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清爽空气中也有怪事

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外面空气清爽,您哪,在我的公馆里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空气都不新鲜。咱们散散步吧,先生。我有件事很想引起您的注意,您哪。”

“我也有一件要事相告……”阿辽沙指出,“只是不知道如何启齿。”

“您当然有事要跟我谈,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您哪?您无事决不会来找我。难道您真的只是来告小犬的状,您哪?这简直不可思议,您哪。说到小犬,在里边我不可能把一切都向您讲清楚,您哪,这会儿在此地我要把那一幕描述给您听,您哪。事情是这样的,才一星期以前,澡擦子还不是这样稀稀拉拉的,——我说的是我的胡子,您哪;澡擦子是给我的胡子起的别名,主要是一些小学生,您哪。我要说的是,那天令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揪住我的胡子,从酒店里拖到广场上。当时正赶上孩子们放学出来,伊柳沙也在里边。他看见我那副模样,马上跑到我跟前,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他把我抓住,抱住,想帮我挣脱出来,并且向侮辱我的令兄高喊:‘放开他,放开他,他是我爸爸,您饶了他吧!’——他真是这样喊道:‘饶了他吧,’还用一双小手抓住令兄,抓住令兄的手,把令兄的那只手抓起来吻,您哪……。我记得那会儿他的小脸蛋是什么个样儿,您哪,我没忘记,您哪,想忘也忘不了,您哪!……”

“我发誓,”阿辽沙激动地说,“家兄一定以最真诚、最深刻的方式向您忏悔,哪怕就在那个广场上下跪也行……。我非要他做到不可,否则我就不认他这个兄长!”

“啊哈,这还仅仅是设想而已,不是他本人的表示,不过是您出于一颗热心仗义执言罢了,您哪。您该这样说清楚,您哪。不,既然如此,请允许我兜底说一说令兄至高无上的骑士风度和军官风度,因为当时他正是这样说的,您哪。他揪住澡擦子把我拖着走,完了以后把我放开,您哪。他说:‘你是一名军官,我也是一名军官,如果你能找到一个正派人当决斗副手,可以派他来。我一定奉陪,尽管你是个混蛋!’他就是这样说的,您哪。真正的骑士风度!当时我带着伊柳沙走了,可是事关家族荣辱的一幕在伊柳沙的记忆中留下了永远的烙印。当然喽,我们哪儿谈得上保持贵族的体面。不说您也知道,刚才您已亲临我的公馆——您看到了什么,您哪?家里三位女眷:一位无腿疯子;另一位无腿驼背;第三位有腿,可又太聪明,是个大学生,一心想返回彼得堡,到涅瓦河畔去争取俄国妇女的权利,您哪。伊柳沙我就不说了,他才九岁。一家子全指着我一个人,要是我死了,他们怎么办?——我只想问您这一点,您哪。若是我要求和他决斗,他马上把我杀了,那会怎样呢?那时他们怎么办,您哪?更糟的是,倘若他没把我杀死,只是把我弄成残废,活儿不能干,一张嘴还留着,那时谁来糊我的口?那时谁来养活他们娘儿四个?难道不让伊柳沙上学,每天打发他去求乞?要求和他决斗,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如此这般。纯粹是无稽之谈,此外什么也不是,您哪。”

“他必须向您赔礼道歉,他一定得当着大庭广众向您一躬到地,”阿辽沙重又愤激地说,此时他的目光如炬。

“我考虑过向法院告他,”上尉继续说,“但是,打开我国的法典瞧瞧,我能从肇事人那里为我个人所受的侮辱得到多少赔偿,您哪?不料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还把我叫去,冲我喝道:‘休想!你要是敢告他,我就让满世界都知道,是因为你搞诈骗他才打你,到时候小心你自己吃官司。’只有上帝可以作证,谁是这诈骗行为的主谋,我只不过奉他人之命行事的一名走卒罢了,您哪。明明是她自己和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指使我干的!她又说:‘这还没完,我要把你轰走,永远不要你办事,往后你甭想从我这里挣到一个子儿。我还要告诉我那掌柜的(她管老萨姆索诺夫叫“我那掌柜的”),他也会把你轰走的。’我心想,要是连萨姆索诺夫也要撵我,那我还能从谁那儿挣钱?要知道,我只剩下他们这两个客户了。令尊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由于其他原因已不再信任我,您哪。这且不说,他还掌握着我签收的字据,打算拖我上法庭呢。考虑到种种缘故,我只得忍气吞声,您哪。我家的境况您已经看到了,您哪。现在我可以问了:今天伊柳沙把您的手指咬得疼不疼?在公馆里当着他的面我不敢详细询问。”

“是的,很疼,当时他火气大得不得了。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他是替您向我报仇的,这一点我现在明白了。但是,您没有看见,他跟同学们是怎样互相扔石块的。这非常危险,他们会把他砸死的,他们是孩子,不懂事,石块飞过来会把脑袋打破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您哪。今天他让石块打中了,没砸在脑袋上,是砸在胸前心脏的上方,那里有一块青紫斑,您哪。他一路哭着回家,还不断哼哼,所以病了。”

“知道吗,是他首先向同学们发动进攻的。他是为了您才这样恼火。他们说,前不久他用削笔刀在一个姓克拉索特金的男孩腰部戳了一刀……”

“我也听说了,真危险,您哪。克拉索特金是本地一个当官的,也许还会有麻烦,您哪……”

“我建议您,”阿辽沙热切地往下说,“在一段时间内别让他去上学,等他平静下来……等他心中的火气退了……”

“火气?!”上尉马上接过话茬。“不错,是有火气,您哪。这么一个小东西身上的火气可大着呢。您还不全知道,您哪。请允许我专门给您讲一讲这个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开始逗他,老是澡擦子长、澡擦子短的。学校里的孩子没有什么同情心:他们分开时一个个都是天使;可是凑在一起,尤其在学校里,往往就没有同情心了。他们开始逗他,激起了伊柳沙的义愤。换了别的寻常孩童,小小年纪的弱者,只能逆来顺受,为自己的父亲感到羞愧;可伊柳沙愣是一个人起来卫护父亲,反抗所有的人。他卫护父亲,也是卫护真理,卫护正义,您哪。因为他在吻令兄的手,哀求他‘饶了爸爸,饶了爸爸’的时候,忍受了多大的痛苦——这一点只有上帝知道,还有我知道,您哪。

“瞧,咱们的孩子——不,不是你们的,而是我们的孩子,您哪——被人瞧不起、但是人格高尚的贫民的孩子,九岁便知道什么是世上的真理,您哪。富家子弟哪儿能知道!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而我的小伊柳沙在广场上吻他手的时候,一分钟内便悟透了真理的全部涵义,您哪。

“这真理进入了他的意识,给了他终生难忘的一击,您哪,”上尉情绪激昂、又显得有些狂乱地说,同时右手握成拳头猛击左手的掌心,似乎想形象地表现“真理”给了他的伊柳沙怎样的一击。

“就在那一天,他发了寒热,您哪,夜里尽说胡话。整整一天他跟我没说上几句话,简直不开口。我注意到他不时从角落里瞅着我,而且次数越来越多地伏在窗台上装做温习功课的样子,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功课上。第二天我喝醉了,您哪,许多事情记不起来,因为我是个有罪的凡人,想借酒浇愁,您哪。这时孩子他妈也哭了起来,您哪——我很爱孩子他妈,您哪——我把最后的一点儿钱都买酒喝了,因为心里头实在太痛苦,您哪。请不要鄙视我,先生。在咱们俄国,醉鬼都是心地最善良的人。咱们这儿最善良的人也总是最贪杯的醉鬼。我醉倒了,不太记得那天的伊柳沙,可是恰恰在那一天,孩童们在学校里从早晨起就拿他开心。他们冲他大喊大叫:‘澡擦子,你爸让人家揪住了澡擦子从酒店里给拖出来,你在旁边跑着求饶。’

“第三天,他从学校里回来,我一看——他面无人色,煞白煞白的。我问他:‘你怎么啦?’他不做声。在公馆里没法谈,否则孩子他妈和两位小姐马上就会掺和进来,——何况两位小姐已经全听说了,她们甚至当天就知道这事。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在发牢骚:‘两个小丑,滑稽戏子,你们俩凑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正经名堂?’我说:‘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说得对,我们还能有什么正经名堂?’那一回我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傍晚,我带伊柳沙出来散步,您哪。应该让您知道,以前我和他也每天傍晚出来散步,走的正是现在我和您走的这条路线,从我们的院子门口到前边路上孤零零横在围栏旁的那块大石头附近,围栏后面便是本城的牧场。这地方很僻静,也很美,您哪。我和伊柳沙照例手拉手走着;他的手很小很小,手指细长冰凉,——他本来就有胸痛的毛病。他叫我:‘爸爸,爸爸!’我问:‘什么事?’只见他忽闪着一双眼睛说:‘爸爸,那天他怎么那样对待你?’我说:‘有什么办法,伊柳沙。’他说:‘别跟他讲和,爸爸,别跟他讲和。同学们说他为这件事给了你十卢布。’我说:‘不,伊柳沙,现在我决不会拿他的钱。’他浑身开始发抖,两只小手抓住我的一只手又吻了起来。他说:‘爸爸,爸爸,你去找他决斗,学校里大伙都笑你是胆小鬼,不敢跟他决斗,可是会收下他的十卢布。’我回答道:‘伊柳沙,我不能找他决斗。’接着就把刚才我向您陈述的理由对他简单讲了一遍。

“他听完后说:‘爸爸,爸爸,你还是不要讲和。等我长大了,我去找他决斗,我一定杀了他!’他的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不管怎样,我这个做父亲的总得向他说句合乎真理的话,我对他说:‘杀人是罪过,哪怕在决斗中杀人也一样。’他说:‘爸爸,爸爸,长大了我要把他打翻在地,我要用自己的军刀把他手中的军刀打飞,我要冲上去挥舞着军刀对他说:“我可以马上把你杀死,但是我饶了你,去吧!”’您瞧,您瞧,先生,这两天他的小脑袋在怎样运转,他整日里想的就是挥舞军刀复仇这回事,所以夜里也说这样的梦话,您哪。

“可是放学回家时看得出他给打得很厉害的样子,我是前天才发现的。您说得对,我再也不让他上那所学校了,您哪。我了解到他一个人竟敢反抗全班,向他们所有的人挑战,知道他憋着一肚子怨气,他的心在燃烧,——我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我们爷儿俩又出来散步。他问道:‘爸爸,爸爸,世上有钱人是不是比谁都强大?’我说:‘是的,伊柳沙,世上没有比富人更强大的了。’他说:‘我要发好大好大的财,我要当军官,把所有的人都打败,沙皇将给我奖赏,我回来后,那时谁也不敢……’他顿了一会儿,他的小嘴唇还在发颤,然后又说:‘爸爸,咱们这个城真不好,爸爸!’我说:‘是的,伊柳沙,咱们这个城是不怎么样。’他说:‘爸爸,咱们搬到别的城里去吧,到没有人知道咱们的一个好城市去。’我说:‘咱们搬,咱们搬,伊柳沙,——只要我攒够了钱。’我很高兴有机会能把他从阴暗的念头引开,于是我和他开始幻想搬到另一个城市去。我们要买一匹马和一辆板车,让他妈妈和两个姐姐坐车,用篷把她们遮起来,我们俩在旁边步行;偶尔我也让他坐一阵子车,我在旁边步行,因为必须爱惜我们的马,不能让它太劳累了,就这样出发。伊柳沙听得高兴极了,特别欣赏他将有自己的马,自己也可以坐车。众所周知,俄国男孩生来就离不开马。我们聊了很久,我暗暗感谢上帝,我总算把他的心思岔开并使他得到了安慰。

“这是前天晚上的事,可是昨晚情况又变了。早晨他又去了那所学校,回来时面色阴沉,阴沉得可怕。傍晚我拉着他的手出来散步,他一句话也不说。当时起了点儿风,太阳让云给遮住了,空气中已让人感到秋天的凉意,天色在暗下来。我们手拉手走着,爷儿俩心情都很郁闷。我说:‘孩子,咱们来商量一下搬家的事吧,’——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谈话上去。他不做声。只是我感到他的小手在我手中哆嗦了一下。唉,我心想这下糟了,又出事了。我们俩和现在一样走到这块大石头旁,我在石头上坐下。天空中放起了许多风筝,随风发出嗡嗡响和劈啪声,可以看到共有三十来挂。眼下正是放风筝的季节,您哪。我说:‘伊柳沙,咱们也该把去年的风筝拿出来放了。你把它藏哪儿了?我来修补一下。’这孩子仍不开口,眼睛看着别处,身体侧对我站着。这时忽然一阵风夹带着沙子呼啸而过……。他一下子扑到我怀里,两只小手搂着我的脖子把我紧紧抱住。

“要知道,小孩子如果很少开口,自尊心又强,而且能憋住眼泪好久不哭,那么,当巨大的悲哀压得他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一下子涌出来的就不是泪水,简直是一条条小河,您哪。他哗哗流下的热泪顿时把我的脸全弄湿了。他哭了起来,浑身发抖,像在抽风似的,使劲抱住坐在石头上的我。他抽噎着说:‘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他太让你丢脸了!’于是我也哭了起来,您哪。我们俩抱在一起坐着发抖。他叫着爸爸,爸爸,我喊着伊柳沙,小伊柳沙!当时没有人看见我们,您哪,只有上帝看见,保不齐上帝会给我记上一笔,您哪。不,我不会揍我的伊柳沙让您消气的,您哪!”

临了,他又回到刚才那种揶揄和挖苦的调调儿。不过,阿辽沙感到自己已经赢得对方信任,如果换上别人处于自己的地位,这位上尉不会跟他这样“谈得来”,也不会向他介绍这么多情况。这给心灵的泪杯行将溢出的阿辽沙平添了几分勇气。

“啊,我真想和您的伊柳沙重归于好!”他感动地说。“如果您能作出这样的安排……”

“当然,您哪,”上尉含含糊糊应道。

“现在我要谈另一件事,请您听着,”阿辽沙继续说,“请您听着!我受人之托来找您。家兄——就是那个德米特里——也使他的未婚妻蒙羞受辱。关于那位贤德的小姐,想必您已有所闻。我有权向您披露她的感受,甚至有义务这样做,因为她听说了您受到的侮辱以及您的不幸处境,委托我立刻——我刚从她那里来——把她提供的这点资助带给您……但这仅仅是她的意思,并不代表德米特里,因为德米特里也背弃了她,所以绝对不代表他,也不代表他的弟弟——我本人,更不代表其他人,仅仅代表她一人!她恳求您接受她的帮助……你们都受到了同一个人的伤害……。她从德米特里那儿受到了程度上不下于您的伤害之后,才想起了您!这意味着妹妹向兄长伸出了援手……。她委托我恳请您正是像接受妹妹的帮助那样接受这二百卢布。这事谁也不会知道,任何不实之词和流言蜚语都不会产生……这便是二百卢布,我确信您应该收下,否则……否则世上所有的人彼此岂不都将成为仇敌?须知世上也有兄弟姐妹……。您有高尚的心胸……您定能明白这个道理,一定能明白!……”

说着,阿辽沙把两张一百卢布的新钞票递给他。他们两人当时正站在围栏外那块巨石附近,四周别无他人。钞票似乎对上尉产生了非同小可的影响:他骤然一震,但起初好像仅仅由于惊讶——他根本不存类似的奢望,这样的结局为他始料所未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提供帮助,而且是如此可观的数目。他接过那两张钞票,有一分钟几乎无言以对,一种全新的表情在他脸上闪现。

“这是给我的,是给我的,您哪?这么多钱,二百卢布!天哪!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了,上帝啊!还说是作为妹妹……这是真的?真是这样?”

“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对您说的全都是真话!”阿辽沙郑重宣布。上尉的脸红了。

“听我说,亲爱的,听我说,您哪。要是我收了下来,我不会成为一个卑鄙小人吧?在您眼里,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我不会成为一个卑鄙小人?不,您哪,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请听我把话说完,您哪,”他急于往下说,两只手不断触摸阿辽沙。“您劝我接受,说是‘妹妹’让捎的;可要是我收了下来,您内心会不会鄙视我呢,您哪?啊?”

“不会,决不!我可以向您起誓,不会,否则我的灵魂得不到拯救!而且决不会让外人知道,除了我们几个:我,您,她,还有一位女士——她的知心朋友……”

“这不打紧!听我说,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请听我说完,您哪,现在已到了这样的时刻。您甚至无法理解这二百卢布现在对我意味着什么,”可怜的人继续说,同时渐渐进入某种近乎狂喜的慌乱心态。他仿佛给震懵了,说得极其匆忙,好像生怕人家不让他把话说完。“再说,这钱的来历正大光明,它来自一位如此可敬而神圣的‘妹妹’,您哪。您知道吗,现在我可以给孩子他妈和女儿小尼娜——我那驼背的天使——治病了。赫尔岑什图贝大夫出于恻隐之心来过我家,为她们母女俩检查了整整一个小时,说:‘我真弄不明白。’不过,本地药房有卖的矿泉水(大夫处方中开了)无疑对她有好处,大夫还开了洗脚的药剂。矿泉水每壶三十戈比,大概要喝四十壶。我收下处方后放在神像下的搁板上,至今还在那里。大夫给尼娜开的处方是用一种溶剂洗脚,每天早晚都要热洗。试想,在我们的公馆里,没有用人,没有帮手,没有澡盆,没有热水,这样的治疗我们怎么做得到,您哪?小尼娜全身害关节炎,这我还没有对您说过,她的整个右半身每天夜里都酸痛,苦不堪言,可是信不信由您,我家这位天使忍着痛楚不让我们着急,也不哼哼,以免吵醒我们。我们平时有什么吃什么,而她总是拿只能扔给狗吃的最差的一块。‘我不配吃这东西,我夺了你们的食物,我是你们的累赘,’——这便是她那双天使的眼睛想要说的话。我们照料她,她感到心情沉重,常说:‘我不配,不配,我是个毫无价值的残废,一点用处也没有。’怎么能说不配呢,您哪?明明是她以自己的温顺向上帝祈祷拯救了我们全家;要是没有她,没有她柔婉的话语,我们那里会变成一座地狱,您哪。她甚至把瓦尔瓦拉的心肠都软化了。不过您别苛责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您哪。其实她也是个天使,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她来我们这儿过暑假,本来有十六卢布,那是她教课攒下来留着做盘缠的,准备到九月份——也就是现在——用这笔钱回彼得堡去。可是我们把她的钱拿来过日子花了,现在她没有回去的盘缠,事情就是这样,您哪。再说,她也不能走,因为她像苦役犯似地为我们干活,我们把她当力畜使唤。她得照料所有的人,缝补、刷洗、扫地,服侍她妈上床,而她妈脾气古怪,您哪;她妈老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您哪;她妈是个疯子,您哪!现在有了这二百卢布,我就可以雇一个女用人,您哪;明白吗,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我可以给亲人们治病,您哪;我可以打发女大学生回彼得堡去,您哪;我可以买牛肉,改善一家的伙食,您哪。上帝啊,这可是求之不得的梦想啊!”

阿辽沙说不出有多高兴,因为他带来了这么多的幸福,因为这可怜的人已同意成为这样的有福之人。

“且慢,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且慢,”上尉又抓住一个突然浮现的新梦想,又以狂热的绕口令速度喋喋不休地说开了,“知道吗,我和伊柳沙现在也许真的能实现梦想了:我们可以买一匹马和一辆大篷车,要一匹黑马——他说非要黑马不可,——就像我们前天凭空想象的那样举家外迁。我在K省有个当律师的熟人,您哪,是小时候的朋友,您哪。我从一个可靠的人那儿听说,要是我到K省去,他好像能在自己的事务所里给我一个办事员的职位,您哪。谁知道,也许真能给……。只消把孩子她妈弄上车,把小尼娜弄上车,让伊柳沙坐到赶车的座位上,我自己步行,就能把一家子统统搬走……。上帝啊,倘若能把本地的一笔宕账要回来,或许连这方面的花销都够了,您哪!”

“会够的,会够的!”阿辽沙也兴高采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可以给您送来,您要多少都可以;另外,您知道吗,我也有钱,您需要多少就拿多少,算是一个兄弟、朋友给的,将来可以还嘛……(你们会发财的,一定会发财的!)知道吗,你们想出迁往他省这个主意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是你们获救的良策,对您的伊柳沙尤其如此。而且,最好要快一点,赶在冬季天寒地冻之前。到了那边,希望您给我们写信来,希望我们能成为兄弟……。不,这不是梦想!”

阿辽沙想和他拥抱,因为事态的发展太顺利了。但是,他朝上尉一看,刚要做的动作遽然中止:上尉站在那里,脖子伸长,嘴巴噘出,脸色煞白,神态狂乱,两唇微微翕动,仿佛有话要说,但是没有声音,而嘴唇还在翕动,样子很是奇怪。

“您怎么啦?”阿辽沙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打了个寒颤。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我……您……”上尉结结巴巴地欲言又止,一双怪异而狂野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阿辽沙,那神态活像一个决心飞身跳崖的人,同时嘴角的表情却仿佛在微笑。“我,您哪……您……。要不要我来给您表演一套小魔术,您哪?”他突然说起了很快的悄悄话,声音已变得稳定,不再结结巴巴。

“什么魔术?”

“一套有趣的小魔术,”上尉仍说着悄悄话;他的嘴撇向左边,左眼微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辽沙,好像被他吸引住了。

“您怎么啦,什么魔术?”阿辽沙可真的害怕得叫了起来。

“好吧,那您就瞧着!”上尉蓦地尖声说道。

言毕,他向阿辽沙扬了扬在谈话过程中一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一角捏在一起的两张钞票,突然发疯似地把它们揉做一团紧紧攥在右手握成的拳头里。

“瞧见没有,瞧见没有,您哪!”他向阿辽沙尖叫着,脸色煞白,神态狂乱;猛然间,他举起拳头使劲把两张揉皱的钞票摔在沙地上。“瞧见没有,您哪?”他指着沙地又是一声尖叫。“就是这个样子,您哪!……”

他倏地举起右脚,带着一股疯狂的狠劲用鞋跟猛踩钞票,每踩一脚都要愤愤地呼喊、急促地喘气。

“不要你们的钱,您哪!不要你们的钱,您哪!不要你们的钱,您哪!不要你们的钱,您哪!”他忽然往后一跳,挺直身子站到阿辽沙面前。他的整个姿态表现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傲气。

“回去报告差遣您来的人,就说澡擦子不出卖自己的人格,您哪!”他大声嚷着向空中伸出一只手,然后很快地转过身去,拔腿便跑。可是跑了还不到五步,又整个儿转过身来,向阿辽沙飞一个吻。但接着,又跑了不到五步,他最后一次转过身来,但这一回脸上没有扭曲的怪笑,相反,他的整个面孔都在震颤,涕泪纵横。他结结巴巴、又快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哭边喊:

“要是我收下您送来的钱作为对我们蒙受耻辱的赔偿,我还能对我的伊柳沙说什么呢?”

说完,他拔腿就跑,这一次已经不再回头。

阿辽沙望着他的背影,心头的忧伤非言语所能表达。喔,阿辽沙明白,那人直到最后一刹那之前自己也不知道会把钞票揉做一团摔在地上。越跑越远的上尉一次也没有回顾,阿辽沙知道他不会再回头。在上尉去远消失以后,阿辽沙把两张钞票捡起来。钞票只不过给揉得很皱,给踩得扁扁地嵌进了沙地,但是完好无损,当阿辽沙把它们展开抚平时,甚至跟簇新的一样飒飒作声。他把两张钞票抚平后折起来放在兜里,于是动身去向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汇报她交办的差事取得这般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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