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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今昔续百鬼 - 云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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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都忘不了进入那个房间时不可思议的印象。 廉价旅馆非常拥挤。 不,与其说我们进入的廉价旅馆——广告牌是写客栈,但说白了就是廉价野店——生意好,不如说是其他正经旅舍都客满了吧。 我不晓得是碰上参拜客很多的时期,还是观光季节,或是有其他理由。城镇本身感觉人并不多,而且这里也不是会有游客来游山玩水的地方。 我打开臭脸老爷子指示的房间纸门一看,约十张榻榻米大的阴暗房间,已经有两个人在里面了。 不,正确地说,房中的两人之一,是来拜访住宿客的访客,不过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我一开门…… 心里头吓了一大跳。 挂着电灯泡的房间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一个是老人。看起来像个行脚商。没什么根据,只是印象。可能是摆在老人背后的紫红色大包袱给我这种印象。老人的脸细纹纵横,满是斑点,晒得黝黑,使得理短的白发更显得醒目。 另一个人……是黑的。 不,男子只是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但他的周围很阴暗,好似只有那里亮度减弱了一般。男子背对我们,纸门一开,立刻机敏地回过 头来。 那是个身形削瘦、面相凶恶的男子。 不晓得是穿着和服之故,还是房间灯光使然,男子的风貌就像个肺病病人,不健康极了。眉间的皱纹和垂落在额头上的几丝刘海,更加深了这种病态的印象。那与其说是眼神凌厉,更接近阴险。 ——好可怕。 我这么感觉,这个人教人害怕。 老人的表情看似困窘,又像悲伤。 老人看到我,视线游移了一下,接着转向又黑又瘦的男子说:“我想……果然还是神隐吧。” “神隐!” 背后传来大叫。 是我不怎么想听到的熟悉声音——旅伴的声音。这个老师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只会对某类词汇敏感地反应。 “你、你刚才说神隐,对吧?发生神隐了吗?” 老师推开我,把大脸探进房间里。削瘦男子露骨地摆出令人害怕的表情。 “你是……同房的旅客吗?” 削瘦男子以沉稳至极的声音,对慌得离谱的肥胖男子说。 “那种事不重要!” 肥胖男子——老师这么答道。我觉得这问题很重要。 “我啊,在东京研究妖怪,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很多的多多,加上优良的良。然后是获胜的胜和数字的五郎。” 说明字怎么写干吗? “神隐这种现象,与我的研究对象——妖怪现象有密切关联。在民俗社会中对于失踪者的解释,就是这类怪异……” “真有意思呢。”男子以极清晰的嗓音说。 老师的话顿时中断了。竟然能够打断暴冲的老师,这个人真不 得了。 “神隐这个词汇正如你所说,在民俗社会中的主要机能是对于神秘失踪事件的一种说明体系。可是并非所有的失踪事件都被称为神隐。共同体究竟将什么样的事例称为神隐,又有哪些事例不会被这么称呼,两者之间的区别究竟如何界定,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此外,被视为神隐的情况,认定的原因,也依地区和状况不同。拐带的神明是天狗还是别的?我认为这部分的总括性调查会非常有意义。不过刚才提到的神隐这个词汇,不是作为民俗语汇来使用,只是这位先生一时想不到可以代用的词汇,才选用了神隐这个词罢了。” “啊……” 我不禁叹息。 ——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这位先生只是想要表达这是一桩原因和理由都难以理解、状况和过程亦难以掌握的神秘失踪事件。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便挑选了神隐来形容。很遗憾,并没有发生有人被天狗带走,或是被隐座头捉走这类事件。” “隐、隐座头!” 老师的后脑勺在痉挛。 一定是陌生男子说出和妖怪有关的名词,让他兴奋起来了。 “隐、隐座头……”老师重复。 男子扬起单眉,略略眯起了眼睛:“所以我说这与隐座头并没有关系,多多良先生。” “这、这样啊……难、难道你、你对妖怪、哎、沼……” 又在“沼”了。 妖怪爱好者有独特的气味。就算对话中只出现一丁半点具有妖怪味道的词,我们这种妖怪痴也会敏感地反应。这名男子虽然看似难以亲近,但他的话里充满了妖怪味。 “恕我冒昧……” 我上身前倾,像要窥望情况。 “我们是旧书贩卖业者。”男子答道。 “是、是旧书商吗?” “没错。我的店在东京,这位先生则是在青森经营旧书店。其实这一带有个藏书家在大前年行踪不明,两年以上都没有现身,他的家人想要将他庞大的藏书处理掉,所以我们才会前来。” “哦……” “然而我听这位先生说明状况……啊,不,这不是该对旅行中的人说的事呢。” 男子迅速地站了起来。 “陆奥书房先生,我们就别在这儿谈了。看来还得说上许久,可能会吵到这两位,我们换个地点吧。我看看……要不要移到我住宿的旅馆去?那里的住宿费就由我负担吧。这里反正明天就要退房了吧。” 老人说:“去你那儿是无妨,可是住宿费……” “别客气,这次就算扣掉旅费也能赚上不少。这一趟真不算白跑了。而且也得谢谢你的介绍……” 老人说道“这样啊”,站了起来,扛起庞大的行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样才好。” 男子披上挂在墙上的黑色和服外套,接着望向我和老师:“打 扰了。” “打、打扰的是我们……” 我忍不住低头行礼。老师愤然不已。为什么我得替他道歉才行?或者说,为什么这个人不低头? 男子面对老师这无礼至极的态度,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殷勤有礼地说:“啊……看两位似乎长途旅行十分疲惫,进了旅舍,却被迫站在走廊上,真是抱歉。这儿从现在开始不再是通铺了,请两位不必客气,慢慢休息。” “好。” 老师呆呆地说。人家都说成这样了,“好”是哪门子反应? 一阵停顿。 里头的人出不去。 老师的大肚子和大背包挡住路了。 我推开老师,进入室内,再把老师的巨躯拖进里面。接着我缩起脑袋望向先来的客人们。 “不好意思啊。”老人小声说,出了走廊。我目送着老人背上的巨大行囊,不知不觉间黑色男子已经移动到走廊了。真像个幽灵。 我还在茫然自失的时候,男子扶住纸门说:“最近世道不太平静,请两位路上千万小心……” 纸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我望着那沾满污渍的肮脏纸门…… “你在干吗啊?快点坐下啊,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是骂声。回头一看,老师已经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了。真不知道是迟钝还是迅速。 “他们自个儿离开了,这不是很好吗?有人在会拘束嘛。” 老师说着,从挂在脖子的袋子里取出相机。 就我来说,两个人独处感觉更尴尬,但老师和刚才那个奇妙的男子交谈后,似乎把我们之间先前险恶的气氛给忘光了。 ——哎,算了。 我坐下来除下旅装,解开绑在肚子上的钱兜带。这钱兜带里装了两人份的全部旅费,非常重要。 “刚才那人,”我把钱兜带搁到行李上,“……是什么人呢?” “人家不是已经说了是旧书商吗?” “不,是这样没错,可是他异样地……” 我没办法确切地表达。 就算说“有妖味”,老师也不晓得听不听得懂。 “他好像很熟悉民俗学方面的事呢。”老师说得很简单。唔,这样说也太直接了吧。 “老师是不是想和他再多聊聊?” “可是他看起来有点恐怖,很难亲近的样子。” 老师边清洁相机边说,“叽叽叽”地怪笑。他的感想真是不清 不楚。 “不过……他说了神隐什么的吧?” “不平静呢。” “这一带说到神隐,果然还是天狗吗?” “我觉得一提到山岳宗教就想到山伏、天狗,也太不经思考了。所以想请教一下他这方面的事,可是他们也不是当地人嘛。那么问了也是白问。” “既然他们会住旅馆,当然不是当地人啦。” 我总觉得……这真是好没意义的对话。 结果我们沉默下去了。也没必要勉强交谈。而且肚子也饿了。我们没吃晚饭。这沉闷持续了三十分钟吧。 纸门突然打开了。 入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头上绑着天竺木棉的修行者头巾,一身白色装束。 男子缩起脖子微微低头,说了声:“晚安。真是抱歉,听说这儿是通铺……” “哦……” 那个老爷子,才刚走了一个人,好像又接了个通铺客人。男子迅速解下头巾,露出底下的秃头,深深向我们行礼。 “我可以进去吗?” “啊,那当然、呃……” 我不知为何直起身子,说着“请进请进”。连自己都觉得这德行也太谄媚了。 至于老师,他什么也没说,大摇大摆地坐着。他可能没有恶意,但我总觉得这样给人感觉不太好。 新来的客人说着“不好意思”,走到房间角落,将手中的行囊摆到墙边后,跪坐着转过身子,自我介绍说,“我叫浅野六次”,向我们低头行礼。 我也端正坐姿,说:“我姓沼上。啊,这个是……” 老师微微缩起下巴,“我叫多多良。” 浅野说着,“今晚还请多多担待。”再一次低头行礼。我嘴里说着“我们才是”,心里觉得有点吃不消。不是受不了对方毕恭毕敬的招呼,而是受不了自己像个小丑般巴结奉承。唔,毫无反应的老师也让我有点受不了啦。浅野一脸和善地问我们,“两位是一道旅行吗?”真讨厌的问题。我不想老实回答。 我暧昧地回话:“唔,差不多。” “我是做生意的。” “我们是游山玩水。”我说。但老师同时回答“是研究调查”。两人的话叠在一块儿,没办法听清楚吧。不出所料,浅野回以“这样啊”,做出微妙的反应。 我遮掩过去说:“不,我们是在参观名胜古迹。” “旅游啊?真是教人羡慕。” “是趟贫穷旅行,没什么好说的。顶多只是泡泡温泉,看看神社佛阁罢了……” 虽然也不是撒谎,但我模糊语尾带过。 “温泉很棒呢。”浅野说。“我现在住在越后,但原本是这附近出生的。是汤殿出生的人,所以喜欢泡汤呢。” “汤殿……汤殿山这个名字,果然和温泉有关系吗?” “是啊。奥之院有个叫做御宝前的巨石御神体,像这样约有五间[间为长度单位,一间约1.818米。]大小。听说那颗巨石会流汗似的冒出热水来,所以才叫做汤 殿呢。” “奥之院……”老师用鼻子喷出气来,“那、那是仙人瀑布吗?” “是的,”浅野答道,“出羽御山的御神体就是那块石子。” “石子!” 老师的腹部震动。 “温泉!” “你那是什么反应?” “这什么话,沼上,仙人泽有石头也有温泉呢!石头和温泉,不是完全符合你的兴趣吗?多棒啊。决定要去,真是做对了。” 的确,说要去的是老师,但变得差点不能去,也是老师害的。 “两位要参拜御山吗?”浅野吃惊地说。 “嗯,我想三山全部都去可能太勉强……不过只有汤殿山一定要去,或者说,奥之院的……” “两位要去御宝前吗?”浅野再次吃惊地说。 “不、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怎样?路太险吗?”老师探出身体。 “说险也险,不过呢,这一带的男人一到十五岁,每个人都得 上山。” “每个人?有这样的习俗吗?” “我是不懂什么‘窸窣’,不过以前只要成人元服,全都要上山。现在大家也会上去参拜吧。庄内那里也是。在庄内那里啊,甚至还说没拜过羽黑的人不可以嫁娶呢。” “那,男女老幼全都上过山了!” “我是不懂什么‘难你老油’,可是庄内那里,女孩子也会上山。这一带是只有男人啦。也有些地方规定女孩子只可以去志津。汤殿山和月山是女人禁制嘛。” “女……”老师本来想说什么,又打消了念头。 “一到十五,家里的屋顶就会摆上叫梵天的,像这样的御币束[一种祭神用品,为一木棒上绑白色纸条。]。那是为了祭拜祖先呢。然后一星期前就沐浴戒斋,不吃腥,忌辣味,然后参拜镇守神什么的,再进行水垢离[为了向神佛祈愿,以冷水沐浴净身,以去除身上的污秽。]……” “水垢离……得这么严格地沐浴斋戒才能上山吗?” “那儿是净土啊。”浅野说。“家人上山参拜的时候,待在家里的人也必须斋戒。就连钱都不可以带上山呢。” “钱!” “参拜的人连香油钱都要洗干净,要用盐清呢。此外的钱都被视为不净,不能带上山。” “这、这与芭蕉同行的弟子曾良写下的文章,自此携入奥之金银钱不持归,落者不得取云云吻合呢。” “是啊,”浅野仰起身子,“因为钱不可以带上山,所以我也听说钱会直接扔在途中。说什么参道的路边掉了一堆道者扔掉的钱。” “掉了一堆钱!”老师再次探出身子,“掉了一堆钱呢,沼上!” “知道啦。话说回来,浅野先生,你说的道者,是指修行的人,修验者吗?” “不是,是参拜的人。哦,我也是道者。这是道者装束。” “那……” 老师说到这里,望向我,说了声“沼”。 我不理他,问道:“如果不在一星期前就沐浴斋戒,并穿上那样一身打扮……呃,就不能上山吗?” 那样就没办法了。 “虽然也不是不行啦……”浅野答道,思忖了半晌,“可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办的嘛。不能说去就去,毕竟是参拜嘛。” 是参拜没错。 我望向老师,“不行啦。” “上不了山嘛。” “没那回事。借个装束,斋戒一下就行了。” “什么斋戒……” “两位真的打算上山登拜吗?”浅野寻求确定似的问。 “这怎样了吗?”老师学浅野的乡下腔说。 “你学人家干吗……难道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这个嘛,若是祈愿,请人家代参怎么样?彼岸啊正月等等的,很多人上山参拜,但也有没办法上山的情况,所以这一带的村子就成立了叫做讲的制度,由村子代表上山参拜……只要拜托他们,他们可以代客祈愿。” “代为祈愿啊……那……” 我斜眼瞧去,老师不停地左右摇晃脸颊上的肉。他是在说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又不是要去祈愿。若是不亲身走一趟,亲眼瞧一瞧,就没有意义了。” “那当然啦。所以……” “我们斋戒吧,沼上。” “唔唔……” 怎么办才好? “我们哪做得来?我们可是旅人。” “就算在旅途中,也可以斋戒啊。又没规定说旅人一定得是腥腥臭臭的。既然是斋戒,就是少吃东西,没有大吃大喝的斋戒嘛,反而是不能奢侈了呢,那么就不会花上多少钱啦。反而省更多呢。”老师劲头十足地说。“剩下来只要保持清洁就行了嘛。” “虽然你这么说,但住宿费怎么办啊?斋戒期间要住在哪里?就连这么便宜的地方,住上一星期的话,荷包也会大伤的。” “伤是会伤啦。” “你少说得那么轻松。这种情况,是只有钱不断减少。斋戒不就像闭关吗?这段期间哪儿都去不了呢。” 我指着钱兜带说。 “你看看,这是我们花了半年才存到的宝贝呢,有效利用它吧。接下来我们还预定去许多地方呢。难道那些全都要放弃吗?要放弃那些地方,待在这儿洁身沐浴吗?” “不是闭关啦,是斋戒。这段期间,以登拜口为据点,绕遍附近所有的神社佛阁就好啦。不……也不用跑得那么勤吧。” “两位没钱住宿吗?”浅野问。 “不,现在是有。”我再次出示钱兜带。“哎,我们是两人一起旅行,身上带的钱只要不奢侈,可以撑上一个月。不过从这几天花用的状况来看,实在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一星期到十天。考虑到今后的预定,我才会说最好还是快点前进。” “哦。”浅野张着嘴,点了几次头。“哎,这一带每个地方参拜者都很多,其中也有一些地方可以免费让人住宿。” “免费!”老师从鼻孔喷出气来。 “那些地方不收钱。是寺院嘛。要是没地方住,是有几处地方可以投靠。” “可以住在寺院里吗?是宿坊[可让参拜客留住的寺院。]吗?” “噢,寺院的宿坊的话,多少得花点钱。嗯……也要看地方,哎,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总之有那样的地方。” “去了就可以让我们住的地方,是吗?” “嗯,不少地方都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被赶出当地的无赖之徒赖着不走,可能不能说是什么好地方,但本来是为了方便修行者而开设的,我想也不是太糟糕。去的话,会给饭吃,借被子睡。” “太好了,”老师说,“真是太棒了。我们就去那里白住斋戒,然后上山吧。旅费有限,但时间无限,束缚我们的只有金钱。对吧,沼上?” “无论如何……都要上山吗?” “难道不上山吗?” “不,呃……” 怎么样呢?这样就上得了山吗? “那当然不成啦。”浅野说。 “为什么?”老师歪起眉毛。 “很危险嘛。”浅野答道。 “危险?” “哦,当地人姑且不论,只有两位太危险了。出羽的山非常险峻,原本就是个难行之处,天气又变化莫测。冬天当然没办法,现在这时期也是,一吹起风来,连树木都会被连根刮起呢,就连对熟悉山里的人来说也很危险。万一被刮进谷底就完了。圣山一狂暴起来,会要了门外汉的命的。” “你看,”我瞪着老师,“不行的啦,不行。” “不行吗?” “不行。老师还说什么山从哪里爬都成。要是从哪里爬都成,就不会有什么登山口啦。山伏修行的山,哪是大外行随随便便就上得 了的?” “不不不,”浅野一只手举到脸前,膜拜似的左右摇晃,“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不是哪样?” “就是说,”浅野以风趣的口吻说道,“要上山参拜的话,肮脏的身子当然不成。这只能住在登拜口的寺院宿坊之类的地方,净身斋戒了。可是不是当地寺社信徒的人,也用不着仿效这样的当地习俗。还有,山上的确是危险,但连十五岁的孩童都有法子登,所以也不是没办法上山。登拜口附近有几座行人寺,那里有人负责向导。” “有、有人可以为我们做向导吗?”老师激动地说。“寺院会帮我们介绍山岳观光向导之类的人吗?” “不不不,”浅野再次挥手,“没那么时髦的玩意儿。那里有的是行人。” “行人?” “哦,那也叫御行。喏,哎,该怎么说?是在寺院修行,可是不是和尚的人。” “半俗半僧,是吗?” “是这样说的吗?”浅野暧昧地回话,“对我们这种道者来说,是为我们在山上带路的修行者,但他们不是正式的和尚。登拜口的寺院有住持,这是正式的和尚。行人和这些人不同。可是行人在山上修行,修行之后会开寺院,也会为人加持祈祷。这附近的檀那场,也有许多那样的行人寺。” “哦……”我察觉了,“你刚才提到的可以免费住宿的地方……” 浅野方才说的“该说是寺院还是别的吗”,是不是就是指那种半俗半僧的修行者开的寺院? “就是那类行人寺吗?” “唔,是啊。”浅野说着,搔了搔秃头。“行人寺也有很多种,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了,很多地方和一般寺院没什么两样,也有些地方是不给人住的。我知道的地方叫紫云院,离檀那场和登拜口都有段距离,孤零零的。不过那儿的庵主非常好心,不管是身无分文的人还是乞丐,都一视同仁地收留。” “就算不是去修行或参拜,也愿意收留吗?” “没那回事。哦,行人寺本来是行人修行的据点,所以有些地方也会为人加持或占卜,也有的地方还祭祀着即身佛。” “即、即身佛!” “你知道即身佛?”浅野意外地问。 “当然知道了。”老师又兴奋起来。 “所谓即身佛啊,也叫一世行人,是历经严格修行的行人才能变成的。” “不是……僧人吗?” “要说是和尚也算和尚啦。” 是半俗半僧。 “他们长期闭关在奥之院修行,然后成佛嘛,比和尚更了不起。” 因为是佛嘛——浅野笑道。 “那些行人当中,也有一些会为人在山上带路。” “那些行人……会带人上山?” “当然要带路费。”浅野说。 “带路费啊……” 老师说,接着把嘴巴挤成“沼”的形状看我。 “沼……” “知道了啦。你想神气地说什么明明去得了,是吧?呃,浅野先生,雇用行人——说雇用好像很奇怪呢——请行人带路的话,带路费会很贵吗?” “不,是随喜。行人带路也不是为了赚钱。那是修行嘛。或许是有行情价,但我是当地人,离开故乡后,又一直是独个儿参拜,不晓得现在的行情。” “给多少都行啦,”老师说,“只要上了汤殿山,接下来就只剩回程啦。现在上山是第一要务,其他的就放弃吧,沼上。只要留下回程的火车钱就行啦。” 刚才还在说最上和庄内也要去的到底是哪只胖狸猫?说得这么 简单。 “那样不好吧,都来到这里了。” 这儿可是出羽。 我们来到出羽了。 是憧憬的东北旅行。 “你要这么说的话,”老师认真起来,“都来到这里了,哪有不上汤殿山的道理?怕什么,事到临头……”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村”了一声,“嘻嘻嘻”地笑。 是在说村木的村。 他在指望村木老人。 “不能指望人家啦。”我说。“上次不是学了乖,已经说好了吗?只知道依赖别人,会变成废人的。村木老人虽然是识人不明,但只要向他哀求,应该会送钱来……” “是啊,就是这样啊,作左卫门先生说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我们。所谓不管多少钱都愿意资助,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思。那位隐居老爷甚至还说愿意为了我的研究抛尽私财呢。那么浪费掉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出门之前我本来也下定决心不要再依靠作左卫门先生……可是回头想想,这有什么好客气 的嘛?” 喂喂喂。 “村木老人说的是为了研究不惜援助吧?你想要登山,不是为了研究,只是为了兴趣罢了嘛。不,搞不好只是在意气用事吧。就算村木老先生是个坐拥好几座山的大富豪,也没钱浪费在老师的意气用事上头。” “我才不是意气用事哩。”老师说。 浅野一副听得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一定一头雾水吧。我们只顾着说话,没有说明我们的状况。 我说“抱歉说明得晚了”,简短地说明我们的情况。 浅野大为佩服:“那么两位正在行脚诸国,走访调查各种传说,是吧。那就是学者大师喽。” “没那么了不起啦。”我说。 老师却应道“没错”。浅野再次钦佩不已。 “哎呀,可是在这种时局,要巡回全国非常辛苦吧。” “很辛苦啊。” 特别是要跟这家伙一起。 “我们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呢。灾难排山倒海,接踵而至,因为漫无计划,也常在途中用尽银两呢。所以我才会担心。” “可是怎么说,你们说有个甲州的大富翁当两位的后盾?” “哦……如果我们陷入穷境,他就会爽快地伸出援手。”老师神气地说,又笑了。 “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浅野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还是头一次认识学者老师。怎么样,作为交好的诚意……” 浅野从行囊中取出布巾包起来的一升瓶[一升约为1.8公升,日本的酒瓶容量多为一升,故俗称一升瓶。]。 “这是越后的地酒[以当地的谷物和水酿造的酒。],本来是想拿来献给寺院的,不过两位如果酒量不错……要不要来上一杯?” 酒量……的确是不错。 “我啊,明天就要上山了,其实是不能喝酒的,不过就以洁身的程度,浅尝即止吧。可以请两位作陪吗?” 浅野说“我去借茶碗来”,出了房间。然后……我们享受了美味的地酒。 烈酒深深地渗入了空荡荡的胃里。 浅野从头到尾兴致都很好。 我们一直静静地边喝边聊到日期就快转变的时候,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与其说是喝了个烂醉,不如说更接近睡着了。 醒来——或者说恢复神智的时候,已过上午九点了。太阳穴阵阵作痛,眼前天旋地转。我揉眼一看,榻榻米正中央有座小山般的物体正上下起伏。 是老师。 还在睡懒觉。 老师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仔细一看,我也盖着被子。我不记得自己拿出被子,也不记得自己盖了被,应该是浅野为我们盖的吧。 那…… 浅野人呢? 房间里有的只有空掉的一升瓶和肥胖的妖怪研究家。 没有浅野的行囊,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我们都睡过九点了,却没有人来赶我们,有点不对劲。浅野已经离开旅舍,前往山上 了吧。 我甩了几下阵阵作痛的头,站了起来,来到走廊。正当我用自来水洗脸的时候,昨天那个臭脸老爷子带着几分亲切来到了旁边。 “对、对不起。” 我垂下湿答答的脸。 “我、我们马上收拾离开,我、我们没有要延长……” 得叫醒那座小山才行。 “哎哎哎,慢慢来,慢慢来,还是帮两位打扫一下比较好?” “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啦,两位的旅伴说,不要打扰两位,让两位尽情 地睡。” “旅伴?胖胖的旅伴吗?” “喏,就那个一早就出发的,上了年纪的……” “啊……你说浅野先生吗?同房的……” “同房?什么同房,那是晚点才赶上来的你们的旅伴吧?他是这么说的。还说正好同房的客人离开了,他来得正好。” “等等等、等一下。” 我拿手巾擦完脸,仔细盯着老爷子的脸看。 “是浅野先生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说他是先来的胖小子和大平头的同伴。不是吗?” “不是……” 撒这种谎做什么?这……难道是装成我们的旅伴,早一步离开,要剩下的我们付住宿费吗?不,若是这样,昨晚的浅野就太慷慨了。那一升瓶的酒恐怕比这儿的住宿费还要贵吧。不不不,例如他有酒,但是没带现金之类的,或者那瓶酒也是…… “住、住宿费呢?” “已经付啦。” 不是这样吗? “连你们的份都先收了。昨晚的三人份,还有今天留在这儿的两人份。” “我们的份?今、今天的?” “已经收啦。所以慢慢休息吧。” ——啊。 “那、那个人……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说要赶火车……” “火车?有火车可以上山吗?” “才没上山的火车哩。有些地方是有公共巴士可以上去,可是没火车啦。” “可是……” “所以说啦,他早上六点就出发了。” “早上……六点?” 浅野六次[浅野六次这个名字的日文发音与早上六点相同。]。 “被……被摆了一道!” 我大叫,跑回房间。我用力打开纸门…… 顶着一头鸟巢般乱发的老师正一脸迷糊地擦着眼镜。 “啊,沼上,行李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没错。 行李不见了。 不,起床的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被摆了一道!” 我当场瘫坐下去。不是被吓到却腿软,这还是头一遭。 “被摆了一道是在说啥?我只是赖了一下床,何必连我的相机都拿走呢?啊啊,宿醉了。喝过头了。那简直是牛饮啊。我们两个喝掉了整整一升呢。” “你、你还这么悠哉……” “悠哉?谁悠哉啦?” “你啦!”我说。 “别胡闹了,快把背包还我啊。” “还不了啦。没了啦。” “没了?” 老师总算戴上了眼镜。 “什么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房间里头有的,只有一只空掉的酒瓶和两条破被子,还有一个睡乱头发的近视眼老头,只有这样!” “为……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我们的钱,我们的行李,全被偷光了!被那个叫浅野的老头子……!” 什么浅野六次。是在预告他早上六点就会消失吗? “……全被拿走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拿走,那岂不是小偷吗?” “不就是小偷吗?” “咦?” 老师睁圆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鼓胀起鼻翼,接着满脸赤红…… 昏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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