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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叫  作者:叶真中显

同年播放的电视剧也跟着煽风点火,除了剧名中就有“东京”二字,女主角还是一个能对意中人大方说“上床吧”的职场女性。她在运动用品公司勤奋工作,住在宽敞又时髦的公寓里,尽管最后没和意中人修成正果,但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忠于自我。

你不认为自己有像她那样的本事。你只是想在东京一个人生活,在东京的公司工作,和东京人相恋。

现实是残酷的,你没有去东京的方法。

阳子——

你在1991年升上高中三年级,那年泡沫经济大崩盘成为历史大事。

无限增生的泡沫残酷无情地破灭消失,如同遇上秋后算账。

然而,那个年代的人多半缺乏危机意识,许多人天真地以为“只是景气稍微有点不好罢了,明年就会复苏”。

象征泡沫经济的迪斯科舞厅在同年开业,证明了他们的天真。主打一年四季都能滑雪的奢侈游乐中心也接着跟进,宛如一场笑话。

镇上的高三学生分成两派,一派梦想着上东京打拼,一派想留在眷恋的故乡,你完全是前者。

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曾几何时,这个念头占据了你的脑海。

你在家里拥有自己的房间,这个家却不是你的避风港。父亲鲜少回家,一个月你说不定还与他说不上一句话;母亲眼中只有早已不在人世的儿子。你觉得自己仿佛寄人篱下,住在家里只感到窒息。

学校教室里有你的座位,但也不是你的避风港。班上几个很有人气的小混混喜欢瞎起哄,你却不知道哪里有趣。而且,你也懒得参加社团,没有特别热衷的活动,放学后总是和几个跟你一样朴素、不起眼的女生组成小团体,聚在教室角落喝着铝箔包果汁,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着“好累啊”“真累”“好想交男朋友”“我也是”“昨天的广播节目啊……”边吃饭,嗅不到丝毫青春热血的气息,那个环境同样令你感到窒息。你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圈子。

当时录像带出租店和快时尚服饰店尚未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占据镇上的主要街道。你居住的小镇三美市车站前只有小型商圈、农田和民房,在女高中生的眼里,等于什么都没有。

自行车是你唯一的交通工具,家乡就像狭小的金鱼缸,不论去哪里,你都无法摆脱这种窒息感。

所以,你向往东京。

杂志和电视上的东京街头攫住了你的目光。正如飞虫的复眼无法抵抗捕蛾灯的诱惑,你一心只想飞去那耀眼的地方。

听说原宿有走在流行最前端的综合潮牌服饰店;听说竹下通的徒步区每周都会举行街头演唱会;听说某知名私立大学的男生常在涩谷中央街结伴出游;听说圆山町新盖的Live house大到可容纳一千人;听说滨海区的迪斯科舞厅一家接着一家开,每天晚上都有冶艳的姐姐们去那里跳舞。

只要去了东京……

待在这里没用。只要去了东京,或许就能找到我的容身之处。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你是这么认为的。

同年播放的电视剧也跟着煽风点火,除了剧名中就有“东京”二字,女主角还是一个能对意中人大方说“上床吧”的职场女性。她在运动用品公司勤奋工作,住在宽敞又时髦的公寓里,尽管最后没和意中人修成正果,但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忠于自我。

你不认为自己有像她那样的本事。你只是想在东京一个人生活,在东京的公司工作,和东京人相恋。

现实是残酷的,你没有去东京的方法。

电视上,艺人们谈起出道经历时总是说:“我十八岁就离开家乡来东京打拼了……”但你不曾认真打过工,连租屋方法都一知半解,认为自己很难如法炮制。

如果能考上东京的大学就好办了,但那也是痴心妄想。

你的高中成绩不好不坏,全国模拟考的分数刚好落在中间。你很平庸,不像小纯那么优秀,乡下姑娘想靠普通的成绩上大学是有困难的。

在那个年代,女性念大学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二十,虽说和你母亲那个时代相比已经进步很多了,但大学学历仍未普及化,对你来说尤其困难。你出生于战后第二拨婴儿潮的高峰期,同龄人多,竞争激烈,身边能念大学的女孩都是读县立升学高中的“天才”。

平凡如你,最后还是去念了当地的两年制短期大学。

你利用高中毕业典礼到大学开学前的短暂春假,拿出存了许久且无处可花的零用钱,去东京玩了一天。

从你父亲参与开发的Q市总站搭特快车到东京要花上三个半小时。远归远,只要有心,当天还是能回来的。

这对只在毕业旅行时去过外县市的你而言,是一场大冒险。你独自走到专用售票窗口,买了特快车的对号座位票,心情格外兴奋。

至于目的地,你决定就是新宿了。此外,你也想去看看当时才刚迁址、仍是日本最高摩天大楼的东京都厅。坦白说,你本来想去东京铁塔,但研究了老半天地铁路线图,还是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车、该怎么去,所以改去东京都厅了。

只要搭乘特快车到埼玉县的大宫站下车,就能换乘E电[1987年国铁实施分割民营化后,对东日本旅客铁道(即JR东日本)的简称。——译者注](当时的车站告示牌写的还不是“JR”,而是“E电”)前往新宿。

还记得你因为车站和车厢内的汹涌人潮吃了一惊,心想家乡的车站即使在晨间通勤时段也不曾如此拥挤。

来到新宿,你发现这里更加纷杂拥挤,喧嚣异常。你以为自己刚好碰上了什么特别活动,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从新宿车站站内到站前广场,放眼所及尽是人山人海,大家熙来攘往,脚步匆忙地交错而过。人声、商家播放的音乐和好几种叫卖声交叉堆叠,如同瀑布般冲刷而来。在此之前,你从来不曾置身于这样的空间。

紧接着令你感到讶异的,是扑鼻的恶臭。你刚一走出车站,一股恶臭就迎面扑来。传来臭气的是人,是车,抑或是城市本身?总之,东京意外的臭。

你单手拿着从镇上书店买来的口袋型地图,穿梭在人潮与臭气中,走过新宿街头。你在车站东边出口外找到了知名午间综艺节目所属的电视台大楼;大马路对面有座写着“歌舞伎町一番街”的抢眼拱门,里面散发出独特的淫靡空气。

你走到新宿三丁目,经过南侧出口,来到西侧出口的大楼街区。你绕着车站走了一圈,中途数度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电视广告上常出现的相机店、日本初次引进印度咖喱的餐厅、只听过名字的大型书店和杂货店,一边在内心感叹“啊……就是这里”。

闲晃之余,肚子饿了起来,你想找东西吃。附近有好几家装潢时髦、食物看起来很美味的餐厅,但胆小的你走不进去。结果,你选择了Q市总站也有的汉堡店,吃了早就吃过的汉堡和薯条。

解决午餐后,你走进西新宿的商业区,继续朝着都厅迈进。完全用人工产物构筑而成的冰冷街景,让你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了科幻电影的场景中。

大概是在东侧绕了一大圈的关系,走到都厅时,你的脚已经酸到快走不动了。新宿的每一幢大楼都有着你没见过的高度,因此,当你亲眼看见日本当时最高的摩天大楼时,新鲜的感觉早已麻木,只剩下“啊……果然很高”的感想。

难得来一趟,你决定去可免费参观的瞭望台一探究竟。电梯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你排了一个小时才入场,此时你的两条腿已经酸得像木棍了。

上升到四十五楼所见到的景色,第三次震撼了你。

从空中向下望,东京街道无限延展,山峦在遥远的天边若隐若现,广阔的视野中望不见农田和森林——不,说不定有,只是看不见而已。大楼和公寓组成的市街无止境地蔓延而去,你不曾看过这种风景,内心揣想:原来东京有这么大?

离开瞭望台时,已经到了非回家不可的时间。

你从商业区的地下通道走回新宿车站,在那里,你撞见了当天最后一个同时也最令你惊愕的景象。

当时,新宿西侧出口的地下通道还是游民街,充满了瓦楞纸箱与塑料垫,是不同于地面上的新宿的“另一个新宿”。

你的家乡也有流浪汉,他们会在河边用纸箱盖屋子,只是规模没有这么庞大。

纸箱盖的家沿着地下通道的墙边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一群面色黑中带红的男人摩肩接踵,当中不乏几名女子和年轻人。有人边抓痒边专心翻看破烂杂志;有人弹着小小的尤克里里,哼唱着走调的歌曲;还有四个人轮着抽一根烟屁股。其中几间纸箱屋上有色彩迷幻的涂鸦,里面又串联着好几间纸屋,看起来就像一幅巨大的画。西装革履的行人个个面不改色地通过那里。

东京并不像你所想象的,是那么时髦、简约的都市。这里的确存在着摩登洗练的事物,但也同样肮脏、混乱。过度开发加工的街景非但不整洁,还塞满了人与物,发出噪声和恶臭。

不过,有朝一日我还是想去东京看看……

回程的特快车摇摇晃晃,你边打瞌睡边想。

你想象自己身在从都厅眺望的那片辽阔街景中,也许在西新宿的某幢大楼里工作,可以稀松平常地走进时尚餐厅用餐,然后穿过游民街,回到租屋处。

无法在十八岁前往东京的你,悄悄在此许下两年后要去东京的愿望。

大学一毕业,就去东京的公司上班吧。

就要毕业的这一年,你终于醒悟了。

从两年制短期大学毕业的乡下平凡女生要去东京的企业上班,比乡下的平凡女高中生考上东京的大学更加困难。

更何况,乡下的两年制短期大学根本接收不到东京企业的招聘讯息,送到就业辅导处的简章也只限当地企业。当时计算机网络尚未普及,学生只能仰赖厚厚的简章去招聘中的公司应征。更无奈的是,东京企业的就业说明会和考试全在东京举行,外县市的人每次都得跑一趟东京才行,还得自付交通和住宿费。

大概是生不逢时吧。1994年,“就业冰河期”这个词深获“新词、流行语大赏”评审赏识,拿下特别新词奖。直到这时,人们才开始大声疾呼“经济崩盘”,每家公司的业绩都一蹶不振,在此之前受到重视的新人就业市场荣景不再。

冰河期的就业战场对弱势的乡下姑娘而言,实在太残酷了。

结果,二十岁前往东京的愿望再次梦碎,你进入当地的企业上班。那是一家由六十几岁的老板和二十名员工组成的小型零件公司。

这家公司和时髦完全沾不上边。办公环境跟电视上演的截然不同,不在西新宿的摩天大楼里,而是在同时也作为工厂使用的巨大组合屋中,满地都是铁屑,镇日充满油臭味。

此外,这里的员工平均年龄较高,就连和你年纪最相近的同事也大你整整一轮,约三十几岁。包括你在内的女性员工只有四个人。由于老板为人亲切直爽,职场的氛围就像个大家庭,一片和乐融融,但他们也比较粗枝大叶。比方说,你今天有点精神不济,那些大叔同事就会对你说:“铃木选手,你今天怎么闷闷不乐啊?是不是月经来了?”即使他们没有恶意,但这已经有点像是职场性骚扰了。

这种充满中年男子的职场当然不是你想要的,但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至少比待在家里好多了。

直到此时,你的母亲仍对小纯念念不忘。你找到工作时,她非但没说一句恭喜,还唉声叹气地说:“如果小纯还活着,今年就要上大学了。小纯想读哪所大学呢?一定是东大或京大吧!还是想去哈佛大学留学呢?”反正人已经不在了,她爱怎么说都无所谓。

东大和哈佛都离你太遥远,你表面上被公司分派到了老板娘手下的会计部,实际上做的却是倒茶、泡咖啡、接电话等打杂工作。

你的薪水当然不高,坦白说非常低。刚进公司的第一年,月薪虽说是十四万,实际领到的却只有十二万。你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七点多才下班。虽然每周双休,但一个月有两天的假日要去公司值班,算起来薪水真的很少。

然而,你对这样的待遇并无疑问或是不满。

看看周遭的朋友,乡下的两年制短期大学毕业生或高中毕业生,薪水大概都是这样。自己算是幸运的了,住在家里,也不用负担家计,薪水已经很够用了。

开始上班后,你平日往返于家中与公司,假日就去Q市总站闲逛,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高中那些在放学后一起闲聊的朋友全都留在了故乡,大家偶尔会相约聚餐以联络感情。不一样的,只有地点从教室换成了居酒屋,喝的不是果汁而是酒,如此而已。有时男生也会加入,男女人数各半,联谊气氛浓厚。

进入社会第一年的夏季末,你交了生平第一个男朋友。你们在类似联谊的聚会上认识,他在当地的零食公司上班,年龄是二十八岁。在你心中,他本来只是朋友的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而已。

那天,一伙人喝完小酒,他主动送你回家,在路上问道:“要不要去附近休息一下?”就算迟钝如你,也发现了他的企图。

你本来就想交男朋友,而他也并没有让你感到排斥。听说,和别人做爱与在不成眠的夜里偷偷自慰的感觉完全不同,你觉得差不多该体验一下了。

但是,初中时目睹双亲如野兽般交媾的画面还残留在你的脑海,令你恐惧。

你怀着矛盾的心情点头,不出所料,你被带到宾馆,“跨越了界线”。

你知道成年人谈恋爱不需要告白,而是从A、B、C[此处A指接吻,B指身体爱抚,C指性行为。——译者注]开始进行的。

第一次性行为不如你想象中美妙,但也不像你原先所想的那么可怕。肉体疼痛的时间比舒服的时间还长,若是单论性快感,绝对是自慰比较舒服。但是,有人在耳边呼唤你的名字、肌肤相叠、共享体温的感觉,填补了自慰时所无法填满的空虚。

曾经向往在东京一个人生活、在东京工作、与东京人相恋的你,就这样一直住在家里,在当地的公司上班,与当地人谈恋爱。

虽非所愿,但这样的生活倒也不坏。

当然,不坏并不代表一切都很美好。

成年之后,家乡更显狭隘。这里显然缺乏适合年轻人玩乐的地方。

当个打杂工一点意思也没有,你常常提不起劲去上班。

你和男友交往了三个月,才发现他是有妇之夫,经历了惨痛的失恋。找他去喝酒联谊的朋友也不知情,事后向你不停地道歉。你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谈恋爱了,结果不到一年,你就又和别人交往了。

说起来,凡人就是这么一回事。经历着酸甜苦辣,年复一年过着安稳的生活。

反正,这就是人生嘛。

曾几何时,你开始用得过且过的心态看待自己的人生。

虽然待在这里不管多久,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安身之处,但话说回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虽然这里只是乡下小镇,生活机能却还不错,吃的穿的都能在小小的商圈解决,搭电车去总站就能逛百货公司,再说,又不是交不到男朋友。

不在西新宿的公司上班,不在高级餐厅用餐,人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打从一开始,那种人生就只属于能去东京念大学的资优生。

像我这种平凡人,应该一辈子都会待在这个乡下小镇打杂,某天找个适合的对象结婚,这就是现实。现在虽然找不到自己的避风港,但只要自己脚踏实地地过活,总有一天会找到吧。

想去东京的心情逐渐消退,变得小到看不见。

虽说是现实使然,不过,当时你以为自己已经放弃去东京逐梦,选择向现实妥协。

你只是尚未察觉,这个世界并不像歌曲和戏剧所描写的那样,存在着“梦想或现实”的二分法。

放弃当歌手,不代表就能得到安稳的生活。“脚踏实地”没有用,因为地面下的泥土松散易碎,谁能保证下一秒不会跌倒?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没人希望坏事发生,但它有时就是会发生。

光阴似箭,六年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期间发生了几件历史大事。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震中在兵库县以南,才刚过完新年,这场直下型的大地震就摧残了城市。创伤未愈,东京的地铁又紧接着发生了由宗教团体主导的毒气恐怖袭击。在看似安全的大都市里,那些无辜的人竟这样轻易地失去了他们的人生。

时间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泡沫经济崩盘带来了经济危机。地价随着泡沫破碎而暴跌,金融机构因为大量无法回收的呆账而负债累累。1997年,某家众所皆知的大型证券公司不得不承认破产,自动宣布倒闭。在这之后,以地方银行为首的金融机构接连倒闭,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日本全国有数不尽的公司应声倒下,而在这些公司工作的员工背后那数不尽的家庭也跟着梦碎。

1998年,自杀率飙高,短短一年,就有超过三万人自杀。

人生因此而毁灭的人,纷纷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时就是那样的年代。

过去人们害怕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和核战争都没有发生,国家却还是迎来了如此惨痛的世纪末。

你看报纸一向只看影视剧版面和四格漫画,但你从电视新闻和公司大叔们的对话中得知,这拨经济不景气还会持续下去,薪水永远不会调涨。你进公司已经三年了,却没领到过夏天的暑期津贴和过年的年货津贴(你任职的公司是这么称呼奖金的)。

除此之外,工作倒是没有特别辛苦或者心烦。

你跟父母住在一起,住家附近缺乏娱乐场所和商店。二十几岁的你就这样忙着工作,一个月只要有超过十万元能自由花用,生活就算平凡而富足。

缴付不久前才买的手机的话费,一星期上一次录像带出租店,假日去总站附近逛逛,买买衣服和化妆品,试试当时刚开始流行的指甲彩绘,偶尔和高中同学见面,去KTV唱歌,相约喝酒……这就是你的生活。

通货紧缩使得物价下跌,因此,你每个月都能有积蓄,六年来存了超过一百万。

经济不景气的确带来了一点压力,但小镇给人的窒息感从来没变。

地震、恐怖袭击、企业倒闭和自杀都是在遥远的都市发生的事,你完全置身事外。

2000年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你即将在10月度过第二十七次生日。

早晨,平时很早去公司的父亲难得和母亲一起吃早餐。

你们全家很少一起围桌吃饭,一年就有那么几次机会。这天,父亲突然对你说:“天气真晴朗啊。”

那不是自言自语,你父亲确实是对着你说的。

“什么?”

你摸不着头绪地反问道。

就你的记忆来说,成年之后,这还是父亲第一次与你说话。

“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天天气很好罢了。”

父亲微微挪动视线,黄色朝阳从窗外射入他的眼眸。今天是三美市少见的大晴天。

“你的生日快到了。你出生那天也是大晴天。”父亲稍稍眯起双眼。

“是呀,所以爸爸才替你取名‘阳子’嘛。”

你母亲想起了过去,跟着搭腔。比起怀念,她的语气更像嘲讽。

从小到大,这件事你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是你父亲替你取名阳子的。因为在大晴天出生,所以叫阳子。”你母亲的语气很随便,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不过你觉得自己还可以接受。

接着,你父亲用极为不自然的含糊语气问道:“阳子,最近怎么样啊?”

“啊,嗯。普通。”

你也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同时有点紧张。

不知道是过去曾目击父亲对母亲施暴给你留下了阴影,还是双方缺乏沟通所致,或者两者都有,直到现在,你对父亲还是感到莫名恐惧。

一般人应该不认为这段父女对话有哪里奇怪。然而,你父亲极少主动开口,所以,你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总觉得事有蹊跷。

你父亲轻轻点头,说了句“是吗……”便没了下文。你的紧张或许传达给父亲了。

接下来,你父亲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沉默地用过早餐,换上西装出门上班。但是,他临走前没说“吃饱了”和“我走了”。

送你父亲出门后,你母亲换上她最得意的惹人厌笑容,对着准备去公司上班的你说:“欸,阳子,你知道吗?你爸一定是担心你这辈子嫁不出去,赖在家里。”

你不明白父亲为何挑这天讲,但隐约觉得不是这样。

妈,那是你自己想说的吧——你吞下这句话,把母亲的话当成耳边风,继续扣上套装的纽扣。母亲追问:“阳子呀,别怪我多嘴,你都二十七岁了,还没有好的对象吗?”

你与上一个男朋友已经在一年多前分手,现在并没有其他备胎。

你下意识地说出“要你管”,可刚一脱口,你便后悔了。意气用事只会让你母亲更高兴。

果不其然,你母亲一脸得意,口吻像个赢家:“哪能不管啊?!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就已经结婚生下你和小纯了呢。”

“时代和过去不一样了。”

你忍不住顶嘴。

记得小时候有个词叫“圣诞蛋糕”。女人只要超过二十四岁还单身,就像“卖不出去”的圣诞蛋糕。

但如今,赶在二十四岁前结婚的人反而占少数。

你的二十四岁生日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你的同学也只有一半已结婚,有同学甚至刚进入社会就宣告“我这辈子都不结婚”。

你母亲扬起带着优越感的笑容。

“你在胡说什么!不管到了哪个时代,女人的幸福都一样,就是找个好的归宿,结婚生子呀!你长得又不起眼,不赶快结婚怎么行呢?等你过了三十岁,就真的没人要了。”

搞什么啊?

这个人为什么能说出这种话?

近来,你母亲很喜欢针对你“还没结婚”这件事冷嘲热讽,现在也是以你父亲为借口,想逼你快点结婚。

从她那副嘴脸中,你感受不到一丝母亲对女儿的关怀,她只是喜欢嘲弄还没结婚的女儿罢了。

你想稍微挫挫她的锐气,于是边套上外套的袖子边问:“妈,话说得那么好听,但你是因为想结婚才结婚的吗?其实你很想念大学吧?”

这时候的你很有把握。

你母亲原先并不想结婚,并非心甘情愿走入家庭的。

从小就很会念书(姑且不论是事实还是吹牛)的母亲一定很想上大学,进入社会工作。可是你外公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准她读书,所以,她是不得已才结婚的。

你母亲一定常常幻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如果我去念大学”之类的“如果”。对她来说,实现梦想的手段就是利用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才特别疼爱擅长读书的小纯。而小纯死后,她的心中又多了一个“如果”,就是“如果小纯还活着”。

你母亲丝毫不为所动,摇头说道:“哪有?妈妈以前很会读书没错,只要有心,就能念大学,但又不是非去不可。女人家干嘛为了念书而耽误婚事?”

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她继续猛攻:“再说,我要是没和你爸爸结婚,又怎么会生下你呢?”

话是没错……

你觉得母亲只是在狡辩,但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反驳,只好摸摸鼻子作罢。

被这样一搅和,你暂时忘记了父亲的异样。

事后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父亲释出的警讯。

这天早晨的短暂交谈,成了你和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话。

你父亲总是很晚才回家,到家时,你多半已经回房入睡。曾几何时,你母亲不再等待你父亲,小纯的房间成了她的睡房,主卧室只剩你父亲一个人。想也知道,他们恐怕早已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因此,你们直到隔天早上才发现你父亲没有回家。

“你爸爸昨晚没有回家,一定是加班加得太晚,只好睡在公司附近的旅馆了。真是拿他没办法。”

你母亲不慌不忙,你却感到莫名的忐忑。

你尝试拨打从未拨过的父亲的手机号码。手机没开,通话失败。接着,你打去父亲的公司,不过上班时间未到,电话响了,无人接听。

“你不要穷紧张了。”

你母亲照着一贯的步调,快速吃起自己的早餐吐司。

泰然自若的她,让你觉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

的确,成年男子一晚没回家,并不需要大惊小怪。你知道你父亲本来就会上酒店寻欢作乐。

先静观其变吧,你想。

你吞下早餐,一如往常地准备去公司上班。

以防万一,出门前你又各拨了一次父亲的手机和公司电话。手机依然关机,但公司有人到了,一名年轻男子接起电话。

你向对方说明:“因为家父昨晚没回家,所以打来公司确认一下。”

对方接着道出了你不敢相信的事实:“——什么?您说铃木先生?他不是上个月就辞职了吗?”

你追问了好几次,以确定男子口中的“铃木先生”就是你父亲。

那人表示,公司有年满五十岁就能申请提前退休的制度,你父亲主动申请退休,做到上个月底为止。说穿了,这是变相的裁员,只不过你父亲不是通过个别约谈被公司劝退的,而是主动利用这项制度辞职的。

父亲辞职了。

这件事你当然前所未闻,连你母亲也吓得睁大眼睛说:“怎么可能?”

又不是被炒鱿鱼,何必要瞒着家人?不,说来说去,他到底为什么辞职?

你来到屋外的车库确认,父亲的车子不见了。除非有要事,否则你父亲都是搭电车通勤……不对,他已经不需要去公司上班了。

那么,他究竟去了哪里?

坦白说,你心中只有不好的预感:爸爸还会回家吗?

你只能先打电话到自己公司,以感冒为由请了病假。

首先,你得确认父亲人在哪里。

你问母亲心里有没有底,她只愤愤地回了句:“鬼才知道。”

而且,她还坚持不肯打电话给父亲的亲朋好友。

“我才不打,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要打你自己打。”

和母亲争辩只是浪费时间,你决定自己来比较快。

说归说,能联络的对象却相当有限。

你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已经过世,父亲又是独生子,称得上亲戚的只有几个堂表兄弟姐妹,能在第一时间查到联络方式的朋友更是屈指可数。

你按照顺序一一致电,每个人都讶异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你父亲的下落。

你趁着白天去了父亲的公司一趟,依然没有收获。出来接待你的那两人,一位是公司的部长,也是你父亲的前主管,另一位是你父亲的前同事。两人都说不知道他的去向,也很讶异他竟然会瞒着家人辞职。

不过,那位部长特别提到,你父亲申请提前退休时,曾在面谈时说:“我需要一大笔钱。”

“在我们公司,只要提前退休,就会按比例多发退休金。我想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就没有追问下去……”

需要一大笔钱?

你对此也是初次耳闻。连这种事都瞒着家人,你感到相当不妙。

你回家向母亲报告了这件事,她依然毫无头绪。

“钱?他没跟我提过钱啊。”

“你真的完全没听他提过这件事吗?我在想,爸爸是不是跟人借钱了啊?”

“我不知道,你问我也没用啊。”

你母亲眉毛下垂,话中带着恼怒。

太夸张了吧?你们不是夫妻吗?

你将到口的话吞了回去。因为你也半斤八两,身为女儿,却不了解自己的父亲。

于是,你翻遍了父亲房间的柜子,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却一无所获。不过,你也因此发现了几个疑点:该有的东西不见了。

消失的物品分别是健保卡、银行存折和印章。

母亲说:“东西应该都收在这里啊……”但抽屉里空空如也。

这下,连你母亲也被吓到了。

“难道是他把东西带走了?”

你的脑中浮现出“失踪”二字。

尽管你还是一头雾水,但至少能确定父亲是自己离家的。

“妈,我们先报警吧。”

你这样建议,但你母亲迟疑了。

“才一天没回家而已,报警会不会太小题大做……”

“爸可是瞒着我们偷偷辞职的,还把存折带走了啊!你真的以为他明天就会回来?”

“还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离家出走……”

你母亲应该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妙,只是还不想面对。

你忍不住说出憋在心里的恐惧:“要是爸爸就这样不回来了,我们的生活费要怎么办?”

你母亲是全职主妇,你也不曾分担家计,整个家的开销几乎都靠离家的父亲支撑。

“唉,那就伤脑筋了。”

你母亲露出挫败的表情,总算点头答应报警。

你好不容易说服意兴阑珊的母亲跟着你去警察局报案,警察的反应却不如预期。

负责接待你们的是生活安全课的刑警,他有张细长的马脸,小眼睛,高鼻子,活像木雕人偶。

你母亲完全不想开口,所以由你说明事发经过。

过程中,刑警面无表情,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看起来更像人偶了。听完之后,他只是机械化地询问:“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很高,需要报案协寻吗?”

“是的,拜托您了。”

你心想也只能姑且一试。人偶刑警听了,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跟您说明一下,‘协寻’只是惯用说法,警方接获报案后,会在全国联机的数据库中建文件。若是令尊被卷入纠纷或发生事故,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联系家属。”

“呃,所以,不会帮忙找人吗?”

“是的,除非失踪对象是未成年的青少年或是明显涉案者,否则我们不会积极搜寻离家出走的人士。市民拥有自由外出的权力,擅自追查去向,有侵犯人权之嫌。”

他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但你在情感上觉得无法接受。

“家父在失踪前可是瞒着我们偷偷辞职了啊。”

“这些都是私人问题,我们警方无权过问。”

刑警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强烈地传达出“关门送客”的意图。

你再三请求他们出动人手帮忙,刑警却只是公事公办,重复说明“我们会受理您的报案”,但不愿意帮忙找人。

“小纯那时候也是,警察完全靠不住!”一回到家,在警局闷不吭声的母亲旋即发起牢骚,“浪费人民的税金。”

她嘴上谴责警察的态度,表情却有些得意。

你心想,在这里放马后炮有什么用?有话干嘛不当场说呢?不过,说了恐怕也是白费力气,你不认为那尊人偶会因此说出“我明白了,我们现在就进行搜查”之类的话。

你跟母亲确认家中目前的经济状况,得知每月除了从户头扣除固定要缴的水电瓦斯费,父亲还会给母亲二十万现金当生活费。这个月的钱你母亲刚拿到,加上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私房钱,她身上大约还有七十万。你也有储蓄的习惯,因此,你们暂时不愁生活开销,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如果父亲再不回来,你们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你母亲没有工作,你的月薪又只有父亲每月支付的生活费的一半。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必要开销及房贷是由你父亲的户头来支付的,详情还需要查询。你尝试和银行联系,但在非本人又无存折的情况下,银行的工作人员拒绝提供数据。

你母亲显然缺乏危机意识,只是淡淡地表示:“真没办法,我们先等等吧。等你爸爸回来再说。”

然而,到了隔天、后天、大后天,你父亲都没有回家。

即使如此,你母亲还是若无其事地照常过日子。

你也不能为了寻找父亲而一直请假,只能按兵不动,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回家,睡觉。

少了家中的经济支柱,你的家并没有立刻垮掉,而是维持了一阵子的日常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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