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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咄咄怪事 一 菲拉邦特神父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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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天还没亮,阿辽沙就给叫醒了。佐西马长老睡醒后,觉得十分虚弱,不过仍要起床坐到扶手椅上去。他的神志完全清醒,面容虽然极其疲惫,但神色开朗,近乎愉悦,眼睛的表情欢快、和蔼而诚恳。 “也许我挨不过刚刚来临的这一天了,”他对阿辽沙说,然后表示要立即进行忏悔并领圣餐。 佐西马长老素来向帕伊西神父进行忏悔。在上述两项仪式完成后,开始举行临终涂油礼。司祭们陆续到齐,一间修室渐渐被隐修者挤满。其时天已大亮。从修道院那边也开始有人过来。涂油礼结束后,长老要跟所有的人一一吻别。由于修室逼仄,先来者只得出去,给后到者腾出地方。阿辽沙侍立在重又坐到扶手椅上的长老身边。长老尽其所能说着,尽其所能施教,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还相当平稳。 “我对你们施教这么多年,也就是说了这么多年的话,好像已经养成出声说话并通过说话对你们施教的习惯,以致沉默对于我几乎比说话更困难,即使此刻我如此虚弱也是一样,亲爱的神父们和兄弟们,”他打趣道,同时深情地环顾聚集在他周围的人。 当时他说的话,有一些阿辽沙在事后还记得起来。然而,他说时尽管口齿还算清楚,声音也相当平稳,可话语颇不连贯。他说得很多,似乎想在这临终时分把生前未曾说透的一切统统说出来,再一次畅所欲言,倒不仅仅是为了说教,而是仿佛渴望着与所有的人分享他的喜悦和欢欣,再一次在生前敞开他的心扉…… “你们要彼此相爱,神父们,”长老教导说(据事后阿辽沙的回忆)。“要爱上帝的臣民。我们来到此地,隐居在这院墙之内,并不因此就比世人神圣,相反,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唯其因为来到此地才对自己有了认识,认识到他不如尘世间所有的人……。一名修士在他的修室中隐居的日子越长,他应该越加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否则他就没有必要到这里来。一旦他认识到自己非但不如所有的世人,而且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是有罪的,应该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负责,为所有的人间罪恶包括全世界的和个别人的罪恶负责,只有在那个时候才算达到我们隐修的目的。要知道,亲爱的,我们中每一个人对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无疑都负有责任,不单单因为万物皆有罪这一共性,而是每一个个别的人都应该对世上所有的人、也对任何一个个别的人负责。这种觉悟乃是修士之路,以及世间任何人的道路之终极。因为修士并非另一种人,而只是世上所有的人应该成为的那种人。只有达到了那样的觉悟,我们的心才会洋溢无限无垠、包罗万象、永不餍足的爱。那时,我们每一个人才有可能以爱心赢得整个世界,并以自己的眼泪洗刷尘世的罪过……。你们每一个人都应省察自己的心,每一个人都应不断向自己忏悔。不要害怕自己的罪过,即使意识到了自己的罪过也不要害怕,只须悔过,但是不要与上帝讲条件。我要再次告诫你们——勿倨傲。勿在小人物面前倨傲,也勿在大人物面前倨傲。勿仇视拒绝你们、侮辱你们、詈骂你们和诽谤你们的人。勿仇视无神论者、诲恶者、唯物论者——甚至勿仇视其中的恶人,更无论其中的好人,因为他们中间也有许多好人,尤其在我们的时代。你们在祷告时要这样想到他们:‘主啊,拯救一切无人为之祈祷的人,也请拯救那些不愿向你祈祷的人。’你们还须随即补上一句:‘主啊,我做这样的祷告并非出于自大,因为我自己比所有的人更为卑劣……’你们要爱上帝的臣民,勿让外来人带走羊群,如果你们因怠惰、傲慢乃至更坏的私利而打起盹来,外人便将从四面八方乘虚而入带走你们的羊群。你们要不知疲倦地向人们宣讲福音……。勿敲诈勒索……。勿贪金银,勿藏财宝……。恪守信仰,坚持旗帜并把它高高举起……” 以上所述系阿辽沙事后凭记忆所作的笔录,其实当时长老说的话没有这样连贯。有时他完全说不下去了,气喘吁吁,仿佛在积蓄力量,但情绪依然是那样欢欣。听者颇受感动,尽管许多人对他的话感到惊讶,大惑不解……。事后所有的人都记得这些话。 当阿辽沙暂离修室的时候,麇集在修室内外的修士们普遍的激动和期待心情使他震惊。在某些人中间,这种期待几乎表现为焦躁不安,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则表现为肃穆的企盼。人人都期待着在长老咽气之后立即会出现伟大的奇迹。这种心情从某种角度来看差不多有点儿轻率,然而就连一些十分持重的老修士也受到它的影响。表情最严肃的要算帕伊西司祭修士了。 阿辽沙暂离修室只为一件事:见习修士拉基津刚从城里来,带着霍赫拉科娃太太给阿辽沙的一封奇怪的信,拉基津通过另一位小修士悄悄叫他出去一下。霍赫拉科娃太太在信上告诉阿辽沙一个很有意思而且来得正是时候的消息。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有不少平民信女来觐见佐西马长老,求他祝福,其中有一个从城里来的老妇普罗霍罗夫娜,是一名军士的寡妻。她的儿子瓦先卡因公远赴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她已有一年没得到儿子的任何音信。她问长老:能不能在教堂里超荐她儿子的亡魂?当时长老的回答相当严厉,他禁止这样的法事,并称把活着的人当作死人为之悼亡就跟妖术魔法差不多。后来,长老原谅了她的无知,还安慰她几句。 霍赫拉科娃太太在信中写道: “他简直就像看着一本预卜未来的天书似地安慰那老妇,说她的儿子瓦先卡肯定还活着,不久就会自己来看她,或者寄信来。长老让老妇回家去等着。您猜发生了什么?(霍赫拉科娃太太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预言竟不折不扣地实现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妇昨天刚回到家里,别人就把已经先于她到家的一封西伯利亚来信交给她。事情还不止于此。这封信是瓦先卡在路上写的,寄自叶卡捷琳堡。他在信中通知母亲,自己正在返回俄罗斯的途中,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公务员,估计在此信寄到后再过三个星期,他希望能“和母亲拥抱”了。 霍赫拉科娃太太热烈而恳切地请求阿辽沙把这一刚刚实现的“神奇预言”立刻转告修道院长以及所有的修士。 “这事应该让大家知道,让人人知道!”在信的结尾处她发出这样的欢呼。 她这封信是仓促间草草写就的,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写信人内心的激动。但是阿辽沙无须告诉修士们什么,因为大家已经全知道了。拉基津在嘱咐小修士去叫阿辽沙时,还另外托他“无比恭敬地向帕伊西神父大人通报,说拉基津有事禀告,而兹事体大,拉基津一分钟也不敢耽搁,故而跪请神父大人恕其唐突之罪”。由于小修士将拉基津求见的事向帕伊西神父通报在前,而把阿辽沙从修室里叫出来于后,所以当阿辽沙读完了信回到修室时,只剩下一件事可做,就是把那封信作为佐证马上交给帕伊西神父。 这位司祭修士素来谨严,并不轻信,在绷着脸读了那封报道“奇迹”的信之后,连他也无法完全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情感。他的眼睛顿时发亮,嘴角一下子浮起一丝庄重而沉稳的微笑。 “我们真的将亲眼目睹?”他脱口而出说了这么一句。 “当然将亲眼目睹,当然将亲眼目睹!”周围的修士们齐声附和。 但是帕伊西神父重又沉下脸来要求大家暂时先别把此事说出去,“等进一步得到证实再说,因为世人过于轻信,何况这样的巧合也可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谨慎地加上这一附言,仿佛在为自己留一点余地,但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仅仅是巧合,个中原委在场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段时间内,毋庸赘言,“奇迹”已传遍整座修道院,甚至到修道院来礼拜的香客也有许多人听说了。受这一奇迹震动最大的恐怕要数昨天来访的一位外地修士。他来自遥远的北方奥布多尔斯克一座名为圣西尔维斯特的小修道院。昨天正是他站在霍赫拉科娃太太附近,向长老先行一礼,然后指着那位太太的“已经霍然而愈”的女儿,郑重其事地向长老提问:“您怎么敢揽这样的事?” 现在这位外地修士陷入了相当程度的困惑,简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仅在昨天晚上,他到养蜂场后面一间单独的修室刚去拜访过本修道院的菲拉邦特神父,这次会见给他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菲拉邦特神父是一位年事已高的修士,他严守斋戒,缄口默修,前文曾经提到他反对佐西马长老,更反对整个长老制,认为这是一种有害而无聊的新花样。这位反对者是非常危险的,虽然作为一名默修士他几乎跟任何人都不说一句话。他之所以危险,主要在于有不少修士十分同情他,而香客中更有许多人把他尊为圣贤和伟大的苦行僧,尽管一致认为他无疑是个疯子。然而,恰恰是他的疯癫对人们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这位菲拉邦特神父从不去见佐西马长老。虽然他住在隐修所里,但别人并不严格要求他遵守隐修所的规矩,原因仍然在于他的举止简直像个疯子。他至少已有七十五岁,住在隐修所的养蜂场后面墙角一间破旧的修室里。这间东歪西倒的木屋年代已非常久远,还是上一世纪盖在那里给约纳神父住的,他也是一位持斋默修的大圣人,一直活到一百零五岁,在修道院及其周围一带,有关他的无量功德至今还流传着许多饶有兴味的故事。 菲拉邦特神父好不容易才在七年前达到目的,住到这间与世隔绝的修室里来。其实这只是一间农舍,但很像一座小礼拜堂,因为里边有许许多多捐赠的神像,神像前面都点着捐赠的长明灯,菲拉邦特似乎就是为了照看它们和点灯被安置到这里来的。据说(事实也是如此),他三天只吃二斤(约八百克)面包,由住在附近养蜂场的一个养蜂人每三天给他送一次面包来,但菲拉邦特神父甚至跟侍候他的这个养蜂人也难得开口说话。四斤面包,加上星期日的一个白圆礼饼(修道院长在晚礼拜结束后从不忘记吩咐给这位疯僧送去),便是他一周的全部口粮。一只带柄大杯子里的水每天都有人给他更换。他难得出现在礼拜仪式上。来表示敬意的人看到,他有时整天跪着祈祷,膝不离地,目不斜视。即使偶与来访者交谈,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口气生硬,举止怪异,照例近乎粗暴。不过,有为数极少的几次,他与来访者谈得比较投缘,但大部分时间他只说某一句颇为费解的话,使来访者如堕五里雾中,尔后无论别人如何恳求,他决不作任何解释。他没有正式的神职头衔,只是一名普通修士。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流言,不过主要是在极其无知的人中间传播,说菲拉邦特神父与天上的神灵有往来,他只跟神灵交谈,所以不跟人们说话。 修道院的养蜂人也是一名沉默寡言、阴郁乖僻的修士,在他的指引下,那位奥布多尔斯克的修士得以来到养蜂场,进而向菲拉邦特神父那间修室所在的角落走去。养蜂人曾向他言明在先:“也许他会跟你这样一个外地人说话,也许你怎么也没法使他开口。”据那位北方修士事后自述,他走近修室时心里惊恐万分。时间已经很晚。菲拉邦特神父那会儿正坐在修室门口一条矮矮的板凳上。一棵硕大的榆树在他上空飒飒地轻轻作响。晚风送来阵阵凉意。奥布多尔斯克的修士走到疯僧面前,趴在地上,请求给他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在你面前趴下不成?”菲拉邦特神父说。“起来!” 修士站了起来。 “愿上帝赐福予你!一旁坐下。从哪里来?” 最令可怜的北方修士吃惊的是,菲拉邦特神父长期严格持斋,又已这么大岁数了,看上去还是一位强壮的老汉,高高的个儿,身板硬朗,不佝不偻,面容虽然清瘦,却显得精神而健康。毫无疑问,他身上还保存着相当可观的体力。他有着力士般的体型。别看他这大把年纪,他甚至算不上两鬓苍苍,头上颏下原先完全乌黑的须发还浓密得很。他的一双灰色大眼睛炯炯有神,可是往外凸得厉害,简直有些吓人。他说话的方音很重。身上一件红兮兮的庄稼汉长褂是用过去叫做“囚服料”的粗呢做的,腰间束一条粗绳。脖子和胸脯完全袒露。长褂里面露出极厚的麻布衬衫,有好几个月没换洗过,已经变成黑色的了。据说,他在长褂里边还戴着三十斤重的铁锁链。光脚上所穿的一双旧鞋都快烂成碎片了。 “从奥布多尔斯克的一座小修道院来,从圣西尔维斯特来,”外地修士恭顺地答道,一双小眼睛用犀利而好奇(尽管有些惊慌)的目光打量着这位隐者。 “我去过你的西尔维斯特那儿。住过一阵子。西尔维斯特他好吗?” 北方修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你们都是些没头脑的人!你们是怎样吃斋的?” “我们的膳食制度符合古老的隐修院规矩:在四旬斋期[复活节前四十天的封斋期。]内逢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不开伙。逢星期二和星期四给修士们吃白面包、蜂蜜果羹、桑悬钩子[一种野生莓果。]、腌白菜和麦片粥。星期六是白菜汤、豌豆面条、果汁糊,都是放了油的。星期天除菜汤外,还有鱼干和面糊。到了受难周[复活节(总在星期日)前的星期五为耶稣受难节,这一周为受难周。],从星期一直到星期六晚上,整整六天只有面包和水,伙房完全不举火,连这样也还得尽量节省,非不得已也不是天天进食,就像在四旬斋的第一周那样。受难节那天什么也不吃。在接下来的星期六也是这样,要直到下午三点才进一点儿面包和水,喝一杯酒。在受难周的星期四,我们吃不放油的熟菜,喝一点酒,其余的只能干吃。因为老底嘉正教会议关于受难周的星期四有明文规定:‘不得于四旬斋最后一周之星期四持斋不严从而玷污四旬斋全程。’我们便是这样做的。不过这都没法跟您相比,神父大人,”稍稍壮起胆来的外地修士接着说,“因为您一年到头只吃面包和水,甚至复活节也不开斋;再说,我们吃两天的面包您要维持整整一个星期。您这样严格节制自己的饮食真是太神了。” “那么牛奶菇呢?”菲拉邦特神父突然问,这“菇”字他是用喉擦音发的,跟“糊”差不多。 “牛奶菇?”北方修士莫名其妙。 “是啊。我可以不吃他们的面包,压根儿用不着,我可以到树林里去靠牛奶菇和野莓果过日子。他们在这儿可离不开他们的面包,可见已经跟魔鬼拴在一条绳子上了。现如今一些心术不正的人说什么像这样吃斋没有必要。他们的论调是傲慢的邪说。” “是啊,说得对,”北方修士发出一声喟叹。 “你在那些人身边见到魔鬼了吗?”菲拉邦特神父问。 “哪些人?”北方修士怯生生问道。 “去年圣三一节[基督教会纪念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节日,在复活节后七周的星期日(自复活节那天算起第五十日)。]我去见修道院长,从那以后我没有去过。我看见魔鬼躲在一名修士胸前他的长袍里边,只露出头上的角;魔鬼还从另一名修士口袋里探头探脑朝外张望,眼睛贼尖贼尖的,它怕我;有一个魔鬼在修士的肚子里安身,那是最肮脏的地方;更有一个魔鬼挂在修士的脖子上,跟他形影不离,那人把它戴在身上,可自己就是看不见它。” “您……看得见?”北方修士问。 “对你说——我看得见,看得透亮透亮。我从院长那儿出来,瞅见一个魔鬼想躲开我,藏到门背后去了。那是头大家伙,有一尺半高,也许还不止;灰褐色的尾巴又粗又长,尾巴末梢嵌在门缝里。我眼疾手快,一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牢牢地夹住它的尾巴。那家伙没命地尖叫起来,拼命挣扎,我一个劲儿冲它画十字,一共画了三次。那家伙像一只给踩死的蜘蛛似地咽了气。谅来如今它在门角落里腐烂发臭,可是他们看不见,闻不到。我有一年没去了。因为你是外人,我才告诉你。” “听您这番话真叫人害怕!有件事想请教,伟大而有福的神父,”北方修士的胆越来越大了,“您的大名人们纷纷颂扬,甚至传播到很远的地方,说您和神灵一直保持来往,这是真的吗?” “有时会飞来。” “怎么飞来?通过什么方式?” “鸟。” “神灵化作鸽子?” “有神灵,也有圣灵。圣灵就不同了,能化作别的鸟降临:有时是燕子,有时是金翅雀,有时是山雀。” “您又怎么能知道山雀是圣灵的化身呢?” “它会说话。” “怎么说话?说什么话?” “人话。” “他对您说些什么?” “今天他就先来报过信,说将有个傻瓜来访,而且会提出各种荒唐的问题。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话太可怕了,至福至圣的神父,”北方修士摇头道。不过,在他受惊的眼神中也流露出几分怀疑。 “这棵树你看见不?”菲拉邦特神父沉默片刻之后问修士。 “看见,至福的神父。” “你看到的是一棵榆树,可我看到的是另一幅景象。” “什么样的景象?”修士默默地等了一回,见他不作解释,只得提问。 “夜里有这样的景象。你瞧见这两根树枝没有?在夜间,这是基督向我伸出他的两条胳膊,他用这两条胳膊在找我,我看得很清楚,浑身直哆嗦。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显灵,那有什么可怕?” “怎么不可怕?也许他会把我抓住了飞起来带走。” “活活抓走?” “以利亚的灵魂乘旋风升天的故事你没听说过?他会搂住我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那次谈话以后,奥布多尔斯克的修士回到指定给他的一间修室与本院一名修士同住。尽管头脑里颇有困惑,可是他的心无疑更多地倾向于菲拉邦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马长老。奥布多尔斯克的修士首先拥护斋戒,而像菲拉邦特神父这样一丝不苟严守斋规的人“得见神迹”乃情理中事,并不奇怪。当然,他的话好像不太可信,不过也难说,天知道这些话里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而那些因敬畏上帝而神经错乱的修道者说的话、干的事比这更荒唐的也有的是。奥布多尔斯克的修士愿意相信魔鬼尾巴被门夹住的故事,不仅从譬喻的意义上相信,而且从不拐弯子的意义上相信也心甘情愿。此外,他来到这座修道院以前就已经对长老制度怀有很深的成见,不过迄今为止他只是从道听途说中知道长老制度,无非跟在许多人后面认定那是有害的新花样。在修道院里一天待下来,他觉察到某些不赞成长老制的浅薄修士私下也有些牢骚怪话。就其本性而言,他还是个爱管闲事的修士,到处打听消息,没有他不感兴趣的事。所以,有关佐西马长老一手创造新“奇迹”的特大新闻,使他陷入非同小可的困惑之中。 事后阿辽沙回想起,当时许多修士挤在长老的修室内外,其中就有这位奥布多尔斯克来客的身影,他曾好多次出现在阿辽沙眼前,只见他在人丛中从这一群转到那一堆,别人谈论什么他都爱听,逮住谁,就向谁问这问那。不过当时阿辽沙对他不太注意,一切都是事后才记起来的…… 当时阿辽沙实在也无暇顾及这位客人,因为佐西马长老又觉得累了,重新躺到床上,在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阿辽沙,便打发人叫他去。阿辽沙立刻跑来。那时修室里待在长老身边的除了院长帕伊西神父、司祭修士约西甫神父和见习修士波尔菲里,没有别人。长老睁开疲惫的双眼注视着阿辽沙,突然问他: “家里人在等你吗,孩子?” 阿辽沙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是不是需要你?昨天你有没有答应过谁说你今天会去的?” “答应过……父亲……两位兄长……还有别人……” “瞧。那你一定得去。莫悲伤。你放心,我死之前定要当着你的面说我在世间的最后的话。我要对你说这话,孩子,也是我给你的临终遗言。给你,亲爱的孩子,因为你爱我。现在,你答应过哪些人,你就上哪些人那儿去吧。” 阿辽沙当即从命,虽然他不忍离去。但是,长老许诺一定让阿辽沙听到他在世间的最后的话,尤其重要的是作为给阿辽沙的临终遗言,这股欢欣的巨浪震撼着他的心灵。他赶紧准备出发,为的是办完了城里的事好尽快回来。正好帕伊西神父也向他说了一番送别的话,给阿辽沙留下十分强烈的印象,同时又使他深感意外。那时他俩已经走出长老的修室。 “记住,年轻人,牢牢记住,”帕伊西神父开门见山地说,“世间的科学已汇聚成伟大的力量,特别是近一个世纪以来,对圣贤书中传给我们的天经地义统统作了解剖。经过残酷的剖析,过去认为神圣的一切,在世上的学者心中已经荡然无存。但是,他们只是解剖各个局部,却没有看到整体,而且那种视而不见的盲目程度委实令人吃惊。事实上整体仍在他们眼前屹立不动,地狱之门也奈何它不得。它不是存在了十九个世纪吗?它不是至今仍存在于个别人和人民群众的心目之中吗?甚至在那些毁坏一切的无神论者心目中,它不是和以前一样屹立不动吗?因为即使那些背弃基督教、反叛基督教的人自己,实质上遵循的仍然是基督的思想未变,因为无论他们的智慧还是他们的热情,都未能创造出一个比基督早就作出的榜样更高的理想来代表人和人的美德。至于先后做过的多次尝试,其结果一概都是些四不像的丑八怪。这点你要特别牢记,年轻人,因为你那行将离去的长老要指派你走向尘世。将来你回忆今天这个伟大的日子,也许不会忘记我发自内心给你的临别赠言,因为你还年轻,而尘世的诱惑如重重磨难,不是你所能经受得住的。现在你去吧,可怜的孤儿。” 说完,帕伊西神父画十字为他祝福。阿辽沙走出修道院,细细玩味这番出乎意料的话,一下子恍然大悟,在这位迄今对他相当严厉的方正修士身上,他刚刚意外地获得一位新的、热爱他的良师益友,仿佛是佐西马长老临终遗赠给他的。 “也许他俩之间果真有这样的默契,”阿辽沙忽然产生这么个想法。 他没料到适才会聆听帕伊西神父这番精深的议论,正是这一席话而非其他,恰恰证明帕伊西神父有着火热的心肠。他已经在急于尽快地武装阿辽沙年轻的头脑抵挡诱惑,并且构筑他所能想象的最坚固的防线,来保护别人临终托付给他的年轻的心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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