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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克罗地亚救赎者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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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哈福森坐在方向盘前,耐心等待前方那辆挂着卑尔根车牌的车子,只见那辆车的司机将油门踩到底,车轮在冰面上不停地打转。哈利正在和贝雅特打电话。 “什么意思?”哈利高声说,他的声音盖过了引擎加速的声音。 “这两张照片上的人看起来不一样。”贝雅特又说了一次。 “同样的羊毛帽,同样的雨衣,同样的领巾,一定是同一个人啊。” 贝雅特没有回答。 “贝雅特?” “面孔不是很清楚,有点怪怪的,我不确定是哪里怪,可能跟光线有关。” “嗯,你认为我们是在白费力气?” “我不知道,这个人站在卡尔森前方的位置,的确符合技术证据。什么声音这么吵?” “小鹿斑比在冰上奔跑,回头见喽。” “等一下!” 哈利没挂电话。 “还有一件事,”贝雅特说,“我看过前天的照片。” “然后呢?” “我找不到面孔相符的人,但我发现一个小细节,有个男人身穿一件黄色雨衣,也可能是驼毛大衣,他围了围巾……” “你是说领巾?” “不是,看起来是普通的羊毛围巾,但围巾的系法跟他、或他们的领巾系法一样,右边从结的上方穿出,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种方法系巾。”贝雅特说。 “把照片用电子邮件发给我,我来看看。” 哈利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贝雅特发来的照片打印出来。 他走进打印室拿照片,正好碰见哈根。 哈利对他点点头。两人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灰色打印机吐出一张又一张纸。 “有新发现吗?”过了一会儿,哈根说。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哈利答道。 “记者一直来烦我,如果有新消息给他们就好了。” “啊,对了,长官,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们正在追查一个男人,我把这则消息给了记者。”哈利从一堆打印出的纸中拿出一张,指着上面围着领巾的男子。 “你说你做了什么?”哈根问。 “我透露了一则消息给记者,《每日新闻报》的记者。” “没有经过我同意?” “长官,这只是例行公事,我们称之为‘有建设性的消息透露’。我们让记者说这则消息来自警界的匿名人士,这样他们就可以假装在认真地跑新闻。他们喜欢这样,而且登照片的版面会比我们要求的还大。现在我们可以得到民众的协助,来指认这名男子,结果皆大欢喜。” “我可不欢喜,霍勒。” “你这样说真让我感到遗憾,长官。”哈利做出忧伤的表情以示强调。哈根对他怒目而视,上下腭朝反方向移动,牙齿不断地磨擦,令他联想到反刍的动物。 “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别?”哈根把哈利手中那张照片抢了过去。 “还不太确定,说不定他们有好几个人。贝雅特·隆恩认为他们……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打领巾。” “这是克罗斐结,”哈根又看了一眼,“这个结怎么了?” “你刚刚说什么,长官?” “克罗斐结。” “这是一种领带结吗?” “一种克罗地亚的结。” “什么?” “这不是基本的历史常识吗?” “长官,如果你能启发我就太好了。” 哈根将双手背在身后:“你对‘三十年战争’有什么了解?” “没什么了解。” “三十年战争期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在进军德意志之前,为纪律严明但人数有限的瑞典军增兵,他从欧洲雇来最优秀的战士。这些战士之所以被称为最优秀的,是因为他们无所畏惧。古斯塔夫二世雇的是克罗地亚佣兵。你知道挪威语中‘Krabat’这个词是来自瑞典语吗?它的原型是‘Croat’,意思是无畏的疯子。” 哈利摇了摇头。 “克罗地亚人虽然是在异国打仗,还得穿上古斯塔夫二世国王的军服,但他们可以保留一个标记以示区别,这个标记就是骑兵领巾。克罗地亚人用一种特别的方法把方巾打成领巾,这种穿戴方式后来被法国人吸纳并进一步发扬光大。它原本的名称也被法国人保留下来,后来演变成法语中的‘Cravate’,也就是领带的意思。” “领带(Cravate),克罗斐结(Cravat)。” “没错。” “多谢你,长官,”哈利从出纸匣里拿起最后一张照片,仔细查看贝雅特所说的围巾,“你可能给了我们一条线索。” “霍勒,我们只需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不用彼此道谢。”哈根拿起其他打印纸张,大步离去。 哈福森抬头朝冲进办公室的哈利望去。 “有线索了。”哈利说。哈福森叹了口气,因为这句话通常意味着大量徒劳的工作。 “我要打电话给欧洲刑警组织的亚历克斯。” 哈福森知道欧洲刑警组织是国际刑警组织在海牙的姐妹组织,由欧盟在一九九八年马德里发生恐怖行动后成立,目的在于打击国际恐怖活动和有组织的犯罪。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亚历克斯为何经常愿意协助哈利,因为挪威并不属于欧盟。 “亚历克斯吗?我是奥斯陆的哈利,可以麻烦你帮我查一件事吗?”哈福森听见哈利用蹩脚但有效的英语,请亚历克斯在数据库里搜索过去十年欧洲国际罪犯涉嫌犯下的案件,搜索关键词是“职业杀手”和“克罗地亚人”。 “我在线等。”哈利等待着,不久后惊讶地说,“这么多?”他搔了搔下巴,请亚历克斯再加上“枪”和“九毫米”这两个关键词。 “二十三条搜索结果?有二十三起命案的嫌疑人是克罗地亚人?天哪!呃,我知道战争会培养出职业杀手。那再加上‘北欧’试试看。什么都没有?好,你那边有嫌疑人姓名吗?没有?请稍等一下。” 哈利朝哈福森望去,似乎希望他能及时提示些什么,但哈福森只是耸了耸肩。 “好吧,亚历克斯,”哈利说,“那再试试看最后的关键词。” 哈利请亚历克斯加上“红色领巾”或“围巾”来搜索。哈福森听见亚历克斯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谢啦,亚历克斯,我们再联络。”哈利挂上电话。 “怎么样?”哈福森说,“线索蒸发啦?” 哈利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靠在椅子上,但旋即又挺起身子:“我们再来追查新线索,现在还有什么线索?什么都没有?太好了,我最爱白纸一张。” 哈福森记起哈利曾说过,好警探和平庸警探的差别在于忘记的能力。好警探会忘记所有令他失望的直觉,忘记所有他曾深信不疑却令他无功而返的线索,打起精神,再度变得天真,变得容易忘记,燃烧着不曾消减的热情。 电话响起,哈利接了起来:“我是哈……”电话那头的说话声早已大声响起。 哈利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哈福森看见他握着话筒的手指指节渐渐泛白。 “等一等,亚历克斯,我请哈福森记下来。” 哈利用手捂住话筒,对哈福森高声说:“因为好玩他又试了一次,去掉‘克罗地亚人’‘九毫米’和其他关键词,只搜索‘红色领巾’,在二〇〇〇年和二〇〇一年的萨格勒布、二〇〇二年的慕尼黑、二〇〇三年的巴黎都出现了搜索结果。” 哈利回到电话上:“亚历克斯,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不能确定,但直觉告诉我是,而且我脑中的声音说在克罗地亚发生的这两起命案绝对不是巧合。你还能提供其他细节吗?哈福森会记下来。” 哈福森看着哈利诧异地张大嘴巴。 “什么意思?没有凶手描述?既然他们记得围巾,怎么会没注意到其他特征?什么?一般身高?没别的了?” 哈利边听边摇头。 “他说什么?”哈福森低声问道。 “供述之间有极大的差异。”哈利低声答道。哈福森写下“差异”。 “对,太好了,请把详细数据发到我的电子邮箱。谢谢你了,亚历克斯,如果你还有其他发现,像是嫌疑人之类的,请通知我,好吗?什么?哈哈,好,我再把我和我老婆的发给你看。” 哈利挂上电话,看见哈福森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老笑话一则,”哈利说,“亚历克斯认为所有的北欧夫妇都会自拍性爱影片。” 哈利又拨了一通电话,等待电话接通时,他发现哈福森依然看着他,还叹了口气。“哈福森,我没结过婚啊。” 麦努斯必须拉高嗓门才能盖过咖啡机的声音,那台咖啡机似乎患了严重的肺病。“说不定世界上有个目前为止无人发现的职业杀手集团,红色领巾是他们的某种标志。” “胡扯。”托莉拉长声调,站在麦努斯后面排队等待咖啡,手拿一个马克杯,上面写着“世上最棒的妈妈”。 欧拉咯咯地笑着,在小厨房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这间小厨房就是犯罪特警队的咖啡厅。 “胡扯?”麦努斯说,“这很可能是恐怖活动,不是吗?比如某些人之间的大战,然后地狱之门就会大开。不然就是意大利黑手党,他们不是会系红色领巾吗?” “他们更喜欢被称为西班牙人。”托莉说。 “还有巴斯克人。”哈福森在欧拉对面坐了下来。 “什么?” “奔牛活动。潘普洛纳市的圣费尔明节[又名奔牛节,是西班牙纳瓦拉自治区首府潘普洛纳市的一项传统庆祝活动。]。巴斯克地区。” “埃塔[西班牙恐怖组织。]!”麦努斯吼道,“妈的,之前我们怎么都没想到?” “你可以去写电影剧本了。”托莉说。欧拉高声大笑,一如往常地不发表意见。 “你们两个应该继续去抓嗑药的银行劫匪。”麦努斯咕哝说,因为托莉·李和欧拉·李原本隶属于劫案组,这两人既没结婚,也无血缘关系。 “不过有个细节不太对劲,恐怖分子都很喜欢公布事情是他们干的。”哈福森说,“我们从欧洲刑警组织那里得知的四起案子都是枪杀案,案发之后凶手就销声匿迹了,而且被害人多半涉及其他案件。萨格勒布的两名被害人都是塞尔维亚人,曾因战争罪受审但获判无罪。慕尼黑的被害人曾威胁到当地权贵的势力,而这位权贵涉嫌人口走私。巴黎的被害人曾因恋童癖被定罪两次。” 哈利手拿马克杯,缓步走进小厨房。麦努斯、托莉和欧拉倒了咖啡之后,从容离去。哈福森发现哈利经常对同事产生这种影响。哈利坐了下来,哈福森见他眉头深锁。 “就快满二十四小时了。”哈福森说。 “对啊。”哈利盯着手中的空马克杯。 “有没有发现重要线索?” 哈利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去卑尔根找过毕悠纳·莫勒,请他给些有建设性的意见。” “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他听起来……”哈利寻找着适当的字眼,“有点寂寞。” “他的家人不是跟他在一起吗?” “他们应该是一起过去的。” “出了问题?”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在担心什么?” “他喝醉了。” 哈福森把马克杯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咖啡溅了出来。“莫勒在上班时间喝醉?你在开玩笑吧?” 哈利没有回答。 “会不会他身体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哈福森补上一句。 “哈福森,我知道喝醉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我得去一趟卑尔根。” “现在吗?哈利,你正在领导一起命案的调查工作啊。” “我可以当天回来,这段时间你先撑着。” 哈福森微微一笑:“你老了吗,哈利?” “老?什么意思?” “老了,而且变得有人情味了,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见你把活人排第一,死人排第二。” 哈福森一看见他的脸色,就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我的意思不是……” “没关系,”哈利站了起来,“我要你调出这几天往返克罗地亚的航班旅客名单,去问加勒穆恩机场的警察,旅客名单是否需要检察官去申请。如果需要法院命令,你就去法院当场拿。拿到名单之后,打电话给欧洲刑警组织的亚历克斯,请他帮忙核对姓名,就说是我请他帮忙。” “你确定他可以帮忙?” 哈利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我会跟贝雅特去找约恩·卡尔森谈一谈。” “哦?” “到目前为止,我们听见的关于罗伯特·卡尔森的事,就像迪士尼卡通那样纯真无邪,我想应该还有内情。” “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因为贝雅特跟你不一样,她能看出一个人什么时候在说谎。” 他吸了口气,踏上台阶,走进那家名为“饼干”的餐厅。 和昨晚不同的是,餐厅内几乎看不到客人,但那个和乔吉一样有金色鬈发、蓝眼珠的服务生,依然倚在用餐区的门边。 “你好,”服务生说,“我没认出你来。” 他的眼睛眨了两下,突然发现这意味着他还是被认了出来。 “但我认得这件大衣,”服务生说,“很有型,是驼毛的吗?” “是就好了。”他有点结巴,露出微笑。 服务生大笑,把手放在他手臂上。他没在服务生眼中看见一丝恐惧,因此分析对方并未起疑,同时希望警方还没来过这里,也没发现那把枪。 “我不想用餐,”他说,“我只想用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服务生那对蓝眼珠扫视着他的双眼,“你只是来上洗手间?真的吗?” “很快就走。”他吞了一口口水。服务生令他感到不自在。 “很快就走,”服务生说,“原来如此。” 洗手间里空荡无人,空气中有肥皂的气味,但没有自由的气味。 他掀开给皂器的盖子,肥皂的气味更浓了。他卷起袖子,把手伸进冰冷的绿色洗手液中。一个念头闪过脑际:给皂器被人换过了。就在此时,他摸到了那把枪。他缓缓地把枪捞出来,一道道绿色的洗手液滴落在白色陶瓷水槽上。这把枪只要冲洗干净,涂上一点油,就能正常使用。弹匣里还有六发子弹。他匆忙地冲洗手枪,正要放进大衣口袋,这时,厕所门被推开。 “嘿。”那服务生笑着说,但一看见那把枪,笑容就僵在脸上。 他把枪放进口袋,咕哝着说了声再见,从服务生前方挤过狭窄的门口。他感觉到对方急促的气息喷上他的脸颊,胯间的隆起碰触到他的大腿。 当他再次走进冰冷的空气,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仿佛被吓坏了。血液在全身流动,让他觉得温暖轻盈。 约恩·卡尔森刚要出门,哈利正好抵达歌德堡街。 “时间这么晚了吗?”约恩看了看表,一脸疑惑地问。 “是我来早了,”哈利说,“我同事待会儿就到。” “我有时间去买牛奶吗?”约恩身穿薄外套,头发梳理整齐。 “当然有。” 对面街角就有一家小杂货店。约恩在货架上翻找,想换个口味,买一升低脂牛奶,哈利则仔细研究着卫生纸和玉米片之间的豪华圣诞装饰品。结账柜台旁有个报架,报纸上粗体的大写字母“吼叫”着关于伊格广场命案的报道,两人见了都没说什么。《每日新闻报》的头版发布了记者汉斯拍摄的模糊的观众照片,上面一名系红色领巾的男子被红色圆圈圈出,标题写道:警方正在寻找此男子。 两人走出杂货店,约恩在一个留有山羊胡的红发乞丐前停下脚步,在口袋里掏了很久,才找到可以丢进褐色纸杯里的东西。 “我家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你,”约恩对哈利说,“还有,老实说,家里的咖啡已经在滤壶里待一阵子了,喝起来可能像沥青。” “太好了,我就喜欢喝这种咖啡。” “你也是啊?”约恩淡淡一笑。“噢!”约恩转头朝那乞丐看去。“你在用钱打我吗?”他惊讶地说。 那乞丐恼怒地哼了一声,他胡须飘动,口齿清楚地大声说:“我只收法定货币,谢谢!” 约恩家的格局跟西娅家完全相同,里面整齐干净,但从摆设就看得出这是一套单身公寓。哈利很快做出三个假设:这些保养良好的旧家具和他家的家具是在同一个地方买的,也就是伍立弗路的“电梯”二手家具行;客厅墙上贴着一张艺术展览的宣传海报,但约恩应该没去看过那场展览;约恩常常俯身在电视前的矮桌吃饭,而不是在小厨房吃饭。几乎空无一物的书架上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名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子,正威严地望向远方。 “这是你父亲?”哈利问道。 “对。”约恩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两个马克杯,用沾有褐色污渍的咖啡壶倒了咖啡。 “你们长得很像。” “谢谢,”约恩说,“希望如此。”他拿着马克杯走进客厅,放在咖啡桌上,旁边是刚买的鲜奶。哈利想问约恩的父母在得知罗伯特的死讯之后反应如何,但又转了个念头。 “我们从假设开始说起好了,”哈利说,“你弟弟之所以被杀,有可能是因为他对别人做过一些事,比如说欺骗、借钱、侮辱、威胁、伤害等。大家都说你弟弟是好人,但通常我们调查命案时都会听见死者的亲友只说好话,人们都喜欢强调死者好的一面。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阴暗面,不是吗?” 约恩点了点头,哈利无法判断这是否代表同意。 “我们需要知道罗伯特的一些阴暗面。” 约恩看着哈利,一脸茫然。 哈利清了清喉咙:“我们可以从钱开始说起,罗伯特有金钱方面的问题吗?” 约恩耸了耸肩:“很难说,他的生活不奢华,所以我想他应该没有跟别人借过大笔金钱,不知道你指的是不是这个?总的来说,如果他需要钱,应该都会来跟我借。我说的借,意思是……”约恩露出微笑,意思是说“你懂的”。 “他都借多少钱?” “都不是很大的金额,除了今年秋天之外。” “那是多少?” “呃……三万。” “要用来做什么?” 约恩搔了搔头:“他说他有个计划,但不肯多说,只说需要出国,而且以后我就会知道。的确,我觉得这笔钱很多,但我平常花费不多,又不用养车,所以还好。他很少这么有干劲,我还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计划,可是后来……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哈利记下笔记。“嗯,那罗伯特个人的阴暗面呢?” 哈利静静地等待,双眼看着咖啡桌,让约恩坐着思索,让真空的寂静发酵,这种真空迟早都会勾出一些东西,像是谎言,或让人绝望的题外话,而最好的状况是勾出真相。 “罗伯特年轻的时候,他……”约恩大胆地说,又顿了一顿。 “他缺乏……自制力。” 哈利点了点头,并未抬眼,想鼓励约恩,但又不打破这个真空状态。 “我以前常常担心得要死,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事。他非常暴力,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冷酷、节制、喜欢研究,总是对……这要怎么说?对别人的反应、感觉或者苦难之类的感到好奇。” “可以举个例子吗?”哈利问道。 约恩吞了口口水:“有一次我回到家,他说他有样东西要给我看,就在地下室的洗衣间里把我们家的猫放进了一个空的小水族箱,以前爸爸在那个水族箱里养古比鱼。然后,他把院子里的水管插到木盖子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族箱几乎一下子满了,我赶紧打开盖子,把猫救出来。罗伯特说他想看看猫会有什么反应,但有时我会想,说不定他想观察的是我。” “嗯,既然他是这种人,怎么会没人提到?真奇怪。” “并不是很多人知道罗伯特的这一面。我想这也有一部分是我的错。小时候我就答应爸爸会好好看着罗伯特,以免他惹出大麻烦。我尽力了,就像我说的,罗伯特的行为没有失控。他可以既冷又热,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所以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的……另一面。还有一次他拿青蛙开刀,”约恩微笑着说,“他把青蛙放进氦气球,再把气球放飞到空中,结果被爸爸当场逮到。他说当青蛙好可怜,不能像鸟一样俯瞰大地。我在旁边……”约恩望向远方,哈利见他眼眶泛红,“简直笑得半死。爸爸很生气,可我就是忍不住。罗伯特是能让我这样大笑的人。” “嗯,他长大以后还是这样吗?” 约恩耸了耸肩:“老实说,这几年他的事我并不全都知道,自从爸妈移居泰国之后,我跟他就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 “为什么?” “兄弟之间就是这样,不一定有原因。” 哈利没有回答,只是等待。走廊上传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他跟女孩子也发生过一些事。”约恩说。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电梯上升发出金属的嗡鸣。约恩叹了口气:“而且是年轻女孩子。” “多年轻?” “我不知道,除非罗伯特说谎,否则她们应该非常年轻。” “他为什么要说谎?” “我说过了,他可能想看我有什么反应。” 哈利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见一名男子沿着小径缓缓穿过苏菲恩堡公园,小径看起来像是儿童在白色画纸上画出的不规则褐色线条。教堂北边有个犹太社区专用的小墓地。心理医生史戴·奥纳曾跟哈利说过,数百年前这整座公园是一片墓地。 “他对这些女孩子使用过暴力吗?”哈利问道。 “没有!”约恩高声说,他的声音在光秃的四壁间回荡。哈利沉默不语。男子已走出公园,穿过亨格森街,朝这栋公寓走来。 “据我所知没有,”约恩说,“就算他这样跟我说,我也不会相信。” “你认识这些女孩子吗?” “不认识,他从不会跟她们交往太久。事实上,我知道他只对一个女孩子认真过。” “哦?” “西娅·尼尔森。我们年轻的时候,他对她很着迷。” “就是你的女朋友?” 约恩若有所思地看着咖啡杯:“你可能会觉得,我应该避开我弟弟下定决心要得到的女孩子,对不对?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天知道为什么。” “后来呢?” “我只知道西娅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棒的。”电梯的嗡鸣声陡然停止。 “你弟弟知道你跟西娅的事吗?” “他发现我跟她碰过几次面,也起过疑心,可是西娅和我一直都很注意保密。” 一阵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我同事贝雅特,”哈利说,“我去开门。” 哈利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放在桌上,钢笔跟笔记本平行,然后他走了几步来到门口,把门往外推了几下,这才发现门是向内开的。门外那张脸和哈利同样惊讶,两人站在原地对视片刻。甜腻的香水味钻入哈利的鼻孔,对方似乎擦了强烈的芳香剂。 “约恩?”那男子试探着说。 “原来你要找他,”哈利说,“抱歉,我们在等别人,请稍等一下。” 哈利回到沙发上:“是找你的。” 他一坐上沙发,就察觉到刚刚这几秒钟有什么事发生了。他查看钢笔,依然跟笔记本平行,没被动过,但就是哪里不对劲。他的脑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晚上好?”他听见约恩在他背后说,语气礼貌而客气,他的声调上扬。这种语调通常用来跟不认识的人打招呼,或是用在不清楚对方来意之时。又来了,哈利觉得似乎哪里怪怪的,令他坐立不安。好像是那名男子怪怪的,刚刚他说要找约恩时,用的是名字而不是姓氏,但约恩显然不认识他。 “你要转达什么话?”约恩说。 这时传来咔嗒一声。脖子。男子的脖子上围着个东西。那是个领巾,领巾打的是克罗斐结。哈利双手在咖啡桌上猛力一撑,站了起来,咖啡杯随之跳起,他大声吼道:“把门关上!” 但约恩只是站在原地,望向门外,仿佛被催眠一般,屈身聆听对方要转达的话。 哈利后退一步,跃过沙发,冲向门口。 “不要……”约恩说。 哈利瞄准门板,疾扑而去。突然,一切仿佛静止。这种经验他曾有过,当肾上腺素激增,一个人对时间的感觉会有所改变,就好像在水里移动一样。但他知道已经太迟了。他的右肩撞上门板,左肩撞上约恩的臀部,耳膜接收到火药爆炸产生的震波。一枚子弹飞离枪管。 接着传来砰的一声,那是子弹发射的声音。门被撞回门框,锁了起来。约恩猛地撞上柜子和厨具。哈利翻过身来,抬头望去,只见门把被往下压。 “该死的!”哈利低声说,跪了起来。 门把被用力地摇晃两次。 哈利抓住约恩的腰带,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踏着拼花地板,进入卧室。 门外传来摩擦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门板中央碎屑纷飞,一个沙发靠枕猛烈抖动,靠枕内的灰黑色羽绒呈圆柱状喷射到天花板上,那盒低脂鲜奶发出咕噜声,一道白色液体喷了出来,画出虚弱无力的弧线,落到了桌上。 哈利心想,大家都低估了九毫米子弹可以造成的伤害。他把约恩翻过来,只见约恩的额头流出一滴鲜血。 又是砰的一声。玻璃发出碎裂声。 哈利抽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下贝雅特的号码。 “好好好,别催我,我快到了。”电话才响一声,贝雅特就接了起来,“我就在外……” “听着,”哈利打断说,“呼叫所有警车赶来这里,还要打开警笛。有人在门外开枪,你千万不要靠近,听见了吗?” “收到,不要挂断。” 哈利把手机放在面前的地上。墙壁传来摩擦声。男子会不会听见他打电话的声音?哈利坐着不动。摩擦声又靠近了些。这墙壁是什么材质的?子弹既然可以穿透具有隔音效果的门板,应该也可以穿透用石膏板和玻璃纤维做成的轻量墙。摩擦声更加靠近,停了下来。哈利屏住呼吸。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是约恩的呼吸声。 就在此时,城市的普遍噪声中有个声音凸显出来,那声音听在哈利耳中有如美妙乐音。那是警笛声,先是一个,又变成两个。 哈利侧耳倾听,并未听见摩擦声。他心中暗暗祈祷,逃跑吧,快离开吧。他的祈祷得到了响应。他听见脚步声在走廊上远离,看来他已下楼而去。 哈利在冰冷的拼花地板上躺了下来,双眼盯着天花板。空气从门缝底下流进来。他闭上眼睛。十九年。天哪,还有十九年他才能退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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