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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圣地亚哥和安娜搭另一对新婚夫妇的车子直接回了利马。露西娅太太在公寓门口叹息着迎接二人,拥抱了安娜,还把围裙撩起来擦擦眼泪。她事先在小房间里摆了一只花瓶,洗了窗帘,换了床单,还买了一瓶红酒,以备为二人的幸福干杯。安娜把箱子里的东西往外拿的时候,露西娅太太把圣地亚哥叫到一旁,神秘地嬉笑着,交给他一封信:这是你妹妹前天送来的。小萨,那是蒂蒂特有的字体:强盗,我们知道你结婚了!她那哥特式的句法:你在报社学坏了,大家都生你的气(别看你是超级学者),也急着要认识认识我的嫂子。快回家来!我们一早一晚都来找过你了,我们太想见到她了。你简直疯了,超级学者。千遍地吻你!蒂蒂。

“你怎么脸色发白?”安娜笑了,“他们知道了有什么不好?难道我们要永远保守秘密?”

“不是因为这个,”圣地亚哥说道,“因为……好吧,你说得对,我真傻。”

“你当然傻,”安娜又笑了,“赶快给他们打个电话,要不我们就直接去,如果你愿意。他们又不是吃人的怪物,亲爱的。”

“最好现在先打个电话,”圣地亚哥说道,“告诉他们我们今晚去。”浑身好像有蚯蚓在搔痒,圣地亚哥下楼去打电话。还没等他说完“喂”就听到了蒂蒂那胜利的欢呼:爸爸,是超级学者!接着又听到她那连珠炮似的声音:疯子,你怎么这么干!她那高兴的劲头:你真的结婚了?她的好奇心:跟谁,疯子?她迫不及待的心情:什么时候?在哪儿?怎么结的婚?她的笑声:可你从没讲过你有未婚妻。她的问题:你把我嫂子藏起来,还躲着我们结婚。她比我小吧?喂,快说,快说呀!

“首先,你得让我讲话呀,”圣地亚哥说道,“我怎么能一下子回答你这么多的问题?”

“她叫安娜?”蒂蒂又叫了起来,“长得怎么样?是哪儿的人?姓什么?哦,就算我认识她了。多大岁数?”

“喂,我说,这一切你最好问她本人,”圣地亚哥说道,“今天晚上你们都在家吗?”

“为什么今天晚上?白痴!”蒂蒂喊道,“马上来,你没见我们都好奇得要命吗?”

“我们七点左右去,”圣地亚哥说道,“去吃晚饭。好,再见,蒂蒂。”

为了去婆家,安娜这次打扮得比结婚时还花力气,小萨。她去理发店理了发,求露西娅太太帮她烫了一件衬衣,把所有的衣服和鞋子都试穿了一遍,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涂口红和蔻丹足足用了一个小时。圣地亚哥回想:可怜的瘦姑娘,整整一个下午都很自信,一面比较、决定穿什么衣服,一面笑容满面地向圣地亚哥了解堂费尔民、索伊拉太太、奇斯帕斯和蒂蒂的情况。但是到了天黑,她走到圣地亚哥面前:我这身打扮怎么样,亲爱的?我这样行吗,亲爱的?话多得不得了,连放松也显得造作,眼睛里闪着焦虑的光。在去观花埠的出租汽车中,她一言不发,神情严肃,嘴角露出不安的神色。

“大家会像看火星人那样看我吧,对不对?”她突然说道。

“是像看火星女人那样看你。”圣地亚哥说道,“你在乎什么?”

是的,她很在乎,小萨。圣地亚哥按门铃的时候感到她想抓住自己的胳膊,看到她用另一只手护着自己的发式。简直荒唐,他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通过这种考试呢?小萨,你感到恼火。蒂蒂穿着节日盛装跳着出现在门口,吻了圣地亚哥,又抱吻了安娜,又是讲又是叫,一对小眼睛盯着安娜直看,正像一分钟之后奇斯帕斯的眼睛和父母的眼睛那样寻找她、缠住她、解剖她。在蒂蒂的笑声、尖叫和拥抱中突显的是妈妈那双眼睛。蒂蒂一边一个地抓住二人的手臂穿过花园,讲个不停,在一阵欢呼、提问和祝贺的旋风中抱着二人,还不时地、迅速地、不由自主地用目光斜扫着步履不稳的安娜。全家人都集中在客厅中等着。这是法庭,小萨,法官也包括波佩耶和奇斯帕斯的未婚妻卡丽。所有人都身着盛装。圣地亚哥回想:五双眼睛就像十支枪同时向安娜瞄准、射击。特别是妈妈那脸色,小萨,你自以为了解妈妈,认为她最能控制自己,最会待人,最能掌握分寸,可是这次她没能掩饰住自己的不快、惊愕和失望,一开始就满面愠怒,虽然她也想掩饰。她最后一个走近二人,铁青着脸,仿佛在受罪,仿佛拖着脚镣。她吻了圣地亚哥,咕哝了几句他也听不懂的话。圣地亚哥回想:她双唇发抖,眼睛瞪得大大的,接着仿佛很吃力似的转向正向她张开双臂的安娜。但她没有拥抱安娜,也没有朝她微笑,只是稍一弯腰,用自己的面颊碰了安娜一下就马上躲开:你好,安娜。随后板着面孔转向了圣地亚哥。圣地亚哥瞅了安娜一眼,只见她倏地脸红了。这时堂费尔民想缓和一下,匆匆走过来:这么说,这就是我的儿媳妇啰。说着又拥抱了安娜一次:这就是瘦儿子瞒着我们的秘密啰。奇斯帕斯带着河马似的微笑拥抱了安娜,又在圣地亚哥的背上捅了一下,不自然地叫道:你可真会保密!当他没有注意自己的表情而忘掉微笑的时候,也和堂费尔民一样地露出了尴尬、苦涩的神色。只有波佩耶显得很开心、随便。金发的卡丽身材矮小,穿着黑色的绉绸连衣裙,没等大家坐定就用她那吹哨般的声音开始提问题,还不时地迸发出一种天真的嬉笑。小萨,说真的,蒂蒂的表现非常好,一冷场她就竭力找话说,这是往妈妈在这两个小时内有意无意给安娜准备的苦酒中搀糖。妈妈一句话也没跟安娜讲,堂费尔民强颜欢笑地打开一瓶香槟酒,仆人送来下酒菜,但妈妈还是忘了把盛干酪块的盘子传给安娜。安娜在卡丽和蒂蒂的追问下错误百出、自相矛盾地解释着二人如何又是在何处结婚,而妈妈仍然一直僵着,漠然处之——但嘴唇发抖,目光苦涩。安娜对她们说,二人结婚是秘密进行的,没邀请客人,也没举行庆祝活动。蒂蒂说:你们简直疯了。卡丽说:婚礼简朴,这很好。说完,看了奇斯帕斯一眼。堂费尔民仿佛想起自己的义务似的,不时地打破沉默,坐在椅子上突然转向安娜,对她说些表示亲热的话。小萨,你看得出,他的这种自然神态、亲热劲儿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装出来的。仆人们又端来些下酒菜,堂费尔民第二次斟了香槟酒。大家第二次饮酒时,紧张的空气才稍许缓和,但只是一闪即逝。圣地亚哥斜眼看着安娜吃力地吞着蒂蒂递给她的下酒菜,尽力回答着波佩耶对她开的玩笑,那玩笑也是越开越没意思,越开越带有假惺惺的味道。圣地亚哥回想:那时,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几个人中间马上就要出现一团大火似的。卡丽却一无所知,一个劲儿地劝人干杯,不时地说些令人为难的话。她一开口就问:安娜,你是在哪儿上的中学?空气凝滞了。玛丽娅·帕斯多德贝依多中学是国立的吗?卡丽眨动双眼,面孔颤抖:啊,原来你是学护士的!卡丽看了妈妈一眼:你学护士不是为了当红十字会的志愿人员而是为了谋生?安娜,说来你会打针了?你在保健医院、伊卡的工人医院工作过?小萨,妈妈紧咬嘴唇,不停地眨着眼,在椅子上坐卧不宁,仿佛椅子下是个蚂蚁窝。爸爸盯着自己的鞋尖,一面听一面不时地抬起头,费力地微笑着,对自己也是对安娜。安娜则缩在椅子里,拿着烤面包夹鱼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望着卡丽,仿佛一个惊慌的学生在回答主考官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安娜站起来走向蒂蒂,在一片通了电似的寂静中向蒂蒂耳语了几句。蒂蒂说:当然可以,我带你去。二人走了,消失在楼梯口,圣地亚哥瞅了索伊拉太太一眼。小萨,她还是一言不发,皱着眉头看着你,嘴唇发抖。你心想:她竟全然不顾波佩耶和卡丽在场。圣地亚哥回想:我比她强,她忍耐不住了。

“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索伊拉太太说道,声音严厉,双眼通红,一面说一面绞扭着双手,“就这么结婚了,偷偷摸摸的?让自己的父母、兄妹感到没面子?”

堂费尔民仍然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波佩耶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像个白痴;卡丽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似乎发现出了什么事,用眼神向奇斯帕斯探问着;奇斯帕斯交叉着双臂,板着面孔看着圣地亚哥。

“妈妈,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圣地亚哥说道,“早知你这样,我就不来了。”

“我宁可你不来!”索伊拉太太提高了声音说道,“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你就这么结婚了,我宁可不要看到你。你简直发疯了!”

“住口,索伊拉!”堂费尔民抓住了她的胳膊。波佩耶和奇斯帕斯吃惊地望着楼梯口,卡丽张大了嘴。“老太婆,我求求你了。”

“你没见他是同什么样的人结婚吗?”索伊拉太太哭着说道,“你没看出来?你没看见?我怎么能同意?我怎么能同意我的儿子同一个本应做他仆人的女人结婚?”

“索伊拉,你别发傻了,”小萨,你爸爸也是面色惨白,大吃了一惊,“老太婆,你都说些什么蠢话呀?她会听见的。她是圣地亚哥的妻子,索伊拉!”

小萨,你爸爸的声音发哑、惊慌,他和奇斯帕斯安抚着号啕大哭的妈妈。波佩耶的脸红了,雀斑更明显了。卡丽蜷缩在座位上,仿佛遇到了南极的冷风。

“你将永远不会见到她,不过现在请你住口,妈妈!”圣地亚哥终于说道,“我不能允许你侮辱她,她对你也没干坏事……”

“她对我没干坏事?”索伊拉太太咆哮道,极力挣脱奇斯帕斯和堂费尔民,“她迷住了你,迷得你昏了头!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难道没对我干坏事吗?”

圣地亚哥回想:一部墨西哥电影的场面,你最喜欢看的墨西哥电影,就差乐队和骑手[墨西哥电影中经常出现乐队演奏和骑手策马奔驰的场面。]了,亲爱的。奇斯帕斯和堂费尔民把她抱进了书房,圣地亚哥站在那里望着楼梯口。小萨,你好像看到了厕所,你估计着距离:对,她听到了。你感到几年来都没感到过的愤怒,小萨,你感到参加卡魏德时期和革命时代所感到的那种神圣的仇恨。书房里传出妈妈的呻吟声和爸爸无力的斥责声。片刻后,奇斯帕斯回到了客厅,满脸通红,大发雷霆。

“妈妈昏过去了,这都怪你!”圣地亚哥回想:他发火了,可怜的奇斯帕斯发火了。“你一发神经病就全家不得安生。你好像没事干,专惹爹娘生气。”

“奇斯帕斯,别说了,”卡丽站了起来,鸟儿歌唱似的说道,“别说了,别说了,奇斯帕斯!”

“没什么,亲爱的,”奇斯帕斯说道,“这个疯子总是把事情搅得乱糟糟。爸爸身体不好,可他……”

“有些事情我可以对妈妈让着点儿,但对你就不能容忍了。”圣地亚哥说道,“我警告你,奇斯帕斯,对你,我不能容忍!”

“你警告我?”奇斯帕斯说道,但这时卡丽和波佩耶拉住了他,把他拖了回来。安布罗修说道:你笑什么,少爷?小萨,你没笑,你望着楼梯口,背后传来波佩耶喃喃的说话声:别发火,伙计,事情过去就算了,伙计。安娜还没下楼,是不是哭了?你是上楼去找还是等她下来?终于,蒂蒂和安娜在楼梯口出现了,蒂蒂瞅着客厅,仿佛里面在闹鬼。圣地亚哥回想:你却表现得不卑不亢,亲爱的,比玛丽娅·菲利克斯[玛丽娅·菲利克斯(María Félix,1914—2002),墨西哥著名女电影明星,以坚韧和大胆闻名。]在某部影片中表现得还好,比利伯塔德·拉玛克[208]在某部影片中表现得还好。安娜抓着扶手慢步走下楼梯,眼睛只望着圣地亚哥,到了他的身边,坚决地说:

“太晚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亲爱的?”

“好的,”圣地亚哥说道,“我们到街心广场去雇辆出租汽车吧。”

“我们用车送你们,”波佩耶几乎喊了出来,“我们去送他们,好不好,蒂蒂?”

“那当然,”蒂蒂嗫嚅着说,“兜兜风嘛。”

安娜道了声再见,走过奇斯帕斯和卡丽的时候没跟他们握手。她迅速向花园走去,圣地亚哥跟在她身后,也没道声再见。波佩耶快步越过二人去开街门,把安娜让出去,然后又像鬼赶着似的跑出去把车子开了出来,一跃而下为安娜打开车门。可怜的波佩耶啊!在车中,四个人起初都沉默不语。圣地亚哥吸起烟来,波佩耶也吸了起来,安娜笔直地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

“安娜,给我打电话吧,号码你知道,”在公寓门前告别的时候,蒂蒂说道,声音仍显得不安,“我好帮你找所房子。随便有什么事,你来电话好了。”

“好的,”安娜说道,“我会给你打电话求你帮我找房子的。”

“瘦子,找一天我们四个人出去玩玩吧,”波佩耶说道,笑得极不自然,不停地眨着眼,“去吃饭、看电影,随便你们什么时候,兄弟。”

“当然,好的,”圣地亚哥说道,“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小雀斑。”

到了房间里,安娜放声大哭。露西娅太太走进来直问出了什么事。圣地亚哥安慰着她,跟她亲热,向她解释,最后安娜终于擦干了眼泪,开始发泄不满,骂起来:我再也不见他们了。我鄙视他们。我恨他们!圣地亚哥附和说:对,心肝,当然了,亲爱的,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下楼给那老太婆一记耳光,给那愚蠢的老太婆一记耳光。对,心肝,管她是不是你的母亲,管她是不是长辈,教训教训她别说我是个不懂礼貌的女人,让她看看我不是好惹的。当然,亲爱的。

“好了,”安布罗修说道,“我洗好了,洗干净了。”

“那好,”凯妲说道,“后来又怎样了?那次晚会我没在场吧?”

“没有。”安布罗修说道,“本来想开一场晚会,但没开成,出了点儿事,许多客人没去,只去了三四个人,其中就有他。奥登希娅太太很恼火,一直在说:净给我泼冷水。”

“那疯女人还以为臭卡约开晚会是为了让她开心呢,”凯妲说道,“其实是为了讨好他的同僚。”

凯妲跟安布罗修一样仰卧在床上,二人已经穿好衣服,正在吸烟。安布罗修的胸口放了一只空的火柴盒,二人就把烟灰弹在火柴盒里。一束灯光照在二人的脚上,脸部则笼罩在暗影中。音乐声和谈话声停歇了,不时地能听到别处房间的钥匙声和街上传来的车辆的隆隆声。

“我早就发现那些晚会另有企图,”安布罗修说道,“您觉得他养着太太仅仅为了这个?为了招待他的朋友?”

“不光为了这个,”凯妲望着喷出的烟雾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讥讽,“那疯女人漂亮,也能忍受他的怪癖。后来怎么样?”

“您也能忍受他的怪癖。”他充满敬意地说道,但并没侧身去看她。

“我忍受他的怪癖?”凯妲曼声说道,接着把烟头熄掉。等了几秒钟又笑了,笑声中仍然充满了讥讽:“我也能忍受你的怪癖,对不对?因为你到这儿来欢度两个小时得花一大笔钱,对不对?”

“我在别的妓院花的钱更多,”安布罗修说道,接着又像透露秘密似的说,“是因为您后来不收我的房钱了。”

“可臭卡约花的钱比你多得多,”凯妲说道,“我跟那疯女人不一样。她不是为了钱,也没有别的企图,当然也不是因为爱臭卡约,她那么干是由于太天真了。她一直说:亲爱的凯妲,我就跟秘鲁第二夫人一样,大使、部长经常到我这儿来。可怜的疯女人,她好像根本没发觉人们去圣米格尔街就像逛妓院,还以为去的人都是她的朋友,都是去看望她的呢。”

“堂卡约却心中有数,”安布罗修咕哝着说,“他说:这些婊子养的根本不是平等待我!我给他开车的时候,这种话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他还说人们奉承他是因为需要他。”

“实际上是他奉承别人。”凯妲毫不妥协地说道,“那天晚上在晚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圣米格尔街的那个家中见到过他好几次,”安布罗修说道,声音中有一些察觉不出的变化、一种欲言又止的意味,“我也知道他跟太太熟得以‘你’相称。自从我开始给堂卡约开车,我就认识他了。我见过他也许有二十多次了,但我一直以为他并没有注意我,直到那次晚会上……”

“那次为什么把你叫了进去?”凯妲走了神,“以前开晚会的时候也把你叫进去吗?”

“只有那次,”安布罗修说道,“那次鲁多维柯生病了,堂卡约命他去睡。我一个人坐在车里,还以为会让我坐一夜呢,这时太太出来了,叫我进去帮忙。”

“是那疯女人叫你进去的?”凯妲说罢笑了起来,“叫你进去帮忙?”

“帮忙倒是真的,也许是因为她辞退了原来的女仆,也许是因为女仆不干了,走掉了。”安布罗修说道,“她叫我帮忙上菜、开酒瓶、拿冰块。您可以想象,这些事我从来没干过。”他沉默了片刻,接着笑了:“我干了,干得很糟糕,打碎了两只杯子。”

“当时有谁在场?”凯妲说道,“契娜、露西、卡尔敏恰?怎么她们谁也没发觉呢?”

“我不知道这些女人的名字,”安布罗修说道,“不过那天晚上没有女人,只有三四个男人,我是在送冰块和上菜的时候看到他的。他不停地喝酒,但没有像别人那样失态,没喝醉,但也许他醉了而我没看出来。”

“他这个人很有风度,一头白发跟他很相配,”凯妲说道,“年轻时一定很英俊,但总有那么一点儿叫人讨厌。他自以为是个皇帝呢。”

“不,”安布罗修坚持说,口气很肯定,“他没有失态,也没有放肆,只是喝酒,仅此而已。我一直在看着他。他并不自以为是什么大人物,我了解他,我知道。”

“那他有什么可引起你注意的?”凯妲说道,“他看你又有什么奇怪的?”

“是没什么奇怪的,”安布罗修喃喃说道,仿佛在请求原谅。他的声音低下去了,有一种私下密语的紧张意味。他慢慢地解释道:“他可能在此之前看过我许多次了,但是那次,我觉得他似乎发觉自己总看我,而且不再像看一堵墙那样看我了。您瞧。”

“那疯女人也受骗了,她也没发觉,”凯妲心不在焉地说道,“当她知道你要去给金球开车的时候还大吃一惊呢。她当时也被骗了,是吗?”

“我每次走进客厅时都发觉他在看我,”安布罗修低声说道,“他的眼睛闪着光,含着笑,仿佛在跟我说话。您瞧。”

“那时你还没明白过来?”凯妲说道,“我敢打赌,臭卡约早就明白了。”

“我只是觉得他那样看人的样子很怪,”安布罗修喃喃地说道,“他又想看,又要装作不看。为了让堂卡约以为他要喝酒,他举起杯子,但我发现那不是他的目的。他越过杯子看我,直到我走出客厅,才移开目光。”

凯妲放声大笑。安布罗修沉默了片刻,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的笑声停止。这时二人又吸起烟来,仍然仰卧着。他的一只手放在凯妲的膝头,但并没有抚摸她,只是把手静静地放在那儿。天气并不热,但二人胳膊接触的那块裸露的皮肤上冒出了汗珠。走廊里传来了人声,又渐渐远去,接着又传来一辆汽车嘟嘟的马达声。凯妲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两点了。

“有一次我进入客厅问他要不要再加点儿冰,”安布罗修咕哝着说道,“那时别的客人都走了,晚会已经结束,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走。他没回答我,眼睛一眨一闪,很难说清是为了什么,既像挑战,又像讥讽。您瞧。”

“你到那时还没明白过来?”凯妲问了又问,“你真傻!”

“我本来就傻,”安布罗修说道,“我当时心想:他的醉态大概是装出来的。或许是真的醉了,想寻我开心。我在厨房里也喝了点儿酒,心想也许是我自己喝醉了,这很有可能。但是当我再次走进客厅时,他说:不要了。我想这个人怎么了?那时大概两点,也许三点,谁知道呢?我后来又进去换烟灰缸,于是他开口了。”

“你来坐一会儿吧。”堂费尔民说道,“跟我们喝一杯吧。”

“这不是邀请,几乎是命令。”安布罗修嘟囔着说道,“他那时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尽管他听到堂卡约叫过我好几次,但并不知道我的名字。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凯妲又放声大笑起来。他沉默着,等着她笑完。一束光线照到椅子上,照亮了他乱堆在那上面的衣服。烟雾在二人上空缭绕盘旋,慢慢地散开,静静地旋转着消失了。两辆汽车接踵而过,像赛车,开得飞快。

“她呢?”凯妲不笑了,“奥登希娅呢?”

安布罗修双眼乱转,陷入一片惊慌。看来堂卡约并没有感到不快,也没有感到惊奇,只是板着面孔看了他片刻,然后表示同意,示意他服从,叫他坐下。安布罗修举着手中的烟灰缸直发抖。

“她睡着了,”安布罗修说道,“躺在软椅上睡着了,她喝得太多了。我坐在椅子沿上很不自在,感到奇怪,不好意思,很不舒服。”

安布罗修搓着双手,终于以一种庄严的神态并不针对任何人地说了声:“祝您健康!”一饮而尽。凯妲转过头去看他的脸,只见他紧闭双眼,抿着嘴唇,不断地出汗。

“照你这样喝,你会把我们都灌醉。”堂费尔民笑了,“去,再斟一杯。”

“他就像猫玩耗子一样地戏弄你,”凯妲厌恶地喃喃说道,“我发现你也最喜欢这一套,喜欢当耗子,喜欢让人踩,让人虐待。我当初要是对你好,你就不会整天攒钱,跟我到楼上来向我讲述你的苦恼了。所谓的苦恼,起初我倒认为是一种苦恼,可现在不了。你对发生的任何事都喜欢。”

“他坐在那里,让我喝酒,平等待我。”安布罗修说道,声调很低,平淡而又心不在焉,“看样子堂卡约并不在乎,也许是装作不在乎。他呢?仍然不放我走。您瞧。”

“你要到哪儿去?安安静静地待着吧,”堂费尔民不止一次地开着玩笑说,命令着说,“待着吧,你要到哪儿去?”

“那次,他同我以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安布罗修说道,“以往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而那次,他看我的样子、同我说话的口气都判若二人。他不停地讲呀讲,海阔天空,还不时地谈几句粗话,看起来那么有教养、那么体面的人竟也……”

他犹豫了。凯妲微微侧过头看着他:怎么个体面法?

“一副绅士派头,”安布罗修迅速说道,“一副总统的派头。我也说不清楚。”

凯妲发出一阵好奇而放肆的笑声,欢快地伸了个懒腰,臀部碰到了他的臀部。她顿时感到安布罗修放在她膝头上的手活跃了起来,伸进她的裙子,急切地摸上了她的大腿。她感到他伸长手臂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抚摸着。她没有骂他,也没有阻止,只是听着自己那欢快的笑声。

“他是在用酒精软化你。”凯妲说道,“那疯女人呢?”

奥登希娅就像沉在水中一样不时地抬起头,用无神、潮湿、梦游般的眼光望着客厅,有时抓起自己的酒杯送往嘴边喝着,咕咕哝哝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随后又躺下去。臭卡约呢?他呢?他有节制地喝着,在谈话中只是哼哈地回答对方,那副样子仿佛认为安布罗修跟他们平起平坐地一起喝酒是很自然的事。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安布罗修说道,这时他的手安静了下来,又回到了凯妲的膝上,“喝了酒我就不感到不好意思了,而且对他看我的那种目光也不在乎了,也开始跟他开起玩笑来。我说:是的,老爷,我喜欢威士忌,老爷,我当然不是第一次喝威士忌。”

但是,那时堂费尔民已经不再听他讲话,或许是表面上不听,而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安布罗修也看着他。您瞧,您瞧。凯妲点点头。突然,堂费尔民匆忙喝掉自己杯中的酒底,站了起来:堂卡约,我累了,我该走了。卡约贝尔穆德斯也站起身来。

“让安布罗修送您回家吧,堂费尔民,”贝尔穆德斯用拳头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明天才需要用车子。”

“这就是说,臭卡约不仅仅发觉了,”凯妲动来动去地说道,“当然,当然啰,这就是说,这一切都是臭卡约安排好的。”

“我也不知道,”安布罗修打断了她的话,翻了一个身,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又仰面躺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了解这一切,不知道是不是他安排的。我现在倒想知道。堂费尔民说他不知道。他没跟您讲过吗?”

“他现在明白了,我只知道这个。”凯妲笑了,“不管是我还是那疯女人都不能从臭卡约口中探听到什么。只要需要,这个人可以像坟墓那样一声不吭。”

“我一点也不知道,”安布罗修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像是落在井里,然后又浮上来,显得虚弱而困惑,“堂费尔民也不知道。可他有时说知道(他应该知道),有时又说不知道(也有这个可能)。后来我见到堂卡约好几次,可堂费尔民从来没向我透露过他知道。”

“你简直疯了,”凯妲说道,“他现在肯定明白过来了。对这件事,现在谁都心中有数。”

卡约·贝尔穆德斯把二人送到街上,命令安布罗修明天十点来接他,同堂费尔民握了握手,就穿过花园回到房子里去了。那时天快亮了,晨曦微露,街角上的警察喃喃地道了声晚安。睡眠少,吸烟多,他们的声音都哑了。

“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更奇怪的事,”安布罗修说道,“堂费尔民并没去坐符合他身份的后座,而是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时,我有所怀疑,但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像他那样有身份的人是不可能干这种事的。”

“哼,像他那样有身份的人!”凯妲一字一字地说道,露出厌恶的神情,随后侧过身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奴颜婢膝?”

“我当时以为他只是想对我表示友好,”安布罗修说道,“在堂卡约家里,我平等待你,现在我仍然平等待你。几天后我想,他大概想平民化一些,对平民亲切些。噢,不,不,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

“对,”堂费尔民轻轻地关上车门说道,但并没有看他,“到安贡去。”

“我当时看见了他的面孔,似乎和平时一样,那么潇洒,那么正派,”安布罗修怨声说道,“您瞧,我当时很紧张。我问:到安贡去,老爷?”

“对,去安贡,”堂费尔民透过车窗望着微露的晨曦,点头说道,“汽油够吗?”

“其实我知道他家住在什么地方,有一次我曾把他从堂卡约的办公室送回家,”安布罗修怨声说道,“我发动了车子,在巴西路上斗胆地问他:老爷,您不回观花埠您的家?”

“不,我要去安贡,”堂费尔民说道,他的眼睛看着前方,但一会儿之后又转头去看安布罗修。您瞧,他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你怕单独一个人跟我去安贡?你怕在公路上出事?”

“他笑了起来,”安布罗修说道,“我也想笑,但笑不出来。我很紧张,因为我明白了。”

这回凯妲没有笑,她侧过身子,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看着安布罗修。后者仍然一动不动,此时他不吸烟了,手仍然安静地放在凯妲的膝头。一辆汽车从窗外驶过,一条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安布罗修闭着眼睛,鼻翼一张一翕地呼吸着,胸部缓慢地一起一伏。

“那回是第一次吗?”凯妲说道,“以前从来没有人跟你搞过?”

“没有,因此我感到害怕。”安布罗修怨声说道,“我沿巴西路行驶,到了阿方索·乌佳德大街,过了陆军桥。我们二人都没讲话。对,那是第一次。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上了公路,我把灯开亮,因为当时下着大雾。我的精神很紧张,于是加了速,我看到时速指针滑到了九十、一百。您瞧,就在此时,他动手了,但我没有翻车。”

“街灯已经熄掉,”凯妲出了一会儿神,接着说道,“你当时有什么感觉?”

“我没有翻车,没有翻车,”安布罗修说了一遍又一遍,捏紧她的膝盖,“我感到清醒了,我感到……最后我还是刹了车。”

突然,仿佛在那潮湿的公路上不适时地出现了一辆卡车、一头驴、一棵树和一个人,汽车吱吱呀呀疯狂滑行起来,左右摇晃,弯弯曲曲地扭摆,但没有冲出公路。汽车跳跃着,发出吱呀的响声。正当安布罗修以为要翻车的时候,汽车恢复了平衡,原来他降低了速度,但吓得浑身发抖。

“您以为我一刹车,汽车一滑行,他就松手了吗?”安布罗修犹豫着怨声说道,“没有,他的手仍然抓住那儿不放,就这样。”

“谁命令你停车了?”响起了堂费尔民的声音,“我说过,去安贡。”

“他的手仍在乱摸,”安布罗修低声说道,“我连想也没想又发动了车。您瞧,我什么也搞不清了。指针突然又指向了九十、一百,他还是没有松手。他的手就这样抓住这儿。”

“他一见面就把你看透了,”凯妲又仰躺下去,喃喃地说道,“他只看你一眼就发现,他要是对你不客气,你就会跑掉。他一见你就发现,只要在精神上战胜你,你就会俯首帖耳地顺从他。”

“我当时想:我翻车他才会松手,于是我又加了速,”安布罗修喘着气怨声说道,“我不断地加速,您瞧。”

“他发现你怕得要死,”凯妲毫不同情,干巴巴地说,“他发现你不会反抗,你会顺从他的。”

“我必须把车弄翻,把车弄翻,”安布罗修喘着粗气说道,“于是我用脚去踩油门。是的,我害怕了,您瞧。”

“你害怕了,因为你是个奴性十足的人。”凯妲厌恶地说道,“因为他是白人,你不是;因为他是富翁,你不是;因为你习惯了顺从别人。”

“我脑子里只能这样想,”安布罗修更加激动起来,“他要是不松手,我就翻车,然而他的手仍然抓住不放。您瞧,就这样,我们到了安贡。”

安布罗修从莫拉雷斯运输公司回到家,阿玛莉娅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并不顺利。她什么也没问,只见安布罗修从她身旁走过,一言不发,不看她一眼就走进菜园,在那张破软椅上坐下来,脱掉鞋子,用力擦了根火柴,点上一支烟,以狠狠的目光在草丛中看来看去。

“那次我同堂伊拉留既没去吃中国菜也没去喝啤酒,”安布罗修说道,“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在等着我。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很神气嘛,黑人。”

此外,堂伊拉留还把右手食指放在后脑上来回滑动,然后放在太阳穴上做了个扳手枪的动作:砰,安布罗修。但他做这个动作时,仍然咧着嘴微笑着,一双金鱼眼露出有经验的样子,扇动着报纸说:黑家伙,事情很糟啊,净是亏本,棺材几乎一副也没卖出去,这几个月我不得不自己掏腰包付房租、那个白痴的工资和欠木匠的钱。你瞧,收据都在这儿了。安布罗修把收据揉烂,一眼也没看。阿玛莉娅,我坐在办公桌对面对他说:堂伊拉留,这确实是个坏消息。

“是太坏了,”堂伊拉留承认道,“这种世道对做生意来说太糟了,人们没钱,连死都难。”

“堂伊拉留,我要告诉您一件事,”片刻之后,安布罗修谦卑地说道,“您瞧,您肯定是对的,我们的生意用不了多久肯定会赚钱。”

“这没问题,”堂伊拉留说道,“世界属于有耐心的人。”

“不过,我眼下缺钱花。我的妻子怀孕了,”安布罗修继续说道,“我尽量想耐心点儿,可办不到啊。”

一丝好奇而惊讶的微笑弄圆了堂伊拉留的面孔,他一手扇着,一手开始剔起牙来:两个孩子不算什么,要像我一样生他一打才算本事呢,安布罗修。

“我想把净界棺材殡仪馆让给您一个人经营,”安布罗修解释道,“我希望您把我的股份还给我。我想自己去做生意,碰碰运气,先生。”

于是,堂伊拉留格格地笑开了,阿玛莉娅。安布罗修沉默了,仿佛想集中精力把周围的一切都毁掉:杂草、树木,还有阿玛莉塔、奥登希娅和天空。我当时可没有笑。我观察着堂伊拉留,只见他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手扇动得更快了。

“你以为入股是储蓄?”最后,堂伊拉留擦干额头的汗,嚷了起来,随后又笑了,“随存随取吗?”

“他又是一阵格格大笑,”安布罗修说道,“笑得直流眼泪,笑得满脸通红。他笑累了,我就安安静静地等他笑完。”

“你虽说不精明,可也不是傻瓜。我不明白你是怎么了,”堂伊拉留满脸通红,汗水淋漓,在桌上击了一掌,“你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是笨蛋、白痴?你说我是什么人?”

“您先是笑,后是生气,”安布罗修说道,“我也搞不明白您是怎么回事了,先生。”

“既然我的生意垮了,就谈谈垮掉的是什么?”阿玛莉娅,他给我猜起谜语来了,带着遗憾的表情看着我,“如果你我二人在一条船上各放一万五千索尔,船沉到河底去了,那么你说说同船一起沉掉的是什么?”

“可净界棺材殡仪馆并没有垮掉,”安布罗修说道,“还在我家对面,安然无恙。”

“你是想卖掉它,转让给别人,”堂伊拉留说道,“我也很愿意。只是你必须能找到一个买主,叫他随你摆布,而且愿意背这个包袱。不会有人愿意把我们俩那三万索尔给我们的,连疯子都不愿意干这种事,没有人愿意接受这种条件,更不会有人愿意拿出我付给那白痴的工资和欠木匠的钱。”

“您是不是说我那一万五千索尔一个子儿也收不回来了?”安布罗修说道。

“也不会有人愿意付我预支给你的工资,”堂伊拉留说道,“我预支给你的工资一共有一千二百索尔,这是你写的收据,不记得了?”

“你到警察局去告他,去揭发他,”阿玛莉娅说道,“让警察局强迫他把钱还给你。”

那天下午,安布罗修坐在破软椅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阿玛莉娅感到浑身发痒,但说不出何处发痒,胃里空荡荡的发酸,就像同特里尼达一起过穷日子时那样。不幸会不会再次落到二人头上?二人默默无语地吃了晚饭。过了一会儿,露贝太太来聊天,但看到二人都板着面孔,不久也就走了。晚上,二人躺在床上,阿玛莉娅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我也不知道,阿玛莉娅,我在考虑。第二天,安布罗修一早就走了,也没带路上吃的东西。阿玛莉娅吐了起来。十点左右,露贝太太进来,正好看到她在呕吐。阿玛莉娅向露贝太太述说了发生的事,这时安布罗修走了进来。怎么?你没去廷哥马利亚?我没去,“山间闪电”正在车库维修,我刚才是到菜园里坐着考虑了一个早上。中午,阿玛莉娅叫他吃饭,二人正吃着,那个人闯了进来,在安布罗修面前站住。安布罗修没站起来,只是叫了声:堂伊拉留。

“今天早晨你在镇上散布我的坏话。”露贝太太,堂伊拉留气得脸色发紫,声音大得把阿玛莉塔·奥登希娅都吵哭了。“你在广场上说我伊拉留·莫拉雷斯骗了你的钱。”

阿玛莉娅感到上午吃的东西要吐出来了。安布罗修坐着,一动不动。他怎么不站起来?怎么不回他几句?他仍然坐着,望着那个怒吼的胖男人。

“你不光是个傻瓜,还是个靠不住的人,”堂伊拉留咆哮道,“你对别人说要到警察局去告我,那好吧,事情很清楚了。起来,咱们干脆一起去。”

“我正在吃饭,”安布罗修咕哝着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您想叫我到哪儿去,先生?”

“到警察局去!”堂伊拉留怒吼道,“到少校那儿去算算账,看看到底谁欠谁的钱。你这没良心的!”

“堂伊拉留,您别这样,”安布罗修恳求道,“您听到的都是谎话。您怎么能相信那些专爱嚼舌头的人呢?请坐,先生,请允许我给您倒杯啤酒。”

阿玛莉娅惊诧地瞅着安布罗修,只见他赔着笑请堂伊拉留在椅子上坐下来。阿玛莉娅一跃而起,跑到菜园里在木薯丛中吐了起来。她在菜园里听到堂伊拉留说道:我不是来喝啤酒的,我是来搞清是非曲直的。快起来,咱们去找少校。安布罗修的声音越来越低,讨好地说:我怎么能不相信您呢,先生?我只是对命运不满,先生!

“那么,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威胁我,也不许说我的坏话,”堂伊拉留说道,稍微平静下来,“你要是再玷污我的名誉,可得小心点儿!”

阿玛莉娅看到堂伊拉留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喊道:我再也不愿在我的公司见到你了,我不能雇一个像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做司机,星期一你来结算工资吧。对,阿玛莉莉又开始和我吵嘴了。但阿玛莉娅对安布罗修比对堂伊拉留还要恼火,她一气跑进屋里:

“你为什么容忍他这样对待你?你为什么这么卑躬屈膝?你为什么不去警察局告他?”

“为了你。”安布罗修难过地望着她说道,“我是为你考虑,你难道忘了?我们是为什么逃到普卡尔帕来的?你难道不记得了?我不去警察局是为了你,卑躬屈膝也是为了你。”

阿玛莉娅哭了起来,求他原谅。到了晚上,她又呕吐了。

“最后他给了我六百索尔的退职费,”安布罗修说道,“靠这点儿钱,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对付了一个月。我一直在找工作,最后找到了一个工资极低的工作:当私人汽车的司机,是开往雅利纳湖的。不久,厄运降临了,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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