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个葱头

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格露莘卡住在城里最热闹的地段,靠近教堂广场。她向商人的寡妻莫罗佐娃租了坐落在院子里的一所侧屋,面积不大,木质结构。莫罗佐娃的正屋很大,共两层,砖石结构,房子旧了,样子很难看;孤单单住在里边的女主人是位老太太,还有她的两个没结过婚的侄女,也都上了年纪。房主并不需要把院子里的侧屋租出去,但谁都知道她让格露莘卡做房客(那还是四年前的事)纯粹为了讨好自己的亲戚、商人萨姆索诺夫,也就是格露莘卡公开依傍的相好。据说,这个醋心很重的老头儿把他的“娇娘”安置在莫罗佐娃宅内,初衷是指望借老太太那双锐利的眼睛监视格露莘卡的行为。但很快就发现,锐利的眼睛派不上用场,到后来莫罗佐娃甚至难得见到格露莘卡,临了干脆不再执行任何惹她厌烦的监督使命。的确,自从老商人把十八岁的格露莘卡从省城带到这座宅院里来,已经过去了四个年头,当初她是一个胆怯、怕羞、细挑、瘦弱的小姑娘,好沉思,性情忧郁,打那以后可谓世事沧桑,今非昔比了。不过,对于那姑娘的身世我们城里知之甚少,只有一鳞半爪;近年来对她的了解也没有增加多少,甚至在四年之后,她已出挑成这样一个“大美人”,已有很多人对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感兴趣了,情况依然如此。只有一些传闻,说她十七岁便受骗失身,很快又遭遗弃。那个负心汉——好像是一名军官——一走了之,后来在什么地方结了婚,撇下格露莘卡蒙羞受穷。据说,格露莘卡虽然的确是老商人从穷困中花钱弄来的,不过她倒是清白人家出身,父亲好像还是一名编外的教堂辅祭或类似的神职人员。且说这四年之中,一个多愁善感、受人欺凌的可怜孤女竟出落得面色红润、体态丰腴,俨然是个俄罗斯美人了。她性格果断,做事大胆,心高气傲,厚颜无耻,深谙生财之道,在金钱问题上悭吝而又谨慎,外界说她已经为自己攒下了——包括用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手段——一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资财。

有一点大家一致确信:想要接近格露莘卡可不容易,除了她依傍的那个老商人,整整四年里头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夸耀自己赢得了她的青睐。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因为曾有不少猎艳者出马谋求这份殊荣,特别是最近两年。但是一切尝试统统归于徒劳,某些追求者遭到这位很有个性的少妇饱含嘲讽的坚决还击,甚至不得不落荒而逃,落得个滑稽可笑、丢人现眼的下场。人们还知道,这个年轻女人最近一年来尤其热衷于所谓的“招财进宝”,并且在这方面表现出非凡的才能,以致很多人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犹太娘们。她不光放高利贷,而且众所周知,有一个时期她确实曾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合伙从事杀价收购票据的生意,往往以十分之一的代价购进票据,以后凭这类票据往往又能获利十倍。萨姆索诺夫本来有病,最近一年他那两条肿胀的腿完全失去作用,只得听任格露莘卡的摆布。这个老鳏夫对待自己的成年儿子们简直像个暴君,拥有好几十万家财,却一毛不拔。最初他把“娇娘”管得很严,用当时一些贫嘴油子的说法叫做“不沾荤腥”。但格露莘卡成功地摆脱了萨姆索诺夫的管束,不过她能使老头儿无限信任她对恩人的忠诚。老头儿是做大买卖的(如今早已去世),他也有相当出众的性格,主要是铁公鸡一般的吝啬;尽管格露莘卡斗过了他,使老头儿离开她就活不下去(比如最近两年便是这样),但老头儿仍然没有分给她十分可观的财产,甚至当格露莘卡扬言要对他撒手不管的时候,照样不为所动。但老头儿终究给了她一笔小小的财产,这事传出去以后,大家还是吃惊不小。

“你是个有头脑的女人,”老头儿在赠与她大约八千卢布的同时对她说,“该自己理财了。但我要告诉你,除了每年的例规照旧以外,你再也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一直到我死去,而且我在遗嘱里也不再为你指定任何赠与。”

他说到做到,死后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儿子们——老头儿生前始终把他们连同儿媳、孙辈一概当奴仆对待。遗嘱里对格露莘卡连一个字儿也没提到。这一切是后来才知道的。不过,在如何“自己理财”方面,老商人给格露莘卡出的点子对她帮助不小,向她指点过不少“生意眼”。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最初在一宗赚昧心钱的买卖中与格露莘卡偶然有所接触,结果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他竟神魂颠倒地爱上了这个女人,甚至失去了理智。那时已经一只脚踩进棺材的老萨姆索诺夫暗暗觉得十分好笑。值得注意的是:在格露莘卡与老卡拉马佐夫相识过程中,她对老萨姆索诺夫始终什么也不隐瞒,甚至可以说襟怀坦白,格露莘卡如此信任的对象世上大概只此一人。

最近一个时期,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忽然也来献上他的爱情,这下老萨姆索诺夫不笑了。相反,有一回他正言厉色向格露莘卡提出忠告:

“若是要从老子和儿子两人中挑选一个的话,你就选老子,不过得附带一个条件:一定要那老浑蛋正式娶你,还得预先把一笔财产划到你的名下。别跟那个大尉勾勾搭搭,否则没你的好。”

这是老色鬼劝告格露莘卡的原话,当时他已预感到自己死期不远,而且果然在提出这番忠告五个月之后就死了。

这里还要捎带提一下,我们城里虽然很多人知道,卡拉马佐夫父子以格露莘卡为目标展开了一场荒唐、丑恶的角逐,但当时很少有人明白她对父子两人的态度的真正涵义。甚至格露莘卡的两名女仆(那已经是在下文还要叙述的那场惨祸发生之后)在法庭上作证时都声称,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纯粹出于害怕才接待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因为后者“曾威胁说要杀她”。格露莘卡共有两名女仆:一名是厨娘,还是她娘家的老用人,年迈多病,而且跟聋子差不多;另一名是厨娘的孙女,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年纪轻,又机灵,给格露莘卡当贴身侍女。格露莘卡生活非常节省,家里的陈设丝毫不讲究。她租的侧屋总共三间房,古老的桃花心木家具也是向房东借用的,还是二十年代的款式。

当拉基津和阿辽沙来到她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可是房间里还没有点灯。格露莘卡自己躺在客厅里一张大而无当的沙发上,沙发的靠背是仿红木的,外包的皮革面料已经磨破,有了窟窿,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她脑后两个白色的羽绒枕头则是从她床上搬来的。她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仰卧在那里,两手枕在脑后。看她的衣着打扮好像在等什么人:身上是黑绸连衣裙,头上的花边发罩跟她非常相配,披在肩上的花边头巾用一枚很大的金胸针别住。她肯定在等什么人,故而躺在沙发上的神态显得惆怅和焦灼,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和眼睛热辣辣的,右足尖不耐烦地敲着沙发的扶手。拉基津和阿辽沙刚一出现,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虚惊:从门厅里可以听到格露莘卡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惊恐地叫道:“谁在那儿?”但侍女迎接了两位客人并且立即应声告诉女主人:

“不是那位,是另外两位,没事儿。”

“她这是怎么回事?”拉基津轻轻嘀咕了一句,一边拉着阿辽沙的手走进客厅。

格露莘卡站在沙发旁,似乎惊魂未定。深褐色的辫髻中有一绺浓密的头发一下子从发罩里散出来披在她的右肩上,但在看清楚来客的面容、认出是什么人之前,她一直没有发觉,也一直没有动手去整理她的头发。

“啊,是你呀,拉基特卡[格露莘卡与拉基津并非一般熟人(后文将作交代),她把拉基津的姓氏略加改动,成了一种杨柳科植物的名称。]?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你和谁在一起?跟你一起来的是什么人?上帝啊,你把谁带来了!”及至看出是阿辽沙,她不由得惊呼起来。

“快让人拿蜡烛来!”拉基津说话的口气熟不拘礼,俨然是极其近乎的常客身份,甚至有资格在她家里发号施令。

“蜡烛……当然要蜡烛……。菲妮娅,给他拿一支蜡烛来……。嘿,你也真是的,偏偏挑这个时候带他来!”她把脸朝阿辽沙那边微微一扬,再次大惊小怪地说,然后转过身去面对镜子,双手很快地把辫梢塞回到发罩里去。她面露不悦之色。

“你还不满意?”拉基津问道,他顿时差不多有点恼了。

“你把我吓了一跳,拉基特卡,就这么回事儿,”然后格露莘卡含笑面对阿辽沙。“亲爱的阿辽沙,你不用怕我,你是我意想不到的稀客,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可是你,拉基特卡,把我吓得够呛:我还以为是米嘉闯了进来。是这么档子事儿:今天我骗了他,还要他保证相信我,可我撒了谎。我告诉他说我要上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去,整个晚上都待在我的老头儿身边,跟他一起数钱一直到深夜。我每星期都要上他那儿去,用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结账。我们锁上门关在里边,他打算盘,我坐着往账本里记账,他只信得过我。我让米嘉相信我到那边去了,可我却待在家里,我在等一个消息。对了,菲妮娅怎么让你们进来的?菲妮娅,菲妮娅!快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四面瞧瞧,大尉是不是在那儿?也许他躲在门外刺探虚实,我实在怕得要死!”

“一个人也没有,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刚才四下里都看过。我还时不时地走到那儿去从门缝里张望,我自己也怕得一个劲儿的在哆嗦。”

“护窗板锁上没有,菲妮娅?我得把窗帘也放下来——好嘞!”她自己动手放下厚重的窗帘。“要不然,他瞧见了亮光准会闯进来。阿辽沙,今天我就是怕你的大哥米嘉。”格露莘卡大声说,虽然她胆战心惊,但几乎又像是乐不可支的样子。

“为什么你今天这样怕米嘉?”拉基津问道。“你在他面前好像从来不这么胆小,他总是让你牵着鼻子走的。”

“我告诉你,我在等消息,一个和金子一样宝贵的消息,所以这时候米嘉千万不能来。而且,他并不相信我上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去了——我有这样的感觉。这会儿他八成在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屋后的花园里守候我。如果他埋伏在那里,就不会到这里来,这样更好!刚才我确实上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去过一趟,还是米嘉送我去的,我对他说我要在那儿一直待到半夜,并且要他在半夜十二点一定来接我回家。他走了以后,我在老头儿那里待了十分钟,又到这里来了,我怕被他撞见,一路拼命地跑。”

“你穿戴得齐齐整整又打算去哪儿?瞧你头上戴的是什么小帽?真逗!”

“我倒觉得你这人真逗,就爱问长问短,拉基津!我已经对你说了,我在等一个消息。如果消息来了,我一下子跳起来就飞过去,你们也不可能在这里见到我。我穿戴齐整就是做好准备说走就走。”

“你要飞到哪儿去?”

“人知道得多,老得也快。”

“瞧你这股高兴劲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打扮得像去参加舞会似的,”拉基津打量着她。

“你对舞会懂得多少?”

“你又懂得多少?”

“我至少见过舞会的场面。前年库兹马·库兹米奇为儿子办喜事,我从敞廊上看得分明。呦,我怎么尽顾着跟你闲扯,拉基特卡,让这么一位王子站着。这位才是贵客!阿辽沙,亲爱的,我瞧着你,简直不敢相信;上帝啊,难道真是你来到了我家?实话告诉你,我没想到,没料到,过去我绝对不信你会来到。虽然现在不是时候,可我看见你还是高兴得要命!到沙发上来坐,过来,就坐这儿,我新月一般年轻的王子。说真的,我好像还是缓不过神来……。咳,拉基特卡,你要是昨天或者前天带他来该有多好!……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或许这会儿来更好,正巧临近这样的时刻,而不是在前天……”

她调皮地坐到阿辽沙的身旁,跟他挨得很近,毫不掩饰喜出望外的心情看着他。格露莘卡真的很高兴,这倒不是撒谎。她的眼睛在发亮,嘴角漾出笑意,笑得很和蔼、很开心。阿辽沙甚至没料到她脸上的表情能如此和善……。在前天以前他很少遇见格露莘卡,对这个女人他已在头脑里构成十分可怕的定见,而前天她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所耍的阴险恶毒的手段更令阿辽沙震骇。现在阿辽沙突然发现她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实在太意外了。尽管阿辽沙被自己的不幸压得无比沮丧,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身上,对她仔细端详。她的一举一动从前天开始仿佛也完全变了,是往好的方向变:前天说话时那种甜兮兮的调调儿几乎踪影全无,柔软得令人肉麻的步态动作也不见了……一切显得朴实、随和,她的举止干净利落、不怀戒心,但是她的情绪异常亢奋。

“天哪,一桩桩事情都凑在今天一块儿实现,真想不到,”她又喃喃自语。“阿辽沙,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高兴见到你。你要是问我,我真的说不上来。”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拉基津似笑非笑地问。“以前你不知为什么缠得我好苦,老是对我说:‘你带他来,带他来嘛!’你不会没有目的。”

“以前我另有目的,现在这事儿已经过去了,这不是时候。听着,我要好好款待你们。现在我情绪很好,拉基特卡。你也坐下,拉基特卡,干嘛站着?你已经坐下了?是啊,拉基特卡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自己。瞧,阿辽沙,这会儿他坐在你对面,一肚子不乐意:为什么我先请你坐下,而不是先请他坐?我的拉基特卡就是爱生气,就是爱生气!”格露莘卡笑了起来。“别生气,拉基特卡,今儿个我好说话。阿辽沙,你干嘛愁眉苦脸的,是不是怕我?”她半是欢喜半是打趣地瞅着阿辽沙的眼睛。

“他很伤心。封圣没指望了,”拉基津故意用浑厚深沉的低音说。

“什么封神封圣?”

“他的长老臭了。”

“怎么会臭了?你在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吐不出象牙来。闭嘴吧,蠢货。阿辽沙,让我在你大腿上坐一会,就这样!”她一下子蹦了起来,笑着跳到阿辽沙大腿上,像一只依人的小猫,右手温柔地搂住阿辽沙的脖子。“我来消解一下你的烦闷,我的虔诚的大男孩!说正经的,难道你真的让我坐在你腿上不生气?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立刻跳下去!”

阿辽沙不作声。他坐在那里,不敢动弹,他听见了格露莘卡的话:“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马上跳下去”,但是他毫无反应。然而他心中并没有旁人估计会有的念头,比如用一双淫荡的眼睛在一旁观察的拉基津,此刻很可能想象他必有这种念头。他的灵魂遭受的巨大创痛吞噬了他心中可能产生的任何感受,倘若此刻他的头脑完全清醒的话,自己也能意识到这时他身上有无比坚固的铠甲足以抵御任何欲念和诱惑。虽说他处于混沌的精神状态,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虽说巨大的创痛压迫着他的灵魂,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对正在他心中萌生的一种奇怪的新感觉难以理解:过去,如果说他心中曾闪现过对女人的任何遐想,一定立即会产生恐惧,而现在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非但没使他感到过去的那种恐惧,相反,这个他最最害怕的女人坐在他腿上,搂着他,此时在他心中激起的却是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特殊感受,一种无比强烈而又无比纯真的好奇心,而且现在他一点也不害怕,过去的恐怖心理已荡然无存——这便是令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费解的主要原因。

“闲话少说,”拉基津开始咋呼,“还是把香槟酒拿出来,这是你欠我的,你自己明白。”

“这不假。告诉你,阿辽沙,我向他许过愿,只要他能把你带来,除了别的,我还得请客喝香槟。把香槟拿出来,我也要喝!菲妮娅,菲妮娅,把米嘉留下的那瓶香槟酒拿来,快去。我虽然手面不阔,可一瓶酒还舍得;不是冲你,拉基特卡,你是小菌子,他是王子!虽说这会儿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不过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喝。我想狂欢一回!”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秘密,能不能说说你在等什么消息?”拉基津又想乘隙打听,同时对于频频落到他头上的轻慢之词竭力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

“嗨,不是秘密,你也知道,”格露莘卡说时一下子显得有了心事,她转过头去面对着拉基津,因而跟阿辽沙之间稍稍有了一些空隙,尽管仍坐在他的大腿上,一只手也仍然搂着他,“那个军官要来了,拉基津,我的那个军官要来了。”

“我听说过他要来,难道说来就来?”

“眼下他在莫克罗耶,从那里会派快马专差来,这是他自己在信上写的,今天我刚收到。这会儿我就是在等专差。”

“原来如此!为什么在莫克罗耶?”

“说来话长,你知道得也够多了。”

“这下米嘉可就惨了,——啧,啧!他知不知道?”

“他怎么知道!完全不知道!他知道了会杀人的。不过现在我压根儿不怕这事儿,现在我不怕他的刀子。别说了,拉基特卡,别向我提起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他把我的心都捣烂了。眼前这个时刻我完全不愿想这件事。我只能想阿辽沙,我就瞧着阿辽沙……。你冲我笑一笑嘛,亲爱的,高兴一点,你就冲我的蠢样儿,冲我这份高兴劲儿笑一笑……。啊,笑了,笑了!瞧他的眼神多亲切。知道吗,阿辽沙,我一直以为你在生我的气,就为了前天那位阔小姐的事。我简直不是人,真的……。不过那样也好。这是件坏事,可也是件好事……”格露莘卡若有所思地倏然一笑,从她这冷冷的一笑中蓦地闪出一丝狞恶的表情。“米嘉告诉我,她气得直嚷嚷:‘该用鞭子抽她!’那天我可把她给气坏了。她把我叫去,想要征服我,用巧克力哄我……。事情闹成这样也好,”她又冷冷地一笑。“可我老是害怕你生气了……”

“这倒是真的,”拉基津插言道,他的诧异也不是装出来的。“听见没有,阿辽沙,她真的怕你这只童子鸡哩。”

“在你看来他是一只童子鸡,拉基特卡……因为你没心没肺!我可是真心喜欢他!阿辽沙,我全心全意喜欢你,你信不信?”

“啊,你这个没羞没臊的女人!阿列克塞,她是在向你表白爱情呢!”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他。”

“那么军官呢?从莫克罗耶捎来的和金子一样宝贵的消息又怎样呢?”

“那是一回事,这是另一回事。”

“真是妇人之见!”

“别惹我发火,拉基特卡,”格露莘卡激动地紧接着说。“那是一回事,这是另一回事。我喜欢阿辽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说实话,阿辽沙,我以前对你不怀好意。要知道我品性卑下,脾气狂暴,可有时候我也把你当镜子照我的良心;阿辽沙。我常常想:‘像他这样的人现在该多么瞧不起我这个坏女人。’前天我从阔小姐那儿跑回来的时候也这样想过。我早就注意到你了,阿辽沙,米嘉也知道,我对他说过。米嘉能理解。信不信由你,说实在的,阿辽沙,我瞧着你,打心眼里感到羞愧,简直无地自容……。我是怎么会想你,打什么时候开始想你的,我不知道,也记不得了……”

菲妮娅进来把一只托盘放到桌上,托盘里有一瓶拔去塞子的酒和三只斟好了酒的杯子。

“香槟来了!”拉基津欢呼道。“你太兴奋了,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已有些失常。你一杯喝下去,准会跳起舞来。哎,连这么点儿事也干不好,”他一边察看香槟,一边说。“准是那个老妈子在厨房里倒的,瓶塞也没有了,酒也没冰镇过,还是热乎乎的。算了,将就着喝吧。”

他走到桌子前面,拿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紧接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撞到喝香槟的机会可不多,”他舔着嘴唇说。“来,阿辽沙,你也拿一杯显显本领。咱们该说些什么祝酒辞呢?为天堂之门好不好?格露莘卡,拿起酒杯,你也为天堂之门干一杯。”

“什么天堂之门?”

她拿了一杯。阿辽沙拿起酒杯,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放回到托盘里。

“不,我还是不喝为好!”他淡然一笑。

“刚才还夸口来着!”拉基津又咋呼起来。

“既然这样,我也不喝了,”格露莘卡接着说,“我也不想喝。拉基特卡,这一瓶全归你了。阿辽沙要是肯喝,那我也喝。”

“简直肉麻死了!”拉基津在一旁挑逗。“你还坐在他腿上呢!他不喝是因为伤心,你又为什么?他起来造他的上帝的反,还打算吃香肠呢……”

“怎么会这样?”

“他的长老今天死了,佐西马长老,大圣人。”

“佐西马长老死了?!”格露莘卡失声惊呼。“上帝啊,我不知道哇!”她虔诚地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啊,我真该死,我这会儿还坐在他腿上呢!”她像是大吃一惊,一眨眼便从阿辽沙腿上跳下来,坐在沙发上。

阿辽沙惊异地对格露莘卡注视良久,他的脸色似乎变得明朗了些。

“拉基津,”他忽然语气坚决地大声说,“你别用我造上帝的反这样的话来刺激我。我并不想生你的气,所以你也别老是惹我。我失去了你从来不曾有过的珍宝,现在你也没有资格对我说三道四。我劝你还是瞧瞧坐在这里的她:她怜悯了我,看见没有?我来这儿的路上满以为会碰上一个邪恶的灵魂——我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自己卑鄙,我自己邪恶;结果我碰上的却是一位真诚的姐妹,我发现了珍宝——一颗爱心……。刚才她怜悯了我……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说的是你。刚才你帮我找回了失落的灵魂。”

阿辽沙的嘴唇开始哆嗦,只觉得气儿顺不过来。他不得不就此打住。

“好像还是她拯救了你!”拉基津笑了起来,这笑声不是善意的。“可她想一口把你吞下去,这你知道不?”

“住口,拉基特卡!”格露莘卡霍地跳起身来。“你们俩都别说了。现在我把什么都说出来:阿辽沙,你别说了,因为你的话使我满面蒙羞,因为我是邪恶的,我存心不良——我就是这样的人。至于你,拉基特卡,我要你闭嘴是因为你在撒谎。我有过卑鄙的念头,想一口把他吞下去,可你现在却在撒谎,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愿不要让我再听到你这样说,拉基特卡!”

以上这番话格露莘卡是在异常激动的情况下说的。

“这两个人还都来劲了!”拉基津咬牙切齿地说,同时惊讶地瞧着他俩。“就跟神经错乱似的。我好像走进了疯人院。合伙搭班尽说些酸溜溜的,眼瞅着都要哭起来了。”

“我就是要哭,就是要哭起来!”格露莘卡说。“他把我称做他的姐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不过我要告诉你,我虽然坏,可我还是拿出了一个葱头。”

“葱头?见鬼,你们果然都疯了!”

拉基津看到他们情绪激奋的样子,既惊讶又懊恼,其实他本来可以想象他俩恰恰都赶上了如此震撼他们灵魂的事情——这在一生中也是罕遇的。但拉基津对于和他本人有关的一切素来十分敏感,在理解他人的感受和心情方面却非常迟钝——部分是由于少不更事,部分则是由于极端自私。

“你瞧,阿辽沙,”格露莘卡忽然向着他神经质地呵呵大笑,“我对拉基特卡吹嘘自己拿出了一个葱头,对你我不想夸耀,我把这事告诉你另有目的。这仅仅是个寓言故事,但很有意思,我小时候就听如今在我这儿当厨娘的玛特辽娜说过。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个非常非常凶恶的老太婆,她一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好事,死了以后魔鬼把她抓去扔进火湖。可是她的守护天使站在天国里心想:我得想出她的一件好事来告诉上帝。天使终于想起来了,便向上帝报告:她曾经从菜园子里拔一个葱头给了一个女乞丐。上帝对天使说:‘你就把这个葱头递进火湖让她抓住。要是你能把她拉出火湖,就让她进天堂;要是葱头断了,她只得留在目前所在的地方。’天使跑到老太婆那儿,把葱头向她递过去,说:‘老婆婆,你要抓牢,我来拉你。’天使小心地把她往上拉,差不多已经把她整个身体都拉上来了,不料湖中其他罪人看见她被往上拉,便纷纷抓住老太婆,希望和她一起给拉上去。可是那老太婆凶恶极了,她开始用脚把他们踹开,一边大叫:‘人家是来拉我的,不是拉你们的;葱头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她这话刚一出口,葱头就断了。老太婆又掉回到湖里去,直到今天还在那里燃烧。天使哭了,只得空手离开。

“故事便是这样,阿辽沙,我都背得出来,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个凶恶的老太婆。我向拉基特卡吹嘘自己拿出了一个葱头,可是对你要换一种说法:我一辈子总共只拿出一个葱头,我账上只有一件好事。你可别夸我,阿辽沙,别把我当做好人,我是个坏透坏透的坏女人;你要是夸我,会把我羞死的。唉,我得好好忏悔忏悔。听着,阿辽沙,我曾经朝思暮想要把你弄到手,一直死缠着拉基特卡,甚至向他许诺:若是他能把你带来,我就给他二十五卢布。你等一下,拉基特卡!”

她快步走到一张桌子前面,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钱包,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

“那是闹着玩儿的!那是闹着玩儿的!”一时弄得十分狼狈的拉基津急忙解嘲。

“收下吧,拉基特卡,这是我该你的,相信你不会拒绝,是你自己提出的要求。”

说罢,她就把钞票向拉基津扔过去。

“谁说我会拒绝?”拉基津显然有些尴尬,但犹自虚张声势掩饰窘态。“这对我们颇有用处,世上有傻瓜就是为了让聪明人日子好过些。”

“现在你得闭嘴,拉基特卡,下面我要说的话都不是给你听的。你就在这边角落里坐着,不要开口,你不喜欢我们,就免开尊口。”

“我干嘛要喜欢你们?”拉基津已经敌意毕露地反唇相讥。他把二十五卢布的一张钞票揣进兜里,在阿辽沙面前他实在丢脸。他原指望以后拿钱,这样阿辽沙就不会知道,而现在恼羞成了怒。到这一刻为止,虽然格露莘卡一再轻慢他,但他认为不要直接顶撞格露莘卡是相当明智的,因为显然格露莘卡对他拥有某种控制力。但现在他也发作了:

“喜欢什么人总是有缘故的,你们俩为我做过什么没有?”

“你也可以无缘无故地爱嘛,就像阿辽沙爱他人那样。”

“他怎么个爱你法,他又怎么让你看到了这种爱,竟使你这样疯话连篇?”

格露莘卡站在房间中央,满怀激情地说着,她的语气透露出一些歇斯底里的音调。

“你闭嘴,拉基特卡,你对我们什么也不理解!从今以后不许你用熟不拘礼的口气跟我说话。你好大的胆,竟敢这样放肆!你去坐在角落里,别开口,就算是我的听差。现在,阿辽沙,我要向你一个人说出全部真相,毫无保留,让你看到我是什么货色!我不是说给拉基特卡听,我是说给你听。我曾经想使你身败名裂,阿辽沙,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下定了决心,实在太想得手了,甚至用钱买通拉基特卡,要他把你带来。为什么我这样不择手段?阿辽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一见到我总是眼睛看着地上扭头就走;可是我在这以前瞅过你不下一百回,还向所有的人打听你的情况。你的面容已经印在我的心上。我心想:‘他瞧不起我,连正眼也不给我一个。’到后来我完全被这种感受控制住了,自己对自己纳起闷来:‘我为什么要怕这样一个毛孩子?我要把他一口吞下去,然后放声大笑。’我恼怒极了。信不信由你:上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家去鬼混——本地没有人敢说,也没有人敢想这样的事。我只有老头儿一个男人,我受他的约束,我卖给了他。是魔鬼把我们拴在一起的,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但是,我瞅着你,暗暗拿定主意:‘我非吞了他不可。我要把他一口吞下去,然后放声大笑。’瞧,我是一条多么歹毒的母狗,可你把我称做你的姐妹!如今,我的那个负心汉来了,我在家里等候消息。你可知道这个负心汉对我做了什么?五年前库兹马把我带到本地来的时候,我老是闭门家中坐,避人耳目。那时候我细瘦可怜,什么都不懂,整天待在家里哭,常常彻夜不眠。我寻思着:‘我的负心汉眼下在哪里?他准是和别的姑娘一起在笑我。只要将来他被我遇见,我非向他报复不可,非向他报复不可!’黑夜中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反反复复想这件事,故意撕碎我的心,用怨恨刺激自己:‘我非向他报复不可,非向他报复不可!’有时我会在黑暗中大叫起来。只要一想到我拿他毫无办法,而他却在笑我,也许完全忘了,什么也不记得,我就会从床上摔到地上,满脸都是无能为力的眼泪,浑身发抖直到天明。早晨起来脾气比一条恶狗更坏,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撕成碎片。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开始敛财,穷凶极恶地搂钱,人也胖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变聪明了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每当黑夜来临,我仍旧像五年前的小姑娘那样,躺在床上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整夜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想:‘我非向他报复不可,非向他报复不可!’宇宙之大,此情此景我敢说没有一个人看到,没有一个人知道。

“上面这些你都听见没有?现在你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一个月前,我突然收到这么一封信,说他要来,他死了妻子,想跟我见见面。天哪,当时我紧张得气也喘不过来,猛然间我这样想:‘要是他来了,吹一声口哨向我发出召唤,我会像一条挨了打知错的狗那样向他爬过去!’我简直自己也没法相信自己:‘我就那么贱?我真的会向他跑过去?’整整一个月里,我的满腔怨愤——现在是对我自己的怨愤——比五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阿辽沙,现在你看到了,我是多么狂暴,多么凶恶,我把真情全对你说了!我是拿米嘉开心,免得自己跑到那个负心汉身边去。你闭嘴,拉基特卡,你没有资格评判我,我也不是说给你听的。刚才你们到来之前,我躺在这儿边等边想,对我的未来做出了全面安排,你们决计不可能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对了,阿辽沙,请你告诉那位阔小姐,叫她别为前天的事生气!……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此刻我心中是什么滋味,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今天也许会带一把刀子到那里去,这事我还没有决定……”

格露莘卡这句与其说可怕不如说可怜的话刚一出口,马上就不能自持,没把话说完便双手掩面扑倒在沙发上,脸埋在枕头里像个小孩子似地哽咽不止。阿辽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拉基津身边。

“米沙,”他说,“别生气。她伤害了你,但是别生气。她刚才的话你听到没有?一个人心灵的承受能力有限,不能太苛求,应当宽容些……”

阿辽沙是在心潮汹涌无法遏制的情况下说这话的。他需要一吐为快,于是把拉基津作为对象。如果没有拉基津在场,他会独自发出感叹。但拉基津给了他一个白眼,阿辽沙顿时语塞。

“你把长老灌输给你的那一套拿来向我开火,阿辽沙,你真是上帝的乖小子,”拉基津带着仇恨的狞笑道。

“别挖苦人,拉基津,别皮笑肉不笑,别谈论死者:他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崇高!”阿辽沙的喊声中含着热泪。“我不是作为法官对你说话,而是作为一名罪孽深重的受审者。和她相比我算什么呢?我上这儿来是为了自戕,我对自己说:‘反正就这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这是由于我的怯懦;而她受了五年的苦楚,一旦来了个人向她说句真心话——她就尽弃前嫌,流着眼泪把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她的负心汉回来了,向她发来了信息,她准备宽恕那人的一切过错,向着那人载欣载奔,而且不带刀子,肯定不带!不,我自愧弗如。我不知道你有何感想,米沙,反正我自愧弗如!今天,刚才,她给我上了这一课……。凭着一颗仁爱之心,她比你我更高尚……。刚才她讲的故事以前你有没有听她讲过?不,你没有听到过;如果你听到过,早就明白了……还有前天受到伤害的那位小姐,但愿也能宽恕她!那位小姐一旦了解以后,会宽恕她的……而且一定能了解……。这是一颗还憋着太多怨怼的灵魂,应当怜悯她……这颗灵魂里边也许有一座宝藏……”

阿辽沙没再说下去,因为他感到呼吸受阻。拉基津虽然恼怒,犹自露出诧异的神情。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平日斯斯文文的阿辽沙竟能如此大发宏论。

“好一位辩护律师!莫非你是爱上了她不成?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们的吃斋修士真的爱上你了,你征服了他!”拉基津无耻地笑着咋呼道。

格露莘卡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向阿辽沙看了一眼,刚才一下子哭肿的脸上泛起深受感动的笑容。

“阿辽沙,我的天使,别理他,不值得跟这样的人磨嘴皮子。米哈依尔·奥西波维奇,”她转而面向拉基津说,“我本想为骂你的事向你道歉,可是现在又不想了。阿辽沙,你来坐在这里,”她愉快地笑着向阿辽沙招手,“对,坐好了,告诉我,”她拿起阿辽沙的一只手,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的脸,“告诉我:我还爱不爱那个人?我还爱不爱我那个负心汉?你们来以前,我一个人躺在这儿的黑暗中,一个劲儿地追问自己的心:我爱不爱他?你为我决断一下,阿辽沙,时间已经到了,你怎么说,就照你说的办。我该不该宽恕他?”

“你不是已经宽恕了吗?”阿辽沙含笑回答。

“我确实已经宽恕了,”格露莘卡沉吟道。“我的心多贱哪!为我这颗不争气的心干杯!”她遽然从桌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它使劲摔在地上。酒杯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四散飞溅。她的笑颜中闪现出一丝残酷。

“也可能我还没有宽恕,”她带着威胁的口吻说,眼睛瞧着地上,像在自言自语。“也可能我的心刚开始打算宽恕。我还要跟自己的心较一较劲儿。你瞧,阿辽沙,我特别喜欢我五年里流的眼泪……。也许,我只是爱我的怨愤,压根儿不是爱他!”

“我可不想扮演他的角色!”拉基津冷冷地插了一句。

“你演不了,拉基特卡,你永远不配演他的角色。你只配给我绱鞋,拉基特卡,这就是我打算为你安排的差使,你休想染指我这样的女人……。或许他也休想……”

“他?那你打扮得这么漂漂亮亮的干什么?”拉基津在一旁打冷枪。

“你别指责我的打扮,拉基特卡,你还不完全知道我的心!我随时可以把这身衣着撕下来,现在就撕,立刻就撕,”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高亢响亮。“你不知道我这身穿戴的用意,拉基特卡!也许我会这样走到他面前,说:‘你见过我这样打扮没有?’要知道他抛弃我的时候,我才十七岁,细得像根竹竿,一副痨病相,整天哭鼻子。如今我要挨着他坐下来,给他灌迷魂汤,逗得他心痒痒的:‘你瞧我现在是什么模样,我就让你像被拴住的馋猫,尊敬的先生,闻得着腥却到不了口!’这身打扮兴许就派这个用场,拉基特卡,”格露莘卡临了发出一串不祥的笑声。“阿辽沙,我性情狂暴、凶狠。我会扯下身上的穿戴,毁掉我的美貌,用火烫、用刀划,我可以去挨门求乞。只要我愿意,从今往后我哪儿也不去,不见任何人;只要我愿意,明天就把库兹马给我的一切统统给他退回去,包括他的钱,我可以一辈子靠打工养活自己!……拉基特卡,你以为我做不到?你以为我不敢?我定能做到,定能做到,马上就能做,可别把我逼急了……至于那个人,我可以把他一脚踢开,告诉他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最后几句她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的,但又不能自持,用手捂住面孔扑倒在枕头上,又哭得浑身颤动。拉基津离座起身。

“走吧,”他对阿辽沙说,“时间不早了,再不走会给关在修道院门外的。”

格露莘卡霍地直跳起来。

“难道你要走吗,阿辽沙?”她惊讶的语气中透出哀伤。“你瞧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把我的真情全唤醒了,搅得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可现在我又得独自面对黑夜!”

“他总不能在你这儿过夜吧?如果他愿意——就让他留下!我一个人走!”拉基津刻毒地打趣说。

“闭嘴,你这心术不正的人!”格露莘卡向他怒喝。“他今天来对我说的话,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

“他对你说了什么?”拉基津忿忿然嘀咕道。

“我不知道,不晓得,他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晓得,我只感觉到他把我的心翻了个底儿朝天……。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怜悯我的人,这我知道!天使啊,你为什么早不来,”她忽然发狂似地在阿辽沙面前跪下。“我一辈子都在盼你这样的人,一直在盼,我知道会有这么个人来宽恕我。我相信对我这样一个坏女人也会有人施仁爱的,并不是只有那种爱!……”

“我没为你做过什么呀!”阿辽沙感动地笑着回答,同时俯下身去亲切地把她扶起来。“我给了你一个葱头,一个最小最小的葱头,仅此而已!……”

说完,他自己也哭了。这时过道里忽然发出声响,有人走进了门厅;格露莘卡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直跳起来。菲妮娅一路大声嚷着跑进客厅。

“太太,我的好太太,快马专差到了!”她气喘吁吁、但兴高采烈地报告。“从莫克罗耶派马车接您来了,车老板季莫菲赶的是三套车,马一会儿就给换新的……。这里有信,太太,这里有信!”

信在菲妮娅手里,她大叫大嚷的时候一直拿着信挥来舞去。格露莘卡从她手中一下子把信抢了过来凑到蜡烛前面。这仅仅是一张便条,才寥寥数行,她一眨眼就读完了。

“他叫我了!”格露莘卡欢呼起来,但是面色煞白,病态的笑容使她的五官都移了位,走了样,“他打起了唿哨!爬过去吧,你这条母狗!”

她似乎有些举棋不定地站着,但这仅仅是一刹那的时间;紧接着,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把她的两颊染得通红。

“走!”她断然说。“我要跟这五个年头告别!再见吧,阿辽沙,命运已经决定……。你们走吧,现在你们全都从我这儿走吧,别让我见到你们!……格露莘卡奔新的生活去了……。你也别太记恨我,拉基特卡。我也许在走向死亡!哇!我好像喝醉了似的!”

她撂下他们,跑到自己卧室里去了。

“哼,她现在已无心顾及咱们!”拉基津嘟哝道。“咱们走吧,要不然又会听到女人的尖叫,这种连哭带喊的调调儿我实在腻味透了……”

阿辽沙木然听凭拉基津把他带出去。院子里停着一辆卸了套的马车,有几个人提着风灯在忙碌。三匹新换的马被牵进洞开的大门。阿辽沙和拉基津才下台阶,格露莘卡卧室的一扇窗忽然打开,只听得她扯开响亮的嗓门冲着阿辽沙的背影喊道:

“阿辽沙,代我向你哥哥米剑卡致意;是我坑害了他,叫他别太记恨我。你还得用我的原话向他转告:‘格露莘卡把自己扔给了卑鄙小人,没有扔给你,因为你是君子!’再添上一句,就说格露莘卡爱过他一小时,总共只爱过那么一个小时,——叫他从今以后永远记住这一小时,就说是格露莘卡叫他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她末了那几句话已泣不成声。窗子啪的一声关上了。

“噷,噷!”拉基津从鼻子里喷出两声冷笑。“她把你的老兄米嘉给宰了,还要人家记住一辈子。好狠毒哇!”

阿辽沙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没有听见;他在拉基津一旁迷迷糊糊下意识地走得很快,似乎急得要命。拉基津蓦地觉得给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仿佛有人用手指触及他的新伤。他给格露莘卡和阿辽沙牵线搭桥可没料到会引出这样的结果;目前的局面跟他期望出现的局面大相径庭。

“她的那名军官是个波兰人,”他沉住气又开始说,“如今他早已不是军官,在西伯利亚靠近中国的边境一处海关当过公务员,想必是个波兰穷小子。据说他丢了饭碗。最近听到格露莘卡攒了几个钱儿,这不,那位又回来了——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

阿辽沙依然像是没有听见。拉基津忍不住了:

“怎么样,你让一个有罪的女人弃恶从善了?”他冲阿辽沙阴鸷地笑了起来。“把堕落的坏女人引上正道了?把七个鬼赶走了,是吗?真了不起,你盼望已久的奇迹不是出现了吗?”

“别说了,拉基津,”从阿辽沙的话音中透出心灵的痛楚。

“是不是为了刚才那二十五卢布你就鄙视我了?认为我出卖了一个真诚的朋友?你又不是基督,我也不是犹大。”

“唉,拉基津,相信我,我本来已经把那件事给忘了,”阿辽沙无奈地说。“是你自己提醒了我……”

这下拉基津终于勃然大怒。

“你们所有的人一个一个统统见鬼去吧!”他突然吼叫起来。“我干嘛要跟你搅在一起?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愿认识你。这是你的路,你一个人走吧!”

他来了个急转弯,拐向另一条街,把阿辽沙一个人撂在黑暗中。阿辽沙出了城,穿过田野向修道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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