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梦中的马

九命猫  作者:周德东

缝缝是个好人,她决定把张潢接到她的家中。

缝缝后来的男人叫克利,比她大八岁。他当然不愿意接受缝缝的这种做法,夫妻两个人过日子,生活中突然又多了她契约上的丈夫,这算怎么回事呢?

缝缝说:克利,我和他好歹夫妻一场,怎么忍心看着他被送进疯人院呢?假如,有一天你疯了,我也不会那样做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你照管他呢?

他没有什么亲人。

你可以给他请个保姆,我们出钱。

可是,缝缝到劳务市场跑了几趟,人家一听说侍奉一个精神病,都不来。没办法,她又央求克利。克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缄默。

你就当他是我弟弟吧。缝缝哭着说。

克利把她搂在怀里,无奈地说:我把他当成我弟弟。

就这样,张潢留在了缝缝家。

忘了交代一个重要的细节:克利在郊区开了一个跑马场,占地数万平方米。国际标准白色木制栏杆、引道、马闸、大看台、小看台、服务楼、停车场……

他拥有几十匹良种赛马。那些马都是从爱尔兰、瑞士等国引进的优种纯血马和混血马,缝缝非常喜欢它们,甚至能叫出每匹马的名字。

克利在城里有一套房,很高档的住宅楼。但是,为了便于经营,平时他和缝缝一直住在跑马场附近的别墅里。那别墅是个小二楼,克利和缝缝住在一楼,让张潢住在二楼,他如果想外出,必须经过一楼。

张潢似乎从没想过走出这个豪华的小楼。吃饭的时候,保姆就把饭菜给他端上去,他吃饱了,就缩在他的房间里发呆。他永远拉着窗帘,也不开灯,他的房间里总是暗暗的。他甚至连楼都不曾下来过。他吃喝拉撒都在二楼。

缝缝知道,她应该经常上楼陪他聊聊天,但她很少这样做。她怕克利不愉快。

一次,克利不在家,缝缝上了楼,推开他的门,看见他正在暗暗的房间里画画。

他还在画画!

缝缝走近他,轻轻说:张潢……

张潢像受了惊吓,急忙把画收起来,塞到床下去。

你在画什么?缝缝问。

张潢木木地看着她,不说话。

告诉我,你在画什么?

你去问马吧!他突然说。

缝缝叹口气,静静端详他一阵,转身慢慢下楼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克利跟缝缝在楼下的客厅里聊天,或者在楼下的卧室里做爱,张潢就在他们头上盯着地板发呆。

自从张潢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克利的情绪一直不太好,话语也少多了。缝缝有点惴惴不安。总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是,张潢是个孤儿,该怎么办呢?

这天晚上,克利在跑马场工作到很晚才回家。

睡到半夜的时候,他突然坐起来,惊叫着跳到地上,在卧室里狂跑。缝缝醒过来,见到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大声叫道:克利,你干什么?

克利不停,直到一头撞了墙,才惨叫一声,摔在地毯上。

小关!小关!缝缝一边喊保姆一边惊慌失措地打开灯,跳下床。

克利用手捂着脑袋呻吟,他的脑袋流血了。这时候,他似乎清醒了,艰难地往起站。

保姆推开门,大声问:阿姨,怎么了?

快点拿止血药来!缝缝一边说一边把克利扶到床上,不解地问:你怎么了?做梦了?

克利痛苦地摇摇头。

保姆把药拿来了,缝缝给克利敷了一些,血止住了。克利朝保姆摆摆手,意思是不需要什么了,保姆就退了下去。

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恍惚看见一匹黑马,它追我。

你那是做梦。

它追了我半宿。我实在跑不动了,瘫软在地,它就用前蹄狠狠地踩我,踩我的脑袋……

黑马?是木炭?

克利想了想,摇摇头。

是四蹄雪?

克利还是摇头。

是腱子?

它不是咱家的马,我从来没见过。它的鬃很长,垂下来,挡着了眼睛……

缝缝轻轻抚摸克利的头,说:你可能是哪一天受了马的惊吓。还疼吗?

没事儿,睡吧。

缝缝觉得克利是太累了,睡觉魇着了,并没有太在意。

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又发生了相同的情况:克利睡到半夜突然坐起来,一边叫一边发疯地冲了出去,竟一头撞在一根柱子上,惨叫一声,栽倒在大理石地面上。这次,他头上的伤口很大很深,缝缝追出去,吓坏了,呼叫保姆拿来药和纱布,匆匆为他包扎了一下,然后把他扶上轿车,向医院疾驰。

在医院里,克利说起他的梦双眼仍然充满惊恐,还是那匹黑马!它像鬼魂一样对克利穷追不舍。克利跑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草原上,累得筋疲力尽,一头摔倒在地,那黑马就冲上来,高高扬起前蹄踩他的脑袋……

这时候,缝缝突然想起张潢那句疯话:你去问马吧!猛地抖了一下。

回到家,保姆正坐在客厅里等他们,房间里亮着灯,通往二楼的楼梯黑糊糊的。缝缝小声问保姆:张潢没下来吧?

保姆说:没有。刚才我听见楼上好像有动静,我悄悄上去扒他的门缝看了看……

他在干什么?

他的房间里挺暗的,看不太清楚,他好像在画画。

缝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疯子,深更半夜不睡觉,竟然在画画!

……

后来,缝缝带克利去看了几个心理医生,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这一天,天黑之后,缝缝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克利身旁,静静望着他,直到他睡着。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克利似乎睡得挺安详。

夜越来越深,跑马场偶尔传来一声马叫。

过了半夜,缝缝实在熬不住了,她觉得今夜克利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就盖上被子,躺下了。但是,她没有关灯,她的手依然握着克利的手。

当她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克利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接着恐惧的事情就又一次发生了:克利尖厉地叫了一声,猛地坐起来,转身就要朝床下跑。缝缝打个激灵,敏捷地搂住了他!

克利!她大声叫道。

克利一边奋力挣脱一边惊恐地回过头,当他看见缝缝的时候,显得更加害怕,他声嘶力竭地叫道:别踩我!别踩我!

缝缝死命抱着他不放手。保姆也跑过来,和缝缝一起抱住他。

终于,克利不再挣扎了,他直僵僵地坐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叨咕着:求求你,别踩我,别踩我……

缝缝紧紧搂着他,气喘吁吁地对保姆说:你快上楼,看看,张潢,他在干什么?

保姆立即跑出了卧室,顺着楼梯爬向黑糊糊的二楼。

过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下来了,小声对缝缝说:他没睡,好像还在画画……

缝缝猛地又抖了一下。

克利的眼睛越来越迷蒙,终于慢慢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一直没有彻底醒过来。

缝缝坐着,再也没敢睡。

第二天一早,克利醒来了,一点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只说那匹黑马又在梦中追他了。

克利被这个相同的噩梦折腾惨了,他的面容越来越憔悴,甚至有点精神恍惚了。

后来,一到了夜晚,克利和缝缝都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惧。

这一天,两个人在沙发上静坐着,一直到很晚。终于,缝缝说:克利,咱们睡吧。

克利听了这话,突然哆嗦起来。缝缝紧紧抱住了他。他的身体抖得很厉害,缝缝用全身的力气都无法止住他,反而随着他一起哆嗦起来。

克利,你怎么了?她都快哭了。

克利盯着楼梯,瞪大双眼,说不出话,抖得越来越猛烈。

克利,你别吓我啊!没事的,没事的!

克利突然不抖了。他挣脱缝缝的胳膊,蹲下身,突然嘻嘻地笑起来。

克利……

克利的双肩颤动着,一直在笑,笑得极具深意。

克利,你笑什么?

克利似乎洞察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他满意地抿着嘴,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

他不回答,快步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憋不住还在笑。

克利!你站住!

缝缝追出去,跳到他前面拦住了他: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我回马圈。

缝缝张大了嘴,她意识到——克利也疯了。

克利,这就是你的家啊。

克利收了笑,警觉地观察缝缝的眼神,说:你是不是疯了?

缝缝的眼泪一下就涌出眼眶,她拉住克利的手,轻轻地说:克利,我跟你一起回马圈,好吗?

克利显得高兴起来,他一下就趴在地上,说:来,你骑上我,这样快一些。

这天早上,天阴得极其圆满,黑色的云低低压在头上,令人透不过气。

克利笑吟吟地翻看他的账本,嘴里叨咕着什么。

万念俱灰的缝缝对保姆说:你领张潢出去,到外面的花园里转一转。

保姆说:好。

张潢跟着保姆木木地走下楼梯,像机器人一样转过头,好奇地朝缝缝和克利看过来,一直到了门口,他才把头转过去。

等他出了门,缝缝一个人爬上了楼。

她走进张潢那个暗淡无光的房间之后,弯腰朝他的床下看去,那里面藏着他深更半夜画的画!

她把那些画拖出来,一共三幅,她一看就呆住了:他画的都是马,黑马。这三匹马的姿态都是一样的,高高扬起前蹄,似乎还在长长地嘶鸣。

缝缝和克利的关系刚刚开始的时候,张潢曾经跟踪过她很多次。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发现,每次缝缝都来到这个郊区的跑马场,她进了那幢别墅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他只看见那些马在他的眼前扬鬃刨地,晃来晃去。

这些马的影像一直伴随着他仇恨的记忆,深深刻在他的大脑中。

于是,他疯了之后,马就通过他的画笔,从他的大脑里奔腾出来。

而在缝缝发现这些画之前,克利就已经看到了。他总觉得这个疯子的目光能够穿透楼板,日夜监视着他和缝缝的生活。终于,他忍不住,走进了张潢的房间,他似乎想探清某个秘密,要不然,他会坐卧不安。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看到了张潢画的三匹黑马!

从此,他更加不安了,脑海里始终浮现那匹奔腾的黑马……

终于有一天,画中的黑马在克利的梦中出现了。

就这样,黑马从张潢的大脑跑进了克利的大脑。

就这样,缝缝一个人支撑着跑马场,同时服侍着两个疯男人,艰难地生活着。

我去看望过他们几次。克利总是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而张潢还是整天呆在楼上,从来不说话。

因为克利已经精神失常,缝缝没什么忌讳了,便经常上楼陪陪张潢。渐渐地,她发现张潢的眼神似乎有了些光亮……

笼罩着悲剧色彩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这中间,保姆要嫁人,离开了这个家。缝缝更加孤独了。

这一天,缝缝和克利正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克利突然趴到地上,做着马的各种动作,刨蹄,尥蹶子,喷鼻,甩鬃……惟妙惟肖。偶尔还嘶鸣,叫得跟马一模一样。

缝缝拉他,他像孩子一样不起来。

这时候,缝缝听见有人慢慢地问:他怎么了?

她回头一看,是张潢。他站在黑糊糊的楼梯上,极其迷惑地望着地板上的克利。

缝缝的心咯噔一下,猛地感觉到——张潢已经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她胆战心惊地轻轻叫了一声:张潢……

张潢望着她,似乎在努力地想,想这个人是谁。

张潢,你记得吗?我们的鸿雁宾馆……

缝缝?张潢问了一句。

缝缝扑过去,一下抱住他,两个人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爱与爱互相碰撞

……专一与专一互相破坏

……情与情互相矛盾

……美好与美好互相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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