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童长了一颗蛀牙，一笑起来就可以看见。敏感的她自然是知道极不好看的，她感觉连班主任刘老师抱她的次数都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想起家中抽屉里满满叠好的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她不禁有些小小的懊恼。今后麦丽素也不能吃了。然而，蚊子他是不在乎这些的，还是会和她一起玩。虽然他常常一声不吭，但他是绝不会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嘲笑她的，这一点她是确信的。

防疫站的阿姨们来学校里打针，班上的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号召下把桌子排成一排，阿姨们就在桌子的那一面摆上各种医疗卫生器材，旁边还有几个叔叔在拿小本子记录着什么。小朋友们自然都很害怕，第一个上去的是王二，王二坐在小凳子上，牛仔裤才褪下一半，眼泪鼻涕就一涌而出嚷着要回家。戴着口罩的白大褂们互相调笑着，“这不针都没打进去吗”，王二继续抽抽搭搭地喊着妈妈，针就打完了。医生打开一包白色的糖丸，给了他一颗，顺手在记录本上打上一个钩。王二往嘴里一丢，立马破涕为笑，提起裤子就说，我还想再要一粒。刘老师在旁边急忙说，这是药哪能多吃，吃了会变笨，赶紧往后面走，下一个。

小朋友们陆陆续续都打了针、吃了糖丸，几乎每一个人都央求着老师多给自己一颗糖丸，但是老师都以相同的理由拒绝着他们，会变笨的。小朋友们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同学吃下那一颗白色的小糖丸，几乎都要再咽一次口水。

然而蚊子似乎对这些并没有特别的新鲜感，也许是妈妈在防疫站工作的缘故，这些阿姨似乎都是他熟识的，吃糖的时候也没有见他特别欣喜。白大褂们都摸摸蚊子的头，似乎是非常熟识的样子了。童童想，也许他平时就有很多机会吃到糖丸吧。

轮到童童了，童童素来很乖，打针的时候一声都没吭，但是老师也并没有因此而夸她一句。刘老师她似乎正忙着别的要紧事呢。童童还未来得及多想，阿姨就递给了她一颗白色的糖丸。咬一口吞下去，阿姨补充道，顺手在本子上打了一个钩。

童童等这个时候已经很久，她自然不舍得吞下去，便紧闭着嘴巴含着糖丸。糖丸一点点融化，有一种牛奶香味，而那种熟悉、直接的甜就在口中肆无忌惮地发散开来。童童顿时觉得好幸福。她回到了小朋友中间，依然不愿开口，她正小心地一点点地嘬着糖汁。然而糖丸还是太小了，不一会儿就没有了。

所有小朋友都打完了针吃完了糖，老师问大家有没有把糖丸都吃完，大家集体回答道：吃完啦！童童一边说一边不禁笑了起来，而流着鼻涕的王二这个时候指着童童说，看童童的蛀牙！大家齐刷刷转过来，即便童童立马按住了嘴巴，大家还是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童童还是想吃糖丸。在家里，爸爸妈妈是决计不会再给她糖吃了。她看着同学们从小书包里拿出自家的糖果时，她虽然很想要，但是从来没向人央过一个，问她，也说不用啦。童童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

但是蚊子问她，你是不是很想吃糖丸的时候，她并不懂得撒谎。她坦然地回答他说，是。然而蚊子还是和以往一样，恢复了一声不吭的状态。

忽然一日，下课后，蚊子背着书包追上了走在前面的童童。“有好东西给你。”蚊子兴奋地说道。于是童童就被他带到了运河桥下的小花园里。蚊子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包白色的糖丸，就是打针的时候医生发的那种。童童先是一愣，然后便问，“这是哪里来的？”蚊子欲言又止，但不愿骗她，只说是从防疫站偷拿的。

童童本身有些小小兴奋的脸便荫翳了，说道，“这是偷来的，我不要……”

蚊子有些着急，只是说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拿来的，你不要的话，那你就扔了。反正你告诉我想吃的，我就拿来了。说罢，蚊子一声不响地走了。

晚上童童一个人在自己的小床上想了好久，脑子里组织出了许多彩色卡通画面：蚊子穿着一身盔甲，骑着一只胖胖的小毛驴，来到了城堡下面。城堡里陆陆续续出了几个头大身子小的骷髅兵，不用想，蚊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打败了。蚊子下了驴子之后，就进入了城堡。他拾级而上，一圈又一圈，蚊子终于来到了顶层，看见了一只会喷火的守卫母龙，她的身后是一个大宝箱，毫无疑问，里面藏着的正是糖丸。母龙喷出一口巨火，像一个光柱冲撞着蚊子的盾牌，然而蚊子依然勉力前行，最后一盾掀开火焰，上去就是一剑，然后母龙就被打昏了。蚊子顺利得到了宝箱里的糖丸，背景音乐充满胜利感。

想到这里，童童不禁自己乐了起来，露出她的蛀牙。

童童最后还是去找了蚊子，蚊子起先还以为童童要将糖丸还给他，但很快了解到她是想和他一起撕开包装吃糖丸，不禁转悲为喜。

童童说，这糖丸很好吃，可刘老师说吃多了会变笨。蚊子说，不会的，都是老师骗你的。而且就算会变笨，我也陪你一起吃，你吃多少我也吃多少。

蚊子的样子很笃定，于是童童抿着嘴笑起来，蚊子见她笑，便也笑起来。话也并不多说，蚊子把包装撕开来，拿出一颗就给了童童，又拿出一颗给自己。两个人就这样你一颗我一颗地将整包糖丸都吃掉了。

多年以后，童童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朝九晚五地工作，她早已忘记了那天两个小朋友分食糖丸的时候说过些什么。老实说，她都不记得蚊子的真名叫什么了，可她还是记得王二姓王，真是奇怪得很。童童中学的时候在生物课上就开始知道，那种糖丸其实是一种预防小儿麻痹症的药，叫作脊灰糖丸，不过是为了让小孩子下咽，才在外面做了糖衣加了奶精。童童很想问老师“多吃了对身体有没有副作用”，可是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童童后来思考过，她高考失败是不是和年少时吃多了糖丸有关系，后来找工作不顺利、男朋友劈腿，是不是和糖丸导致的智力下降有关系。她无法确证这一观点，但她隐约觉得蚊子也许正和她有着相同的忧虑。

但她后来想通了，她现在能够记起来的，是那天嘴里满溢的甜美和犯错的快乐，味道浓郁，不只是奶精和糖衣。因此，她并不后悔。然而她开始慢慢发现身边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类似的后悔事，反反复复念叨了许久。她们会说，要不是中考的时候来例假，我就会上某某中学，然后就能考上某某大学，也就不会在这个鬼地方工作了；他们会说，要不是中学那年受了重伤，现在可能是厉害的职业足球运动员了；他们会说，要不是遇见了她，搞不好自己就和那谁谁一起了。

童童从来不说这些话，她想来想去，可能还是糖丸吃多了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