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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今昔续百鬼 - 云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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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我怀着极其不安的心情走在夜路上。 旁边沉甸甸地走着体格堂堂的老师,但与外表的安定感相反,他不可靠到极点。 因为老师以他一贯的动作,一贯的表情,一贯的加重语调,净说些没出息的怨言。 “这样好吗?沼上?” 又在说了。 “说得那么神气活现的。” “神气活现的是谁啊?” “变成怎样我都不管喽。” “我说你啊……” 我压抑住不断涌上心头的怒意。 “一头栽进多余闲事里的人,拘泥个没完的人,救了上吊鬼的人,向村人说教的人,最后还煽动村人、净乱夸些海口的人,不全都是老师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沼上,”老师扭起眉毛,“我是出于学术动机开始调查,出于人道见地救助人命,最后还对村民施以教育指导,只是这样罢了啊。我根本没做半点坏事啊。” “是这样没错啦……” “你想说可是怎样?相比之下,你呢?竟然那么轻率地就对人家打包票说什么会赢回债款。万一做不到你要怎么办?向作左卫门先生哭诉吗?富美小姐虽然那么说,但那可是五百万元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我知道啦。” “就算你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了的。” “我知道啦,可是啊……” “可是什么?受不了,莽撞也该有个限度。” “我们不是能赢吗?”我说,“你对赌博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绝对能赢,不是吗?老师不是这么说的吗?不是说我们绝对会 赢吗?” “我是在说我会赢你。” “你说什么?” “所以说,对你这种一下子就怒火攻心气昏头的家伙,我可以轻易获胜。我是这个意思,你可别搞错了。” “不是在说所有的赌博吗?” “要是可以那么轻易在赌博中获胜,现在的我老早就是大富翁喽。不愁吃穿,轻而易举发大财喽。”老师嚣张地说。“世上哪有那么爽 的事。” “可是……对方不是耍老千吗?” “我只是说,对方有可能是耍老千的而已呀,或许不是呀。如果不是的话,到时候真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万一真是老千,那也一样伤脑筋啊。对那样一个本领高强的老千,怎么可能赢得了?” “怎么赢不了?” “我说啊,”老师又加重了语气,“就算识破老千,也赢不了赌 局啊。” “咦?” “沼上,你真是笨呢。你仔细想想。赌场都一定有老千的。所以若是识破那儿在耍什么怪老千的话,还是早早打道回府别赌了,这才叫赌场高手。因为就算继续赌下去,也只会被当成冤大头。就算识破了,也要装作不知情,要不然就是挑明了大闹一场。没有人会老实道歉的,就算得到赔罪,至多也只是没损失,并不是赢了啊。” 说的也是。 “所以我是在指导村人,要好好研究一下老千手法,要是觉得危险,就快点抽身。” 凡事退场时机都是最重要的啊——老师说。 “就像富美小姐说的,我了解他们的心志,所以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叫他们别赌了。可是什么都听人家的,全盘相信,只会让自己吃亏罢了,我是在告诫他们这一点。” ——那听起来哪里像告诫了! 我在内心呐喊。 “那要怎么办嘛?还有富美小姐在,又不能就这样走掉,难道要现在折回去,向大家道歉吗?那些人说今晚要彻夜为我们祈祷获胜呢。我是不太清楚啦,可是听说连供品都上了祭坛了,不是吗?现在赶快反悔,伤害还没那么深哦。” “那么丢脸的事我才做不出来哩。”老师说。“当然,就我而言,我更想去打听那座祭坛上祭祀的是什么神,可是既然沼上你都已经夸下那么大的海口了嘛……” 全都要赖到我头上就是了。 “你有胜算吧?”老师问我。 “胜、胜算吗?我是有点底啦……” 可是不能保证敌人用的是我想的伎俩。单纯决胜负的话,也并非全无胜算,不过如果对方使出意想不到的老千手法,我就无计可 施了。 “我问你,花牌的老千要怎么耍?” “哼。” 老师对我嗤之以鼻后说,“最后还不是要靠我。”这家伙真的很会惹人生气。教人气到甚至涌出杀意,我硬是忍耐下来。 “因、因为论老千,无人能出老师之右嘛,所以我才问你啊。” “歌留多赌博的老千,一般是在牌上动手脚。” 老师开始解说。 讲到花牌的老千牌,最多的听说是一种叫“削工”的牌。这是将牌子的芯薄薄地撕成月牙形的牌。此时会依照上、下、左、右以及月别来决定撕除的位置。然后再从上面贴上背纸。如此一来,撕掉的部分看起来就会像天然的瑕疵。如果撕得很薄,就很难看出瑕疵。如果撕得深,就会看得一清二楚。好像会依赌场的环境及老千的视力来决定该怎么撕。这样一来,就算不看正面的图案,也可以识别出纸牌,接下来只要主导赌局就行了。 此外,也有在芯里面贴进约三厘左右的毛的“毛入工”。这与瑕疵相反,是填入细毛,外行人几乎看不出来,但只要放在光下一照,就一清二楚了。此外好像还有事先浸泡某种液体的“沁工”,或印上污渍作为记号的“晕工”等老千牌。 不管怎样,都是可以不看图案而识别纸牌的老千手法。 可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无法辨识出全部的牌。一般的老千牌可以辨识出一月到九月的月份,或是看出丹物、十物、五光物,能够识别出一月到十二月全部的,好像叫做“总工”。 所谓“工”,是花牌加工工程的总称。 此外还有为了切牌时可以动手脚而改变花牌长度的“长牌”、“宽牌”等老千牌。 老师真的很清楚。 可是手法与手脚姑且不论,想法和我在从军时代学到的伎俩似乎没什么特别不同。简单地说,只要可以不用翻牌就知道是什么牌就 行了。 只要知道是什么牌,切牌和发牌时就能占尽优势。 不过老师告诉我的老千牌,似乎都得用眼睛才能判别,而且也只能做出笼统的区别。 我的话,是一直锻炼到详细记住每一张牌的特征,光用摸的就可以大概辨识出是哪一张,换句话说,操弄手法比一般老千牌更细腻。 至于富之市…… 他眼睛不便,没办法使用这类老千牌吧。 好像也有光摸就知道是什么的老千牌,但似乎只能依光滑粗糙做出大略的区别,那样的话,没办法以几十个人为对手,使出精细的手法吧。 那么果然…… ——和我一样。 富之市一定是精通自己的牌。 据说视觉不如意的人,五感中剩下的四感会变得特别灵敏。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富之市的老千手法,是不是就是利用这四种感觉?那个按摩师一定是光靠触摸就可以知道是哪张牌。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 只要换了纸牌,这招就没效了。 如果他的手法和我一样,只要拿掉他摸熟的牌就行了。 我就是这么想,才带来了旅馆的纸牌。 “那是怎样?”老师说,“沼上你把刚才拿到的旅馆花牌的特征全记住了吗?” “那种事谁办得到?这可是刚才才在那儿拿到的牌呢,我哪知道什么特征啊。可是这样的话,对方也一样不知道啊。” “他应该是不知道吧,”老师不满地噘起嘴巴,“可是这样一来,也不晓得赢不赢得了了啊。” “不过我可是将压倒性不利的状况扳到平分秋色了呢。” “没办法的,”老师冷酷地说,“首先你要怎么换牌?如果那个按摩师就像你说的耍老千,牌一换他不就马上知道了吗?那不管你再怎么巧妙地掉包都没用的。一知道牌被换了,对方就发现我们的圈套了,不会和我们赌的。只会叫我们回去。这招没用的。肤浅。” “唔唔……” 说得没错。 没错是没错…… 为什么他只会说些挫人锐气的话呢? “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所以叫你不要随便对人家乱拍胸脯保证啊。总之还是别赌花牌的好。绝对会输的。啊,喏,已经看到了。那里就是那个按摩师的家……” 老师以粗短的手指指示前方。 有一户没有点灯的农家。 雪原中蹦出好几束枯芒草。 虽然处处破损,但那是一户大农家。木板屋顶上就像这一带的人家都会做的,堆满了小石子。屋里完全没有一丝光亮透出,看来这户人家的主人真的眼睛看不见吧。 月亮出来了。 “芒上月,简直是和尚牌。”[花牌的芒牌中,图案为下半部芒草,上挂一轮明月,因芒草图形肖似光头的上半部分,因此也称和尚牌。] 老师“叽叽叽”地尖声怪笑。 “好,豁出去了。” 老师说完,丢下还在踌躇的我上前,咚咚咚地粗鲁敲门。 先前还说得那么窝囊,倒是挺有胆的。 “不好意思,我们是住在小针旅馆的妖怪研究家旅人,我们听说这里在玩赌博,所以过来了。” 里头传来声响。 “旅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啊,”老师完全不改他一贯的步调,以强势的口吻说了,“没事就不会来了啊。我可是没吃晚饭就过来的,没吃饭呢。更进一步说明的话,我的体格非常健硕,少吃一餐饭是非常严重的事。我都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过来了,怎么可能没事呢?”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儿?” “我都说了是小针先生介绍的啦。” 那就一定是来赌博的啊——老师说。 “我带了个想赌博的人过来。我们有点小钱,想要多赚一些。” 什么叫想赌博的人。 说得与自己无关似的。 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我横下心来。 听天由命了。 一个秃头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 被月光照亮的那张脸,皱得像颗梅干似的。 “是小针先生……介绍的?” “和你说过是啦。我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妖怪研究家,那边那个是沼上莲次,是传说搜集家。我是个明辨是非的一般人,但这个沼上是个教人伤透脑筋的赌博狂,他光是听到赌博的赌字,就坐立不安,浑身发痒,是个不道德到了极点的家伙。” “不、不道德?” “所以我是在问你,能不能陪他赌个几把?” “老爷你不赌吗?” “赌的是这个人。我是为了进行公正的审判才一道来的。怎 么样?” 老师用力顶出脸去。 光是气息也带有压迫感吗?富之市那张梅干般的脸往中央挤缩,表情极讨人厌。 “哎,小的也是嗜赌成痴……当然是无妨,不过老爷们难道是……” “不是!”老师挺起胸膛,“我们绝对不是受输得一塌糊涂的小针先生所托,来赢回输掉的份额。听说他输得惨兮兮呢。不,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沼上是个没药救的赌博狂,他现在手里有五百元的巨款。这么一来,这个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不是把钱翻倍,就是要把钱赌光才肯罢休,他是个天生的赌徒啊。哎,真的很伤脑筋的。”老师一脸严肃地说。 的确,我怀里收着富美寄放的钱。 金额也像老师说的,是巨款五百元。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未免也把我说得太难听了。完全听不出是装的还是真心话。 “请、请进。”富之市说。 真的没有灯。 “这儿只有小的一介盲人居住,有许多不周延的地方,还请见谅。噢,要点灯是吧……” “我们自己会点,不用忙。” 老师说着,“咚砰磅”地撞倒了什么,还“空”地弄出钝重的 声响。 “好痛!没事,我已经习惯逆境了。” 老师说完,再次制造出“叩、叩”的震动,不久后“咻”地一声,飘来火柴燃烧的味道。黑暗中浮现老师朦胧的大脸,背后生出个更巨大的黑影。是老师点亮了设在墙上的箱形纸灯。 微弱的橘色灯光闪烁了两三下,很快安定下来。 老师明暗分明的圆脸浮现在幽暗的走廊上,看起来相当恐怖。从富之市所在的位置看去,应该更恐怖吧,但他看起来无动于衷。 他看起来甚至没有发现灯已经点着了。 好像是真没有视力。 老师就这样点亮各处的纸灯,不久后,细微的光线累积起来,可以大致看见颇为宽敞的农家内部了。 纸门几乎都打开着。 还可以看到似乎从来不收的被褥。我们来访之前,按摩师傅似乎躺在床上。隆出个人形的薄硬被子张着嘴巴,就像个洞穴一样。 听说富之市买下了旧房子,不过买下来之后,感觉也没怎么整 理过。 这里和我们居住的旅馆及八兵卫老人的家没什么不同,也看不到经过修缮或改建的痕迹,维持着过往的陈旧。 不过尽管可以看见全景,但光亮很弱,无法确认细节,所以其实不是很清楚。 这…… 也可以说是最适合耍老千的环境。 “小的过的是不需灯光的日子,因为浪费,所以也没牵电。村子最近好像变得很明亮了,哎,既然客人来得这么频繁,我想还是牵个电好了。” “有电当然比较好吧。” 老师以邪恶的眼神四处打量着说。 然后我们被带到最大的铺了地板的房间。 这里有类似祭坛的东西。 那看起来就像在八兵卫家看到的壁龛。佛坛加上挂轴,连神龛都摆在一块儿,景象十分不可思议。 “啊啊,有牌位呢。”老师说。 前任屋主连佛坛和牌位都留下来就走了吗?不,或许不是迁走,只是断了香火。 “咦?好稀奇的绘马。这是什么?” “咦?有……有什么吗?” 哪有人对着眼睛看不见的人问这是什么的。 我望向老师那里。他拿着什么,正在端详。 “喏,上头画着奇妙的图案。好像什么妖怪呢。这画感觉很不 错呢。” “那……是不是祈求病愈的绘马?把不舒服的部位画在绘马上供奉,就可以痊愈。”富之市应道。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的确是呢。祈求病愈啊。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我听说在上州这儿……也有几处很灵验的神社。这一带也有吗?好像说是有呢。有还是没有呢?可是没有拿去供奉,摆在这儿的话……表示已经治好了吗?” 老师说着,把绘马转向我这儿。 四方形的框中画了八颗眼珠子。 富之市答道:“我不清楚,也有可能没效果,不知道呢。” 富之市说着,背过身去,也就是背对祭坛而坐。 “那附近有坐垫吧?这里铺地板,会冷着,请铺上坐垫坐吧。” 那么要赌什么呢——按摩师傅说。 “听说老爷爱赌,小的也……哎,极嗜此道,大部分的赌法都可以奉陪。” 我咽了一口口水。 ——只能赌花牌了。 就像老师说的,玩猜单双骰子没有胜算。 可是用我带来的纸牌玩的话,胜算就有五成。老师质疑要怎么换牌,但不必卑鄙地偷换牌,正大光明地拿出牌来的话,对方也不会说不吧。因为要是拒绝的话,就等于是在招认自己耍了老千。再说,对方也总想不到我会耍老千吧。 不过我也耍不了老千。 我伸手入怀,握住旅馆的花牌。 “呃……那么……” “不能赌花牌呢。” “咦?” 老师大声打断我的话,在富之市旁边蹲下。 “赌花牌不成呀,按摩师傅,和这个沼上啊,千千万万不能赌 花牌。” “为、为什么呢?” “你在胡、胡说些……” 老师“叽叽叽”地怪笑。 “按摩师傅,你好好听仔细啦,这家伙呢,会说要用自己带来的纸牌决胜负。他现在一定正在怀里握紧了他带来的那副牌。” 唔……是这样没错。 “可是按摩师傅,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这一手。绝对不行。” “这、这一手是指……?” “这个沼上啊,他对自己带来的纸牌是了如指掌。他光是用摸的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了。” “光是摸……就可以知道牌?” “是的,多卑鄙的家伙啊。这样就没有办法公平地决胜负了。所以千万不能用他带来的牌赌。沼上,我说你啊,我都已经那样叮咛过你了,不是吗?既然要赌,就正大光明地赌啊。” “你、你这……”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富之市梅干般的脸皱得更不成样子了。 “光是摸……” ——他在动摇。 原来如此……被这么一说,富之市也不能用他那一招了。 换句话说,这是…… ——策略吗? 我留意老师,然而这位大师外表完全没有变化。完全看不出是策略还是临时起意的虚张声势。策略的话,给我个眼神也好吧? 我内心只是七上八下。 “这个人把纸牌的特征全背下来了。他很坏吧?真是个坏胚子呢。” “那、那真是了不起的本事……老爷,他说的是真的吗?” “啊,不,没这回事……” “这家伙是在军队里学到这种不要脸的技巧的。复员以后,他成了黑道的爪牙,担任老千赌场的暗桩什么的,是个老江湖呢。他精通各种老千手法嘛。他这个人平常倒也还好,但一赌起来啊,那真是心狠手辣、残忍恶毒啊。所以我才特地跟了过来。我是公正的裁判嘛。就算是乡下人家小赌一把,也不可以耍老千。要是他在旅途中骗走当地人的钱跑路,身为旅伴,我绝对不能放过。” “精、精通老千手法……”富之市睁大看不见的双眼,转向我所在的方向,“这、这真是教人佩服……” “耍老千就太要不得了!”老师再一次说。“不过有我在,你可以放心。我会好好监视,不会让这个不道德的沼上耍老千。不过你也一样,不许耍老千啊。” “小的怎么敢……”富之市摇手否定。 “不过除非是极特殊的老千手法,否则都会被沼上这家伙给识破,也用不着我盯着啦……好了,沼上,在你还没动起歪脑筋前,快点一决胜负吧。你也为被迫奉陪你的赌病的我和这个人想想啊。” 我到底什么时候得了这种病了。 富之市思忖了一会儿,不久后身子往后挪去,打开祭坛底下的箱子,取出壶和骰子。 “那么……赌骰子如何?” “噢噢!骰子!”老师大叫。 “里头没有假。请检查。” 富之市将壶和骰子递给老师。 老师把东西拿到灯火旁,脸凑到不能再近,仔仔细细、几乎要一口吞下去似的检查。 “啊,好古怪的骰子呢。好像是拼木工艺品……咦?这是骨制的吗?颜色真漂亮啊。对吧?” 就算问我,我又还没有看到。 “很棒的工艺品,对吧?这种做工的话,一般都会形状歪曲,重量不均等,摇出来的点数也会不平均。不过这是名师的作品,重量均等,形状也很正确,点数也很平均。请亲自甩一甩,确认看看吧。” “哦哦……” 老师从箱形纸灯里抽出点了火的蜡烛,拿着骰子和壶来到我旁边。然后他把骰子交给我。 “好厉害啊,沼上,这东西不得了呢。” “什么厉害……” “不,我说厉害不是它怪的意思。里头没有铅粉,外头也没有涂药……这不是老千骰子呢。喏,你看看……” 我把脸凑近骰子。 老师举起蜡烛。 的确,这骰子很漂亮。 六面颜色都不一样。 从近黑色的色泽到褐色、饴黄色、米黄色,还有淡黄色及白色……这的确像是拼木工艺品,是以六种不同的骨头组合而成的吧,真的可以说是艺术作品了。而且还有两颗,两颗的做工都一模一样。 “甩甩看。” 老师露出恐怖的表情说。 我把玩掌中的骰子,朝地板轻轻一扔。 一阵清脆的声响。 寒冷干燥的地板,寒冷干燥的空气,使得同样干燥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吧。 “三同双。” 再甩一次。 “五二单。” 我甩了好几次。 一次都没有甩出相同的点数来。 “老爷可以接受了吗?”富之市说,“没有问题的。这是非常精致的工艺品,但只是单纯的骰子罢了。” “是啊。”老师说。 因为老师在那里大吹大擂了一堆有的没的,敌人放弃耍老千 了吗? 再怎么说,我可是个老江湖大老千,大部分的老千手法都能识破……号称。 ——那么,这就是单纯的赌注了。 我……燃烧起来了。 接下来只要努力赢、尽量赢、不停地赢就是了。 只要运气能够持续到赢回村子债款的程度就行了。 胜负……靠的是气魄。 “轮流甩,三局决胜负如何?” “没问题。” “那么……老爷要先吗?” 我点点头,在富之市前面坐下。 我拿起壶,握住骰子,举起来甩动。 “太麻烦了,你就一口气全押了吧,沼上……”老师说。 随便怎样都好,只要赢就是了吧。 “开押。” 我装模作样,气魄是很重要的。 当啷啷啷。 “双。”富之市立时回答。 “好。” 我揭起壶。 ——啊。 “是几点呢……?”富之市问。 “三一双。是按摩师傅大赢。沼上输了。嘻嘻嘻。” 输了,输了呢——老师在一旁嘲笑。 真是个教人气结的家伙。这是三局决胜负,胜负还未定啊。 我把壶和骰子递给富之市。 “那么这次由小的来摇。” 当啷啷啷。 “单。” “四三单呢。噢,沼上也赢了。” 我松了一口气。 才刚放下心来,壶已经轮过来了。只要富之市这次输了的话…… 当啷啷啷。 “双。” ——南无阿弥陀佛。 “啊,一同双。哎呀,已经输了。真糟糕呢,怎么已经输到一文不剩了呢,沼上!哎,一文都没了?哎?” “不要一直哎来哎去啦,是啦。” “就是吧。喏,把赌金拿出来。” 老师夸张地说,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钱,交给富之市。按摩和尚那张梅干般的脸笑了开来,说着“真不好意思啊”。 什么嘛。 可、可恶……! “啊,呃……” “噢,玩出劲来了呢。不能就这样罢手呢。而且才玩了一局而已嘛。怎么样,富之市先生,这位沼上啊,现在手头虽然只有五百元,其实他在甲府有个家财万贯的资助者哦。” “资助者?” “就和你一样。沼上诓骗了一个无依无靠、财产多到放烂的老人,把人家当成摇钱树剥削。” “说、说得那么难听……” “不就是这样吗?如何?这儿就来场终极胜负吧。就玩到尽兴 如何?” “尽兴……?” “反正你们两边钱都多到烂嘛,而且都是些轻易到手的钱,就干脆一直赌到一边什么都不剩,输到脱裤子如何?好吧?” “呃,喂!老师!” “好啊。” 富之市诡异地笑。 ——这家伙。 他有胜算,我直觉是这样。 富之市有什么确实的胜算。 ——里头有什么机关吗? 我慌忙四下环顾。 平凡无奇的地板。 普通的壶。 滚法理所当然的骰子。 这根本无从耍诈。可是…… “小的也想来一次那样的大赌注呢。虽然小的不太愿意这么说,不过这村子的人,没有东西可以赌。用来消遣的小赌也是不错,不过有东西赌才叫赌博嘛。老爷意下如何……?” ——被看透了。 这个按摩师傅,在刚才那场胜负中似乎已经看透了我。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那张梅干脸散发出胸有成竹的自信。我好像完全被看扁了,总觉得莫名地不甘心。 可是—— “我……” 等一下,我在动什么傻念头啊…… 要是在这时候激动就输定了。绝对会输。 为赌注激动和充满气魄地挑战赌注,本质上完全不同。缺乏冷静,胡乱挣扎,只会愈陷愈深。我尤其如此。另一方面,敌人显然是在挑衅我。换句话说,不管是耍老千还是什么,他都有某些算盘。既然看不出那是什么,就不能中了他的挑衅。 绝对不行。可是——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有诈。壶和骰子都没有机关。那么富之市表现出来的从容……只是看透了我没有身为赌徒的才能罢了吗?或者那只是虚张声势,唬人而已?还是他真的纯粹热爱赌博? 我再一次凝视浮现在幽明中的按摩师傅的脸。 完全看不出真意。 怎么办? 很危险。可是,“我接受。” 我、我是白痴吗……! 嘴巴自个儿动起来了。 “真是笨呢……”老师说,“沼上,你是认真的吗?变成怎样我都不管了哦!” “我说你啊……” 不负责任地叫人玩到输到脱裤子的不就是老师吗? 我……真的火了,怒不可遏。 我完全丧失了理智。 脑袋中心猛地滚烫起来。 没有诈,这绝对不是耍老千,那么按摩师傅的这种态度…… ——是虚张声势。 “一决胜负吧,富之市先生!” 我横下心来。 如果没有诈,我绝对赢得了。 我这么想,不过…… 的确,骰子的点数没有偏颇,十分平均。 我的胜率有七成。可是,尽管如此。 对手的胜率……却是十成十。 富之市一次也没有猜错。 结果我不断地被逼到绝境。 冷汗直淌,两眼发昏。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现实感倏地褪去,回神一看,负债金额已经暴增到难以置信的 数字。 ——不妙。 可是我无法罢手。 在想办法反败为胜之前,至少要赢到抵消欠债…… 我慌了。 会碰到这种事…… ——不也全是那家伙害的吗? 那家伙…… 老师一脸无聊地四处张望。 不仅如此…… ——好下流的歌。 他又在唱了。唱起那不堪入耳、下流又猥亵的幼稚歌曲。那个大师已经在无意识的境地里玩乐起来了。多么不负责任,多么没有节操,多么…… 混账东西! 我将所有的怒意发泄在甩壶上。 同时……“咚”地一声巨响。 老师跌倒了。 富之市一个痉挛。 “呃……双。” 开壶。 “二三单。” 我赢了。 富之市第一次猜错了。 怎么了?沼上,你赢了吗?那不重要,你看看这个啊,这里的灶神,神像形状好特别呢,哎哎哎,啊?你输了吗?还是赢了?咦?啊啊,这里太暗了,不小心踏到这东西了,不好意思啊,不晓得有没有被我踩坏呢…… ——开始了。 这下子就不能集中了。 我……把老师的话从心中隔离出去。 不可以听,也不可以看。 那是另一个次元的生物,无视他,绝对要无视他。 那个动来动去的肥影子是幻影,这教人心烦的杂音是幻听。 我排除老师制造出来的所有信息,努力专注在赌局上。 可是—— 老师一下子唱歌一下子跌倒,砰砰磅磅地,他那极尽一切的丑态分散了别人赌博的注意力。最后他还蹲到我们中间,一边看着甩出来的点数,一边唱起那下流猥亵幼稚的歌。还…… ——还唱! 可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富之市转赢为输了。 十成十的胜率变成八成,不久后减少为五成,情势终于逆转了。 差距一下子缩小。 然后…… 富之市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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