穿着湿透的衣服”同时也是“遭到冤枉”的双关语)被丢在马路上的错觉,脑中浮现可怕的幻想,仿佛在群众的环视之下,自己正穿着不停滴水的衣服.青柳站起身子,爬进眼前的货仓内,抱在手上的背包一度擅上货仓门。

“到后头去。”岩崎英二郎也立刻爬进了货仓,“今天我负责的货物很少,货仓里很空,虽然不太好躲,但只要窝在角落的箱子里,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青柳看着一箱箱叠起的纸箱,确实并不多,但还不至于找不到藏身之处。

“或许是因为昨天那场爆炸,货物送到集货据点的时间有点延误了,所以今天要送的货不多。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刚好有时间把你载到远处。”岩崎英二郎抚摸着整齐的飞机头.接下来他翻着行程表说,“不过,我中午还有一件货物要收,必须回到市区内。”

货仓的仓门是打开的,可以看见外面,青柳感到颇为不安,边将身子往角落移动,边说:“那就在赶得及回来的前提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然后找个地方让我下车吧。”

“什么地方才安全呢?”岩崎英二郎将手臂交抱在胸前,烦恼了起来.这句话似乎不是在询问青柳的意见,而是在自言自语.他接着问道:“好吧,总之,你想往北还是往南?”

“往北还是往南?”

“当然往西也可以,往东的话就只有跳海了,总之我会负责把你送到仙台市外。对了,根据从外县市来的送货员所提供的消息,由北边的泉区穿过富谷上国道四号,路检没那么严格。”

“那就往北吧。”

岩崎英二郎此时又呵呵地笑了起来。“青柳,你真是太单纯了,对我说的话完全不怀疑。如果我是骗你的呢?好吧,总之我就尽量往北开了。你最好还是躲进刚刚那个空箱里,就算遇上路检,货仓门被打开,警察应该也不至于把货车里的所有箱子全都打开来检查吧。”

“给你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是你自己把我叫来的,事到如今何必多说这些。”岩崎英二郎搔着鼻头说道。

“嗯,这么说也没错。”

“而且,我曾经到处拿你跟别人炫耀呢。以前你救了女明星的时候,不是有阵子很有名吗?那时我到处跟别人说,我曾经指导你工作过。”

“例如跟你太太说吗?”青柳曾见过岩崎英二郎的妻子。

“还有酒家的小姐。”岩崎英二郎露出了高中生般腼腆的笑容说, “我拿你的事情当话题,去泡酒家小姐,最后被我成功搞上了。”

“原来有这种事?”青柳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

“所以呀,我欠你一份人情。”岩崎英二郎似乎对自己的论点相当满意,说了声“好”之后,便开始谈起向北行时该走什么样的路径。化不打算走县道,改为穿过大学附属医院旁边,利用轮王寺的地下道进入环状线,再接上国道四号。

“你决定就可以了。”青柳说道。货物没有选择路径的权利。

“嗯,交给我,保证没问题。”岩崎英二郎说着便走向货仓尾端,跳到马路上,接着转过身来,拉起仓门关上。

“啊,青柳。”仓门关到一半,岩崎英二郎突然说道。

“什么事?”青柳有一种即将要被问一个重要问题的预感,不禁咽了口口水。岩崎英二郎此时竟然一反常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青柳又问了一次。

“我问你……”岩崎英二郎开口说了这几个字之后却又闭口不语,隔了一会才又开口问,“我问你,你搞上那个女明星了吗?”

青柳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每个人都问这个问题?”

仓门被关了起来,整个货仓内一片漆黑。仓门确实扣上之后,青柳忽然开始担心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货车的引擎发动了。青柳雅春坐在离货仓门最远的位置,也就是驾驶座的正后方。车体的摇晃,让人联想到巨大肉食性猛兽的气息:这是一只压抑着吼声,一面沉着地呼吸,一面摇摆着兽毛的巨兽。

我现在正在野兽的肚子里。青柳感觉自己仿佛被生吞下肚,正在等着被消化。

他藏身在纸箱中,但没有合上箱盖。四周虽然黑暗,但眼睛习惯了之后大致上可以辨别周围的轮廓。青柳打开背包,取出营养食品,放进嘴里,肚子虽然不饿,但接下来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进食,还是趁此时先吃吧。营养食品吃起来甜甜的,但也称不上美味,只是一连串咀嚼与吞咽的动作。回想起来,昨天吃的泡面至少还勉强称得上是“餐点”,如今在纸箱内吞咽干巴巴的营养食品,感觉就像是为电器换上新电池一样令人感到索然无味。

接着,青柳看见背包里的掌上型游戏机。当初在那家电器量贩店买这台游戏机,好像是极久远的事了。开启电源之后,响起了细微的音乐声,按了几个按钮,出现了电视的画面。不愧是令那个店员大感自豪的产品,即使是在移动中的货车后方货仓内,影像依然清晰。青柳伸手调整音量。

出现在小屏幕上的,又是两年前的自己。青柳不忍多看,赶紧切换频道,却发现不管转到哪一台都可以看见自己的模样,不禁有种滑稽的感觉,直到转到一台民营的频道,才停了下来,仔细凝视。

一看就知道,节目中正在播放的是某种监视器拍到的影像,它的位置是在结账柜台的后方,所以可以看见老板的后脑勺。

“这就是青柳雅春购买遥控直升机时的影像。”主持人说道。

柜台的另一头有个男子,与老板面对面站着。男子抬起头来,似乎发现了监视器,视线一瞬间向着监视器望来,接着马上将头转向一边。那张脸孔,是青柳雅春。

“这是……谁啊?”

青柳根本从来不曾亲自走进遥控飞机用品店。遥控直升机的购买与组装都是由井之原小梅代劳,自己根本没有走进店内,也不可能有购买遥控直升机的影像。但是从静止画面来看,购买遥控直升机的男子却与自己极为神似。青柳陷入一片混乱。

接着又在另一个节目中看到,某个猪排店店长出面作证: “凶手就坐在那张桌子前,把饭吃得干干净净。”店长说完之后,还拿出一张签着青柳雅春名字的信用卡给记者。

“这又是谁?”

昨天,在那场游行爆炸案发生之前,自己正与森田森吾在快餐店内吃午餐.什么猪排店,自己根本连门口都没经过,但是却有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出现在那里。青柳将环抱着膝盖的手用力握住.感受那股触感。现在我所摸的这个人才是青柳雅春,电视上说的那些人都不是真正的青柳雅春。越是这么想,越是这么告诉自己,青柳越是不安。

货车不时停下来,似乎在等红绿灯,不久又继续前进。

青柳紧紧盯着游戏机。画面上开始播放一段据说是由观众以家用摄影机拍到的影像。一群少年在河边比赛棒球,后方远处可以看见青柳正在操纵着遥控直升机。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画面中的人虽然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却不是自己。当初确实曾在河岸边练习遥控直升机,但总是有井之原小梅及其他玩家在旁边指导,自己从来没有独自玩过。更何况,画面中那个青柳所穿的衣服,自己根本没有。那不是青柳雅春,只是一个跟青柳雅春很像的人。

过了一会,他想到一件事。

他们该不会是找了一个体格、面貌跟我很像的人,让他做整容手术吧?一开始,青柳只是单纯地想到这个可能性,接下来却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此时,他又想到了两年前那个自己意外搭救的女明星凛香。

“大家好像总是认为我动过整容手术。”在饭店房间内,正在玩电视游乐器的凛香突然如此说道, “连我的胸部都被当成是假的。”只见她毫不掩饰地揉着胸部,青柳急忙移开了视线。

在制伏歹徒事件之后,青柳每天被记者及快速增加的崇拜者追着跑,凛香则在事件中受到惊吓而生了一场病,一样是处于被媒体穷追不舍的麻烦状态,所以两人完全没有再见面。过了半年之后,青柳雅春才接到一通“虽然晚了些时候,但希望能聊表谢意”的电话。不久,凛香的经纪人开车前来迎接,将青柳送到了凛香所住的饭店。

由于经纪人从头到尾都在场,青柳也不期待能与凛香来个一夜春宵。一番客套话说完,凛香突然说:“要不要一起打电动?”让他吃了一惊。

“请陪陪她吧。”经纪人也低头恳求。

“这里的‘陪’不是‘交往’(译注:日文中的‘陪伴’有‘交往’的含意)的意思吧?”

两人就这么玩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格斗游戏。在玩的过程中,凛香数次向青柳道谢,不停地说“你真是我的恩人”,但是在游戏上,凛香却是丝毫没有放水,一次又一次打败青柳。 “一边说感谢我,一边揍我,这样不太对吧?”青柳如此主张,却只是引得她笑得花枝乱颤。每当她快要被打倒,就会大喊“啊啊,我快死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抱怨起工作上的不愉快,然后不知为何,话题扯到了整容手术。

“我的脸从来没有整容,但是只要照片上的我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大家就会说我一定整了眼睛或在鼻子里垫东西,真是太过分了。”

听她这么说,青柳也不知该回答什么,而且一直盯着她的侧脸也很失礼,不知道该看哪里。正当青柳不知所措的时候,自己所操纵的角色被凛香的女格斗家打倒。凛香挥舞着拳头,发出可爱的欢呼声。

“整容真的能让脸变得完全不同吗?”青柳并没有多想,只是将脑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可以呀。”凛香立即答道,接着又慌慌张张地补了一句,“不过我没有整过喔。”显得有点欲盖弥彰。接着她又说: “其实啊,只要稍微改变一点点,整个人的形象就不一样了。当然也要医生的技术够好,例如在仙台就有一个技术超强的医生呢,对吧?”凛香一边说,一边望向经纪人。

经纪人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似乎也有点手足无措,但还是满脸无奈地承认:“嗯,是啊。”

“前一阵子不是有个超有名的外国歌手来到日本吗?”凛香说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洋名,然后说, “听说他就是来拜托那个医生帮他的替身整容呢。”凛香一边把玩着游乐器的遥控器,一边说道。

“替身?”听起来像是时代剧里才会出现的字眼。

“好像是因为媒体实在太烦人了,想靠整容弄出几个跟自己一样的人。”

“能够整得一模一样?”

“听说只要骨骼大致相同,就可以整得非常像呢。”凛香说完之后,又强调了一句, “我没有整喔,只是听说而已。”接着望向经纪人说: “对吧?”

“嗯,是啊。”经纪人再次无奈地点点头。

难道是故意找个人把脸整得跟我一模一样吗?坐在货仓内的青柳望着掌上型游戏机,如此心想。青柳仔细凝视影像中那个被认为是“青柳雅春”的男子,想着搞不好他们真的会干这种事。因为整个计划的规模实在太庞大了。首相遭到暗杀,这件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因素,隐藏着什么人的意图?推测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好像是仰头看着一个巨人,想象巨人头部的模样,对青柳这种平民百姓来说,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巨人长什么样子,只要他一脚踏出,脚下的一切都会被踏扁。

“我能做什么?”青柳如此自问。我能对巨人做什么?就算拼了命抵抗,青柳也想不出任何一种可能性,可以让自己平安获释,回归原本安定的生活。

青柳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开始想象电影或连续剧的剧情。主角因蒙受不白之冤而四处逃亡,这在电影或连续剧中是很常见的剧情。主角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一定会东奔西走,而且为了搏取观众的同情,无论如何都会拼命逃亡。

青柳努力回想,这些主角最后都是如何迎接美好结局的?

揪出真凶。没错,就是这样。遭到冤枉的主角在逃亡过程中一定舍追查事件的真相,最后找出真凶,洗刷了自己的冤屈,可喜可贺、皆大欢喜。然后观众心满意足地离开电影院,或是关掉电视机。

揪出真凶?青柳感到背脊发凉。

巨人研拟了周详的计划,安排假证人,准备假的青柳雅春,伪造信用卡,甚至不惜将青柳周遭的人都卷入其中,只为将青柳塑造成暗杀首相的凶手。自己真有办法在遭到逮捕以前,找出真凶吗?

何况,所谓的真凶,真的存在吗?

看看肯尼迪暗杀事件吧。没有人相信奥斯瓦尔德是真正的凶手,但真凶是谁呢?当然,一定有一个人动手开枪,但大家也不会认为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凶手,因为真正的凶手是此人背后的某个巨大组织。

就算奥斯瓦尔德没被杀死,而且在群众面前大喊“凶手是某个巨大的组织”,他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怎么想都不切实际。在肯尼迪死后过了数十年的岁月,人们才渐渐开始找到一些类似真相的东西,而且各派的说法还不相同。即使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找不到一个最完美的真相。

奥斯瓦尔德能做什么呢?青柳思考着。

我现在能做什么呢?青柳思考着。

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

青柳坐在货仓内,内心几乎陷入绝望,不停地用鞋子敲着地板,无法说服自己保持冷静。

岩崎英二郎开着货车,企图帮助自己逃出仙台市。但是接下来昵?青柳用力抱膝,哼起了“Golden Slumbers”。“晚安,乖孩子。”他一边唱着这首摇篮曲,一边想起了森田森吾。当时的森田,也像这样唱着这首歌。

车子行驶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停了下来。一开始,青柳雅春当然以为是在等红绿灯。接着却发现车子缓缓靠向左侧,然后有好一阵子完全不动,可以想象车子停在路边了。

青柳关掉用来看电视的掌上型游戏机,收进背包。虽然没有看表计时,但可以确定货车至少已经停了将近五分钟,看来真的发生状况了。他犹豫着到底是该躲到纸箱里,还是准备好随时冲出去。

货车会不会在警察的指使下停车?岩崎英二郎会不会被拉下驾驶座了?青柳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转身,将耳朵贴在货仓上,试着听听看有没有声音。如果货车是被警察拦下的,或许可以听见警察与岩崎英二郎的说话声。但是怎么听也没有半点声响。

青柳的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货车不知何时开进了市内警察局的停车场里,岩崎英二郎从驾驶座下来,大批武装警察将货车团团围住。

“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习惯与信赖。”青柳在心中不断反刍当初森田森吾说得斩钉截铁的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货仓门开始震动。青柳不禁将两手交握,仿佛一个正在教会内祈祷的少年。但是青柳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他心里想着,自己从来没有祈祷过。忽然间,他想起来了,事实上过去曾经祈祷过一次,就在当年父亲骑在色狼身上拼命挥拳的时候,自己曾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

这次的停车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才对。等下门一打开,岩崎英二郎一定会以他那一贯的轻佻态度走过来,问一句: “抱歉,我能不能先去送一件货?”就是这么简单。青柳双手紧扣,如此告诉自己。接着,仓门伴随着声响被拉开了。他的胃一阵抽痛。

外面的阳光照进了货仓。青柳屏住呼吸,抵抗着想要闭上双眼的冲动。

原本的担忧没有成真,既没看到警察也没看到枪,只有岩崎英二郎一个人。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青柳匆促地问道。从岩崎英二郎那严肃的表情即可以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岩崎英二郎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青柳,计划必须变更了。”岩崎英二郎说道。在同一时间,青柳也刚好开口说: “岩崎前辈,不用隐瞒,尽管说吧。”两个人说出来的话仿佛在货仓内撞出了火花,但岩崎英二郎一点也不在意,继续说: “我喜欢摇滚乐,因为摇滚乐单纯易懂,拿起吉他豪迈地弹奏,恼人的事情就会瞬间被丢在一旁,不需要复杂的道理,也不需要任何借口。”

青柳不知该不该回答“是啊”或“是吗”,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所以,来龙去脉我就省略了,现在我直接跟你说重点。”岩崎英二郎一边摸头发,一边说,“我现在要把车子开到八乙女车站前,警察已经在那边等了,我会把你交给警察。”

青柳并不觉得受到了背叛,毕竟岩崎英二郎一定有苦衷。

“我刚刚接到一通电话。你猜是谁打来的?”

青柳看着自己的背包,嘴里轻轻念道: “警察……”接着以上扬的语气又说了一次: “警察?”

岩崎英二郎耸了耸肩,噘着下唇,肯定了这个答案。“应该是刚刚那栋大楼的咖啡厅老板联络了公司吧。他看我在搬纸箱,可能起了疑心。没想到那整栋大楼除了老板的咖啡厅,竟然都没有人承租,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个老板的警觉性真高。”

“真是人不可貌相。”

“所以,警察就接到了通报?”

“然后,公司就打电话给我了。还跟我说, ‘你胆敢包庇凶手,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岩崎英二郎模仿着坏人的语气说道。这年头恐怕连电视上都很少出现这种反派角色了。“总之就是用这些拐弯抹角的话狠狠地警告我。”

“如果包庇我,会有什么后果?”

“其实我除了送公司的货,在没有排班的日子还会以个人名义帮人送货,算是打零工吧。反正地址跟地图都记得很熟,我的价格也比较低廉,所以私下接一些熟客的委托。”

青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这件事,不知该如何回答。

“警察真可怕,他们竟然连我私底下做的副业也知道,到底是怎么查到的呢?而且还把这件事告诉公司,简直像是爱打小报告的初中生。所以课长就说了, ‘岩崎,依照行业规则,这种行为是被禁止的,你应该知道吧?不过,如果你好好协助警方,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岩崎英二郎以前就很会模仿上司及同事,从前青柳还是新手的时候,常常坐在副驾驶座欣赏他的模仿秀,不禁感到十分怀念,嘴角微微上扬。

“你还笑得出来?这对你来说可是大麻烦哩。总之,我刚刚就在车上用手机跟他们大吵一顿。”

“听你讲起来好像只是夫妻在吵架。”

“老实说,我女儿最近开始学才艺,这时候我没有收入会很惨,所以只能出卖你了。”

“好的,请把我卖了吧。”

“你看得真淡。”

“不能给你添那么多麻烦啊。”

“我已经跟警察说好了,在前方那个车站前,会连人带车把你一起交给他们。”

“在那之前,想要见我最后一面?”

“没错、没错。”岩崎英二郎愉快地“呵呵”笑了两声,抖动着肩膀, “我来看一看即将被卖掉的小牛。”然而,岩崎接下来却以沙哑的声音说: “骗你的啦,你觉得我有可能那么做吗?”

“什么意思?”

“哼,我怎么可能去帮警察。”岩崎英二郎以不屑的语气轻声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或许以我的立场不该这么说,但还是要告诉你,现在帮助我可是相当危险。”青柳认真地说道。但这些话对已经下定决心的岩崎英二郎来说只是烦人的说教,只见他边掏着耳朵边说: “少废话了,别看我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当初看《辛德勒的名单》时可是感动得痛哭流涕呢。”接着叉露出牙齿笑说, “我是属于那种只要看到有人遭受迫害,就一定会拼命拯救的人。”

“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做?”

“总之,我会照着他们的指示,把你带到车站前面。”岩崎英二郎说, “真不好意思,我还会把错全推到你头上,这一点只好请你原谅。”接着,他扬起一边眉毛,说明了他的计划。

不愧是自称喜欢单纯事物的岩崎英二郎,计划相当简单,而且了无新意,但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青柳在不连累岩崎英二郎的前提下逃走了。

“好了,我们走吧。”说完了计划之后,岩崎英二郎伸手拍了两下,转身走出货仓,“接下来就正式上场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

“等下可别搞砸了啊。”岩崎英二郎说完之后便跳到马路上。在关起仓门时,似乎又想到了一件事,开口说, “对了,我得告诉你,在我们家夫妻吵架可是比反抗警察还要火爆得多呢。”

青柳雅春在脑袋中画出路径,想象自己开车的感觉,他很清楚货车现在已经开到了八乙女车站。他从纸箱里站了起来。如今根本没时间仔细思考了,他忽然惊觉自己竟然不紧张。两眼望向货仓门,虽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还是觉得周围昏暗无光。围绕着自己的纸箱仿佛屏住了气息,压抑兴奋的心情,默默地期待着即将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青柳忍不住觉得好笑,自己竟然把纸箱也当成同伴,看来是没救了。就在此时,仓门开始微微震动。

门挡被拉开,门锁被抽掉了。外面传来了说话声,听来十分尖锐而嘈杂。 “’不准动!”、 “别动!”、 “站住!”、“等一下!”

阳光照射进来,货仓内的黑暗在空气中蒸发,顿时变得明亮了起来。

“别担心、别担心,交给我就行了。”岩崎英二郎粗鲁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见他“嘿”地一声,跳上了货仓。

“快下来!离开车子!”男人的声音由岩崎英二郎的背后传来,应该是警察吧。

“少啰嗦,青柳是我的后辈,我说的话他一定会听。”岩崎英二郎一边喊着,一边大步走过来。

“就算他们逮捕你的手段再怎么乱来,也不至于开枪打我这个协助警方的人吧。”说明计划的时候,岩崎英二郎笑着如此说道。“所以我一打开仓门之后,就会立刻跳进来抓你。警察可能会阻止我,但我绝对不会被他们挡下的。”

岩崎英二郎走得大摇大摆,身体却将外面警察的视线完全挡住了,使得他们没有机会朝青柳开枪。青柳压低身子,轻轻将背包背在身上,然后从后裤袋中取出岩崎英二郎交给他的蝴蝶刀。

“这玩意我一直放在前座的置物匣,临时要用的时候很方便呢。”岩崎英二郎说道,“我一走近你,你就用这玩意抵住脖子,不是你的脖子,是我的,然后立刻绕到我后面,把我当作人质。”岩崎英二郎指示: “等等,一下子就把我制伏,也太假了,最好是先揍我一拳或把我打倒。”

“揍你?”

“这样比较逼真。”

青柳听话照做了。

岩崎英二郎一走过来,青柳立刻起身,冲过去抱住他,奋力踢出右脚。简单来说,就是施展了唯一的那招大外割。岩崎英二郎漂亮地仰天摔倒,让青柳想起了学生时代,森田森吾在学校餐厅将阿一摔倒的画面。

同一时间,车外传来了数句怒骂声。“青柳!”有人大喊。青柳趁着扑倒的瞬间往外一看,好几道枪口正对准了自己。

“一旦打倒我之后,就要立刻把我拉起来,拿我当盾牌。动作不够快的话,他们可能会开枪。”青柳想起了岩崎英二郎的指示,于是用力一踏,将岩崎英二郎的手腕往上扯,立刻紧贴在他背后,以蝴蝶刀抵住他的脖子。岩崎英二郎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大声喊道:“喂喂,青柳,别这样。”

其实,岩崎英二郎一开始所提出的计划是,将车子停在即将抵达八乙女车站的地方,然后由青柳将岩崎英二郎用绳子绑住,岩崎英二郎假装被制伏。但这样的做法还是很有可能遭到警方的怀疑,既然要做,倒不如直接在警察面前,让他们亲眼看到岩崎英二郎被当成人质的过程。

青柳躲在岩崎英二郎的身后,朝货仓外走去。警察的人数大约是十名,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增援,警笛声从远方传来,右手边的公车站牌附近也停着好几辆警车。看到众多枪口正指着自己的瞬间,青柳的心脏剧烈跳动,视线模糊,几乎快要向后摔倒。

“别开枪、别开枪,我会被他杀死的。”岩崎英二郎大喊。警察纷纷破口大骂。

青柳雅春一从货仓内跳到了地面,警察便全都靠拢包围。“青柳,你这么做是没有用的。”迎面一个便衣男子说道。他的眼神相当锐利,仿佛已说明一切。“你绝对逃不掉的。”

青柳大喊: “你们一靠近,我就杀了他;一开枪,我也会杀了他。”

警察不可能做出太冒险的举动。岩崎英二郎的推测果然没错,现场所有警察都绷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离我远一点。”青柳喊道。

刚刚说话的便衣似乎是在场的指挥官,只见其他举枪的制服警察全都望向他。“警察其实跟~般上班族没什么两样,他们没办法任意开枪,一定会等待指示。”岩崎英二郎的这句话切中了事实。

便衣无奈地点点头,挥手叫众人退后。

青柳靠在路旁的围墙上,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警察从后面开枪了。接着,他带着岩崎英二郎一步步向后退。警察跟了上来,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听着。”岩崎英二郎对着紧贴在身后的青柳轻声说道。

“岩崎前辈,真是对不起。”

“你听着,”岩崎英二郎毫不理会,继续说,“再走一小段路,会进入一个住宅区,你也知道吧?车子无法进入那个区域,你可以穿越住宅区,从另一端逃走。离开住宅区以后,可以沿着河岸,逃到公园那里。总之,接下来拼命跑就对了,把你当送货员时的精力拿出来吧。”

“真是对不起。”

“不必跟我道歉。”岩崎英二郎急促地说道。青柳有些担心他跟自己说话会遭到警察怀疑,但又觉得在警察眼中应该只会认为他是在说服自己。“我能泡上酒家小姐,全是你的功劳呢。”

“小心我跟你太太告状。”

“只要你能平安逃走,尽管来告状吧。”

青柳听到这句话,差点笑了出来,赶紧忍住,担心自己的演技会被看穿,但往前一瞧,警察依然严肃地举着枪。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背上寒毛直竖,不知是直觉还是预感,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他们要开枪了。

虽然岩崎英二郎曾拍着胸脯说: “放心吧,他们绝对不会开枪打我的。”但那毕竟是在一般的情况下,然而现在并不是一般情况,是特殊情况。

脑中想起了小鸠泽在连锁餐厅内开枪,又想起警察对阿一施加的暴力行为。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警察如今所采取的办案方式已经异于常态了。如今自己就在他们眼前,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对巨人的计划而言,就算多牺牲一个岩崎英二郎,把他和自己一起击毙,也没什么大不了。~想到为自己付出这么多的岩崎英二郎有可能被开枪射杀,青柳仿佛被人泼了一盆水,全身冷汗狂冒。

那个便衣如今正站在其他警察旁边拿着手机正在通话。青柳当然听不到对话内容,但可以想象得出来,他正在问:“能不能连同人质一起射杀?”

他在征询高层的指示,而那个高层,或许是佐佐木一太郎吧。“看热闹的人真多。”岩崎英二郎的喃喃自语传人了青柳的耳中。他不禁抬头一看,在相隔一段距离之处,有栋十层楼高的白色公寓,外观看起来不新不旧。

公寓阳台上有许多人影,全都看着这边,他们都是被这场骚动引出来的民众。想必这群围观者同时还抱着不安、好奇心与恐惧感。

“别开枪!”青柳连忙大喊,接着以左手指着公寓说, “有人在摄影。”此时,青柳放开了岩崎英二郎,岩崎英二郎当然没有趁机逃走,而警察这时候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怀疑他为什么没逃走。

制服警察与便衣皆转头望向青柳所指的方向,他们看见阳台上有人正拿着数字摄影机。警察那么容易就被歹徒转移注意力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但现在也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总之,警察看见阳台上有近八成的人都拿着摄影机或手机。

在那么多民众的围观与拍摄之下,警方是没办法开枪了。便衣转头,脸色相当难看,或许他已经领悟到,此时不能乱来。

青柳靠在围墙上,以岩崎英二郎当盾牌,继续向后退,来到转角处,他丢下岩崎英二郎,拼命狂奔,冲进了住宅区。

青柳雅春沿着七北田川的河堤奔跑,来到一座大桥边,刻着桥名的牌子已严重磨损无法辨识。他在桥墩下的阴影处休息片刻,穿过住宅区又毫不停歇地跑了这么远,早已气喘如牛了。岩崎英二郎的预料非常正确,警察在住宅区内确实没有开枪,但是警车的警笛声响彻云霄,似乎随时会有人扑上来,内心的恐惧令青柳数度想坐倒在地。他靠在桥墩上,屈膝并两腿微张,两手撑在后面。为了不被人从堤防或道路上看见,只有尽量缩着身体。周围的野草茂密,地面的冰凉逐渐透过牛仔裤渗入皮肤。

他只想将吐出去的氧气吸回来,完全没办法思考其他事情,两眼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河水。

水流不断向远方流去,河面上只看得出一波波的细微波浪,在规律与不规律之间取得平衡,随性地令人心情舒畅。水流声似乎透过土地,将摇摆的力道传到了青柳坐着的位置。

他没有闭眼,但肩膀及脑袋相当沉重,视线模糊,眼皮不知不觉越来越低,一切都好沉重,虽然担心自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但连这份担心都变得极为麻木。

救护车的声音让青柳雅春忽然回过神来,那声音非常遥远而微弱。青柳从背包中取出掌上型游戏机,拉起天线,打开电源,希望借由电视新闻,了解警方目前正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接下来将以什么方式追捕他。

他很担心节目影像一出现的瞬间,就会在画面上看到如今正面对着河水的自己,听到的会是记者以激动语气实况转播:“凶手青柳雅春竟然在这种地方悠闲地玩着游戏机!”但实际出现在画面上的,只是个过度夸饰的广告。

那广告先出现熊熊烈火配上劈啪声响,一开始以为是一家中菜馆的厨房,继续看下去才知道原来是某知名法国餐厅厨师所调制的酱料。

“啊,这家餐厅以前去过。”青柳心里涌起了过去的回忆,因而舍不得转台。以前曾跟樋口晴子去过这家餐厅。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学生时代,两人刚交往的时候,樋口晴子吵着说要庆祝两人的交往,因此便去了这家法国餐厅。不,正确来说并不是这样,事实上原本想去的那一天,后来并没有去成,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两人赶不上预约的时间,只好取消,过一阵子才另外找时间实现了这个计划。但这家法国餐厅却辜负了两人的期待,不仅餐点不如预期的美味,服务生还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实在太令人不愉快。“什么嘛。”、“真是的。”两人曾为此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起来。

真令人怀念啊。青柳忽然觉得如今自己的处境好滑稽,不禁想哈哈大笑,但不知为何,眼角却是湿润的。但那应该不是眼泪,而是冷汗濡湿了眼角。

广告结束后,画面上出现一块颇为宽广的土地,看起来有点眼熟。手持麦克风的记者以忧心忡忡的表情及听起来不太忧心的声音说明了自己的位置。

“洛基……”青柳喃喃地说道。

那是轰烟火工厂。

“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我把工厂盖在距离市区很远的地方。后来工厂附近的住宅越盖越多,结果他们竟然跟我说,烟火工厂很危险,叫我搬走。先到这个地方的人可是我,真是太过分了。”轰厂长当年经常如此抱怨。不过,画面上拍到的这家工厂,似乎还是青柳等人在学生时代常去的地方,并没有搬迁。

“我们正尝试联络轰厂长,却完全联络不上,真是伤脑筋。”记者以听起来一点也不伤脑筋的语气说道。口气颇为随性,似乎不是在对观众说话,而是在对节目主持人或工作人员说话。“青柳雅春是不是在这里学到了制作炸弹的技术,因而得以运用在这次的爆炸事件中呢?现在下定论还言之过早,不过这样的可能性却不容忽略。”

记者一方面说下定论还言之过早,另一方面又说了跟结论几乎没什么两样的话。但是青柳已经没有力气讪笑,也没有多余心思愤怒了。连洛基也受到牵累,让他感到更沮丧。

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游戏机说: “别随便诬赖人。”这些人明明什么都不清楚,为什么可以说得那么煞有介事?虽然敌人是谁依然毫无头绪,但青柳心中已经产生了“绝不认输”的想法。

就在拿起背包背在肩上的时候,青柳的脑中出现了一个画面:下着滂沱大雨的那一天,与樋口晴子一同栖身在草丛中那辆斑驳的黄色轿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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