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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恐怖分子的洋伞 作者:藤原伊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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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宿西口的街道上还有很多貌似上班族。其中不少都喝得满脸通红。现在是晚上11点。一路上没有见到警察的身影。这情形一如往常。不过,再过一小时应该就没什么行人了。因为经济不景气,街上一到深夜就会变得很冷清。中央公园附近大概也跟平时不一样。当然,这是另有原因。现场勘察应该还在继续进行中。爆炸发生才过去一天半而已。 我走在通往公园的左侧通道上。走到那排用硬纸板搭建的棚屋中间时,我停下脚步,在一间棚屋前蹲下来。这间方形棚屋搭建得相当牢固。 “阿辰!”我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我又叫了一声。 侧面的硬纸板掀开了,一张长着漂亮的山羊胡子的脸探了出来。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懒洋洋地说道: “咦?阿岛,是你呀。这么晚过来,有事吗?”他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接着说,“你怎么搞得鼻青脸肿的。” 我自己都忘了,因为塔子没有提起过我脸上的伤。我最后一次照镜子是今早的事了。 “碰上点小纠纷。对了,我想问你,警察来过了吗?” “来过了,还来过两次呢。穿便衣的。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真以为我们这些爱好和平的穷鬼们有闲钱和兴趣去放烟花、放炸弹?” “他们可能有他们的考虑吧。警察什么时候来的?” “一次是昨天大半夜,一次是今天午后。他们问我:‘昨天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每次都问同样的问题。我回答说:‘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可疑的人了。’他们竟然生气了,真是没有一点幽默细胞。” “今天午后来过呀。”我嘟囔了一句,心想:就算他们还会再来,应该也没这么快,还有点时间。 “喂,阿辰,这里还有多余的地方给人住吗?” 他吹了一下口哨。 “噢,你想住这里?” “是的。” “你失业了?” “差不多吧。能加我一个吗?” “这里不太欢迎新人。他们擅自在这排棚屋边上搭个简陋的窝,却不懂这里的规矩,经常引起纠纷。” “这么说来,也不欢迎我咯?” 他微笑了一下。 “怎么会?你是贵客嘛,我当然欢迎你。我决定的事,这里没人会有意见的。你不必担心。” “那你能告诉我去哪里找硬纸板、怎么搭建棚屋吗?” “不用啦,旁边这间就空着。” “噢,老源的屋子?” “嗯,他已经三天没回来了。” “怎么回事?” “之前他说找到了好工作。” “他这把年纪,到工地干活怕是吃不消了吧?他找的是什么工作?” “不知道,他没说。不用担心他啦。可能找到更好的去处了吧。而且,这几天又不太冷。噢,今天例外。今天挺冷的吧?” 阿辰从棚屋里钻出来,以确认似的语气又说了一遍:“嗯,今天很冷。”他走到几步外的那个棚屋前,打开门,笑着对我说: “老源回来的话,我再给你另建新房。他知道是你借住也不会有意见的。市政府五天前刚搞过大整顿,接下来暂时可以安心住几天了。” 我从塔子给我的纸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 “哇,这可是上等货啊!” “一点心意而已。请收下。” “那现在给你搞个欢迎会?” “抱歉,我有点累了,想去休息。” 他像欧美人那样耸了耸肩。 “好吧,做个好梦。晚安。” 他爽快地回屋里去了,既没有勉强我,也没有多问什么。不知道是他性格如此,还是因为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我也钻进自己的棚屋里。 一关上门,屋里顿时变暗。过了一会儿我才适应过来。棚屋搭建得很漂亮,硬纸板用塑料绳连接在一起,弯角处则用一次性筷子固定。刚才阿辰说“市政府五天前刚搞过大整顿”—所谓“大整顿”,是指东京市每个月都要开展两次拆除棚屋的整顿行动。早上过来拆除时,如果棚屋主人不在,就会连屋里的东西也一起没收。尽管这些棚屋只有半个月的寿命,却搭建得相当细致。这间棚屋的主人老源已经60多岁了。我头脑中浮现出他的模样—严肃认真的老人的脸。他多年在工地干活,身上到处是伤。这就是大半辈子认真生活所得的报酬。 我和他们是在今年夏天相识的。某个星期天夜晚,我走出闷热的房屋,在新宿西口的街道上散步时,看见一个醉鬼在大喊大叫:“喂,你们这些流浪汉的狗窝也太邋遢了吧!”我虽然也是个酒鬼,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我停下脚步,在路边看。这时,那醉鬼开始朝棚屋撒尿。一位老人出来抗议,另一个小伙子也冲上去。但他们三两下就被那醉鬼打倒了。他们爬起来又扑上去,结果还是一样。我走上前,打倒那个醉鬼。他肚子挨了我一拳,趴在自己刚撒的、仍冒着热气的尿上面呕吐起来。小伙子踢了他一脚,然后凑近他耳边,得意扬扬地说道:“你看看现在是谁更邋遢?我听到‘流浪汉’这称呼就觉得不爽,以后要叫我们street people(露宿街头派)!”他说“street people”这个词时的英语发音非常标准。这位老人和小伙子就是老源和阿辰。从那以后,我碰到他们时就会聊几句。也许,他们在我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味吧……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臭味。老源这棚屋,地上垫了两层硬纸板,硬纸板上铺着凉席,凉席上再铺毯子。臭味就是从这张毯子发出来的,相当刺鼻。我拿出塔子给我的另一瓶威士忌,倒在瓶盖里喝了起来。渐渐感觉不到臭味了,却又开始感觉到冷。我把毯子裹在身上,继续喝酒。寒气悄悄逼近,渗入体内。其实,西口这个位置风吹不进来,而且听说大楼有暖气,会比其他地方暖和些。再说,现在才11月底。但我感觉寒冷刺骨。 这些人,大多数年纪都比我大。阿辰算是个例外。他们如何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冬呢?我回想起大学时困守八号主楼的日子。那时我才20岁,根本不怕冷。如今,我也上年纪了。混凝土地面的冰冷,透过硬纸板、凉席和毯子,从我的皮肤渗入体内。我已经失去了对严寒的抵抗力。我竟然到这般年纪了。 耳边响起了脚步声。无数的脚步声。我一动不动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我打开棚顶,让光线照进来。看看手表,快到9点了。防护栏外面,去市中心上班的男女公司职员们的身影络绎不绝。 我环顾棚屋内部。昨晚没注意看,现在才发现,用硬纸板卷起来做成的枕头旁边,放着牙刷、毛巾、几件内衣,还有一本文库本小说。看看封面,是横沟正史的《八墓村》。我钻出棚屋。全身各个关节隐隐作痛。不过,跟昨天的疼痛略有不同,感觉竟有点像令人怀念的拳击场上的疼痛。 “睡得好吗?” 我循声望去,只见阿辰面带笑容地站在那里。 “拿着,早餐!”他递给我一份盒饭。 “哪儿弄来的?” “昨晚从便利店的垃圾箱里拿回来的。没事的,保质期只过了半天。便利店的过期食物一定要扔掉,这规定大概就是为我们而设的吧。” 这说法我听过。这是消费社会诞生的新型食物链,这一体系有时也会惠及周围的人。 “到我屋里来吃吧?” 我点点头,钻进他的棚屋。他的棚顶也敞开着。里面的物品比我借住那间老人的小屋丰富得多,甚至还有收录机、便携式炉具等。角落里还放着一份盒饭。阿辰是这里的资深住户之一,自然有自己的地盘,能确保弄到食物。 我们一起吃盒饭。我的手开始发抖了,连筷子都拿不稳。饭粒一颗颗地往下掉。他朝我的手瞥了一眼,但没说什么。他打开收录机,好像是调到J-WAVE广播电台,里面正小声播放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电台DJ用英语说了句什么。阿辰扑哧一声笑了。 “咦,你听得懂英语?” “懂一点吧。以前在国外待过一段时间。你呢?” “我对英语是一窍不通。” “是吗?你看样子倒像个知识分子。” 我们正闲聊时,有位老人走了过来。这位老人银发披肩,让我不禁想到:如果海明威活到80岁,大概就会长成这副模样吧。老人抱着一本精装的英文原版书,毕恭毕敬地向阿辰打招呼。 “你这里还有什么吃的吗?” “噢,是博士呀。昨天没有收获吗?” 老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最近这一带有点混乱。我常去的那家小餐馆的垃圾间昨天锁上门了。最近好像有人乱翻垃圾。垃圾间里经常乱七八糟,连塑料桶都不盖上。我正担心呢,餐馆方面果然就开始采取防范措施了。” “所以我说不欢迎新来的人嘛。”阿辰对我说,随即爽快地拿了一份剩余的盒饭递给老人。 老人道过谢,又加上一句:“盒饭的钱,我先欠着可以吗?” “不用客气啦。” 老人再次道谢之后,就回自己屋里去了。他的脚步不太稳,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问阿辰:“这人是谁呀?” “他是我们这里最有文化的人。半年前过来的,经常捧着原版书在看。书中的英语难得很,连我都不懂。所以大家都叫他‘博士’。” “他是医生吗?” 阿辰看我一眼:“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拿着的那本书是《法医学临床研究》。” 阿辰瞪圆了眼睛:“咦?原来你会英语啊。我是看不懂那书名。Forensic Jurisprudence(法医学),你连这种单词都懂?” “读写会一点,虽然现在已经荒废了。听和说则完全不行,不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啦。对了,我的屋主—老源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皱起眉头:“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他这把年纪,估计没有哪个工地会再找他去干活。而且,昨晚又这么冷。” “他平时不愁吃的吧?” “嗯,我经常分点给他,因为他最近身体变弱了。再多等一天吧。如果他没回来,我就去找找。反正他就在上野到山谷、大久保一带转来转去,很快就能找到的。” 我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自己是新来的,没有资格说三道四。这时,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喂,阿辰,这附近有地方洗澡吗?” “怎么啦?” “我今天要去见一个人。我已经五天没洗澡啦,胡子也没刮。” “比较难办。”阿辰直接说道,“平时这里没人说要洗澡的。就算要洗的话,也会到中央公园那边用水龙头洗。但现在那边被封了,至少再过一两天才解封吧。不过,看你现在这身打扮,应该还能进百货商店。你可以到百货商店的洗手间,用湿毛巾擦擦身体。等到蓬头垢面的时候,则可以去车站里的厕所擦。” “这样啊。”我说,“那我就去百货商店吧。” 我步行去新宿站。路上和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擦身而过,但他们都没有留意我,似乎把我当成了街道上的一个寻常景物。我选择的方案,目前来说十分顺利,只是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车站售票处前面排列着二十来部公用电话。我选了最靠边的一部,按下我记住的那个电话号码。 “喂,东大毕业生呀。今天心情如何?”电话那头的人说道。 我环顾四周。旁边的两部电话机空着,其他一整排电话机前都有人,许多工薪族着装的人正握着话筒大声说话。我背对着他们,朝话筒说:“心情不错。其实我没有毕业,被学校开除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东大的?” “某个地方发生了某件事。同时,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另一件事。如果这两件事都有蹊跷之处,那么这两件事之间肯定有着某种联系。” 浅井的语气显得很快活。 “有道理。这是你的人生观?”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当然,还有别的根据。你还没看今天的晨报吧?你最近一次看新闻是在什么时候?” “昨晚7点的电视新闻,NHK的。”我说。浅井大概以为我是在小餐馆看的吧。 “噢,我也看了。我一开始看的是6点30分的民营电视台的新闻,当时刚和你讲完电话。那些信息是警方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布的。看到新闻时,我就觉得肯定是你没错。其实,我每天早上都要浏览九份报纸,从《日经流通》到《日刊工业》都看。” “我还没看,报纸上刊登了什么消息?” “在晨报截稿之前,警方似乎改变了想法。无论哪份全国性报纸都刊登了你被通缉的消息。不过,跟从前那起过了追诉时效的案件无关,是新的案件。还公布了你这个嫌疑人的真实姓名。” “什么罪名?” “恐吓罪。” “恐吓罪?” “你不是威胁某个人说要杀掉他吗?刚发生爆炸时,在混乱的现场。” 我回想起那个染发传教士的面孔。当我把那个受伤的小女孩交给他时,他已经近于恍惚状态了。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忘记我对他说的话:“你听着,万一这个孩子有事,我就杀了你!”我确实说过这句话。 “原来如此。” “你现在已经不是电视上所说的‘原嫌疑人A’了,而是‘菊池俊彦’。这信息是警方向新闻媒体公开的,也算是为媒体大开方便之门吧,以后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公开你的真实姓名了。” “会不会进行公开搜查?” “有可能。其实,恐吓罪也就是两年以下有期徒刑而已,现在却动用了通缉手段。警方的做法实在太不像话了,简直叫人笑掉大牙。唉,这个国家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不懂,你问评论家去。报纸上有没有刊登我的照片?” “有,可能是学生时代的照片吧。和那些被抓到警察局拍的照片相比,算挺好看的了。不过,用不着担心,应该没人会把照片上的小伙子跟你联系起来。” “明白。对了,你昨天的想法有没有改变?现在是否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冷静地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答应别人的事还是会遵守的。” “对不起。”我表示歉意。 “电话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哪儿见个面吧。” “公园就挺好。” 电话里传来他那惊讶的声音:“喂,你疯啦?警察知道你的习惯—每逢晴天中午,你就会去公园喝酒。今天又是晴天。我可以跟你打赌,东京市内的所有公园都有警察守着。在搜查会议上,他们通常只能想出这种细心谨慎的点子。哪怕只有一架秋千的地方,也会有辖区警察巡逻。” 我问道:“现在,你旁边没有其他人吧?” “嗯,就我自己。” “我说的公园,不是东京市内的,而是横滨的山下公园。” 电话里传来浅井的笑声:“哈哈。樱田门和神奈川县警察。看来你对警察内部的情况很了解嘛。” 警察厅和神奈川县警察之间的关系不太好。对警察厅来说,神奈川县的行政壁垒之森严要远超人们的想象。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浅井似乎很了解,甚至称得上是专家。长期以来,我也听说过许多零碎的相关信息。 “大概能猜想到。” “噢,你果然厉害。”他嘀咕了一句,随即又问,“几点见面?” “下午2点。” “在山下公园的哪里?那地方挺大的。” “冰川丸号邮船的旁边吧。” 电话里再次传来浅井的笑声:“那里是乡下人聚集的地方呀。难道没有其他更高雅些的地方吗?” “没有。我对横滨不熟悉。”我说完又补充一句,“我有个请求—希望到时你一个人来,不要带同伴。另外,这件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望月。” “难道你怀疑他?” “不是。只是为了慎重起见。” “好吧,到时见。” 我打完电话,回到棚屋。阿辰不知去哪里了。收录机和便携式炉具还在原处。估计没人会动他的东西吧。相隔较远处,那个被称为“博士”的老人正独自坐在棚屋里认真看书。 我拿出威士忌酒瓶。这是今天的第一杯。视线偶然掠过地面时,我看见一本外封脱落的文库本正趴在地上。拿起来一看,一张黄色的传单掉了下来。 我捡起传单,看了好一会儿。这张薄薄的传单上,开头印着一行大字标题: 你想和我一起聊聊上帝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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