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克拉拉与太阳  作者:石黑一雄

友人公寓位于一栋连体住宅内。透过主客厅的窗户,我能看到街对面也立着类似的连体住宅,一排有六栋,每一栋的立面都被刷成了略微不同的颜色,以免有住客上错了台阶,误入了邻居的房门。

那天,就在我们出发去见这位画像人卡帕尔迪先生的四十分钟前,我对乔西说出了这一观察发现。她当时正躺在我身后的皮沙发上,读着一本她从黑色的书架上面拿下来的平装书。太阳的图案落在她抬起的膝盖上面,而她读书正读得入神,只是含混地应了我一声。我对此很是高兴,因为方才她在等待的过程中变得非常紧张。而在我起身站到那扇三格窗边上之后,她马上就明显放松了下来,知道我一看见父亲的出租车在门外停下,就会通知她的。

母亲的情绪也紧张了起来,至于这究竟是因为与卡帕尔迪先生迫在眉睫的会面,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父亲,我就无从判定了。她方才离开了主客厅,我能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打电话的声音。我只要把头贴上墙壁,就能听见她的话语,我甚至考虑过要这样做,因为她有可能是在和卡帕尔迪先生通话。但我又想到了这样做可能会让乔西更加的焦虑,而且再说了,我转念一想,母亲更有可能是在和父亲通话,给他指路。

我既然明白了乔西的心思是指望我留心观望父亲的出租车,便当即将进一步了解友人公寓的计划搁在一旁,全神贯注于三格窗外的视野。我并不介意这一点,尤其是在那台库廷斯机器从窗外经过的可能性永远存在的情况下,而即便我此时不方便追踪它,看到它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一项重大的进展了。

不过到了现在,我已经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库廷斯机器从友人公寓门前经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早先,就在我们开车进城的时候,我给了自己太大的希望,因为,还在城郊的时候,我们就从许多维修人的身旁经过,而即便是在那些人不见踪影的情况下,他们的路障也还立在那里,封住了这条或是那条街道。就在那时,我开始觉得,库廷斯机器随时都会出现。然而,尽管我不停地朝着我那一侧的车窗外面张望,尽管我们两度路过其他类型的机器,它却从未现身。这时,车流开始变得缓慢,维修人也越来越少了。母亲和海伦小姐坐在前排,用她俩平常的那种放松的方式聊着天,而在后排,在我身边,乔西和里克两个人轻言轻语地向着彼此指点出车外的景物。有时候,我们路过一样东西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会轻轻推一推另一个,接着两人便一起大笑起来,虽然他们连一句交流的话也没说。我们路过了一座盛开着粉色花朵的公园,然后是一栋建筑,上面的一块标牌写着“不得停车,卡车除外”,这时前排的海伦小姐和母亲又笑了起来,尽管两人的声音中都透着戒备。”对他严一点,克丽西。”海伦小姐说。接着道路两边又出现了一些汉字标牌,还有拴在路桩上的自行车,这时天空下起了雨——尽管太阳一直在全力以赴——打着伞的伴侣们开始现身,还有拿杂志遮在头顶的游客们;我还看到一个AF跟在他的少年身边,冲向路边躲雨。”里克,这太荒唐了。”乔西评论着一样东西,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就在我们驶入一条街道的时候,雨停了,街边的楼房都非常之高,两侧的人行道全都落入了它们投下的阴影之中;穿着汗衫的男人们坐在前门的台阶上说着话,看着我们经过。”真的,克丽西,就随便找个地方,把我们放下吧,”海伦小姐在说,“我俩已经让你们绕了太远的路了。”我看到两栋灰色的楼房并肩而立,却并不一般高,有人在高的那栋楼房超出邻居头顶的外墙上面画了一幅卡通画,也许是为了让它俩的差距不那么显眼。每次我看到一块严禁停车标牌的时候,脑海中都充满了喜悦,尽管这些标牌同我们商店外面的那几块略有不同。乔西朝前排探过身去,说了一句幽默的话,两个大人全都哈哈大笑。“那我们明天就在那家寿司店等你俩了,”母亲对海伦小姐说,“就在剧院边上。你不会找不到的。”海伦小姐答道:“谢谢你,克丽西,我知道这能帮我的大忙。也能帮里克的忙。”我们驱车经过一片喷泉广场,然后是一座铺满落叶的公园,在那里我又见到了两个AF,接着我们驶入一条繁忙的街道,街边立着高楼。

“他迟到了。”乔西在沙发上说道,我听到了她手中的书本落在地毯上的一声闷响,“不过我猜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意识到她是在试图开个玩笑,于是笑出声来,然后说道:“可我确信他非常急切地要与乔西团聚。你一定还记得我们过来的时候,车流有多么的迟缓。现在他大概也碰到了同样的情况。”

“老爸从来都不守时。哪怕老妈都答应了会替他付打车钱。好吧。我打算将有关他的一切都暂且忘记一小会儿。绝对不值得小题大做。”

就在她弯腰去捡那本掉落的平装书时,我再度转身面向那扇三格窗。友人公寓窗外的街景和商店外面的景象很不一样。出租车很少见,但其他类型的汽车——各种大小、形状和颜色——一辆辆地疾驰而过,又在我视野的最左端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杆长臂交通信号灯高悬在街道上空。这里的跑步者和游客也要少一些,但我见到了更多的头戴耳机的步行者——还有更多骑自行车的人,一些人用一只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把着方向。一度,乔西评论父亲迟到的话音刚落,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窗外经过,腋下夹着一块大板子,形状好像一只被压扁的鸟儿,我担心那块板子会招风,害他失去平衡。可他身手敏捷,风驰电掣地绕过一辆辆汽车,直到他来到了最前排,就在那杆交通信号灯的正下方。

母亲在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变得焦躁了起来,我知道乔西听得到,可当我瞥向身后时,却发现她似乎依然沉浸在她的书本中。一个牵着狗绳的女人从窗外走过,然后是一辆旅行车,车身上写着“吉奥家咖啡店熟食”。这时,就在门外,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了下来。主客厅比人行道的路面要高一些,所以我看不到出租车内部的情形,但母亲的说话声停了,这下我确定了来者正是父亲。

“乔西,他来了。”

起初她还在读书。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放手让书本又落在了地毯上。“你肯定觉得他是个呆子,”她说,“有些人总觉得他是个呆子。可实际上他超级聪明的。你得给他一个机会。”

我看到一个高大但驼背的身影,披着一件灰色的雨衣,从出租车里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纸袋。他狐疑地抬头看了看我们这栋房子,我猜他是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栋,因为我们这一面的排屋和街对面的一样,看上去也都很相像。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纸袋,就像有人捧着一只累得走不动路的小狗。他选对了台阶,说不定都看到了我,尽管我在给了乔西预警之后,立刻便退回了房间里面。我以为母亲这时会回到主客厅,我也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她却停留在了外面的门厅里。接下来的时间似乎格外的漫长,乔西和我——还有门厅里的母亲——全都无声地等待着。这时门铃响起,我们又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然后是他们的说话声。

他俩柔声细语地说着话。门厅和主客厅之间的那扇门开了一半,乔西和我一我俩此刻都站在屋子的正中间——密切关注着门那头的迹象。这时父亲走了进来,身上的雨衣不见了,但双手还捧着他那只纸袋。他身穿一件还算高级的办公室夹克,可夹克下面却是一件老旧的棕色毛衣,衣领高及他的下巴。

“嘿,乔西!我最亲爱的小野兽!”

他显然想要以一个拥抱来迎接乔西,于是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地方搁下纸袋,可乔西自己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环抱住了他,连人带纸袋子。就在他接受她的拥抱的同时,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移,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接着他移开目光,闭上双眼,让自己的脸颊靠在她的头顶上。他俩就这样静立了一会儿,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像母亲和乔西早晨告别时那样缓缓地摇摆。

母亲同样一动不动,站在稍远处,两只肩膀靠着两个黑色的书架,不苟言笑地看着他们。拥抱还在持续,等到我再度瞥向母亲时,发现屋里的那一整片区域都被分割了开来,她那双眯起的眼睛在一个方格接着一个方格中不断重现,一些方格中的眼睛看着乔西和父亲,另一些方格中的眼睛则看着我。

终于,两人的手臂松开了,父亲微笑着把纸袋举高了一些,好像它需要氧气似的。

“给,小野兽,”他对乔西说道,“给你带来了我最新的小作品。”

他把纸袋递给乔西,托住袋子的底部,直到她也学样做出同样的动作,接着两人并肩在沙发上坐下,朝着袋子里面张望。乔西没有把东西从袋子里取出来,而是从两边把纸撕开,露出一面看上去很粗糙的小圆镜,装在一个小小的支架上。她用膝盖托住镜子,接着问道:“这是什么呀,老爸?化妆用的吗?”

“只要你想。可你没细看。好好看它一眼。”

“哇哦!太神奇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的镜子照出来的人脸都是反的,却从来没有人提意见一事儿难道不奇怪吗?这面镜子照出来的是你真正的模样。而且不比一般的化妆粉盒更重。”

“了不起!是你发明的吗?”

“我很想说是我,但真正的功劳属于我的朋友本杰明,他也是我们社区里的一位伙计。是他想出来的这个主意,可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在现实世界里将它实现。这部分的工作就由我来做了。新鲜出炉的,上周刚完成。你觉得怎么样,乔西?”

“哇哦,真是一件杰作。这下我要整天在公共场合照自己的脸了。多谢!你真是个天才。这东西要电池吗?”

接下来的一会儿工夫,父亲和乔西继续谈论着这面镜子,说到一半又突然打住,用开玩笑的方式互相打了个招呼,好像那一刻是他俩的第一次相见似的。他们的肩膀碰在了一起,两人说话的时候,时常会越挨越紧。我依然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偶尔父亲会朝我投来一瞥,我以为乔西随时都会介绍我俩认识。但父亲的到来让她兴奋了起来,她继续语速飞快地对他说着话,很快父亲就不再瞥向我这边了。

“我的新物理家教,老爸,我敢说他懂的还不及你的一半。而且他是个怪咖。要不是因为他的认证资质超级过硬,我肯定会说:老妈,我们得叫人把这个家伙给抓起来。不,不,别急眼,他没有不得体的举动。只是他明显在他的工棚里面捣鼓什么东西,你懂的,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炸上天。嘿,你膝盖怎么样?”

“哦,好多了,谢谢。事实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还记得我俩上次出去的时候,你吃的那块曲奇吗?那块看上去好像中国主席的曲奇?”

尽管乔西说话时的语速很快,而且衔接流畅,我却依然能够看出,她在开口之前,先在脑子里把每句话都过了一遍。这时母亲——她刚才又离开房间,去了门厅——回来了,穿着自己的外套,手里还高举着乔西的那件厚夹克。她径直打断了乔西和父亲的交谈,开口道:

“保罗,快点。你还没有对克拉拉说你好呢。这位就是克拉拉。”

父亲和乔西沉默了,一齐朝我看来。接着父亲说道:“克拉拉。你好。”他从踏进公寓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了。

“我真不想催你俩,”母亲说,“可你过来就迟到了,保罗。我们还有约要赴。”

父亲的微笑重又回到了脸上,但现在他的眼中有了怒火。“我差不多有三个月没见到我女儿了,现在我和她说五分钟的话都不行吗?”

“保罗,是你坚持要在今天和我们一起去的。”

“我想我有权利一起去,克丽西。”

“没人否认这一点。可你不能害我们迟到。”

“这家伙就这么忙吗……”

“别害我们迟到,保罗。还有,到了那儿以后,你表现好点。”

父亲看看乔西,耸了耸肩。”瞧见没,这就闹别扭了,“说完他哈哈笑了,”那就来吧,小野兽,我们最好快点出发喽。”

“保罗,”母亲说,“你还没有对克拉拉说过话。”

“我刚刚说你好了。”

“快点。再和她多说两句。”

“家庭的一分子。你是这个意思吧?”

母亲瞪视着他,接着又似乎对某件事情改了主意,于是在半空中挥了挥乔西的夹克。

“来吧,宝贝。我们得走了。”

*

就在我们出门等着母亲开车过来的时候,父亲——他这时又披上了他那件雨衣一站在那里,一只手臂搂着乔西。他俩站在人行道靠前的路沿上,我则站在后面,几乎贴上了连体住宅的围栏,路上的行人从我们中间穿行而过。由于我们所处的位置以及不同寻常的户外音效,我很难听清他们说话。一度,父亲朝我转过身来,嘴里却依然在和乔西说话,即便他的眼睛正在细细审视我。这时一个戴着大耳环的黑肤女士从我们中间走过,等到她走远了,父亲已经再度背对着我了。

母亲的汽车到了,乔西和我坐进后排;就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我试图看着她的眼睛,给她慰藉,免得她因为要为肖像画师当模特而感到焦虑。可她只是望着她那一侧的车窗外面,并没有看向我。

母亲的车一点儿也开不快,她刚切出一条车道,却又在另一条车道上被堵住了。我们路过一扇扇被卷帘封住的大门,还有窗户上打着大叉的房子。天空中又下起了雨,撑伞的伴侣们现身了,牵着狗绳的人们步履匆匆。一度,我这一侧的窗外出现了一堵被雨水浸透了的墙——离我非常之近,只要放下窗户,就能伸手摸到——上面画满了愤怒的卡通文字。

“情况还不算太糟,”母亲在和父亲说话,“我们人手不够。每场活动的预算缩减了差不多百分之四十。我们永远跟公关部门的人不对付。但除此以外,是的。一切都好。”

“斯蒂文还是那么有存在感?”

“当然了。还是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大人物,一如既往。”

“知道吗,克丽西。我真的想问一句,这样干值吗?你还在这样子咬牙坚持着。”

“我好像没听懂。我在咬牙坚持什么?”

“古德温斯。你的法律部门。这一整个……工作的世界。你睁开眼睛的每一分钟都要受你曾经签下的某份合同的束缚。”

“拜托,我们不要再老调重弹了。我对你的遭遇很是难过,保罗。我很难过,而且依然很愤怒。但我一直咬牙坚持,借用你的话说,是因为哪天我一旦停下,乔西的世界,我的世界,就会崩塌。”

“你凭什么如此确定,克丽西?你瞧,这确实是一大步,我知道。我只是建议你想得再远一点。试着从一个新的视角来看待事情。”

“新的视角?得了吧,保罗。别再开口宣扬你很高兴事情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了。你所有的才华。你所有的经验。”

“想听真心话?我认为,被替代是我遇到的一件最好的事情。我总算解脱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当年可是王牌啊。无与伦比的知识,专家级别的技能。要说没人能给你一块用武之地,这怎么说得通?”

“克丽西,我得告诉你,对于这件事情你比我要耿耿于怀得多得多。被替代使我得以用一个全新的视角来审视世界,我真心相信这帮助我分清了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就在我现在住的地方,我遇到了许多和我想法一模一样的体面人。他们全都走过了和我一样的路,一些人的事业远比我的要辉煌。我们的看法全都一致,而我真诚地相信我们不是在自欺欺人。我们现在要比我们以前过得更好。”

“真的吗?每个人都这么想?就连你那个朋友,那个以前在密尔沃基当法官的人也这么想?”

“我没说我们现在就是一帆风顺了。我们全都有不走运的时候。但与我们之前的遭遇相比,我们头一回感觉……感觉自己终于真正活了一回。”

“这话从前夫嘴里听到真是好啊。”

“抱歉。我说,别讲这个啦。我有几个问题。关于这个画像。”

“现在不行,保罗。这里不行。”

“嗯。好吧。”

“嘿,老爸,”坐在我边上的乔西喊道,“你只管问你想问的话。我不听。”

“你不听才见鬼呢。”父亲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别再争论画像的事儿了,保罗,”母亲说,“你欠我的。”

“我欠你?我不太明白我怎么会欠你任何东西,克丽西。”

“现在不行,保罗。”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我们刚刚路过的严禁停车标牌正是我如此熟悉的那一块;与此同时,RPO大楼出现在了乔西那一侧,那些眼熟的出租车也在我们的四面八方现了身。可就在我兴奋地转向我们的商店时,却看出了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当然,我以前从来没有站在街道上观察过商店,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橱窗里面既没有AF,也没有条纹沙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摆放着彩色瓶子的展窗,还有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嵌入式照明”几个字。我把身体完全转向后方,不想让目光离开商店,而就在这时,乔西说话了:

“嘿,克拉拉,你知道我们到哪儿了吗?”

“是的,当然。”可我们这时已经过了人行横道,而我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鸟儿们是不是还落在交通信号灯上。事实上,商店的新外观让我大吃了一惊,使得我完全没能按照我的习惯观察周遭环境。接着,我们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街区,我再次转身,透过后挡风玻璃望向车外,看着RPO大楼越变越小。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乔西的声音中透着关心,“我想,你的老东家也许搬家了。”

“是的。也许吧。”

但我没时间去想那家商店了,因为接下来出现在我眼前的——透过前排两个座椅的间隙——正是库廷斯机器。不等我们的距离近到足以读出机体上面的名字,我就已经认出它了。它就在那里,三根烟囱朝外面喷吐着污染,跟从前一样。我知道我应该感到愤怒,可在经历了商店带给我的意外之后再与它偶遇,我对于这台可怕的机器心生的却是某种近乎善意的感情。接着我们便与它擦肩而过,母亲和父亲继续气氛紧张地说着话,这时乔西在我耳边说道:“这些商店,老是变来变去的。那天我来找你的时候,就担心发生这种事情。担心那家店已经不见了,带着你和你的朋友们一起走了。”

我给了她一个微笑,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前排大人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了。

“听着,保罗,这件事我们已经说了一遍又一遍了。乔西、克拉拉和我一会儿都要进去,我们要完全按计划行事。你答应过的,还记得吗?”

“我是答应过,可我总还能发表评论吧,是不是?”

“这里不行,你不能!现在不行,在这辆该死的车里面也不行!”

乔西自始至终一直在和我说着什么,但她也渐渐分了心。这时,趁着大人们都闭口不言的工夫,她又说话了:

“你要是想,克拉拉,我们明天可以出去找它,只要有时间。”

我差点就以为她指的是库廷斯机器了,但随即意识到她是在说经理和其他AF可能去往的新店址,不管那地方是在哪里。我心想,她仅凭橱窗的外观有变化就断定他们已经搬家了,未免有些草率;可正当我要说出我的想法时,她却朝前排的大人们探过身去。

“老妈?假如明天有时间,克拉拉想去搞明白她的老东家出了什么事。我们能去吗?”

“要去就去吧,宝贝。我们说好了的。今天我们去见卡帕尔迪先生,你按他的要求做。明天我们做你想做的事。”

父亲摇摇头,转向他那一侧的车窗,但因为乔西就坐在他的正后方,所以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别担心,克拉拉。”她伸过手来,碰了碰我的胳膊,“我们明天会找到它的。”

*

母亲驾车驶离街道,开进了一个四面被铁丝网围住的小院子。围栏上面钉着一块不许停车的标牌,但她还是正对着那块牌子停了车,就挨着院子里仅有的另一辆车。我们下车的时候,发现地面硬邦邦的,而且有许多处裂缝。乔西挨着父亲,开始用她那小心翼翼的步伐朝着一栋俯瞰庭院的砖楼走去;也许是因为这高低不平的地面,父亲一直抓着她的胳膊。母亲则站在车旁,看着这一幕,一时间没有动弹。接着,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来到我的面前,抓起了我的胳膊,然后我俩一道迈步向前走去,仿佛是在模仿父亲和乔西。

砖楼的左右两边没有其他相邻的建筑,而我将它认定为“楼”而非“宅”,是因为那些砖结构都没有刷漆,还有黑黢黢的太平梯走着之字形向上爬升。砖楼共有五层,屋顶是一个大平台,整栋楼给我的感觉是,它之所以没有邻居,是因为这里发生过某件不幸的事情,维修人这才不得不将左邻右舍清空。就在我跨过那些裂缝的时候,母亲探过身来,和我挨得更紧了。

“克拉拉,”她轻声说道,“记住。卡帕尔迪先生待会儿会问你几个问题。事实上,他也许会有不少问题。你只管回答。好吗,宝贝?”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宝贝”。我答道:“好的,当然。”接着那栋砖楼便矗立在我们面前,我看到砖楼的每一扇窗户里面都有一个坐标纸图案。

一楼的两个垃圾桶边上有一扇门,乔西和父亲来到门边,转过身来等待着,好像是指望着母亲来领着我们进门。看到这一幕后,她放开我,独自走到门前。她静静地在那儿立了片刻,然后按下了门铃。

“亨利,”她对着墙上的扬声器说,“我们到了。”

*

卡帕尔迪先生的屋宅内里和外观截然不同。在他的主房间里,地板和那几面巨大的墙壁呈现出近乎同一种色度的白色。装在天花板上的大功率聚光灯自上而下地打在我们身上,只要一抬头,就很难不被照花了眼。这样大的一片空间,里面的家具却非常之少,只有一只黑色的大沙发,前面是一张矮桌,上面摆着卡帕尔迪先生的两台相机和配套的镜头。同我们店里的玻璃展品推车一样,那张矮桌下面装有轮子,可以轻松地在地上移动。

“亨利,我们不想累着乔西,”母亲在说话,“也许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吧?”

“当然。”卡帕尔迪先生朝着远处的一角挥了挥手,那里有两张图表并排钉在墙上。我能看出,每一张表上都画着许多条以各种角度纵横交叉的直线。图标前面放了一把轻便金属椅,还有一盏有三脚架的照明灯。此刻那盏三脚架照明灯没有打开,那远处的一角看上去昏暗又孤独。乔西和母亲神色恐惧地凝望着那里,卡帕尔迪先生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于是碰了碰矮桌上的某样东西,那盏三脚架照明灯立刻焕发出生机,将整个角落照得通明,却又制造出了新的阴影。

“完全用不着紧张。”卡帕尔迪先生说。他顶着一颗秃头,留了一把几乎遮住嘴巴的大胡子。我判断他年龄在52岁。他的那张脸似乎时刻准备着绽开笑容。”一点都不费劲的。那么,如果乔西准备好了,我们要不就开始吧。乔西,这边请,可以吗?”

“亨利,等等,”母亲开口道,她的声音在整个空间里回荡,“我还想着要先看一眼那件肖像呢。看看你到目前为止的进度。”

“当然可以,”卡帕尔迪先生说道,“虽说你得明白,工作仍在进行中。而外行是很难理解这种东西是如何慢慢成型的。”

“我还是想看一眼。”

“我领你上楼。事实上,克丽西,你知道你无须征求我的许可。你在这里是老大。”

“这东西有点吓人,”乔西说道,“但我也想偷偷瞟一眼。”

“呵呵,不行,宝贝。我答应过卡帕尔迪先生的,你现在什么都还不能看。”

“我恐怕也持同样的意见,”卡帕尔迪先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乔西。按照我的经验,如果对象过早地看到了肖像,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我需要你完完全全地保持自然。”

“到底是对什么保持自然呢?”父亲问道,洪亮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他一直披着他那件雨衣,哪怕卡帕尔迪先生两度请他把衣服挂在进门处的一个挂钩上。他这时已经信步来到了那两张图表前,皱着眉头研究起它们来。

“我的意思是,保罗,如果对象——眼下也就是乔西——变得过于不自然,她的姿态就会开始忸怩起来。我仅仅是这个意思。”

父亲还在盯着墙上的图表不放。接着他摇了摇头,就像他刚才在车里的姿态。

“亨利?”母亲说,“现在我能进你的工作室了吗?看看你忙得怎么样了?”

“当然。跟我来。”

卡帕尔迪先生把母亲领到了一道通向上方楼厅的金属楼梯前。我透过台阶的间隙,看着他俩登梯的脚步。上到楼厅后,卡帕尔迪先生在一扇紫门边的数字键盘上面按了几下;一声短促的嗡鸣过后,两人走了进去。

紫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了,我走到乔西落座的那张黑色沙发跟前。我想要说一句打趣的话来让她放轻松,但父亲抢先在那个灯火通明的角落里发话了。

“我猜他的构想,小野兽,是让你一遍一遍地在这两张图表前面拍照。”他又走近了一步。”瞧瞧这个。每根线上面都标着测量尺寸。”

“知道吗,老爸,”乔西说道,“老妈说你答应好了今天过来不闹别扭的。但也许这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主意。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碰头的。干点别的事情。”

“别担心,我待会儿再去干点别的。干点比这个有意思的事情。”说完他转过身来,温柔地对她笑了,“这件肖像。就算是能完成吧。我不开心的地方在于,我肯定是没法把它放在身边的。因为你妈肯定想把它放在自己身边。”

“你随时都可以过来看呀,”乔西说,“你可以把这当成是借口嘛。这下就可以常来了。”

“听着,乔西,我很抱歉。抱歉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真希望我能多陪陪你。多多陪陪你。”

“没关系的,老爸。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嘿,克拉拉。你觉得我这位老爸怎么样?不算特别疯,对吧?”

“我非常高兴能够见到保罗先生。”

父亲依然在看着图表,就像我没有说话似的,一面还对着某处细节打着指点的手势。等到他终于转身面向我时,他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微笑的褶皱。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克拉拉。”他说。说完他又看着乔西:“你猜怎么着,小野兽。我们快点把这档子事情给了结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就咱们俩。有个地方我估计你会喜欢的。”

“行啊,当然可以。只要老妈和克拉拉没意见。”

她扭头朝身后望去,而就在那一刻,在上方的楼厅,紫门打开了,卡帕尔迪先生走了出来。他透过门洞,回头朝工作室里面喊道:

“你想在里面待多久都可以,别拘束。我最好过去照顾一下乔西。”

我听到母亲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接着她也来到了门外的楼厅里。她失去了往日那种背脊挺得笔直的仪态,卡帕尔迪先生朝她伸出一只手,仿佛随时准备在她摔倒的时候扶住她。

“你还好吧,克丽西?”

母亲推开卡帕尔迪先生朝前走去,迈步走下楼梯,手抓着扶栏。楼梯下到一半,她停下脚步,把头发向后一捋,接着走完了剩下的台阶。

“你觉得怎么样?”乔西问道,目光急切。

“还不错,”母亲说,“结果会很不错的。保罗,你要是想看,就上去看吧。”

“要不等一会会儿吧,”父亲说,“卡帕尔迪,麻烦你今天快一点让我们完事。我想带乔西出去喝杯咖啡,吃块蛋糕。”

“没问题的,保罗。一切尽在掌握中。你确定你那边还好吗,克丽西?”

“我很好。”母亲一面说着,一面却加快了脚步,奔着那张黑沙发而去。

“乔西,”卡帕尔迪先生说,“在我们开始之前,我真心想要请这位克拉拉帮我一个小忙。我有一个小任务要分配给她。我在想,也许她可以就趁着我们拍照的工夫上手来做。没问题吧?”

“我这边没意见,”乔西说,“但你应该问问克拉拉。”

但卡帕尔迪先生这时却对着父亲说话了:“保罗,也许作为一名科学家同行,你会赞同我的看法。我相信AF能够带给我们的好处远远超出了我们当下的认知范畴。我们不应该惧怕他们的智力。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AF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教给我们。”

“我是工程师,从来就不是什么科学家。我想你知道这一点。无论如何,AF也从来都不是我的专业领域。”

卡帕尔迪先生耸耸肩,抬起一只手摸摸胡子,好像是要检查它的质地。接着他又转向我,开口说道:“克拉拉,我为你设计了一个小测验。某种调查问卷。就在楼上的屏幕上面,准备就绪了。你要是不介意去填一填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

不等我说话,母亲先说道:“这是个好主意,克拉拉。趁着乔西摆拍的时候,给你点事情做做。”

“当然。我很乐意帮忙。”

“多谢!那东西一点也不难,我保证。事实上,克拉拉,我希望的是,你不要用力过度。整个测验在你反应自然的情况下效果最好。”

“我明白了。”

“那些其实都算不上是问题。不过,我们干吗不直接上楼呢?让我拿给你看看。大家伙儿,乔西,这要不了一分钟的。我一安顿好克拉拉,马上就下楼来。乔西,你今天看上去棒极了。这边请,克拉拉。”

我本以为他也要把我带到紫门前,但我们却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那里也有一道金属楼梯通向这一片区的楼厅。卡帕尔迪先生先我一步登上楼梯,我跟在后面,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我回头瞥了一眼楼下,看到乔西、母亲和父亲都抬头望着我们,母亲依然坐在那张黑沙发上。我朝乔西挥手,但楼下的几个人全都没有动弹。这时乔西冲着上面喊道:“好好干,克拉拉!”

“这边请,克拉拉。”楼厅很窄,材质是和楼梯一样的深色金属。卡帕尔迪先生替我拉开一扇玻璃门,门后面是一个比乔西的洗手间还要小的房间,一把面对着屏幕的软写字椅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请坐吧。一切就绪,就等你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肩膀抵着一面白墙。屏幕下方是一块窄板,上面有三个控制装置。

房间太小了,卡帕尔迪先生没法和我一起进来,于是就一面让那扇玻璃门开着,一面指点我,偶尔伸过手来操作那几个装置。我认真地听他说话,尽管我渐渐意识到,就在楼下,母亲和父亲又在用气氛紧张的声音说话了。透过卡帕尔迪先生的话语,我听到母亲在说:“没人坚持要你留下,保罗。”

“这话前后不一致,”父亲在说,“我只是想指出前后矛盾的地方。”

“我没想要前后一致。我只是想给我们找到一条出路。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呢,保罗?”

在我身边,卡帕尔迪先生哈哈笑了;他撇下讲到一半的操作说明,对我说道:“哦,天啊。看起来我得下楼去做裁判了!你这边都妥了吗,克拉拉?”

“谢谢你。全都清楚了。”

“非常感谢。你有任何搞不懂的地方,只管叫我。”

他关门的时候,门扉都碰到了我的肩膀,但透过玻璃我的视线足够清晰,看得见卡帕尔迪先生降入楼厅层下方的身影。接着我又放任自己的目光飘向远处,穿越空无一物的空气,望向对面的楼座和母亲方才现身的那扇紫门。

我开始做卡帕尔迪先生的问卷。有时,问题会以文字形式出现在屏幕上。另一些时候,我会遇到一些不断变幻的图表,还有些时候,屏幕会突然变暗,扬声器里会发出有着许多层次的声音。一张面孔——乔西的,母亲的,陌生人的——会出现又消失。起初,十二个数位或符号的简短回答就足够了,但随着问题越来越复杂,我发现自己给出的回答也长了起来,有些都超过了一百个数位或符号。自始至终,楼下传来的声音都剑拔弩张,但玻璃门这时已经关上,我也就听不清他们的话语了。

我的作业做到一半的时候,我透过玻璃瞥见有影子在动,随即看清了那是卡帕尔迪先生正领着父亲走上对面的楼厅。我继续我的作业,但现在我已经把握了其中心意图,不再需要全神贯注了,我也就有余力看着父亲一面紧张地裹紧身上的雨衣,一面走近那扇紫门了。他背对着我,我的视线又要穿透那面磨砂玻璃,因此我不能十分确定,但他看起来像是突然间病了。

但陪他站在楼厅上的卡帕尔迪先生看起来却全无心事,谈笑自若。接着他抬手去按紫门边上的那个数字键盘。从我所在的这个小隔间里面,我听不见那扇门解锁的嗡鸣声,但等到我再度瞥向他俩时,父亲已经进去了,卡帕尔迪先生把身子探进门洞里面,嘴里说着什么。这时我看到卡帕尔迪先生突然后退一步,接着父亲走了出来;尽管隔着磨砂玻璃我看不太确切,但他似乎不再有病色,而是充满了一种新的力量。他好像并不介意自己险些把卡帕尔迪先生撞开,而是不管不顾地甩开大步,冲下楼梯。卡帕尔迪先生看着他,摇了摇头,就像父母看着一个大闹商店的孩子,然后关上了紫门。

屏幕上的画面现在变化的速度加快了,但我的任务还是一目了然,几分钟后,自始至终都头脑清晰,我半推开了身边的玻璃门。这时楼下的声音我能听得更分明了。

“你在这里强调的是,保罗,”卡帕尔迪先生说,“我们所做的工作如何定义我们。这就是你的观点,对吗?它定义我们,有时候不公正地定义我们。”

“你误解我观点的方式非常聪明,卡帕尔迪。”

“保罗,行啦。”母亲说。

“抱歉,卡帕尔迪,这话听起来可能不太礼貌。但坦率地讲?我认为你在蓄意曲解我的话。”

“不,保罗,你真的没有把意思说明白。任何工作都始终面临着道德选择。这是真的,无论我们有没有从中得到报酬。”

“你真体贴,卡帕尔迪。”

“保罗,行啦,”母亲又说了一遍,“亨利只是在做我们请他做的事。不多,也不少。”

“这一点也不奇怪,卡帕尔迪——亨利,不好意思——像你这样的人,确实很难理解我要说的话。”

我把装了脚轮的椅子向后推开,起身穿过玻璃门,走上楼厅。我已经确定了楼厅是一个长方形的回路,与四面墙壁全都相接。现在,我选择了楼厅的后半段,紧贴白墙,小心翼翼地不把脚下的金属网踩出声音来,还要用心避免以任何角度切过探照灯的光束,以免在楼下制造出移动的阴影。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我来到了紫门边,输入了我已经观察了两遍的密码。之前的那种短促的嗡鸣声再度响起,但这一点楼下的那些人同样没有察觉。接着我便走入了卡帕尔迪先生的工作室,随手将门在身后关上。

房间呈L形,我眼前的这一截拐了个弯,通入落在这栋建筑的常规边界之外的一个拓展区域。通向这个弯道的是两排工作台,固定在左右两边墙上,上面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形体、织物、小刀和工具。但我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了,依然朝着那个弯道走去,一面谨记着要留心脚下,因为这里的地板还是之前的那种金属网材质。

我拐过了L形的那个弯,看到乔西就在那里,悬浮在半空中。她的位置不算太高——双脚大约到我的肩膀一旦因为她的身体前倾,双臂大张,十指展开,所以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她被冻结在了摔倒的那一刻。小小的光束从各个角度照亮了她,不给她任何躲避的空间。她的面庞非常像真正的乔西,但因为这双眼睛没了那善意的微笑,所以她那张呈现出上扬曲线的嘴巴给了她一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表情。这张脸看上去失望又害怕。她的衣服不是真正的衣服,而是用薄绵纸做成的,上半身的部分做出T恤衫的样子,下半身的部分做出宽松短裤的样子。绵纸呈浅黄色,半透明状,在刺眼的灯光下让这个乔西的胳膊和腿显得格外纤弱。她的头发在脑后扎着,就像真正的乔西生病时的发型,而这也是唯一一处让人感觉无法信服的细节,这头发用的是一种我从未在任何AF身上见过的材质,我知道这个乔西对此是不会高兴的。

观察完毕之后,我决意赶在有人发现我离开了那个小隔间之前返回那里。我小心地走过那两排工作台,轻轻地打开紫门。门又发出了那种嗡鸣声,但我能够通过楼下的声音判定没人听见。我同样能够判定,现在那里愈发充斥着紧张的氛围了。

“保罗”——母亲的声音近乎吼叫——“你从一开始就铁了心要闹别扭。”

“来吧,乔西,”父亲说,“我们走。就现在。”

“可是老爸……”

“乔西,我们现在就走。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认为你不知道。”母亲说,接着卡帕尔迪先生的声音盖过了她:“保罗,行啦,放松点。如果这里头有误会,那我承担全部的责任,并且道歉。”

“你到底还需要多少信息?”父亲问道——现在他也吼了起来,但这或许是因为他正在走向房间另一头的缘故,“你居然没要求取她的血样,我很惊讶。”

“保罗,讲点道理。”母亲说道。父亲和乔西同时开了口,但这时卡帕尔迪先生的声音盖过了他俩:

“没关系,克丽西,放他们走。放他们走,这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老妈?我干吗不跟着老爸现在就走呢?那样至少你俩就不用大吼大叫了。我要是留在这里,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来吧,小野兽。咱们走。”

“我们待会儿再见,老妈,可以吗?拜拜,卡帕尔迪先生……”

“放他们走,克丽西。放他们走吧。”

大门在他俩身后关上了,关门声在整栋楼里回荡着。这时我想起了那辆汽车是母亲的,不知道父亲有没有钱叫出租车载着他和乔西去他此刻要去的地方。乔西没有想到要带上我,这让我感觉有一点点奇怪,但母亲还在这里,我又想起了我俩一同去摩根瀑布的那一日。

我跨出隔间,站上外面的平台一这下我用不着再躲躲闪闪或是蹑手蹑脚了。我把身体探出钢铁护栏,看到母亲坐在了乔西先前落座的地方——图表前面的那把金属椅上。卡帕尔迪先生穿过房间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我的正下方;我能看到他那颗光头的秃顶,但看不到他的表情。接着他又继续迈着迟缓的步子朝母亲那边走去,好像迟缓是他善意的一个标志似的,最后在那盏三脚架照明灯边上停下了脚步。

“我看得出来你有顾虑,”他用一种新的、轻柔的嗓音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这种事情我之前已经见过许多回了。而最终的赢家总是那些坚持下去、保持信心的人。”

“我没顾虑才见鬼了呢。”

“你一定不能让保罗动摇你的决心。记住了。这件事情你已经从头到尾想清楚了,而他没有。保罗的头脑是糊涂的。”

“保罗不是问题。让保罗见鬼去吧。问题在于……在于楼上的那件肖像。”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抬,朝我这边瞟来,正好看到我。她的眼睛越过了顶灯刺眼的强光,久久地落在我身上,接着卡帕尔迪先生也转过身来,抬头看向我。然后他又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母亲。母亲依然在紧盯着我,一只手现在举到了额前。

“好啦,克拉拉,”她终于说道,“下来吧。”

就在我走下金属台阶的时候,我眼前的一个细节吸引了我的关注:母亲显露的不是愤怒,而是焦虑。我走向地板那头,但在距离他们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第一个开口的是卡帕尔迪先生。

“你觉得怎么样,克拉拉?我干得还不错吧?”

“她很像乔西,模仿得相当精确。”

“那我猜这就是一个肯定的答复了。顺便问一句,克拉拉,你的测验做得怎么样?”

“我完成了,卡帕尔迪先生。”

“那我非常感谢你的配合。你把数据也安全存储起来了吗?”

“是的,卡帕尔迪先生。我的回答都存储好了。”

一阵沉默;母亲依然坐在她那把椅子上紧盯着我,卡帕尔迪先生则站在他的三脚架灯具边看着我。我意识到他们都在等着我再说点什么,于是接着说道:

“只可惜乔西和父亲都走了。卡帕尔迪先生的肖像进度可能要暂时受到影响了。”

“没关系,”他说,“不是什么太大的挫折。”

“我需要听一听,”母亲说,“我需要听一听,克拉拉,听一听你的想法。关于你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我为自己未经许可就擅自查看肖像的做法道歉。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感觉这是最好的做法。”

“好吧。”母亲说,而我又一次看到了她表现出的是担忧而非愤怒,“现在,跟我们讲讲你怎么想吧。或者不如说,讲讲你认为你在楼上看到的是什么。”

“有一件事情我已经怀疑了有一阵子了,那就是卡帕尔迪先生的肖像并不是一幅画,也不是一件雕塑,而是一个AF。我走进那里,就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测。卡帕尔迪先生非常精确地把握住了乔西的外在样貌。尽管髋部也许应该处理得稍窄一点。”

“谢谢你,”卡帕尔迪先生说,“我会记住的。作品尚未完工。”

母亲突然低头把脸埋进手掌里,任由头发披散下来。卡帕尔迪先生面带关切的表情转向她,但并没有离开原位。可母亲没在哭泣,而是又说话了,透过指缝的声音微弱含混:

“也许保罗是对的。也许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错。”

“克丽西。你不能失去信心。”

她重又抬起头,眼中现在有了愤怒。”这不是信心的问题,亨利。你他妈的凭啥这么确定我到时候就接受得了楼上的那个AF,不管你把她做得有多像?这在萨尔的事情上就没成功,凭啥就会在乔西的事情上成功?”

“我们对萨尔的那次尝试与这一次没有可比性。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了,克丽西。我们做出来的那个萨尔只是一个玩偶。一个抚慰丧亲之痛的玩偶,仅此而已。自那以后我们已经进步了很多、很多。你得明白一件事。这个新乔西不会是一个模仿品。她真的就会是乔西。是乔西的一个延续。”

“你要我相信这个?你自己相信吗?”

“我真的相信。我全身心地相信。我很高兴克拉拉进去看过了。我们现在需要她的加入。我们早就需要了。因为克拉拉才是那个会改变结果的人。让这一次的事情变得非常、非常的不一样。你得保持信心,克丽西。你现在不能软弱。”

“但我会相信吗?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真的会吗?”

“抱歉,”我说道,“但我想说,有一种可能是,你们永远都用不到那个新乔西了。现在的这个也许会恢复健康。我相信这件事是很有可能的。当然咯,我会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这件事发生的机遇。但既然你们都如此沮丧,那我不如现在就说。如果将来真的有那么悲伤的一天,乔西不得不离开人世,那我会尽我的全力。卡帕尔迪先生说得对。这一次和萨尔那次会很不一样,因为你们会得到我的帮助。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在每一步上都要求我观察乔西,学习乔西。我希望那悲伤的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假如它到来了,那我就会利用我所学到的一切来训练楼上的新乔西,让她尽可能地接近之前的那一个。”

“克拉拉。”母亲用一种更加坚定的声音说道——突然间,她被分割成了许多个方格,远远超过了父亲第一次踏进友人公寓时的方格数量。在一些方格中,她的双眼眯着,而在另一些方格中,它们却睁得又大又圆。有一个方格的空间只够容下一只目不转睛的眼球。我能够在某些方格的边缘看到卡帕尔迪先生的部分身体,因此我知道他的一只手举到了半空中,打出一个含混的手势。

“克拉拉,”母亲还在说话,“你的推理不错。我也很感谢你刚才说的那番话。但有一件事我还需要你听一听。”

“不,克丽西,现在还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到底怎么就不行呢?你自己也说了,我们需要克拉拉的加入。她才是那个会改变结果的人。”

片刻沉默之后,卡帕尔迪先生说道:“好吧。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的话。告诉她吧。”

“克拉拉,”母亲说,“我们今天过来,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个原因不是为了让乔西再多摆拍一会儿。我们过来是为了你。”

“我明白,”我答道,“我理解那个测验的意义。其目的就在于测试我对于乔西的了解达到了何种程度。测试我在何神程度上理解她如何做出决定以及她为何有她的那些情感。我想,测验结果会显示,我完全能够训练楼上的那个乔西。但我还要再说一次:我们不应该放弃希望。”

“你还是不太明白。”卡帕尔迪先生说。尽管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声音却好像来自我视野的边缘,因为此刻我所能看到的依然只有母亲的眼睛。”让我来跟她解释吧,克丽西。从我嘴里说出来要容易一些。克拉拉,我们不是在请你训练新乔西。我们是在请你成为她。你在楼上看到的那个乔西,正如你察觉到的那样,是一个空壳。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希望不会,但假如它来了——我们要你凭借你迄今学到的一切,占据楼上的那个乔西。”

“你们希望我占据她?”

“克丽西正是带着这个想法才精心挑选的你。她相信你就是最有能力学习乔西的那一个。不仅仅是肤浅地学习,还能深层地、完整地学习。直到第一个乔西和第二个乔西之间再无任何差别。”

“亨利现在和你说起这件事,”母亲开口道——突然间,她身上的割裂消失了——“说得好像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了的。但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我那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这一切能行得通。也许我一度相信这样能行。但见到楼上的那件肖像后,我又没主意了。”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们在请你做什么了,克拉拉,”卡帕尔迪先生说,“我们不仅仅是要求你模仿乔西的外在行为。我们还要请你延续她,为了克丽西。为了所有爱乔西的人。”

“可那真的可能吗?”母亲说,“她真的能为我延续乔西吗?”

“是的,她能,”卡帕尔迪先生说,“现在既然克拉拉完成了楼上的测验,我就能拿出科学证据给你看了。证明她已经在相当全面地评估乔西的全部冲动与欲望的道路上取得了长足的进展。问题在于,克丽西,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感情用事的人。我们改不了的。我们这代人依然保留着老派的情感。我们的一部分自我拒绝放手。这一部分自我仍然执着地想要相信我们每个人的内核中都藏着某种无法触及的东西。某种独一无二、无法转移的东西。我们必须放手,克丽西。那里什么都没有。乔西的内核中没有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所无法延续的。第二个乔西不会是一个复制品。她和前一个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你有充分的理由就像你现在爱着乔西一样去爱她。你需要的不是信心。只是理性。我必须这样做,这很难,但现在看来在我身上的收效还不错。你也能行的。”

母亲站起身来,开始朝房间另一头走去。”你也许是对的,亨利,但我太累了,没法儿再思考了。另外我还需要和克拉拉谈一谈,单独和她谈一谈。很抱歉事情变成了这样一团糟。”她走向门口她刚才挂了手包的那只挂钩。

“我真的很高兴克拉拉知道了这件事,”卡帕尔迪先生说,“事实上,我松了一口气。”他跟在母亲身后,好像很不情愿被一个人抛下似的,“克拉拉,那些数据可能会揭示出你还需要再稍许加把劲儿的地方。但我很高兴我们能更加坦率地说话了。”

“来吧,克拉拉。我们走。”

“那么,克丽西——我们对这一切都还有共识吧?”

“我们有。但我这会儿需要先喘口气。”

她碰了碰卡帕尔迪先生的肩膀,然后我们走过那扇他殷勤为我们拉开的正门,出了房间。他一直把我们送进了电梯,还赶在电梯门关上前给了我们一个快活的挥手告别。

电梯下行时,母亲从手包里拿出矩形本,盯着看了一会儿。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她又把矩形本收好,然后我们一道走了出去,走过那片龟裂的水泥地一太阳正透过铁丝围栏,在地面上投下他傍晚的图案。我本以为乔西和父亲或许会在那里等着我们,但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树的影子落在母亲的汽车上,还有四下里那些城市的声音。

“克拉拉,宝贝。坐前排。”

可当我们并肩坐下,透过挡风玻璃看着那块不许停车的标牌时,母亲却并没有发动汽车。我看着卡帕尔迪先生的楼房,看着太阳的图案落在它的外墙和太平梯上,心想真是奇怪,这栋楼从外面看竟是如此的肮脏。母亲又在看她的矩形板。

“他们去了一家汉堡店。乔西说她很好。他也很好。”

“希望他们正玩得开心。”

“我有话对你说。但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地方吧。”

我们把车开出院子,开进街区的时候,不得不停车礼让一位骑着挂篮自行车、挡住了我们去路的女士。几分钟后,我们又在一盏长臂交通信号灯下停了下来,尽管路上看不到有其他的车辆。信号灯变色后没多久,我们经过了一栋缩在人行道后面的棕色大楼,整栋楼一扇窗户都没有,正中央却顶着一个大大的烟囱;接着我们又驶过一片位于桥下的区域,里面满是阴影、泥坑和跳跃的滑板人。在一栋挂着“正在招聘”标牌的楼房边,我们钻出桥下,驶入太阳的图案中,很快就来到了行人中间,路边的人行道上种着小树。终于,母亲放慢车速,然后在一块写着“我们只用现绞牛肉”的标牌边停了下来。别的汽车只能吵闹地绕过我们,但这里并没有不许停车的标牌。透过挡风玻璃,我们能看到前方有另一片桥下区,从我们旁边驶过的其他车辆正在排队等着进入。

“就是这儿了。他们就在里面。”说完她又添了一句:“保罗说的确实有道理。他们有时也需要自己待一会儿。只有他俩。他们需要的。我们不应该总是和他们在一起。你明白吗,克拉拉?”

“当然。”

“她想她爸爸。这是很自然的。所以,我俩就在外面坐一会儿吧。”

马路上方的那盏交通信号灯变了颜色,我们看着车流驶入桥下的一片昏暗之中。

“这一切肯定让你大吃了一惊,”她说道,“你一定有许多问题。”

“我觉得自己都明白。”

“喔?你明白?你明白我在请求你做什么?还有,求你的人是我。不是卡帕尔迪,不是保罗。归根结底,是我。我才是这一切的根源。我在请求你让这个办法奏效。因为如果那件事发生了,如果那一天又来了,我是没有第二条活路的。萨尔那一回我挺过来了,但我没法儿再挺一回了。所以,我请求你,克拉拉。请你为了我尽你的全力。店里的那些人对我说,你不同凡响。我已经观察你够久了,知道这话或许不假。如果你在这件事情上下定了决心,那谁知道呢?也许这办法就奏效了。而我也就能够爱你了。”

我们没有看向彼此,而是继续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车外。在我边上,我这一侧窗外,一个系围裙的男人从”现绞牛肉”房里现身,扫起了人行道。

“我不怪保罗。他有这样的情绪是非常合理的。萨尔出事之后,他说过我们不能再冒险了。就算乔西不接受提升又怎样?许多孩子都没有接受。但我绝对不能让乔西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想给她最好的。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你明白吗,克拉拉?我拍了板,而现在乔西病了。因为我做的决定。你明白我是什么滋味吗?”

“是的。我很难过。”

“我要的不是你难过。我要的是你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再想想这对你意味着什么。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会像你这般被珍爱了。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另一个男人。谁知道呢?但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像我爱你一样去爱他。所以,为我做成这件事吧。我在请求你为我做成这件事。为我延续乔西。来吧。说点什么。”

“我在想啊。假使我延续了乔西,假使我占据了那个新乔西,那这一切……又该怎么办呢?”我将自己的双臂举在半空中,母亲这才第一次看向了我。她瞥了一眼我的面孔,然后又低头瞥向我的双腿。接着她别开目光,开口道:

“这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织物罢了。听着,还有一件事你或许应该考虑一下。我爱你件事也许对你没有太大意义。可这里头还有一件事。那个男孩。里克。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意味着什么。别说话,让我说。我要说的是,那个里克爱慕乔西,一向如此。如果你能延续乔西,你就不仅拥有了我,还拥有了他。他没接受过提升又如何呢?我们会找出法子来一起生活的。远离……一切。我们会躲在那里,只有我们几个,远离这一切。你、我、里克、他的妈妈——如果她想来。这行得通。但你得把那件事做成。你得真正地学习乔西。你听到了吗,宝贝?”

“直到今天,”我说,“直到刚才。我还相信我的职责就是拯救乔西,让她的身体好起来。但也许这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母亲缓缓地在座位上转过身来,伸出双臂,开始拥抱我。车里的设备隔玉了我们,让她很难完完全全地抱住我。但她的眼睛闭着,就像她和乔西一面久久地相拥,一面轻轻地摇摆时那样,我感觉到她的善意正涌遍我的全身。

*

那些想要进入桥下区的司机不得不先绕开母亲的车子,对此他们很是恼火。许多人从旁边经过的时候用不友好的眼神瞪着我,尽管他们看得出来我是一名乘客,不应承担责任。

不过,我操心的并非身旁驶过的车流或是车上的司机,而是此刻在那间”现绞牛肉”里面正发生着什么。要不是因为我的头脑一时间被母亲的话语还有那个拥抱所占据,我或许本可以说服她不要进去的。但拥抱刚一结束一尽管她才说过乔西和父亲需要时间单独待一会儿——她就十分突兀地从我的身边消失了,砰的一声将车门甩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回忆着卡帕尔迪先生的砖楼里面那些紧张的时刻,不由得想,尽管这样做不太礼貌;但我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走进这间”现绞牛肉”,以避免事态发展出会令乔西感到不安的类似场景。但不等我做出决定,父亲就出现在了我这一侧窗外的人行道上。他将一个钥匙装置指向汽车,车子没有反应;他仔细检查了一番钥匙,又按了一次。这次我身边响起了解锁的声音——亲刚才一定是把我锁在车里了——他绕到行车道那一侧,麻利地钻进了汽车。他舒舒服服地在驾驶位上坐下,但眼睛几乎都没有朝我这边瞥,而是直直地瞪着前面的桥下区。接着他的一只手搁上了方向盘,开始用手指在上面有节奏地敲打着。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还在开这辆车,”他说道,“是我帮她选的这辆。她有一阵子挺迷德国车的,但我告诉她,这辆车会更可靠。哈,我说得一点不错。至少,它比我更持久。”

“保罗先生是一位专业的工程师,”我说道,“他一定能够在选择车辆方面给出非常好的建议。”

“也不能这么说。汽车引擎从来就不是我的专业。”他还在抚摸着方向盘,现在带着一丝哀伤。

“乔西和母亲也要出来了吗?”我问道。

“什么?哦,不。不,她们不出来。我想她们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说完他又添了一句:“事实上,克丽西建议我把车开到别的地方去。她想要我走远一点,趁这个时候她要和乔西再多说几句。”他看上去不像在卡帕尔迪先生的砖楼里时那么愤怒了,事实上,他现在的神情几乎像是在做梦。“老实讲,克丽西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有不高兴。你肯定以为她像那样打扰我们,我会不乐意的。但实话实说,乔西和我的谈话并不怎么轻松。事实上,我有麻烦了。听着一”终于,他看着我了——“要是我刚才对你的态度很差劲,那真是对不起。我感觉自己可能不太礼貌。”

“请勿多虑。我现在完全理解为什么保罗先生刚才可能不太情愿热情地招呼我。”

“我从来不擅长,嗯,和你的同类们相处。你得体谅我一下。不,我不介意克丽西刚才突然闯进我俩中间。因为乔西正在问出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而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真不傻啊,那个乔西。”他再度望向车外的桥下区,继续用手指哒哒敲打着方向盘,”在经历了那样的‘做客’之后,我本想着我俩应该去放松一会儿。来杯咖啡,再吃点东西。可这时她向我发问了。既然卡帕尔迪是在努力帮助我们,而我也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为什么我还要那么恨他呢?”

“保罗先生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在她面前从来就撒不出一个像样的谎来。所以我猜,我只是在——你懂的一糊其词。我知道她一眼就把我看透了。就在这时,克丽西进来了。”

“乔西有没有察觉到……察觉到这个计划?这个为她的含恨离世做最坏打算的计划?”

“我不知道。也许她察觉到了,但不敢正视。可她不是傻瓜。问出了那么多叫人犯难的问题。为什么我那么反对找人替她画像?嗨,让克丽西来试着作答吧。”突然他把钥匙装置插入了点火孔,“按照吩咐,我俩得走开一段时间。直到,确切地说“——他看了一眼手表——”五点四十五分。然后我们要在这家寿司店里会合。我们所有人,好像是这样。乔西、克丽西,还有那两个邻居。所以,除非你想在一辆停着趴窝的车子里坐上一个钟头,不然我建议我们还是开车转转吧。”

他发动了引擎,但路上的车辆这时已经排出了老长的队,我们一时间还动弹不了。我系上安全带,静静等待着。接着,马路上方的信号灯变了颜色,车子一下蹿了出去。

*

光与影的图案在我们四周变幻着,接着我们驶出了桥下区,驶入一条大道,两边是高大的棕色建筑。我们驶过一个长着许多条肢体和许多只眼睛的庞然大物,接着,就在我的眼前,它的正中间现出了一道裂缝。随着它的自我分裂,我才意识到,那自始至终都是两个独立的人个跑步者和一个遛狗的女人——在相向而行,有那么一瞬间两人恰好擦肩而过。接着出现在窗外的是一家挂着招牌的店铺,招牌上面写着”堂食外卖”几个字,而就在那家店的门前,一顶棒球帽被遗失在了人行道上。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父亲问道,“乔西说起过你的老东家。她说我们今天早些时候从那里路过的。”

我刚一听到他说出这句话,马上就意识到了随之而来的机会,于是大呼一声:“噢,是的!”声音也许太大了些。接着,我控制住自己,用更平静的声音说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很想去那里。”

“她说那家店可能不在那里了。说它可能搬走了。”

“我不确定。即便如此,如果保罗先生能把我们带往那片区域,我也会十分高兴的。”

“好吧。我们有的是时间要消磨。”

就在下一个路口,他把车头转向右边,一边转弯一边说:“不知道克丽西应付得怎么样。还有她们这会儿正在聊啥。说不定她设法转移话题了。”

路上的车辆多起来了,我们慢慢地跟在其他车子后面挪动。太阳偶尔还会现身,但已然低垂在了天边,那些高大的建筑时常会将他遮挡住。两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一天的工作结束后的办公室工人;我们路过一个站在梯子上的男人,看见他在摆弄一块亮闪闪的红招牌,上面写着“转炉烤鸡”。人行横道和严禁停车标牌一个接一个地从窗外掠过,我能感觉到我们正在接近那家商店。

“我能问你一句话吗?”父亲说。

“是的,当然。”

“我觉得乔西大体上还蒙在鼓里。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你之前猜到了多少。你今天又弄明白了多少。也许你不介意和我说说你了解到的情况。”

“在我今天拜访卡帕尔迪先生之前,”我答道,“我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事情,但同时也对别的许多事情一无所知。现在,在这次探访之后,我能够理解保罗先生的不安了。我还能理解他最初对我的冷淡。”

“为此我再度致歉。这么说——他们向你挑明了一切。挑明了你在这件事情中要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是的。我相信他们告诉了我一切。”

“那你有什么想法呢?你觉得你能行吗?能演好这个角色吗?”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相信,只要我继续用心观察乔西,我就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那我就再换个问题问你吧。我问你: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我不仅仅是指那个器官,当然喽。我说的是这个词的文学意义。人心。你相信有这样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我们就先假定这样东西存在吧。那么,难道你不认为,要想真正地学习乔西,你要学习的就不仅仅是她的举手投足,还有深藏在她内里的那些东西吗?难道你不要学习她的那颗心吗?”

“是的,当然。”

“那可是一件难事啊,难道不是吗?一件就算是凭着你那神奇的能力也无法企及的事情。因为仅仅表演是不够的,无论那表演是多么精湛。你还得学习她的内心,完全彻底地学习,否则你永远无法在任何一种严肃的意义上成为乔西。”

一辆公交车在几只被遗弃的水果箱边上停了下来。就在父亲驾车绕开它的时候,跟在我们后面的一辆汽车愤怒地按响了喇叭。接着更多的喇叭发出愤怒的鸣响,但这些声音来自远处,也并非指向我们。

“你说到的那颗心,”我说,“那或许的确是乔西身上最难学习的一部分。它就像是一栋有着许多房间的房子。即便如此,一个全心全意的AF,只要有时间,总能够走遍每一个房间,一个接一个地用心研究它们,直到它们就像是她自己的家一样。”

父亲冲着一辆钻出小巷、想要插队的汽车也按响了喇叭。

“那要是你走进其中一个房间,”他说道,“发现那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呢。而在那个房间里面呢,还有一个房间。房间套着房间套着房间。这不就是你可能要面对的情形吗,如果你要学习的是乔西的内心?无论你在那些房间里游荡了多久,总会有别的房间是你从来没有走入过的,难道不是吗?”

他的话我思考了片刻,然后答道:“当然,一颗人类的心必然是复杂的。但它一定也是有限的。即便保罗先生说的是它的文学意义,对于它的学习也是终有尽头的。乔西的心很可能就像是一栋奇怪的房子,里面房间套着房间。但如果这是拯救乔西的最好办法,那我会尽我的全力。”

“唔。”

接下来的一会儿工夫,我俩都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我们驶过一栋写着“美甲”两个字的建筑,紧随其后的是一排墙面正在剥落的海报墙;就在这时,他开口道:“据乔西说,你的老东家就在这个城区。

或许如此吧,但这周遭的环境我还不太熟悉。我回答道:“保罗先生刚才说话非常坦诚。或许,他现在也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坦诚地对他说话。”

“尽管说吧。”

“我的老东家不是我请您把车开进这个城区的真正原因。”

“不是吗?”

“今天早些时候我们途经这里的时候,就在那家商店附近与一台机器擦肩而过。那些维修人正在使用它,不断制造出可怕的污染。”

“嗯。继续。”

“这件事不好解释。但最为重要的是,保罗先生现在必须相信我要说的话。这台机器必须被摧毁。这就是我请你开车带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它一定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它很好辨认,因为它的机身上面写着它的名字——‘库廷斯’。它有三个烟囱,每一个都喷吐着可怕的污染。”

“而你想要现在找到这台机器?”

“是的。然后摧毁它。”

“因为它制造污染。”

“那是一台可怕的机器。”我向前探着身子,已经开始左顾右盼了。

“那你到底打算怎样摧毁它呢?”

“我不太确定。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对保罗先生坦诚以待。我在请求他的帮助。保罗先生不但是一个成年人,而且是一位专业的工程师。”

“你在问我如何对一台机器搞破坏?”

“但首先我们得找到它。比方说,我们能不能就先拐进这条街呢?”

“我不能在那里拐弯。那是单行道。我也跟你一样讨厌污染。但这样做是不是稍稍过分了一些?”

“我不能再多解释了。但保罗先生必须信任我。这件事对于乔西而言至关重要。对于她的健康而言。”

“可这样做怎么能帮助乔西呢?”

“对不起,但我不能再解释了。保罗先生必须信任我。只要我们能够找到那台库廷斯机器并且摧毁它,我相信随之而来就将是乔西的痊愈。那样的话,卡帕尔迪先生、他的肖像、我学习乔西学得能有多像,这些就全都不重要了。”

父亲思考着我的话。“好吧,”他终于说道,“那我们至少就试一回吧。你刚才说,你上一次看到这东西是在哪里?”

我们继续前进着,这时我看到RPO大楼——边上是太平梯大楼——正飞快地向我们靠近。太阳像过去那样落在了它们背后,接着我们就经过了那家商店。我又一次看到了彩瓶展窗和”嵌入式照明”招牌,但我太害怕自己会错过库廷斯机器了,几乎都没有多看它们一眼。就在我们驶过人行横道的时候,父亲说道:“我在想啊,这条街是不是只准出租车走。瞧瞧它们。到处都是。”

“也许应该在这个路口拐弯。拜托了,如果可以的话。”

库廷斯机器不在我先前见到它的老地方,而随着两边的街道再度陌生起来,我瞪着眼睛开始四处张望。太阳偶尔透过建筑物的间隙投来耀眼的光芒,我不知道他是想要鼓励我,还是仅仅在观察和监督我的进展。就在我们拐入又一条街道,却依然不见库廷斯机器的踪影时,我心中那不断滋长的恐慌或许已是昭然若揭,因为父亲这时对我说话了,而我之前从未听到他

我用过如此和善的声音:

“你真的相信这个,是吧?相信这真能帮助乔西。”

“是的。是的,我信。”

就在这时,他的心中起了某种变化。他坐着的身体向前一躬——然后,就像我一样,用迫切的目光左顾右盼起来。

“希望,”他说,“这该死的东西从来就不肯放过你。”他近乎愤恨地摇了摇头,但现在他身上有了一股新的力量,“好吧。一台车,你说。建筑工人使用的一台车。”

“它有轮子,但我觉得那应该不算是车。它需要被别的车子拖着到处走。它的机身上写着‘库廷斯’三个字,颜色是淡黄色的。”

他瞟了一眼手表。”那些搞建筑的今天应该是收工了。我来试试看吧。”

父亲的车技开始愈发娴熟起来。我们把别的车子、路人、店面全都抛在身后,钻进了相对窄小的街道,两边一栋栋无窗的楼房遮住了阳光,还有画满了色彩鲜艳的卡通文字的高墙。时不时的父亲会停车,倒车,再缓缓地把车头开进铁丝网围栏边的狭小空间,隔着围栏我们可以看见对面停着的卡车和脏兮兮的汽车。

“看到什么了吗?”

每当我摇头时,他就会让汽车又突然向前一蹿,每每让我担心我们会撞上防火栓,或是在拐急弯的时候撞进某栋楼房的一角。我们又接连查看了几个院子;一度,我们从两扇斜斜开着的铁门中间钻了进去,哪怕其中一扇上面挂着一块“严禁闯入”的牌子,然后在一个挤满了车辆、层层叠叠的箱子,另一头还停着一台建筑吊车的院子里面兜了一圈,可库廷斯机器依然没有现身。于是父亲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阴影中的社区,两边是破碎的人行道和孤独的路人。在一栋赫然耸立的“楼层租赁”大楼边上,他把车开进了又一条窄巷,而这栋大楼后面是又一个四面是铁丝网围栏的院子。

“那里!保罗先生,就在那里!”

父亲猛地停住车子。院子在我这一侧,因此我把头直接抵在车窗上,我身后的父亲则在座位上调整姿势,好看得清楚些。

“那边那个?有烟囱的那个?”

“是的。我们找到它了。”

父亲缓缓倒车的时候,我的眼睛依然紧紧盯住库廷斯机器。接着我们再度停下了车。

“主门上面锁了链子,”他说,“不过那边的那扇侧门……”

“是的,侧门开着。路人可以轻易地徒步进入。”

我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却感觉到父亲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在你决定好了究竟要怎么做之前,我是不会进去的。这地方也许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但谁知道呢。也许会有报警器,也许会有监控。你到时候也许就没有时间站在那里一边发呆一边思考了。”

“是的,您说得对。”

“你非常确定就是这台机器吗?”

“非常确定。我从这边看得很清楚,确凿无疑。”

“而破坏它,你说,能帮助乔西?”

“是的。”

“那你打算如何行事呢?”

我盯着那台库廷斯机器——它差不多停在院子的正中央,和其他停放在那里的车辆拉开了距离。中景处,两栋剪影大楼俯瞰着院子,太阳正从它们的中间落下。此刻他的光芒没有被任何一栋楼挡住,停在院子里的那些车辆的边沿全都在闪闪发光。

“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我终于说道。

“的确,这可不是件容易事,”父亲说,“况且,你打算做的这件事情算得上是刑事破坏了。”

“是的。可是,就算楼上那些高窗里面的人们碰巧看到了什么,我确信他们也会乐于见到库廷斯机器被摧毁的。他们会知道那是一台多么可怕的机器。”

“或许如此吧。可你打算怎么做呢?”

父亲此刻正背靠着座椅,一只胳膊相当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我的感觉是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可能的解决办法,但出于某种原因却还在三缄其口,不愿意揭晓。

“保罗先生是一位专业的工程师,”我说道,转身直面他,“我还盼望着他能想出办法来呢。”

可父亲只是直直地盯着挡风玻璃外面的院子。”刚才在咖啡馆里的时候,我没法儿跟乔西解释,“他说道,“我没法儿跟她解释为什么我那么恨卡帕尔迪。为什么我就是对他客气不起来。但我想要试着跟你解释,克拉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在这时突然转换话题实在是让人失望,可我非常担心会失去他的好感,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等待着。

“我想,我之所以恨卡帕尔迪,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怀疑他也许是对的。怀疑他的主张是正确的。怀疑如今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古往今来,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彼此陪伴,共同生活,爱着彼此,恨着彼此,却全都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一种我们过去在懵懵懂懂之中一直固守的迷信。这就是卡帕尔迪的看法,而我的一部分内心也在担忧他是对的。克丽西,另一方面呢,和我不一样。她现在也许还不知道,可她是绝不会放任自己被说服的。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了,无论你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有多好,克拉拉,无论克丽西是多么地希望这办法能奏效,她终究是无法接受的。她太……老派了。即便她知道自己是在同科学和数学对抗,她依然无法接受。她就是迈不出这一步。可我不一样。我的心里面有着……某种她所缺乏的冷酷。也许这都是因为我是一名专业的工程师吧,借用你的话来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碰见卡帕尔迪这类人的时候,这么难表现出礼貌来。每当他们做出他们要做的那些事,说出他们要说的那些话时,那感觉就好像是他们从我手中夺走了我此生最珍视的一样东西。我说清楚了吗?”

“是的。我理解保罗先生的感受。”我故意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接着说道:“如此看来,听了保罗先生所说的这一切,我们似乎愈发需要确保卡帕尔迪先生的计划永远不会被付诸实践了。如果我们能让乔西健康起来,什么肖像啦,什么我如何学习她啦,那一切就都不重要了。所以我得再次请求您。请告诉我该如何摧毁库廷斯机器。我有一种感觉:保罗先生知道我们该怎样做。”

“是的,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我之前还指望着脑子里面会冒出更好的主意来呢。不幸的是,现在看来,那种好事是不会有了。”

“请您告诉我吧。变数随时都会出现,机会稍纵即逝。”

“好吧。嗯,是这样的。那台机器里面包含一个西尔威斯特通用发电单元。中端产品。燃油效率不错,也挺结实,但没有什么防护措施。也就是说,再多的灰尘、烟雾和雨水那台机器都经受得住。可一旦有任何,比方说,高丙烯酰胺含量的东西进入了它的系统,譬如P-E-G 9溶液,它就应付不了了。那就像是把汽油倒进了柴油机,只是后果还要严重得多。如果你能把P-E-G 9注入那里面,它就会迅速地聚合。那样的损伤可能是不可修复的。”

“P-E-G 9溶液。”

“是的。”

“保罗先生知道我们眼下该如何在短时间内取得P-E-G 9溶液吗?”

“真巧,我知道。”他又盯着我看了一秒钟,然后说:“你的体内应该就携带着一定量的P-E-G 9。那里,就在你的头里面。”

“我明白了。”

“我相信那儿通常会有一个小空腔。就在那儿,在头颅后面,与脖子的交界处。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卡帕尔迪知道的会比我多得多。不过我的猜测是,你可以损失少量的P-E-G 9,而不至于对自身健康造成严重危害。”

“假使……假使我们能从我体内取出这种溶液,其分量足以摧毁库廷斯机器吗?”

“这真的不是我的专长。但要我说,你的体内应该携带着大约500毫升的P-E-G 9。这个量即使减半,也足以使一台中端机器瘫痪了,比如那台。话虽如此,我还是得强调一点。我并不提倡我们走上这条路。任何危及你的能力的事情都会危及卡帕尔迪的计划。而那肯定不是克丽西想要的结果。”

我的头脑中充斥着巨大的恐惧,但我还是说道:“但保罗先生相信,只要我们取出了这种溶液,我们就能摧毁库廷斯机器。”

“我相信确实如此。是的。”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保罗先生提出这种方案,不仅仅是为了摧毁库廷斯机器,而且是为了破坏克拉拉,从而破坏卡帕尔迪先生的计划?”

“那个念头方才的确从我的脑海中闪过。但我要是真的想破坏你,克拉拉,我想我有的是简单得多的法子。事实上,你又重新燃起了我的希望。希望你说的那些话或许是真的。”

“那我们该如何取出溶液呢?”

“只需开一个小切口。就在耳朵下方。哪只耳朵都行。我们需要一样工具,一样有尖头或锋刃的东西。我们只需穿透表层。表层下面,嗯,应该有一个小阀门,我可以用手指松开阀门,事后再把它拧紧。”他边说着,边在母亲车上的储物箱里面翻找起来,最后掏出了一只塑料水瓶。”好吧,这个可以凑合着接住溶液。还有这个——虽不理想,但好歹是个小螺丝刀。如果我能把锋刃再磨尖一点点……“他没有再往下说,而是拿起工具,对着亮光举着。”然后,我们就只需走到那边,把这溶液小心地顺着一根烟囱倒下去就行了。我们应该选中间那根。它很有可能是同那个西尔威斯特单元直联的。”

“我会丧失我的能力吗?”

“我刚才说了,你的整体性能应该不会受到太大损害。但这不是我的专长。也许你的认知能力会受一定的影响。但你主要的能量来源是太阳,因此你应该不至于受到过于严重的冲击。”

他摇下他那一侧的车窗,把塑料瓶伸出窗外,将瓶里的水倒到外面的地上。

“你说了算,克拉拉。你要是想,我们开车走人就是了。现在离我们和团队里的其他人会合还有,让我瞧瞧,二十分钟的时间。”

我又一次透过铁丝网围栏凝视着那个院子,试图控制自己的恐惧。从车里看出去,我的视野依然完整,没有割裂,而太阳依然从那两栋剪影大楼中间观望着这一切。

“知道吗,克拉拉。我甚至都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我只想给乔西最好的结果。和你的想法一模一样。所以,我情愿抓住来到我们眼前的任何一个机会。”

我转向他,面带着微笑,然后点了点头。”没错,“我说道,“那我们就试一试吧。”

*

我坐在寿司吧的窗边,透过窗户看着剧院外面的那些影子越拉越长,心里面兴奋地想着,说不定太阳马上就会将他那份特殊的滋养倾洒进这间屋子,就透过这扇窗户,倾洒到此刻就坐在桌子对面的乔西身上,这并非不可想象。但我也意识到了太阳一定是很累了——他眼看就要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了——指望他这么快就做出回应既失礼,也无理。不过,我的头脑中依然残存着一线希望,于是我细细观察着乔西,但很快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恐怕我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早上了。

我同样意识到了我之所以看不清寿司吧窗外的景象,是因为那窗户满是灰尘和污渍,同刚才院子里发生的那一切关系不大。一点不错,尽管剧院大门上方高悬的那条布面大横幅在微风中不停地起伏飘扬,我依然能看清横幅上面写着”美轮美奂!”几个字。而且我还能毫不费力地辨识出剧院外面那些新到的人,看着他们加入已经在门外晃悠的人群之中。每当有新人到来时,总免不了问候寒暄和幽默的大呼小叫。我听不清楚他们的话语,但我们中间隔着厚厚的玻璃,所以这同样是与通常的情况相符的。

我们在院子里完成的任务并没有耽搁我们太久,不过等到父亲和我终于找对了那家寿司吧时,乔西、里克、母亲和海伦小姐已经围着那张靠窗的桌子坐了好几分钟了。父亲快活地和每个人打了招呼,就好像之前在卡帕尔迪先生那里没有出现过任何紧张对峙似的;但很快,母亲起身走出门外,加入外面的人群中,她的矩形板紧贴在耳边。

此刻,桌子对面,父亲正在翻看里克的笔记本,不时发出啧啧称赞的声音。但我却在关心乔西为何安静得如此一反常态,很快父亲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还好吧,小野兽?”

“我很好,老爸。”

“我们已经忙活挺久了。你想不想回公寓?”

“我不累。我也没病。我没事,老爸。就让我在这儿坐着吧。”

坐在乔西边上的里克同样也在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嘿,乔西,你想不想帮我把这个吃完?”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对着她耳语,边说边把他剩下的那半份胡萝卜蛋糕推到她面前,”这个也许能给你补充能量。”

“我不需要能量,里基。我挺好。我只想坐在这里,仅此而已。”

父亲认认真真地看了乔西一眼,然后又低头看起了里克的笔记本。

“这些真的都很有意思,里克。”

“里基,亲爱的,”海伦小姐说道,“我刚刚想到一件事啊。带上你的这些图表确实是个好主意。但也许你最好不要主动给万斯看这些,除非他特意问你要。”

“妈,我们已经说过这个了。”

“这样做可能看上去有点不太妥当。太急吼吼了。毕竟,照道理这只是一场社交聚会。一次很自然的碰头。”

“妈,这怎么会是一次很自然的碰头呢?这一切都是你精心策划出来的,还拉我们专程过来跑上一趟。”

“我只是说,亲爱的,你得努力表现得好像这一切都很自然似的。这样对待万斯的效果最好。只有当他特意请你给他看你那些成果的时候……”

“我明白了,妈。一切尽在掌握中。”

里克看上去挺紧张,我很想做点什么来让他放宽心,但我和他中间隔着桌子,没法伸手过去摸摸他的胳膊或是肩膀。父亲又在看着乔西,但在我看来她与其说是不舒服,不如说仅仅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无人机从来不是我的专长,”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道,“但是这个,里克,真的是了不起,真的是让人激动。”接着他又转向海伦小姐:“不管有没有受过提升,真正的才能绝不能被埋没。除非这个世界如今已经彻底疯了。”

“你一直都在鼓励我,阿瑟先生,”里克说道,“从我刚开始迷上这一切的时候就鼓励我。当年你拿给我看的许多东西就为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打下了基石。”

“你真客气,里克,但我真的是愧不敢当。无人机技术从来就不是我的专长,我也不太相信我真的给过你多大帮助。但我很感谢你这么说。”

透过窗户,我此刻能看到太阳将一天里最后的图案洒向那些打着领结的黑套装女人、那些穿着西装背心散发小册子的剧院官员、那些衣着光鲜成双成对的男女们,还有那些背着小吉他在人群中穿梭的音乐家,他们的音乐时断时续地透过窗玻璃飘了进来。

“嘿,小野兽。你妈是不是碰巧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这可不像你啊,这么安静地坐在那里。”

“我挺好,老爸。可我不是真人秀,好吧?我没法儿从早到晚妙语连珠,欢乐他人。有时候我只想坐着放松一会儿。”

“你知道我们真的很想你吗,保罗,”海伦小姐说道,“这该是都有四年了吧?噢,瞧呀,那边还有新的人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放人进去。幸好这边不许车子通行。克丽西这会儿在哪儿呢?她还在外面?”

“我看到她了,妈。她还在打电话。”

“真高兴今天有她陪着我们。真让人定心。她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我也感谢你们所有人,这般陪在这里,向里克和我送上你们的支持。”她环顾桌子四周,似乎是特意将我收入她的目光之中,”我不想假装自己不紧张。时候差不多就要到了。而且这不仅仅是因为里克,实话实说。我告诉过你吗,保罗?我们马上要见的这个男人,他和我之间一度有过激情。而且不只是一个周末或是两三个月,而是几年……”

“妈,拜托……”

“你要是能有机会和他聊聊,保罗,我猜你会发现你俩有着某些共同点。比方说,他也有一些法西斯倾向。他一直都有,尽管我一直试图视而不见……”

“老妈,看在上帝的分上……”

“喂,海伦,先别急,”父亲说,“你是在暗示我……”

“只是因为你刚刚说的那些事,保罗。关于你的社区。”

“不,海伦。这话我不能接受。而且还当着孩子们的面。我方才说的那些和法西斯主义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没有任何侵略性的企图,只是想在必要的关头保卫自己。在你住的地方,海伦,也许你还不必担心,我也真诚地希望这样的平静还能维持很久。但在我住的地方,情况就不一样了。”

“那为什么老爸你不干脆搬出去呢?为什么要住在一个满是黑帮满是枪的地方昵?”

父亲似乎很高兴乔西终于加入了对话。”因为那是我的社区,乔西。它完全不像听上去那么糟糕。我喜欢那里。我同一些非常棒的人分享我的人生,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和我走过同样的路。如今,我们全都看明白了:我们可以通过许多种不同的方式过上体面而充实的生活。”

“你是在说,老爸,你很高兴你丢掉了工作?”

“从许多方面来看,乔西,是的。不过,要说我是真的丢掉了工作也不太对。那全都是变化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得找到新的方式来继续自己的生活。”

“我真的很抱歉,保罗,”海伦小姐说,“抱歉我刚才暗示你和你的新朋友们是法西斯分子。我不该这么做。只是,你刚才确实说了你们都是白人,都来自曾经的职业精英队伍。你确实说过。你还说过,你们几乎全民皆兵地武装起来,对抗其他各色人等。这一切听起来确实有一点法西斯主义的味道……”

“海伦,这话我可不爱听。乔西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我甚至都不想让她听到你说这话。我也不想让里克听到。这完全不是事实。在我们生活的地方,确实有许多不同的团体,我不否认这一点。规则不是我定的,大家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人以群分的。如果另一个团体不尊重我们,或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那他们就得明白,一场恶战是跑不了的。”

“妈真的不太对劲,”里克说道,“她太紧张了,仅此而已。您得原谅她。”

“别担心,里克。我认识你妈妈很久了,我也非常喜欢她。”

“他的名字叫万斯,”海伦小姐说,“就是我们正等着要见的这个男人。里克和我非常感谢你们全都到场,给与我们精神上的支持,但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得靠自己了。我告诉你啊,保罗,这个万斯曾经对我痴迷得不得了。里克,亲爱的,别摆出一张臭脸来。里克从来没有见过他,这都是他出生前的事情了。哦,其实有过那么一回,我猜,但那应该不算。等会儿你见到他的时候,保罗,我敢说你会纳闷我到底看中了他什么。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以前比你还要帅。奇怪的是,他的人生越成功,他的帅气就离他越远。如今他有钱有地位了,模样却丑得吓人。不过呢,我还是会努力透过那层层褶子和赘肉,看到里面那个曾经的帅小伙。真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这样看我呢。”

“外面是什么情况,小野兽?你能看到你妈吗?”

“她还在打电话。”

“我猜我是把她气疯了。只要我还坐在这里,她大概是不打算进来了。”

也许父亲是在暗自希望有人会反驳他,但谁都没有开口。海伦小姐甚至抬了抬眉毛,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然后她说道:

“差不多到时候了,里克亲爱的。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出去了。”

我听到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一种恐惧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渐渐开始怀疑,随着时间的流逝,刚才发生在院子里的那件事情的后果正变得越来越明显,而一旦我试图通过户外不熟悉的地形,我的新状况就会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我很想知道,”海伦小姐还在说话,“万斯提议我们在一家剧院外面碰头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时候说不定正赶上演出要开场,门外正围着一大群人呢。我们应该过去了。他也许会早到,人群会让他晕头转向的。”

里克把一只手搭在乔西肩上,轻声问道:“你确定你没事吗,乔西?”

“我发誓我没事。所以你尽管去吧,尽你的全力,里基小子。这就是我现在最最想要的了。”

“没错,”父亲说,“还有,记住一点。你有才华。嗯,也许这会儿我们都应该出发了。”

他站起身来,与此同时,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一反常态地细细审视着我。我立刻开始担心其他人会察觉到异常,尽管那个切口完全掩藏在了我的头发之下。接着父亲的目光再次转向乔西。

“小野兽,我们得把你送回去了。我们这就去找你妈。”

*

我们走出寿司餐吧的时候,太阳正在洒下一天终了时的图案,我也放弃了任何残存的希望,知道他是不会在这仅剩的一点时间里送来他那份特殊的帮助了。我现在能毫无阻碍地听清人们的说话声和音乐声了,也留意到了剧院大门外面的街灯如何成为了他们主要的光源。确实,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剧院人群在试图以一种事先约定的队形环绕在街灯四周,但下一刻他们的图案便消融了,我看着人群的形状不断地随机变幻着。

父亲和海伦小姐先我几步,大步流星地走向人群;里克和乔西则跟在我的身后,跟得很紧,万一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突然收步,他们肯定会撞上我的。我能听到乔西在说:

“不行,里克,以后再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暂且就先这么跟你说吧:老妈今天绝对很反常。”

“可她说了什么呢?出了什么事?”

“听着,里基,这个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马上要见的这个家伙,还有你要和他说什么。”

“可我看得出你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里基。可要是你不集中注意力,没在这个家伙面前拿出你最好的状态来,那我真会不高兴的,非常不高兴。这很重要。对你重要,对我们重要。”

我原本以为,一旦没有了玻璃的阻碍,剧院人群在我的眼中就会清晰起来。但此刻我来到了他们中间,他们的形体却愈发简化了,就好像是用光滑的纸板做成的锥体和柱体搭建出来的一样。他们的衣服,譬如说,全然没有平常的那种褶皱,就连他们在街灯下的面孔也似乎是一个个平面组合出来的产物——通过种种复杂的排列布局,这些平面竟然巧妙地营造出了一种轮廓感。

我们不停地走着,直到喧嚣声包围了我们。一度,我停下脚步,伸手去拉后面乔西的胳膊,但她已经不在我身后了。尽管我能听见她的声音在对里克说”老妈在那里呢”,等到我转向那个声音时,却既没有看到乔西,也没有看到里克,只有一个光滑的额头冲着我自己的脸上扑来。有人推了推我的后背,虽说也并无恶意,接着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于是再度转身,这回我看到了他和海伦小姐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肘边。我能听见父亲在说:

“我刚才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说这话的。不过海伦,你听着。你管我叫法西斯分子,这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叫我什么都可以。可你现在住的那地方也不会永远都那么平静的。你听说了上礼拜,就在这座城里发生了什么吗?我不是说你马上就有危险了,可你得考虑未来。我跟克丽西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只是耸耸肩膀。可你得考虑一下了。考虑未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里克。”

“噢,可我在考虑未来啊,保罗。你以为我们今天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四处寻觅我那失落已久的情人是为了什么?我在考虑未来,我在早做打算;如果我打算对了,里克很快就能远走高飞了。而且不是去到某个深沟坚壁、全副武装的社区,但愿吧。我想要里克成功,而为了实现这一点,我需要万斯的帮助。噢,可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也许他走错了剧院。”

“里克已经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子。我希望他能找到一条出路,走出我们留给他们这一代人的这个烂泥潭。但如果事情的进展并不如意,那么海伦,为了你也为了他,我希望你跟我保持联系。我可以替你俩在我们的社区里面找到一个位置。”

“你真是贴心啊,保罗。很抱歉我刚才对你无礼了。说来你也许会大吃一惊,但我其实并不对我们的现状感到愤怒。如果一个孩子比另一个孩子能力更强,那么机会理应留给那个聪明的孩子。还有责任。我接受这一点。但我不能接受的是,里克没法儿过上体面的生活。我拒绝接受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如此残酷。里克没有接受过提升,但他依然可以拥有远大的前程,成就了不起的事业。”

“我也希望他前程似锦。我只是想说,通向成功人生的道路有千千万万条。”

许多张面孔一直在从四面八方朝我挤来,但现在一张新面孔挡在了其他面孔前面,而且还在不断地靠近,眼看着就要贴上了我自己的脸了。直到这时我才认出了里克,发出一声惊呼。

“克拉拉,你知道乔西是怎么了吗?”他问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乔西和母亲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对话,”我答道,“但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帮助我抵达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的那个傍晚,我领到了一个任务。那个任务现在已经完成了。我曾经那么想要完成它,但一直想不出来该如何去做。里克,现在任务真的完成了。”

“太棒了。但我好像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还不能解释。另外,我还不得不放弃了某样东西。但那一点也不重要,因为现在我们又可以心存希望了。”

更多的锥体和柱体——或者说更像是它们的碎片——不断地挤入我身边仅存的一点空间。我这时意识到了,其中的一个碎片个切入进来取代里克的形状——其实是乔西。一旦我认出了她,她的形象立刻就清晰了起来,我也就能够毫不费力地将她装在脑海里了。

“嘿,克拉拉,这位是辛迪。她刚才是我们这桌的服务员,对不?她知道你的老东家。”

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接着我听到有人在叫:“嘿,我以前爱死你们家了!”我朝着那个声音转过身去,看到两个高高的漏斗形状,一个插在另一个里面,上面那个冲着我微微前倾。我微笑着回应道:“你好啊。”那对漏斗接着说道:

“我刚才还在跟你的主人说呢。上周末我路过那里,那儿已经变成了一爿家具店,对不?嘿,知道吗,我肯定在那个橱窗里面见到过你一次。”

“克拉拉想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辛迪,你知道吗?”

“哦。我不确定他们是搬家了还是……”

有人在用力拉我的胳膊;但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如此之多的碎片,仿佛一堵坚实的墙。同时我开始怀疑,许多碎片其实都不是三维的,而是利用巧妙的明暗技法画在平面上的,给人以一种浑圆饱满、有进深感的假象。接着我意识到了,那个此刻在我身旁、将我领开的身影正是母亲。她的嘴里正说着话,近乎是在对我耳语:

“克拉拉,我知道我们先前说了很多的话。在车里,我是说。但你得理解,我那会儿脑子里面同时在想三四件事情。我只是想说,别把我们说过的那些话太当真。你理解的,对吧?”

“您是指,我俩单独待在车里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我们在桥洞边上停车的时候?”

“是的,我就是指这个。我不是说我们讲过的话就全都不算了。我只是这么一说,好让你明白,好吧?噢,这件事从头到尾真是让人头大。而且保罗还不帮忙。瞧瞧他。他这会儿又在跟她说什么?”

离我们不远处,父亲向前探着身子,他的脸凑近了乔西的脸,嘴里正在热切地说着什么。

“他最近真是满嘴胡说八道。”母亲说着便要朝他俩走去。但不等她抬脚,人群中伸出一只胳膊,抓住了她的手腕。

“克丽西,”海伦小姐的声音说道,“让他俩再单独待一会儿吧。他们最近能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

“保罗今天兜售他那一套大道理兜售得够久了,要我看,”母亲说道,“嘿,瞧啊。他俩吵起来了。”

“他们没吵,克丽酉。我向你保证他们没吵。就让他俩聊一会儿吧。”

“海伦,我真的不需要你来替我解读。我还读得懂自己的女儿和丈夫。”

“前夫,克丽西。而前任们都是深不可测的,此时此刻这一点正无比清晰地凸显在我眼前。万斯发誓说他不会让我们等的,现在瞧瞧。我们没结过婚,不像你和保罗,所以那苦涩的后味也有所不同。但你别低估了这一点,克丽西。我有十四年没见过他了,而那一回也只是纯属偶然的匆匆一面。会不会是我俩刚刚在人群中擦肩而过,却没有认出彼此?”

“你后悔吗,海伦?”母亲突然发问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后悔吗?没有让里克迈出那一步?”

有那么片刻工夫,海伦小姐只是继续看向还在互相说着话的父亲和乔西。接着她开口道:“是的。如果我坦言相告的话,克丽西,答案是肯定的。哪怕是在目睹了这件事带给你的后果之后。我感觉……我感觉我没能为他尽自己的全力。我感觉我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给想清楚,不像你和保罗。我那时的心思飘到了别处,就这么让时机白白流逝了。也许这才是我最最后悔的地方。后悔我爱他爱得不够,从来没能够作出一个真正的决定,不管那个决定是怎样的。”

“没关系。”母亲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搭在海伦小姐的臂膀上,”没关系。这很难,我知道的。”

“但我现在要尽我的全力。这一回我要为了他尽我的全力。我只需要我的’旧爱’现身。噢!他在那儿呢。万斯!万斯!不好意思……”

“请问您愿不愿意在我们的请愿上面签字?”出现在母亲面前的那个男人有着一张涂着白粉的脸和一头黑发。母亲连忙退后了一步,好像那张白脸上的涂料会落到她身上似的,嘴里说着:“为了什么事情?”

“我们在抗议清空牛津大楼的提案。大楼里面目前生活着四百二十三名后就业人员,其中的八十六人还是孩子。莱克斯戴尔和市政当局都没有为他们的搬迁给出任何合理的方案。”

黑白男人接下去对母亲所说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到,因为父亲这时走到了我的面前,对她说道:

“天啊,克丽西,你都在跟我们的女儿说些什么呢?”他压低了嗓子,但听上去很生气,“她的表现真的很奇怪。你该不会是告诉她了吧?”

“我没有,保罗,没有。”母亲的声音不太肯定,这一点也不像她,“至少,没告诉她……那件事的全部。”

“那你到底说了……”

“我们只是聊了聊那件肖像,仅此而已。我们没法儿对她瞒住所有的事情。她猜到太多东西了,如果我们一个字都不肯对她讲,我们就会失去她的信任。”

“你跟她说了那肖像的事情?”

“我只是告诉她那不是一幅画。告诉她那是某种雕塑。当然咯,她还记得萨尔的娃娃……”

“天啊,我以为我们说好了的……”

“乔西不是小小孩了,保罗。她能琢磨出许多事情了。而且她有理由要求我们对她坦言相告……”

“里克!”我听出了背后海伦小姐的声音,“里克!快来!万斯到了,我找到他了。过来打声招呼。哦,克丽西,我要你来见见万斯。一位亲爱的老朋友。他就在这儿。”

万斯先生穿着一身高级套装,搭配一件扣上纽扣的白衬衫和一条蓝领带。他的脑袋和卡帕尔迪先生一样秃,身高比海伦小姐要矮。他环顾四周,似乎很是困惑。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他对母亲说道。接着他又转向海伦小姐:“这边是在干什么呀?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戏吗?”

“里克和我一直就在这儿等你呢,万斯。完全是按照你的要求。能再见到你真的是太棒了!你几乎没怎么变。”

“你看上去也挺好,海伦。可这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儿子呢?”

“里基!过来!”

这时我看到了里克——他就站在不远处,一只手举着,以示回应。接着他动身穿过那些碎片,朝着我们走来。我看不出万斯先有没有认出里克来,虽说他确实在朝正确的方向张望。不管怎样,就在那一刻,一位穿西装背心的剧院官员走了过来,挡在万斯先生和正在靠近我们的里克中间。

“您已经买好演出门票了吗?”背心官员问道,“还是说,你有票了,但或许会有兴趣升座?”

万斯先生瞪着他,一言不发。这时里克从那名背心官员身边走过,万斯先生叫道:“嘿!这是你儿子?他看上去真棒。”

“谢谢你,万斯。”海伦小姐轻声说。

“你好,先生。”里克说道,脸上的微笑就像那天他在乔西的交流聚会上一开始和大人们打招呼时的表情。

“嗨,里克。我就是万斯。你妈妈的老老朋友。我听说了你的许多事情。”

“您能见我们真是太好了,先生。”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乔西突然占据了我眼前的空间。在她身旁的是一个18岁的女孩,我意识到那是辛迪,那个女服务生,她的形象现在远不像我刚才见到她时那样简化了。

“没错,我想你的老东家实际上并没有搬家,”辛迪说道,“不过德兰酉那里又开了一家新店,也许你老东家的部分AF会转移到那里去。”

“不好意思。”一位身穿高级蓝色裙装的女士站到了我的前面,但面对着乔西和辛迪。我判断她的年龄为46岁。”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们是不是打算把这台机器带进剧院。”

“嘿,就算是,又关你什么事?”辛迪说。

“这些座位很紧俏,”那位女士说,“不该让机器占了。如果你们把这台机器带进剧院,我们就只能提出异议了。”

“我不明白这怎么就碍着你的事了……”

“没关系的,”乔西说,“克拉拉不打算进去看戏,我也不……”

“这不是关键,”辛迪说,“碰到这种事我就是生气。”接着她又对着那位女士说:“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凭什么走过来这样子对我们说话……”

“这么说这是你的机器?”女士问乔西。

“克拉拉是我的AF,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

“它们先是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接着它们还要抢走剧院里的座位?”

“克拉拉?”父亲的脸戳到了我的眼前,“你感觉还好吗?”

“是的,我很好。”

“你确定?”

“也许我刚才有一点晕头转向。但现在我好了。”

“很好。听着,我很快就得走了。所以我在想啊,你现在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了。我们刚才在那里到底做了什么?我们接下来能够期盼什么样的结果?”

“保罗先生方才能够信任我,真是太好了。不幸的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不能再向您透露更多信息了,否则我们就会有前功尽弃的危险。但我相信,现在我们有了真正的希望。请您耐心一点,等待好消息吧。”

“如你所愿。我明早会来公寓一趟,和乔西告别的。那我们就到时候再见啦。”

母亲的声音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说道:“我们回到公寓再说这件事。我们不能在这里说。”

“可我就只想说这个,”乔西的声音说,“我绝对不想要你把房间封起来,你对萨尔的房间就是那么干的。我想要克拉拉能够独享我的房间,还能来去自由。”

“可我们干吗非得说这个呢?你会好起来的,宝贝。我们根本不必去想这件事……”

“哦,克拉拉,你在这儿啊。”海伦小姐出现在了我的身旁,“克拉拉,听着,我刚刚还在和克丽西说呢。你这会儿就

和我们一起走吧。”

“和你们一起?”

“克丽西想要带乔西回公寓,和她私下里聊几句话,只有她们俩。所以你暂时就和我们在一起吧。克丽西过半个钟头就会过来接你的。”接着,她向前一探身,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你看出来了吗?里克和万斯真的很合得来!可就算这样,亲爱的,里克也真的会很在乎有你在他身边,从头到尾陪着他。这也许依然称得上是一场艰苦的考验。”

“好的,当然。但母亲……”

“她很快就会过来接你的,别担心。她只需要单独和乔西待几分钟。”

“我现在最最想要的,”万斯先生哈哈笑着说道,一面朝我们走来,“就是我们几个赶快走出这片乌泱泱的人群。那边,那家小餐馆。那看上去不错。是个让人能坐下来,好好看着彼此,聊上几句的地方。”

一双胳膊包围着我,我意识到了乔西正将我拥入怀中,很像是那天在商店里,她在做出那个重大决定之后给我的那个拥抱。但这一回,她在对着我的耳朵说话,所以只有我能听见:

“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会跟老妈谈的。你先跟里克走吧。相信我。”

说完她便放开了我,接着海伦小姐轻轻地将我拉向一旁。

“来吧,克拉拉,亲爱的。”

我们钻出了剧院人群,万斯先生带路,领着我们走向小餐馆,海伦小姐紧赶慢赶地走在他边上。里克和我跟在两个大人后面,跟他们拉开几步距离,随着空旷的街道和清凉的空气迎面而来,包裹着我们,我感觉自己的方向感又回来了。当我回头望去时,我惊讶地发现街道其实竟如此地昏暗与安静,惟有那一簇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在街灯四周。事实上,随着我们越走越远,这簇人群——就在刚刚,我还是其中的一分子——看上去就像是我在傍晚的田野里看到过的那一团团在夜空下飞舞的昆虫,虫群里的每一个生物都在忙着变换位置,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却又从不越出它们共同构建的这个图形的边界一步。我看到乔西站在人群的边缘,挥着手,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还有母亲,站在乔西的身后,两只手搭上她的双肩,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们。

*

夜色深了,剧院人群的嘈杂声渐渐模糊,但我知道我的观察能力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损害,因为我一直能清晰地看到我们正在靠近的那家亮着灯火的小餐馆。我能看出它的形状就像是一片馅饼,尖的那头指向我们;还有街道如何在它的两边分岔,小餐馆的窗户如何沿着两条岔开的人行道一路延伸,这样不论路人们走哪条道,都能透过窗户看进灯火通明的室内——看到闪闪发亮的皮座椅、擦得理亮的桌面,还有一个明亮的透明式柜台;柜台后面,餐馆经理正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等待着顾客的到来。

此时此刻,路上没有车辆驶来,周围的建筑也一片漆黑,这家小餐馆就是这片区域里唯一的光源,将斜影的形状投射到铺路石上。我猜想着万斯先生会选择分岔的哪一股,但随着我们越走越近,我注意到了就在那个尖角上面开着一扇门。我先前没有注意到它的唯一原因,我想,就是因为这扇门太像餐馆的窗户了——它大半是用玻璃做的,上面用涂料刷着字。万斯先生拉开门,然后站在一边,让海伦小姐先进。

片刻之后,当我跟着里克走进小餐馆的时候,我发现里面的灯光是如此刺眼又发黄,一时间让我无法适应。渐渐地,我才一点点分辨出那个透明式柜台里面陈列着的一片片水果派,每一片的形状就像餐馆本身,还有那位餐馆经理——一个黑皮肤的大个子男人——动不动地站在柜台后面,面孔没有对着我,而是始终扭向别处。这时我意识到了,就在万斯先生和海伦小姐挑选卡座,然后相对入座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在看着他俩。

我看着里克的身影走过闪亮的地板,在他母亲的身边坐下。与此同时,乔西的临别话语回到了我的脑中,我不由得想,不知母亲要和她在友人公寓里讨论什么样的重大问题,而我又为何不能在场。

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走到三人跟前,与此同时海伦小姐和万斯先生自始至终都在默默地彼此对望。我感觉自己和万斯先生还不太熟,不方便坐在他身边。况且,他还坐在了那个双人座的正中间;看得出来,只要我坐在这里,就一定会让他感到不适。所以,我没有选择这处位子,而是在过道对面的一个邻近的卡座上独自坐下。

万斯先生终于不再看向海伦小姐;他在座位上扭过身去,大声对着餐馆经理下单。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尽管餐馆里面除了我们没有其他的顾客,所有的桌椅却依然都精心布置着,以备有别的客人进来。这时我想到了这位餐馆经理也许也很孤独——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很孤独,孤独地守着他的餐馆,餐馆的两边门面全都灯火通明,向着夜色中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先生?”里克在说话,“我非常感谢您百忙中能抽出时间见我。也感谢您竟然愿意考虑帮助我。”

“知道吗,里克,”万斯先生说道,像是在做梦,“我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你的这位母亲了。”

“我明白,先生。我也明白您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我,除了在我两岁左右的时候匆匆看过我一眼。所以,这就愈发显出了您的慷慨大度,竟然同意在这种情况下与我见面。不过话说回来,妈一直都说您是一个多么慷慨大度的人。”

“听到你母亲一直在说我的好话,我感到很是欣慰。或许她告诉过你一两件负面的事情?”

“哦,没有。我母亲从来都只会说您的好。”

“是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哎,不提这个啦。海伦,我已经对你的这个儿子刮目相看了。”

海伦小姐一直在用心观察万斯先生。”不用我说你大概也知道,万斯,我心里面同样是感激不尽。我很想滔滔不绝地向你表达谢意,但这是里克的机会,所以我不打算替他发言。”

“说得好,海伦。那么,里克啊,你为什么不来说说这次见面是为了什么呢?”

“嗯,我不确定该从何说起,那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吧。我对无人机技术有着强烈的兴趣。你也可以说是一种痴迷吧。我一直在研发我自己的系统,如今我拥有了自己的机械鸟编队……”

“等一等。说到’你自己的系统’,里克,你是想说你已经超越了所有前人的成果了吗?”

恐慌扫过里克的面庞,接着他便向我投来一瞥。我冲他微笑,尽力用我的表情向他传达一件事:这个微笑不仅仅是我的,同时也代表了乔西。不论他有没有理解这一点,总之他似乎得到了鼓励。

“不,先生,不能这么说,”他轻笑一声说道,“我不是想要自称天才。但我要说,我的无人机系统是我自己独立设计的,没有得到任何导师的帮助。我利用了我在网上找到的各种信息来源。我的母亲也一直非常支持我,买来了几本昂贵的资料书。事实上,我还随身带来了几张草图,以备您想要做一个大致的了解。给。不过,我不觉得自己取得了任何突破性的成就;我也知道,没有适当的指导,我是不可能取得那种成就的。”

“我听明白了。所以现在,你打算进一所好大学。好充分发挥你的才华。”

“嗯,差不多吧。我母亲和我都认为,也许阿特拉斯•布鲁金斯,作为一所包容又自由的大学……”

“包容又自由到了向一切有真才实学的学生开放的程度,哪怕是那些没有从基因编辑技术中受益的学生。”

“一点不错,先生。”

“而且毫无疑问,里克,你也明白,因为你母亲大概也告诉你了,我目前是这所大学的创始人委员会主席。也就是说,控制了奖学金的那个机构。”

“是的,先生。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现在,里克。我希望你母亲不是在暗示阿特拉斯•布鲁金斯的选拔流程中有任何走后门的情况存在。”

“我母亲和我本人都无意通过走后门来求您帮助我。我只想请您在一种情况下对我伸出援手,那就是您认为我配得上阿特拉斯•布鲁金斯的一席之地。”

“说得很好。行,那我们就来瞧瞧你手头的成果吧。”

里克已经把他的笔记本放在了桌上,万斯先生伸手打开它。他盯着笔记本打开时呈现的那一页图表看了一会儿,然后翻到下一页,看到了另一张图表,似乎渐渐地沉醉其中。他接着慢慢地一页页翻了下去,偶尔还会返回前面的一页。一度,他喃喃低语着,头依然埋在本子里:

“这些全都代表了你未来的创造计划?”

“大体来说,是的。尽管有些设计我已经实现了。比如下一页的那个。”

海伦小姐静静地在一边看着,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目光从万斯先生身上移到里克的笔记本上。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虽转瞬即逝,却逼真鲜活——我的头按指定的角度托在父亲的手中,听到了液体流进塑料瓶时的滴滴答答声,那只瓶子正握在他的另一只手中,紧贴着我的脸。

“现在,里克,”万斯先生说道,“我对这些东西相当无知。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你的无人机有着很强的监视能力。”

“这些机械鸟能够收集数据,没错。可那并不必然意味着它们一定会被用来从事侵犯隐私的活动。它们有着许多潜在的用途。安保方面的,甚至是照看孩子。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人确实是我们需要严加提防的。”

“比如罪犯,你是说。”

“或者是准军事组织。或者是奇奇怪怪的邪教。”

“我听懂了。是的,这些都非常有趣。你看不出这里面真有什么道德方面的问题,对吗?”

“我确信,先生,这里面有着各种各样的道德问题。但归根结底,决定应该如何管制这类事情的人是立法者,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人。眼下,我只想尽我所能地多多学习,好让我的认知水平再上一层楼。”

“说得好。”万斯先生点点头,接着又看起了里克的笔记本。

那个孤独的餐馆经理这时已经端着他的餐盘走了过来,开始把饮料摆放在海伦小姐、万斯先生和里克面前的桌子上。他们每个人都压低嗓音谢过了他,之后他便又转身走开了。

“你得明白,里克,”万斯先生说,“我不是在故意刁难你。我只是在,嗯,稍微考验你一下。掂掂你的斤两。”说完他又转向海伦小姐:“到目前为止,他的表现相当不俗。”

“万斯,亲爱的。你要不要来点什么配这杯咖啡?我看到那边有甜甜圈,来一个怎么样?你以前向来爱吃甜甜圈的。”

“谢谢你,海伦,但我今天晚饭约了人的。”他瞥了一眼手表,接着再次面向里克:“现在,思考一下这个问题,里克。

阿特拉斯•布鲁金斯相信,校门外面有许多有天赋的孩子,他们就像你一样,出于经济原因或其他方面的理由,从未接受过AGE的提升。我们学院还相信,社会目前不让这些孩子的天赋得到充分的发挥,是在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幸的是,大多数其他院校并不认同我们的看法。这就意味着,我们收到的申请数量远远过了我们的接纳能力,而这么多申请全都是来自像你本人这样的孩子。我们可以先筛掉那些没有希望的申请者,但接下来,坦率地说,事情也就跟抽奖差不多了。现在,里克。你刚才也说了,你不是想走后门。那就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吧。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坐在你的面前呢?”

这句话一出口,万斯先生的面色也随之骤然一变,我差点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来。里克看上去同样吓了一跳。只有海伦小姐似乎并不吃惊,反而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件她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她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这个问题我来替他回答,万斯。是的,我们是在请求你照顾我们一下。我们知道你有这个权限。所以我们就是在请求你帮助我们。这话我得重新说。是我在请求你。我在请求你帮助我的孩子,让他在这世上有一线成功的机会。”

“妈……”

“不,里克亲爱的,就是这样子。求万斯的那个人该是我,而不是你。而且我们就是在请他开个后门。这是当然的。”

我之前错误地以为我们是餐馆经理唯一的一桌顾客了。现在,我意识到了,就在三桌开外的一个卡座里,一位42岁的女士正独自坐着。我之前没有看到她,因为她一直紧贴着窗户,额头真的都挨到了窗玻璃上,两眼凝视着昏暗的窗外。我在想,会不会是餐馆经理同样没能注意到她,而她的心里面也就愈发孤独了,相信餐馆经理是在故意冷落她。

“知道吗,海伦,”万斯先生说,“你现在采取的是一种奇怪的策略。走后门,同其他任何一种形式的腐败一样,只在不被挑明的情况下才有最好的收效。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先放一放。”万斯先生向前一探身,”刚才我还以为是里克在请我帮忙,那是一回事。他是个很不一般又招人喜欢的孩子。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再瞧瞧你刚刚干了什么。你告诉我说,这件事其实就是要我帮你——你,海伦个忙。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这么多年来,你从不回我的信息。这么多分钟,这么多小时,这么多天,这么多月,这么多年来,我却一直在想着你。”

“你一定要在这里说这个吗?当着里克的面?”海伦小姐还在温柔地笑着,可她的嗓音颤抖了起来。

“里克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才是那个最终面对成败的人。所以干吗要对他藏着掖着呢?让他看看事情的全貌。让他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又一次,里克的目光越过走道,朝我投来,又一次,我努力地用一个微笑还之以鼓励,而这个微笑既是我的,也是乔西的。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万斯?”海伦小姐问道,“事情真的有那么复杂吗?我只是在请求你帮助我的儿子。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做,那我们可以礼貌地就此别过,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谁说我不想帮里克了?我看得出他是个有天赋的年轻人。这些草图展现出了真正的潜质。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完全有可能在阿特拉斯•布鲁金斯一展身手。问题在于,现在是你在求我,海伦。”

“那我之前根本就不该说话。在我开口前,一切都顺风顺水。我看得出你俩彼此很是契合,里克和你说话时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敬意。可是后来我一插手,问题就来了。”

“问题不来可就见鬼了,海伦。足足二十七年的问题。二十七年来,你拒绝和我有任何联系。那段时间我没在骚扰你妈,里克。我不希望你有这种想法。一开始,我是——嗯,这么说吧,我的语气或许是有点情绪化。可我从来没有骚扰过她,从来没有威胁过她,从来没有指责过她。我只是恳求。这么说公允吗,海伦?算是公允的描述吗?”

“相当公允。你很执着,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可是万斯,这话一定要当着里克的面说吗?”

“好吧。这一点我得顾及。也许我该就此打住了。也许该换你来说上几句了,海伦。”

“先生?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如果你觉得我们的请求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

“等一下,里克,”万斯先生说,“我想要帮你。但我觉得,是时候我们给你母亲一个机会,让她对自己的行为作一番解释了。”

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谁都没有说话。我朝餐馆经理望去,心想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但他只是瞪着他那一侧窗外的一片昏暗,没有迹象表明他听到了任何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我承认,”海伦小姐说,“我过去待你非常坏,万斯。我接受这一点。可话说回来,我待我自己,待随便什么人也都非常坏。你千万不要感觉我是在针对你。我的差劲是雨露均沾的。”

“或许如此吧。可我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

“是的。而我确实也非常想要道歉。有时候,万斯——还有里克,我不介意当着你的面说这话——我时常希望我能找来所有人,找来每一个受过我不公对待的人,让他们全都排起长队。然后我就沿着队伍一路走下去,你知道的,就像一个君主那样。一个接着一个,同每一个人握手,看着他们的每一双眼睛,嘴里说着:我很抱歉,我以前可真够差劲的。”

“妙极了。这么说,现在我就得站在队伍里了。好有幸接受女王陛下的道歉。”

“哦,天啊,我这话说得真是太糟糕了。我只是在试图表达……表达我的感受。我知道我那样的措辞让这话很是难听。可当我回首往事时,我真的是感到难以承受,于是我就想啊,要是有某种像那样的解决办法就好了。如果我是女王,那么是的,我就可以……”

“妈,真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或许这不是最好的方式……”

“曾经,你还真算得上是个女王,海伦。一个美丽的女王。那时候,你觉得你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我有点悲伤,但也有点高兴。看到你并没有逍遥法外。看到这一切最终追上了你,你到底还是要为之付出代价。”

“而我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呢,万斯?你指的是我的贫穷吗?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并不十分介意这一点,你知道的。”

“你也许不介意贫穷,海伦。但你变得脆弱了。而对于这一点,我认为你要介意得多得多。”

海伦小姐又沉默了几秒钟,与此同时万斯先生一直双目圆睁,紧盯着她。终于,她开口了:“是的。你说得对。这些年来,比起当初你我相识的那些日子,我变得脆弱了。如此脆弱,一阵风说不定就把我吹散了架。我失去了我的美貌,不是因为岁月,而是因为这脆弱。可是万斯,亲爱的万斯。难道你现在就不愿意哪怕只是部分原谅我吗?你就不愿意帮助我的儿子吗?万斯。我愿意给你一切东西,任何东西,只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是我能够给你的了。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了这番恳求。那我就乞求你吧,万斯,乞求你帮帮他。”

“妈,拜托。别这样。千万别……”

“你看到了我的困境,里克。我不太明白你母亲此刻所指的究竟是什么。她说她想要道歉,可为了什么道歉呢?这一切太宽泛了。我想,海伦,也许我们最好还是踏踏实实地谈谈具体细节。”

“我只是在请你帮助我的儿子,万斯。这还不够具体吗?”

“细节,海伦。比方说,在迈尔斯•马丁家的那一晚。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晚。”

“是的,是的。那一晚我跟他们所有人说,你还没有读过《詹金斯报告》……”

“你的那句话博得了全场的哄堂大笑,拿我作为笑料,海伦。而且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么,万斯,我为那一晚道歉。我失控了,我一心想要报复。我希望……”

“另一个细节。排序不分先后,我只是随机地想到哪个说哪个。你在那家旅馆里面留给我的那条语音信息。在俄勒冈的波特兰市。你以为那话不伤人吗?”

“非常伤人。那是一条可鄙可憎的信息,我还没有忘记。我……我直到现在还能在脑子里面听到它,它总是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破门而入。我前一秒还在享受片刻独处的安宁,后一秒呢,瞧瞧我,又一次地在脑子里面抓起电话,给你留下那条信息,只是这回我把信息给改了。我编辑加工了一番,这样那些话就不那么难听了。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听到过那留言,所以我有时候会感觉,现在弥补还不迟。我忍不住,这就是我的脑子跟我玩的一个小花招,接着那种糟糕透顶的感觉就又来了。相信我,万斯,为了那条信息我已经惩罚过自己许许多多回了。另外你得明白,想当初,我还不知道留了信息以后,怎么在技术上把它删掉……”

“妈,够了。先生?我认为这样做对我妈的身体不太好。她最近状态很不错,可是……”

海伦小姐碰了碰里克的胳膊,让他不要说话。“万斯,我要道歉,”她接着说道,“我要恳求。我要说,我过去待你很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会惩罚自己,不断地惩罚自己,直到我向你弥补了这一切。”

“妈,我们走吧。这对你的身体没好处。”

“如果你愿意,万斯,我们可以安排个时间再见一次。比方说,再过两年吧,还是在这个地方。然后你就可以核实一番,看看我有没有信守诺言了。你可以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检查我有没有好好地惩罚自己……”

“够了,海伦。要不是因为里克在这里,我很想告诉你我对这话作何感想。”

“先生?我一丁点都不想要您帮我的忙。我现在完全不想参与这一切了。”

“不,里克,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海伦小姐说,“别听他的,万斯。”

万斯先生站起身来,嘴里说道:“我得走了。”

“妈,拜托你冷静。这一切并没有那么重要。”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里克!万斯,先别走啊!我们不能就这样分别。你以前可喜欢甜甜圈了。你现在就不愿意再来一个吗?”

“我同意里克的看法。这一切对你没有好处,海伦。最好的做法就是我走。里克?我喜欢这些草图,我也喜欢你。照顾好你自己。再见了,海伦。”

万斯先生沿着两排卡座中间的过道走远了,没有回头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接着他便穿过那扇玻璃门,步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海伦小姐和里克依然肩并肩坐着,低头看着面前桌子上的那一块空白。这时里克开口道:“克拉拉。上这儿来,和我们一起坐吧。”

“我在想啊。”海伦小姐说。

里克凑近她,一只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妈?”

“我在想,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切够不够。不知道那能不能让他满意。”

“老实讲,妈。要是我早知道事情哪怕只是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我也是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我溜进了万斯先生腾出的那个位子,但海伦小姐和里克两个人都没有抬眼瞥我。我看着海伦小姐,想着她和万斯先生如何一度坠入爱河,爱得如痴如醉。我不禁寻思,不知当年的海伦小姐和万斯先生对待彼此是否也像如今的乔西和里克这样。也不知将来有一天,乔西和里克会不会也用那样的冷酷彼此相向。我又想起了父亲在车里谈到人心,谈到它是如何的复杂,我又看到了他站在院子里,就站在低垂的太阳面前,他的身形和他傍晚的黑影交织融合成一个细长的形状,与此同时他的手伸向上方,从库廷斯机器的喷嘴上面拧下保护盖,而我则焦急地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那只塑料矿泉水瓶,瓶子里面装着那珍贵的溶液。

“刚才发生了什么?”海伦小姐问道,“万斯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会帮忙吗?他本可以至少告诉我们的,不管他如何决定。”

“不好意思,”我开口道,“我不想制造虚无缥缈的希望。但根据我的观察,我相信万斯先生会决定帮助里克的。”

“你真的这么想?”海伦小姐问道,“为什么?”

“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但我相信万斯先生仍然非常喜欢海伦小姐,因而会决定帮助里克的。”

“哦,你这亲爱的机器人!我真的多么希望你是对的啊。我不知道我刚才还能怎么办。”

“妈,让他见鬼去吧。我横竖都能过得好。”

“他完全不像我原先以为的那样丑。”海伦小姐说着,望向窗外昏黑空旷的街道,“事实上,他根本就不难看呢。我只是希望他刚才能告诉我们的。不管他如何决定。”

*

母亲贴着餐馆这一侧的路沿把车靠边停下的时候,一定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我们的卡座。但她只是关了远光灯,人依然坐在车上,也许是想避免打扰我们,即便她能看到万斯先生已经走了。

可是当我们走出餐馆,钻进汽车,开始在夜色中穿梭时,我看出了她正挂虑着被一个人留在友人公寓里的乔西一因而一心想要先开车把我送到那里,再开车送里克和海伦小姐去他们那间尚可的旅馆。我们上车的时候,母亲问过一句:“情况如何?”不过在海伦小姐回了句“不太妙,我们只能走着瞧了”之后,车里就少有人再说话了,每个人都渐渐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夜色中的友人公寓更难同它的邻居们区分开来了。母亲领着我走上正确的门阶;从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我回头瞥了一眼等在街灯下的那辆汽车。接着我看到了车里面海伦和里克的身形,不禁猜想,现在只剩下了他俩,不知两人会对彼此说些什么。

友人公寓同我们动身前往卡帕尔迪先生那里时别无二致,只是,当然了,公寓里面现在是一片昏暗。从门厅那里,我能看到主客厅,还有落在沙发上的夜的图案——之前乔西就是坐在这张沙发上面等待父亲的到来。她的那本平装书依然躺在地毯上她刚才撒手让它落地的那处位置,苍白的光照亮了书的一角。

母亲顺着过道伸手一指,轻声对我说:“她应该睡熟了,所以走路轻着点。你有任何担心,打电话给我。我二十分钟就到。”

她返身就要出门,我也不希望耽误里克和海伦小姐返回那间尚可的旅馆,但我还是轻声说了一句:

“现在,也许我们可以有希望了。”

“什么意思?”

“早上太阳归来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抱着希望了。”

“好吧。我猜你这样也挺好,总是那么的乐观。”她伸手去开门,”一盏灯也别开。灯光会惊扰到她,哪怕她在屋里面。”说完这话母亲变得出奇的安静,站在近乎一片黑暗之中,鼻子几乎贴上了门扉。她没有转身,嘴里说道:“乔西和我刚才谈过了。谈话经历了一些奇怪的转折。我猜我俩都累了。如果她醒来的时候对你说什么怪话,你别太放在心上。哦对了,记住一件事。别上门链,不然我进不来。晚安。”

*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次卧室,发现乔西睡得正香。这个房间比家里面的卧室要狭窄,可天花板却更高一些;乔西把百叶帘拉起了一半,因此有各种形状落在衣橱和邻近的墙上。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想要确认太阳到了早上会走哪条路径,还有这屋子方不方便他朝里面探望。就像这个房间本身,那窗户也又高又窄。窗户外面是两栋大楼的背面,近得让人吃惊,我能分辨出排水管画出的一道道竖直的线条,还有一扇扇千篇一律的窗户,大多空空如也或是遮蔽在百叶帘后面。透过两栋大楼中间的缝隙,我能看到远处的一条街道;看得出来,到了早上,这会是一条繁忙的街道。即便是现在,也有一股稳定的车流在穿越那道间隙。长长的一线夜空高悬在那段街道上方,我判断太阳从那里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它的滋养洒进屋里,尽管那只是窄窄的一线。我同样意识到了我千万要保持警觉,一有迹象就立刻要把百叶帘完全升起。

“克拉拉?”乔西在我身后醒了过来,“老妈也回来了?”“她很快就回来。她只是要开车送里克和海伦小姐回旅馆。”她似乎又入睡了。但片刻之后,我又听到了床单的动静。

“我绝不会让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她的呼吸拉长了,我以为她又睡了过去。这时她却用更加清晰的声音对我说:“什么都没有变。”

既然她已经清醒了一些,我也就答话道:“母亲和你讨论过什么新想法吗?”

“嗯,我觉得那都不算是个想法。我告诉她说,那样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很想知道母亲有过怎样的提议。”

“她难道没有跟你说过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脑袋里面闪过的一团模糊的东西。”

我寻思着她会不会再接着往下说。这时羽绒被又动了一下。

“她想要……表示一点什么,我猜吧。她说她可以放弃工作,一直陪着我。如果我想要那样的话。她说她可以成为那个永远陪着我的人。她会那样做,如果我真心希望如此的话;她会的,然后放弃她的工作,可我问了句,那克拉拉怎么办?她说,那样我们就不再需要克拉拉了,因为她会一直和我在一起。你能看出来这件事情她根本没有从头到尾想清楚。可她还是不停地问我,好像必须由我来决定似的,所以最后我就跟她说:听着,老妈,这样做行不通的。你不想放弃你的工作,我也不想放弃克拉拉。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没有可能,老妈也同意了。”

她说完这话,我俩都沉默了一会儿;乔西躲在阴影中,我则继续站在窗前。

“也许,”我终于开口道,“母亲认为,如果她能一直陪着乔西,乔西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谁说我孤独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如果乔西有了母亲的陪伴,真的就不那么孤独了,那我会非常高兴地走开。”

“可是谁说我孤独了?我不孤独。”

“也许所有的人类都是孤独的。至少有孤独的可能。”

“听着,克拉拉,这只是老妈现在的一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我之前在问她那个肖像的事情,她越说越慌,乱了分寸,于是就提出了这个想法。只是这都不算是个想法,它什么都不是。所以拜托,我们可以忘了这件事情吗?”

她又安静了下来,接着便睡着了。我打定主意,如果她再度醒来,我就要和她说几句话,让她为明天早上可能到来的那一切做好准备,至少要确保她不会做出任何事情来妨碍他带来那特殊的帮助。可是现在,也许是因为有我在房间里陪着她,她的睡眠愈发深沉,最终我离开窗口,站到了衣橱边——从那里,我知道我将能看到太阳归来的第一丝迹象。

*

我们坐在和来时相同的位置上。座椅靠背的高度意味着母亲开车的时候,我只能看到她的部分身体,而海伦小姐则几乎完全被遮住了,只有当她从座椅前面投来一瞥,以强调她所说的话时,才会露出头来。一度——我们依然在城市早晨那缓慢的车流中——海伦小姐如此转向我们,嘴里说道:

“不,里基,亲爱的。我不希望你再说他的任何坏话。你根本不认识他,你也不理解。你又怎么理解得了呢?”说完她的脸便扭开了,可她的说话声还在继续:“我想昨晚我自己也说了许多话。可今天早上,我意识到了那些话是多么的不公平。我有什么权利指望他为我做任何事呢?”

这最后一个问题海伦小姐似乎是在问母亲,可母亲的心思好像已经飘到了别处。就在她载着我们通过又一个路口时,母亲嘴里嘀咕着:“保罗并没有那么坏。我想我有时候对他太苛刻了。他不是个坏人。今天我为他感到难过。”

“说来好笑,”海伦小姐说,“可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心里面多了几分希望。我感觉万斯还是很有可能会帮忙的。他昨晚情绪挺激动的,可一旦他冷静下来,认真想想,保不准就会打定主意要做个君子了。你瞧,他喜欢维护一种正人君子的自我形象。”

我旁边的里克坐不住了:“我跟你说了,老妈。我不会再跟那个人有任何瓜葛了。你也不该有。”

“海伦,”母亲说道,“再去想这些真的能带给你任何结果吗?一圈又一圈地这样打转?干吗不等等再看呢?干吗要折磨自己呢?你俩都尽力了。”

坐在里克另一侧的乔西这时抓起里克的手,与他十指相交。她给了他一个微笑,笑容中有鼓励,但同时,我觉得,也有一丝哀伤。里克还以微笑,我不禁猜想,他们是不是仅凭目光就能交流私密的讯息。

我扭过头去,面向我这一侧的车窗,把我的额头靠上玻璃。方才,从黎明初现端倪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和等待。但尽管太阳初升的光芒透过两栋大楼的间隙,径直射进了次卧室,我却一刻也不曾将那误当成他特殊的滋养。我当然没有忘记自己应当一如既往地心存感激,却也无法将失望从头脑中驱散。接下来,在那顿提前安排的早餐全程中,还有在打包行李的过程中,甚至在母亲通过友人公寓安检口的时候,我还在继续地观察和等待。而此刻,就在我们经过那两栋高楼的时候,我向前探着身子,目光越过里克和乔西,看到了早晨尚在高升的太阳,在高楼的间隙中蓦然闪现。这时我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他如何关上同一辆汽车的车门,目光越过我,望向院子和那台库廷斯机器,嘴里说道:“别担心,我听见了。那嘶嘶的小声响。那信号错不了的。那头怪兽再也爬不起来了。”接着,片刻之后,他的脸赫然浮现在了我的面前,他的声音在问我:“你还好吗?你看得到我的手指吗?看到了几根?”这时,纠缠了我一个早上的那种焦虑再度席卷而来:太阳也许不会遵守他在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里许下的诺言了。

“听着,里克,”母亲说,“无论昨晚发生了什么,你的成果——你的作品——都得到了认可。你得从这一点中得到鼓舞。这下你更有理由相信自己了。”

“老妈,拜托,”乔西说,“里克现在不需要说教。”虽然大人们看不到,但她握里克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接着她又给了他一个微笑。他也用目光回应她,然后说道:

“感谢您这么说,阿瑟太太。您一直对我很好。谢谢您。”“说不准的,”海伦小姐说,“万斯这个人说不准的。”我注意到那栋高楼已经有一会儿工夫了,此刻它距离我这一侧正越来越近。它和RPO大楼有一些共同点,但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比后者还要更高;又因为车流这时明显放缓,我得以细细地审视它一番。太阳将光线打在它的正立面上,高楼的一截因而变得就像是太阳的镜子,反射出一片耀眼的晨光。大楼的许多扇窗户被排成了行列,横排和竖列,但得到的结果却是混乱无序——那些行列常常排得歪歪扭扭,有时甚至会彼此交叉。在有些窗户里面,我看到办公室工人们在窗前走动,有时会一直走到玻璃跟前,低头望着下面的街道出神。但许多窗户我根本就很难看清,因为一片灰雾正从窗外飘过;紧接着,就在母亲把车又往前挪了一小截的时候,透过旁边几辆车的间隙,我看到了那台机器,端坐在它自己的地盘上,维修人的路障保护着它,不为迎面而来的车流所伤。从它的三根烟囱里,那机器正喷吐着污染,而它名字的起首——“C—O—O”那三个字母——就印在它的机身上。即便是在我感受到失望之情席卷脑海的同时,我依然能够看出,这并非父亲和我在院子里摧毁的那台机器。它的机身呈现出另一种色度的黄色,而且它的尺寸略大一些——而它制造污染的能力比起第一台库廷斯机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你就等等看吧,海伦,”母亲说,“也许里克总归还会有其他选择的。”我们将那台新库廷斯机器甩在了身后,灰色的污染雾从挡风玻璃前飘过;母亲注意到了这一点,低声咕哝了一句:“瞧瞧这个。他们这么干就不怕惹麻烦吗?”

“可就算有,老妈,”乔西说,“那样的大学你会让我去吗?”

“我不明白你跟里克为什么非得去同一所大学,”母亲说,“你俩这是怎么啦?这就成亲了?年轻人就要天南海北地跑,这不妨碍他们依然保持联系。”

“老妈,我们非得要现在说这些吗?里克真的不想要听这个。”

我回过头去,透过后挡风玻璃望向身后。那栋高楼依然可见,可新库廷斯机器已经被其他车辆遮住了。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太阳没有行动;有那么一刻,我也许是放松了自己,现出了垂头丧气的模样。乔西从她的座位里面向前探出身子,眼睛看着我。

“瞧,老妈,”她说,“你把克拉拉也弄得不高兴了。她已经够不高兴的了,毕竟她的老东家搬走了。我们现在需要说些开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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