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诸事皆宜

今夜宜有彩虹  作者:陆烨华

早早打烊后,“怪咖”里面依然灯火通明。一张四人桌上,西装革履的赵知奇坐在花枝招展的丁蕊旁边,正眯着眼睛笑着。他们对面,是一身便服的唐警官和沈冰月,也许是已经下班的缘故,沈冰月也把印着“怪咖”logo的围裙解了下来。

“来,干杯!”

赵知奇端起咖啡杯,喊了一声。

“赵老师,拿咖啡干杯啊。”沈冰月提醒道。

“哦,也是。”赵知奇放下了杯子。

然后四个人转过头,看着独自坐在旁边一桌的男人咕咚咕咚地把咖啡一饮而尽。

“咦,汝不是说干杯吗?”蒙面作家擦了擦嘴角绷带上的咖啡渍。

“我是说了,但是被否定了啊。”

蒙面作家一动不动地看着赵知奇,由于脸上被绷带缠住,没人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没关系,我再做一杯,尽管喝。”柜台后面的江彬笑着朝蒙面作家比了个“OK”的手势。

蒙面作家朝江彬点了点头,然后问赵知奇:“赵知奇,汝叫吾来,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赵知奇推了推眼镜,“首先是给唐警官庆功,恭喜她破获了一起大案。”

唐警官笑着摆摆手。“都是赵老师的功劳。”

“其次呢,就像推理小说里写的那样,最后侦探要召集所有案件相关人员,当着他们的面阐述自己的推理过程。”

“可是……没人要求你这么做啊。”沈冰月说出了实话。

“不,有人要求我这么做!”

“谁?”沈冰月看看唐警官,又看看丁蕊,她们两个都摇了摇头。

“那就是我内心的自己。”

“你直接说自己想找听众就行了嘛!”沈冰月翻了个白眼,“话说回来,案件相关人员只有我们几个吗?侯文生呢?他最重要吧?”

“侯文生已经被抓起来了。”

“陶伟呢?闫彩霞呢?他们也算涉案人员吧。”

“嗯,我请了。”赵知奇面不改色,“不过他们说酒店太忙,抽不出空。”

“没人愿意赏脸啊。”

“是人家热爱工作。”

“好,那这位老师呢?”沈冰月指着蒙面作家,“这位老师和案件完全没有关系吧?”

“怎么能说蒙面作家老师没有关系呢,要不是他的帮助,我们根本破不了鬼牌俱乐部疑案。”

“等等……鬼牌俱乐部?”沈冰月问道,“那个赌博组织还有名字啊?”

“我刚才随便取的。”

“你没事别乱取名字啊!”

“这样比较帅。”赵知奇耐心地解释道,“我曾经收到一本投稿,里面的反派组织居然就叫‘神秘组织’,听起来一点都不神秘,所以我退稿了。”

“作者是男的吧?”

“你认识他?”

“我认识你。你退稿的理由不都是因为作者是男的——”

沈冰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蒙面作家爆发出的咳嗽声打断了。

“对不起,蒙面作家老师,我是不是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蒙面作家又咳了一阵,终于平静下来。“没有,吾刚刚咖啡喝得太快,呛到了。”

“赵老师,你就别卖关子了。”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唐警官说道,“跟沈冰月解释一下我们是怎么出现在赌博……呃鬼牌俱乐部那里的吧。”

“是呀是呀,赵老师,我也很想知道呢。”丁蕊一边附和,一边往赵知奇的身上靠了靠。

“其实这件案子很简单,简单到根本不用逻辑,因为真相基本就摆在台面上,我这次叫你们来也不是为了说这个。不过既然你们想听,我就简单说说。”赵知奇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道,“拜访过蒙面作家后,我们知道那张写着奇怪数字和字母的纸,是一张赌球下注单。灰熊、公牛代表购买的球队,后面的‘-5.5’等数字,是球队的让分。”

“让分?”

“球队有强有弱,如果只买输赢,弱队肯定无人下注。所以一般来说,强队会让几分,以‘公牛-5.5’来说,意思就是公牛队最后赢了六分以上,才能算赢,如果只赢了五分或五分以下,都算输。”

沈冰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面的‘2C1’是‘二串一’的意思。也就是说,‘公牛-5.5’和‘灰熊+0.5’,这两场比赛必须同时买对,才能算赢。”

“那不是概率很小吗?”

“对已经疯狂的赌徒来说,眼中没有概率的大小,只有回报的多少。概率小,同时也就意味着赢得多。当然,我不懂赌博的玩法,这些都是后来问冯利民才知道的——冯利民就是之前在这里趴着睡觉的人。”

“哦,是他。”沈冰月不由自主地看向当时冯利民趴过的桌子。

“冯利民是一家装潢公司的老板,虽然公司不大,谈客户、买材料甚至现场监工的工作都是他自己做,但做了几年还是赚到了一些钱。后来通过一个客户介绍他玩起了赌球,很快积蓄就被掏空。欠债越来越多,老婆和他离婚了,家里人也和他断绝了来往。但他总是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好,那天他下注‘二串一’就是为了回本,结果又输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上值钱的东西也都抵押掉了,只好在外面晃荡。”

“当时我们的推理没有错,他真的不是流浪汉,只是落魄。”

“是我的推理,谢谢。”赵知奇纠正道,“不过这些也是后来我和他聊过之后才知道的。一开始,我只是怀疑这起案件涉及地下赌博集团,但并不知道它叫‘鬼牌俱乐部’。”

“人家根本不叫这个名字。”

“怀疑之后就是确认。我让蒙面作家翻找旧报纸,没想到真的找到了线索。十五年前也出现过一个赌博集团,用的是跳舞小丑的标志,不过后来被警方端了。”

“我问过局里的前辈。”唐警官补充道,“当时有种种迹象表明城里有一个地下赌博集团,但一直没有证据,后来有一天接到了一个匿名举报,终于一举破获。十五年前互联网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虽然报纸上刊登了简讯,但没有引发热议。”

“匿名举报?”沈冰月问道,“是谁举报的知道吗?”

唐警官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受害者的家属,因为怕实名举报被报复,所以一直没有出来承认。后来因为案子很干净地破了,警方也就没有做后续的跟踪调查。”

“既然很干净地破掉了,那为什么十五年后这个组织又出现了呢?”

“有两种可能。”赵知奇接过话头,“第一,某个了解当年赌博组织内情的人,模仿这个标志重新成立了一个新的。但这个可能性很小,首先,当年的涉案者都被捕了,而可能了解内情的就是受害者的家属。不过且不说家属是否真的了解一个地下赌博集团的运作,他们本身就恨透了赌博,又怎么会自己去做呢?”

“会不会是这样。”沈冰月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当年看到报纸的某个人,受到了启发,成立了一个地下赌博集团。”

“我看到你们这个咖啡店挺不错的,就自己开一个,你觉得可能吗?”

“可能的,只要你有钱。”

“好吧,这个例子举得不对……总之,开地下赌场没有这么简单,开咖啡馆确实只要有钱就行,如果你不在意亏本的话可以什么功课都不做。但开地下赌场不同,金钱、经验、人脉,缺一不可,毕竟是犯罪,在没摸透这里面的规则之前,不可能贸然去做。而且有个关键点,如果是和十五年前的地下赌场无关的人,不会继续沿用跳舞小丑的标记,因为这个图案已经被警方和不少百姓知悉了。有经验、金钱、人脉,并且会继续沿用这个标志的人,只剩下第二种可能——原本就是赌博集团的人。”

“可是……刚刚不是说原来的涉案人员全部被捕了吗?”沈冰月茫然地看了一眼唐警官。

“还记得十五年前匿名举报的人吗?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果是受害者的家属,反而是不会匿名的。匿名电话容易被怀疑是恶作剧,警方也许不会出动,对于走投无路急于救出自己家人的人来说,不会采取这种方法,而是会直接哭着跑到警察局。”

“刚刚唐警官说了,匿名是怕报复。”

“你电视看多了,警察是不可能公布报案者的身份信息的,这一点完全不用多虑。”

“可是……报案的人不知道啊,就是害怕。”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绝对的理由,报案者不可能是受害者家属。”赵知奇用手指点着桌子说道,“报案者知道得太多了。”

“是这样的,警方出动了一次,就把所有的涉案人员都抓捕了,你不觉得很巧吗?”赵知奇叹了口气,“你想想,警方已经开始怀疑了,都没找到证据,一个受害者的家属,怎么可能这么清楚他们集会的时间和地点?而且恰好找准所有涉案人员都到齐的时候报案。别说家属了,连赌徒都不知道吧。”

“那报警的是谁?”

“结合刚才的种种问题,一个神秘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了。”

“都越来越清晰了,怎么还是神秘人呢?”

“不要打岔。”赵知奇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这个人了解当年地下赌博集团的运作方式,手上或许也有赌徒等人脉,想必是一个中高层领导。但他抽身离开了赌博集团,一边慢慢洗白自己,一边暗中观察,最后打了通匿名电话,让警方一举端了这个地下赌博集团。”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动机,就是现在的赌博集团。那张印着跳舞小丑的纸,我们现在知道是赌博集团的下注单,但是从吴家元的尸体身上发现的纸却是空白的。你想,谁会有空白的下注单?只有庄家。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吴家元的背景,没有亲人,早年做做小生意,突然之间就在绍兴路上建起了花园酒店,摇身一变成了高级酒店的大老板。这么一看,他是不是特别符合我们要找的神秘人形象呢?”

“你是说,吴家元是地下赌博集团的老大?”沈冰月问道,“那侯文生呢?”

“从吴家元与侯文生的关系来看,他们应该是共同的大庄家。不然吴家元怎么会纵容身边有一个什么事情都不做的人一起合伙开酒店呢?只有一种可能,侯文生在酒店的生意上少出力甚至不出力,但他会在其他生意上出力。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想,除了从吴家元尸体上搜出来的纸,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与赌博组织有关。还好,我们有一个突破点,冯利民。”

“冯利民在警察局一直拒不开口,他似乎想把警察局当成避难所。”趁赵知奇喝咖啡,唐警官接替他往下说道,“警方起初也没太重视他,以为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者干脆是精神有问题。后来赵老师打电话给我,说吴家元的案子必须从冯利民身上找突破口,我才报着试一试的心态,让他来警察局和冯利民谈谈。”

“主要是因为被我之前在酒店的推理征服了。”

唐警官笑着,没有正面回应。“赵老师带着一个大运动包来警局,见到冯利民后,对他说了一句话,冯利民就开口了。”

“他说了什么?”

唐警官说道:“我也很好奇。”

“喂,唐警官,这个时候不用卖关子啦。”沈冰月急道。

“我不是卖关子,是真的不知道。”唐警官挑眉看着赵知奇,“他和冯利民单独在小房间聊的。”

沈冰月和丁蕊都好奇地盯着赵知奇。

“其实很简单,那时我已经猜出赌博集团的事情了。”赵知奇说道,“我进去后把包打开,里面都是钱。”

“钱?”

“然后我跟他说,你欠的债我帮你还。”

“真的吗?!”沈冰月惊呼。

“当然是真的啦。”

“我是说,你帮他还赌债,是真的吗?”

“当然是骗他的啦,我都做出过那么多精彩的推理了,你还认为我是白痴吗?”

“别动不动就提你的推理了……”沈冰月压低声音吐槽道。

“这袋钱加上我开门见山的话,冯利民当场就愣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其实是最好劝的,只要能找到他的痛点。我说我们已经掌握了他赌博的证据,是要坐牢的,但是给他一个机会免刑,而且能把赌债一下子清光。他没有理由不跟我们合作。”

“你这简直就是运气好。”

“明显是实力啊,不过接下去倒真的是运气。从吴家元尸体上搜出印有地下赌博集团标志的纸之后,侯文生也提高了警惕,交代所有的小庄家停掉手上的单子,暂时避一阵。”

“小庄家是什么意思?”沈冰月问道。

“吴家元和侯文生是大庄家,相当于一个中央控制室,他们手下还有很多小庄家,小庄家就是负责给赌徒下单、催债的。大庄家不会直接和一般的赌徒发生联系,一方面是易于管理,一方面也是保护自己。”赵知奇耐心解释道。

“不过天算不如人算。”唐警官补充了一句,“侯文生还是出现了,这才被我们一网打尽。”

“侯文生为什么会出现呢?难道他也怀疑那个小庄家会背叛他?”

“谈不上背叛,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侯文生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多亏了江彬。”赵知奇说道。

“江彬?”沈冰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做咖啡的同事。

“前一天晚上,江彬在夜跑的时候偶然听到小庄家的对话,察觉到吴家元被害案可能与一个赌博集团有关,于是进行了跟踪。”

“嗯。”沈冰月握紧了拳头,江彬跟踪的那段路她也走过,“后来呢?江彬打倒了他们?”

“你倒是挺适合写小说的。”赵知奇说道,“今天上班时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我问什么他都不说,就说晚上赵老师会过来讲。急死我了。”

“看来他很适合当侦探的助手。”赵知奇赞许道,“江彬一路跟踪到西苏州路的河边,躲在树丛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他没见过侯文生,晚上那么黑看不清五官,他又没听过这个名字,只知道大庄家是花园酒店的一个老板。”

“这么简单吗?他没被发现?”

“当然被发现了,不过一个常年坚持夜跑的人,逃跑的速度也是非常快的。而且他在暗处,意识到被人发现了,就马上撒腿逃了。随后他就去警察局报了案。”

“既然都知道了,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抓侯文生?”

“没有证据啊,抓捕赌博犯一定要人赃并获。所以第二天,我就让冯利民设了一个局,跟小庄家约好时间,在相同的地点交还欠款。同时,江彬则去花园酒店见了侯文生。”

“什么?我找得那么辛苦,原来他在花园酒店!”沈冰月失声叫道,“不对啊,他手机为什么关机?”

“逃跑的时候摔坏了吧,他没空去配新手机,也无暇跟你解释。按照我们的计划,他去找了侯文生。”

“找侯文生干吗?”

“告诉他晚上小庄家会和冯利民进行交易。侯文生也认出了江彬就是昨晚跟踪的人,不过因为在酒店里,他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任由他对自己威逼利诱。”

“江彬对侯文生威逼利诱?”

“江彬知道了侯文生操纵赌博集团的秘密,当然可以威逼。利诱,则是告诉侯文生自己想要入伙,一起抓住不听话的小庄家,之后自己取而代之。”

“侯文生答应了?”

“他的底牌也不多了,身份被人发现,搭档又被杀了,身边都是警察,他动弹不得,内部还有人不听话,为了避免再生事端,他只能答应江彬的提议。当然,他也可能是想走一步看一步,等风头过去了再处理江彬这个不确定因素。不管怎样,我们只要他那天晚上出现在河边的交易现场就行了。”

“等一下,在河边只是还钱,还不能以赌博罪抓人吧?”

“现场有一大笔钱和下注单作为物证,还有冯利民和江彬作为人证,侯文生只要出现,就能以涉嫌赌博罪抓捕他。接下去,就是警方和他在局子里的博弈了。”

沈冰月思考了一阵,沉吟道:“原来你前面说的,有一半是江彬冒死获得的线索,你所谓的推理根本就没什么用嘛。”

“不谋而合呀。”

“你一直知道江彬没事,那我打电话给你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沈冰月想到这一点就生气。

“告诉你,让你这个傻丫头跑去花园酒店搅局吗?而且电话里一句两句解释不清。”

“但我会担心啊!”

“这也是我的另一个目的,想让你做个选择。”

“选什么?”

“江彬还是我。”

“无聊!”沈冰月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滚烫,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懑还是害羞。

“好了,赌博集团的案子就到这里了,我白天去警察局和侯文生聊过,看他萎靡不振的状态,迟早会交代的。”

“你又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就问他,听吴家元说起过彩虹吗?”

“彩虹?”

突然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词,沈冰月、丁蕊和唐警官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倒是一旁的蒙面作家继续安静地啜饮着咖啡,不知道绷带下面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

“嘿嘿嘿。”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赵知奇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结果,侯文生跟我讲了一个精彩的故事,让我终于知道杀害吴家元的凶手是谁了。”

“赵老师,你连杀害吴家元的凶手都知道了?”

看唐警官的反应,在这之前连她也蒙在鼓里。

“当然,今天晚上约你们来,主要就是讲这个事情。”

“我还以为是讲赌博集团呢……”

“唐警官,赌博集团在昨天晚上,不,在蒙面作家找出那张十五年前的报纸时,真相就昭然若揭,剩下的就是设局抓捕了。注意,我是本格派,不是硬汉派的。”

“什么本格派硬汉派……”沈冰月歪着脑袋问道。

“简单来说,本格派破案靠脑袋。”

“硬汉派呢?”

“靠揍人家脑袋。”

“突然懂了。”沈冰月捧着脑袋说道。

“言归正传,吴家元被害案,现场最大的疑点有两个。”赵知奇一根根伸出手指,“第一,六一八房间的窗户是谁关上的?第二,散落在地上的六面梳妆镜的作用是什么?你们想从哪一点说起?”

沈冰月扶着额头,冷冷说道:“你这个侦探,互动欲望怎么这么强,你爱从哪里开始说就从哪里开始说呗。”

“那么你来选。”赵知奇突然转向蒙面作家的方向。

蒙面作家认真思考了一番,才说道:“就从第二点开始说起吧,梳妆镜比较奇怪。”

“很好,那我按照原计划,从第一点开始说起。”

“那汝何必多问呢……”蒙面作家受到了打击,声音都颤抖了。沈冰月没有说话,她已经不想理赵知奇了。

“诸位还记得我在尸体发现前做出的精彩的推理吗?”

“赵老师,多余的形容词就不必加了。”唐警官也听不下去了,“我记得,当时你只通过闲聊,就推理出六楼有一具尸体,并且丁蕊曾经接触过尸体,还从窗户扔下去一本书。进而你推断是她杀害了吴家元。”

“没错,这段推理怎么样?”

沈冰月插嘴道:“听起来不错,但是因为现场的小窗关着,所以你的推理不成立。”

“不不,没有被打破,基本上还是正确的。只不过多了一个‘窗户被谁关了’的意外谜团,显然这个人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当时我判断有一个人始终躲在房间里,但后来我又想了想,这个想法是不成立的。”

“为什么不成立?”

“我犯了从结果倒推前因的大忌,这样很容易让推理钻进死胡同。其实,当发现被丁蕊打开的窗户呈关闭状态时,我应该思考的不是谁关的,而是……为什么要关?”

“为什么?”

“对,前面我们分析过,关窗户的人只能是酒店的工作人员,所以丁蕊的嫌疑被洗清了。但仔细想一想,不管是哪一位酒店工作人员,关窗户都是多此一举的行为。”赵知奇来回看着对面的唐警官和沈冰月,“但事实是,窗户确实关了,那就说明,他肯定有强烈的动机。”

“我知道了。”沈冰月拍了下桌子,“凶手是保洁员。”

“哪里蹦出来的保洁员?”

“保洁员是酒店工作人员吧,所以她知道怎么关窗户。而且保洁员有一个致命的职业习惯,就是让房间整洁。”

“所以呢?”

“所以她杀了吴家元之后,听到丁蕊按门铃,就打开门后躲进了卫生间。等丁蕊走后她发现房间里出了大事——窗户被打开了!出于保洁员的职业素养,她在离开房间之前,把窗户关起来了。”

“这个推理简直可笑,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保洁员为什么不出于致命的职业习惯把散落在现场的梳妆镜也打扫了呢?”

“因为这是房客的东西,房客的东西是不能打扫的。”

“那至少也会捡起来,摆放好吧?”见沈冰月没有继续撑下去,赵知奇又转向唐警官,问道,“唐警官你觉得呢?”

“啊……这是轮流作答吗?”

唐警官没想到问题会突然抛到自己头上。

“嗯,说说你的看法。”

“我觉得你刚才说关窗户要从动机着手,那不妨分析一下我们普通人关窗户一般会出于什么动机。”

“有道理,接着说。”赵知奇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们在家里如果要关窗,一般是因为……呃……太冷了?”唐警官边想边说,“对,凶手是要误导吴家元被害的时间!”

“误导被害时间?”沈冰月又把刚刚端起的咖啡杯放下了,“怎么误导?”

“一般来说,我们初步判断被害时间,是通过尸体温度和尸斑,凶手关窗就是为了误导我们对尸体温度的判断。”确定了结论之后,唐警官说起话来也流畅了,“现在是冬天,外面天气比较冷,开了窗便会加速尸体冷却。这样的话,凶手其实是在更早以前杀害了吴家元的事实就会被戳穿,于是凶手赶紧把窗户关上了。由此可以推出,凶手是一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但案发之前的时间内则没有不在场证明!”

“听起来非常有道理,但是有几点要注意哦。”唐警官刚说完,赵知奇就开口说道,“第一,如果凶手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那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吴家元被害的现场?这样一来,他苦心营造的不在场证明就白费了吧。第二,如果要让尸体的温度多保持一段时间,除了关窗,更应该做的是开空调制热吧?反正现在是冬天,房间内开空调也很自然,但现场并没有。当然,除了这两个小小的矛盾,唐警官的推理还是很完美的。”

“什么啊,明明是很大的矛盾点,比我刚才的推理奇怪多了吧。”沈冰月气呼呼地说道。

“你刚才那不叫推理,只是乱猜。唐警官是从她的从警经验出发的,切入点很棒。”赵知奇朝唐警官凑了凑,“有没有兴趣把你刚才想到的诡计写成推理小说呢?”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啦。”沈冰月伸出手挡在两人中间,甩了几下,“赵老师,还是说说你的推理吧。”

“不急,我们再来听听蒙面作家的推理,作为推理小说作者,他一定有很有趣的想法。”

听赵知奇点到自己,蒙面作家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吾认为,凶手关窗,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个解答倒让我很想静一静。”沈冰月小声吐槽并觉得有点冷,抱紧了身子。

“好,最后还剩下丁蕊。”赵知奇期待地看着紧贴着他的美女作家,“你觉得呢?你离开现场后,为什么窗户又被关上了?”

面对赵知奇灼热如火的目光,丁蕊居然往后缩了缩。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没关系,我来告诉你。”

沈冰月抗议似的敲了敲桌子。“态度也差得太多了吧赵老师。”

赵知奇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依然看着丁蕊,像在跟她单独沟通一样缓缓说道:“其实根本没有躲在卫生间里的第三个人,给你开门的人就是吴家元。同样的,你离开后,关窗户的也是吴家元。”

“他……他不是……”丁蕊嘴巴微张,惊讶地问。

“不,他没死。”赵知奇说到‘没死’二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准确来说,凶手在离开房间时,吴家元还没死。弥留之际,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不是留下凶手的名字,而是把窗户关上了。”

“他一定是想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一个人静一静。”从隔壁桌飘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发现蒙面作家正在喝咖啡。

“不,是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理由,让他做出这个选择。”赵知奇顿了顿,直视着丁蕊的眼睛,“侯文生跟我说了一个故事,是有关他认识的吴家元的,故事最后他告诉我,吴家元这辈子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让一个人看到彩虹。”

丁蕊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声音,似乎有话想说,但没有说出口。

“吴家元的愿望,是不是和他在微信上跟你说的差不多?”赵知奇的口气突然压迫感十足,丁蕊双手撑着沙发,像要逃避似的往后挪了挪,“他叫你到六楼去,说的也是想让你看一样重要的东西,对吧,丁蕊?或者,我应该叫你那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宋彩虹?”

“宋彩虹?”沈冰月小声重复了一遍,她已经听不懂赵知奇的话了,但看着眼前两人的动作神态,她知道这番话非常重要,不能打扰,于是她闭紧了嘴巴,耐心地往下听。

“吴家元尸体旁散落的六面梳妆镜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首先我推测这些梳妆镜是吴家元自己带到现场的。外人要带六面梳妆镜过来,肯定需要一个袋子,但是现场没有找到。如果说凶手杀了人之后又把袋子拿走了,也很奇怪,要么全部留在现场,要么怕被查到来源把袋子和梳妆镜一并带走。所以,这些梳妆镜应该是订好房间后,吴家元捧过来的。梳妆镜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也验证了这一点。他的办公室在太阳楼,可以直接走彩虹楼的后门过来,所以那天没人看到他捧着镜子去房间。那么他要这些镜子有什么用呢?绝对不是单纯用来照吧。且不说房间里本来就有很多面镜子,就算是额外需要可移动的镜子,一面也足够了,不用六面。在这个问题上我困扰了很久,后来,唐警官的一席话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的脑中,朦胧中我有一种错觉,似乎又回到了案发现场,站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那束夕阳透过远处建筑的缝隙直射进来。”

“我说了什么,竟有这种夕阳般的效果?”唐警官不解地问。

“你介绍了酒店房间内的水喷淋系统。”赵知奇说着,抬手指了指天花板,“倒不是说你的这番话如同夕阳一般,而是这番话和原本就保存在我脑中的那束夕阳结合了起来,让我想到一个夸张的可能。”

“什么可能?”

“离开案发现场后,我们在隔壁的六一六房间待了一会儿,那个房间和案发现场六一八房间房型一模一样,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夕阳照不过来。”见没有人开口询问,赵知奇继续往下说道,“想想也是,那束夕阳之所以能笔直得像一把枪似的扎进房间,是因为它就是从远处两栋建筑之间透过来的。换了房间,角度不对,自然就照不过去了。吴家元之所以执着地一直住在六一八房间,被害那天还带了六面梳妆镜过去,我想一切的起因,就是那束光吧。”

“这……有什么关系吗?”沈冰月忍不住问道。

“镜子除了能照出物体的样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反射。现场那六面梳妆镜,大小、高度、角度都不一样,其中有一面还是具有放大功能的凸面镜。如果它们摆放得当,会让光束互相反射、折射,最终以某个特定的角度在凸面镜中聚焦,投射到房间内某个位置。”

“某个位置……难道说……”唐警官似乎明白过来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对,就是水喷淋系统!”赵知奇点点头,“我们小时候上学时都做过一个实验吧,用凹面镜或凸面镜把阳光聚焦到一点,会使温度升高,甚至让一张纸燃烧。那道像长枪一样射入六一八房间的光束,通过多面镜子的折射,最终改变路径,会更加集中猛烈地扎向水喷淋系统。唐警官说过,酒店里的水喷淋系统上有温度探测仪,只要室内达到了一定温度,就算房间里没有烟雾,也会启动水喷淋系统。唐警官忘记那个温度值究竟是六十度还是七十度了,但不管怎样,能让纸燃烧起来,温度肯定超过了这个值。这就是当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夸张猜想——吴家元在下午带六面梳妆镜到六一八房间,是为了启动水喷淋系统!”

“这样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房间里喷水,这是什么理由啊。”沈冰月一脸不可思议。

“喷水不是终极目的,而是一个必要条件。”赵知奇说道,“想到这个夸张的可能后,我再也无法把它放弃,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道具,我越来越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回家后我查找了一些资料,光、水、镜子、凸透镜、玻璃……结果,一个在本案中屡次出现的词渐渐浮现了出来——彩虹。”

“彩虹、彩虹楼、宋彩虹……”沈冰月喃喃数着这几天听到的和彩虹有关的词。

“酒店叫花园酒店,但很奇怪,楼的名字却是彩虹、太阳这些词。正常来说不应该是郁金香楼、玫瑰楼之类的吗?虽然对外宣传将建筑外体砖墙刷成彩虹的颜色是模仿夏威夷的某个著名酒店,但是不是其实另有深意呢。当我想明白梳妆镜的作用后,这个小小的疑思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因为某一时刻、在这幢楼的某个特定房间,能看到彩虹,这才是吴家元把它命名成彩虹楼的原因。

“我们看到的彩虹是阳光经由雨后空中无数小水滴的色散和折射后产生的自然现象,知道了原理,只要调整好角度,就能利用同样可以造成色散的三棱镜或者一面镜子加一盆水,甚至只是装在玻璃杯中的水,人为地造出彩虹。那天在蒙面作家家里,我都在肥皂泡上看到彩虹了。我们再来看这个案发现场,利用多面镜子进行折射和反射启动水喷淋系统,房间里就会有无数水滴。加上视野开阔的大落地窗,是否可以把整个房间当成一个巨大的水滴。吴家元在打造这个酒店的时候一定策划了很久,为了能在这个房间里看到漂亮巨大的彩虹。就像岛田庄司笔下的人物为了一个人而特意在某地建造一幢倾斜的屋子,吴家元则为了一个人,打造出了这个花园酒店!”

沈冰月注意到一直没说话的丁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看来在赵知奇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说到这里,吴家元关窗的理由也就显而易见了。他从来就没想过揭发凶手的身份,就像十五年前一样,他没有选择去恨那个叫宋彩虹的人。相反,他为了完成约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关上了窗户。不让光的线路发生任何微小的改变,来破坏他想要让你看到的彩虹。”

赵知奇叹了口气,不知道在为谁悲哀。

“我那天在酒店楼下的推理没有错,房间里没有第三者,窗户是吴家元自己关的,唯一进入过房间的人就是你,丁蕊。我在《凶手大概就是你吧》的前勒口上印了你的照片,虽然过了十五年,但吴家元还是认出了你。本以为可以给你一个惊喜,但没想到,他用来制造彩虹的道具,成了你杀人的凶器。蒙面作家说得没错,我们一直都不明白过去的重要性。正是过去的你,才有了今天的吴家元,也正因为过去的吴家元,你才能成为今天的你。”

听完这番话,丁蕊并没有反驳,她的双眼无神地下垂着,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太傻了。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报仇的呢……我好不容易成了名人,可以赚钱了,怎么能因为他就……”

“唐警官,我有一个请求。”赵知奇不再看丁蕊,而是转头问唐警官。

“你说。”

“抓丁蕊回去前,让她再去一下花园酒店吧。毕竟那个酒店是为了她而建造的,吴家元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生前最后的愿望我们还能满足。”

“让丁蕊看一下吴家元为她打造的彩虹,对吧?”唐警官看了一眼丁蕊,“好,应该没问题。”

丁蕊缓缓抬起头,对唐警官露出一个寂寞的笑容。

“不用了,唐警官。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彩虹。”

这时江彬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他从托盘上拿下一杯咖啡,放在了丁蕊面前,这次他做了一个新的拉花。白色的奶泡打底,两颗瓜子点缀其上,瓜子下方,是一红一绿两道紧挨着的弧线。很显然,不是普通的植物或花卉图案。

“这是……一个笑脸吗?”丁蕊略显疑惑地抬头看着江彬,“是嘲笑还是安慰?”

江彬冲她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用的是抹茶粉和樱花粉。”

就在丁蕊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一旁的赵知奇伸手抓住杯子把手,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两道带着春天色彩的弧线变为向下弯曲,而那两颗瓜子在这道圆弧下方,像两颗正在下落的雨滴。

丁蕊瞬间明白过来,原来是彩虹。她又盯着看了一会儿,并没有拿起来喝,而是表情古怪地侧过身,从手包里掏出一个小化妆包。

“我想去洗手间补一下妆。”

“我陪你去。”唐警官警惕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撑在桌子上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按住了。

“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赵知奇温柔地说道。

丁蕊离开后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沈冰月总结式地说道:“丁蕊说过,女生说上厕所,有时候不是真的上厕所,而是补妆。同样的,我们说去补妆,有时候也不是真的要补妆。”

蒙面作家顺口接道:“而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下,气氛直接降到了冰点。

突然,沈冰月盯着对面那杯有彩虹图案的咖啡问道:“江彬,你那天在西康路画了个郁金香的图案,是想给我留下什么信息吧?但根本没什么用啊,要不是我等了一整天,又碰巧遇到了载过你的出租车司机,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

“我不是想让你跟踪啊。我说过,这种危险的事情,你不能去冒险,我去做就行了。”江彬把托盘扣在胸前,“不过我想……有可能我回不来了,所以……我只是希望,只要你能看到那个图案,就行了。”

“只要我能看到就行了?什么意思?”

江彬说完后就转身走回柜台了,并没有解释。倒是赵知奇的声音轻轻地传到了沈冰月的耳中。

“郁金香的花语,是爱的表白。”

沈冰月瞬间觉得脸颊滚烫,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江彬走远的背影,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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