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崇拜者

孔雀的遗书  作者:陈舜臣

罗丝吃过午饭才从神户出发,抵达东京时,日头还很高。她刚进P宾馆的大门,前台就立刻通知了蓝珀尔夫人。

蓝珀尔夫人走进罗丝的房间,脸上带着她一贯的微笑:“你一定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两小时后,我再来找你。赤坂那边有家饭店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新干线很舒适,罗丝一点也不觉得累,但她不忍拂逆对方的好意。

这两个小时,只能在宾馆里度过了。

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两本书,一本是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另一本是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

虽然两本书都是用英语写的,却都和日本有关。罗丝脑海里的日本印象,就是那些已逐渐淡化的少女时代的亲身体验和这些书本知识拼凑而成的。眼下这个印象尚未固定,可以随时修改。

构建一个正确的日本印象并非出于学问上的兴趣,也不是为好奇心所驱使。对罗丝而言,了解日本同时也是自我审视。

她翻开《茶之书》的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早已滚瓜烂熟的句子:

茶道,是在我们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的尝试。

人生是一个难解的谜。茶道在探究人生的过程中,难道不就是某种用仪式包装的妥协吗?

—— 这样的疑惑,从罗丝的脑海中掠过。

“也许只是西方式的批判吧。”

一阵悲哀袭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奇妙的混合物,孤零零地悬在半空,无依无靠。

“妈妈……”

她想了解已过世的父母的一切。可是,日本的氛围,似乎不容许她查明这一切。

冈仓天心说,茶道的本质是“对不完美的崇拜”。

难道自己也要和那些整日在狭窄的茶室中与茶器为伴的人一样,满足于对母亲一知半解的状态吗?

“不,我绝不会放弃追查!”

另一半来自西欧的血液,在罗丝体内发起了反抗。

从窗户可以看到霞关大楼。这栋三十六层的摩天高楼,象征着日本的变化。

“日本正在改变呢……”

那一瞬间,她更加明显地感受到了日本西欧式的改变。

蓝珀尔夫人带罗丝去的那家料理店,充满了日本情趣。

“我有时想呼吸一点日本的空气,可惜都被高楼大厦和高速公路破坏了。所以,我更喜欢这样的地方。”蓝珀尔夫人说道。

神龛里挂着一幅山水画,画面的右上角上写着“春山欲雨”四个字。博古柜上放着一只朴素的古式丹波花瓶。房间的一角模仿武家屋舍,做成书斋模样,屋子中央则设有围炉,颇具古代农家的风情。

“还真是大杂烩啊……”通过书本对日式建筑略有所知的罗丝不禁产生这样的感觉。

围炉上架了一只锅。

罗丝掀开锅盖,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炉子也没生火。

“怎么样?有点感觉吧?”蓝珀尔夫人问道。

“嗯,的确。”罗丝回答道,但其实她觉得这里的日本味很不自然。

“除了人工刻意创造之外,大概已经无法再现古日本的风情了吧。”

这也正好表明了这是现代日本。

与其说罗丝是失望,倒不如说她是松了口气。

“请不要再叫我蓝珀尔夫人了,感觉有些生分。以后叫我艾美好了。”蓝珀尔说道。

“艾美?”

“嗯,是我的名字。我本名叫英美,‘英国’的‘英’,‘美丽’的‘美’,不过也可以叫我艾美。和蓝珀尔结婚之后,我就改名叫艾美了。”

改叫蓝珀尔夫人“艾美”,确实感觉亲近了不少。在赤坂料理店里唯一的收获,就是和蓝珀尔夫人拉近了距离。至于那些放在眼前的“日本料理”,罗丝觉得也充满了人工气。

这天,罗丝说了很多。中垣的事,大学里的事,鲁桑太太的案子……而蓝珀尔夫人则充当聆听者,不时点头微笑着应和。

回到宾馆,已经八点半了。

罗丝在前台接到一张英语留言—— 七点和八点时,一位自称加藤的女士给罗丝打了两次电话。

留言上她说九点还会再打来。

“加藤女士?”

罗丝有些疑惑,她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九点整,电话铃响了。

“我是加藤。冒昧打电话给您,实在抱歉。是这样的,前两天,我在报上看到了您的名字……嗯,就是神户那起案子……我看到罗丝·吉尔莫亚这个名字时,就猜想会不会是当年住在神户的西蒙·吉尔莫亚先生的女儿……如果是我弄错了,我向您道歉。”

妇人的声音自听筒流出,没有间歇。说“没有间歇”其实只是罗丝的感官印象而已。对方中间还是停顿了好几回,但那种停顿,多半是接下一句时很自然的休止。总而言之,妇人的话似乎太过于流畅了。

“西蒙·吉尔莫亚正是家父。不知您有何贵干?”罗丝回答道。

“啊,果然没错!”那位叫加藤的妇人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其实,我和令堂立花久子很熟……令堂曾经在京都的下村古玩商号工作,那时我也在附近,经常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喝茶……我们关系很好。立花小姐结婚之后,我们也一直保持着来往。您出生的时候,我还到神户去贺喜呢。可是后来没多久,我就回乡下去了。所以令堂过世的消息,我也是多年以后才听说的。”

电话里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兴奋。

罗丝也不禁暗暗心潮澎湃。

从波马瓦尔和伏见宽子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都是经由中垣转述的。而且,从他不时流露出的迟疑的神色来看,罗丝觉得中垣有所保留。

罗丝希望能够直接向母亲当年的朋友打听。而打电话来的这位妇人,正好就是母亲年轻时的朋友。

“看到报道之后,我本想马上给扶桑女子大学打电话的。但一想到刚发生过那样的案子……所以我想还是暂缓一下。如今,我想您应该已经冷静下来了,就给您打了电话。学校那边说,您上东京了。他们告诉我这家宾馆的电话,还说您日语说得很流利……如果方便的话,能和您见一面吗?会不会妨碍到您?”

既然对方提起,罗丝便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约好第二天在宾馆里见面。

挂上电话,罗丝再次拿起《茶之书》,随手翻开。

茶室为茶者而设,茶者却并非为茶室而生。茶室无法留给子孙,因而也只是短暂的事物……

罗丝联想到了母亲漂泊不定的一生。母亲过她自己的人生,而那人生并不是为了留给子孙。她瞬间即逝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作为女儿似乎不该去追根究底。

“可是,我很想了解她啊!”罗丝为自己辩解道。

第二天,到了约定的时间,罗斯接到前台打来的电话,说有位名叫加藤光子的妇人来访。

罗丝下楼一看,只见大厅里站着一个身穿朴素和服的妇人。那妇人约莫五十岁。如果罗丝的母亲还活着,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了。

大厅里没有其他人。

罗丝走近那名妇人问道:“您就是加藤女士吧?我是罗丝·吉尔莫亚。”

对方略微有些紧张:“啊,您就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罗丝,然后垂下了眼眸—— 似乎有些疑惑。

“这也难怪。”罗丝心想。

毕竟,二十七年前曾抱在怀里逗着玩的婴儿,如今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我们到那边坐下聊吧。”罗丝说道,“我想向您请教一些有关我母亲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加藤光子犹豫不决地在扶手椅上坐下。虽然沙发柔软舒适,但她似乎不大习惯,斜着身子,只是浅浅地坐在沙发边缘。

“我头一次听说,母亲生前曾在京都的古玩商号里工作过。您在电话里提到那家店叫……”

“下村商会。”

“那家店现在还在吗?”

“不在了,战时就关门停业了。当时古玩艺术品的生意很难做。”

“那,我父亲是在那里认识我母亲的?”罗丝问道。

罗丝的父亲也是个古董商,所以她才敢大胆猜测。至于西蒙·吉尔莫亚,即便到罗丝成年,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当年与妻子结识的经过。

“嗯,当时吉尔莫亚先生经常到那家店里去。”

“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嘛……”加藤光子干咳了一声,哽住似的说不出话来。或许是想说的话太多,却无法用一两句话来概括的缘故。加藤光子吸了一口气道:“是个很不错的人。”

加藤光子看着罗丝,渐渐眯起了眼,开始讲述当年的事情。追忆往昔时,她不时会闭上眼睛:“当时,我有很多家庭上的烦恼,常常跑去找立花诉苦。她总会耐心地听我讲,为我忧心,不只是停留在嘴上……少女时代都很敏感,对方是不是真心的一看便知……立花听完我的话,也跟着一起掉眼泪……她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后来我再也没遇到过像她这么真诚的人。”

加藤光子的话虽然断断续续,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更加真实。

她不停地讲述着。虽然声音低沉,但言辞之中却镶嵌着最高级的赞誉之词。如果她的态度再夸张一些的话,一定会令罗丝感到尴尬不自在。

“当时母亲她……嗯,就是在她认识我父亲之前好像已经心有所属了……”罗丝想起中垣从伏见宽子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加藤光子突然僵硬了一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叫今村……”罗丝补充道。

罗丝是西蒙·吉尔莫亚的女儿。在罗丝面前,加藤光子似乎不想提及罗丝母亲过往的恋情。可是,罗丝却主动表明,其实她已经知晓此事。

“嗯,这个……”加藤光子避开罗丝的目光,“立花她很少……很少提起她的……私事……她好像是有个喜欢的人……不过我听说那个人疾病缠身,不能结婚……”

加藤光子连忙转换了话题,开始讲述罗丝的母亲对其他朋友也如何尽心尽力。凡是与立花久子有过来往的人,都说她是个好人……

加藤光子似乎很崇拜罗丝的母亲,之前听中垣说伏见宽子也一直崇拜着她的“久子干妈”。

神户的凶杀案,已经传遍了整个日本。与此同时,尸体发现者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也出现在各大报纸上。

“会不会就是那个罗丝·吉尔莫亚?”恐怕有不少人看过报道后会作此猜测。

案发第二天,在东京的蓝珀尔夫人就给罗丝打电话来探问。至于那些关系不算很亲近的人,就算没给罗丝打来电话,大概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有关她的消息—— 她回到日本了,在扶桑女子大学任教。

说起来,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倒像是她给那些日本朋友的问候信。可惜,给罗丝打过电话的,就只有新近认识的蓝珀尔夫人,以及眼前这个加藤光子。而且加藤光子并不是罗丝的朋友,而是她母亲的朋友。

“看来,妈妈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呢。”罗丝暗忖道。

伏见宽子和加藤光子都一面倒地崇拜着母亲,甚至有缺乏理性分析的倾向。

虽然从伏见宽子那儿打听到了母亲与今村敬介非同寻常的关系,但根据中垣的报告,除此之外,估计问不出其他消息了。

加藤光子也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但是除了得知母亲曾在下村商会工作,并且在那里结识了父亲之外,罗丝几乎一无所获。

根据这两位母亲旧友的讲述,罗丝很难在脑海里描绘出母亲的形象。

是不是因为立花久子这个女人发出的光芒太耀眼,使得她身边的朋友也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

“您是否认识一位名叫伏见宽子的人?听说她是我母亲住在神户时的朋友。”罗丝问道。

“不认识。”加藤光子回答道,“我和令堂是在京都认识的。她婚后搬到了神户,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原来两名崇拜者并不认识。

加藤光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但罗丝无法从她的话里获知更多的信息。她有些焦急,觉得自己是在原地踏步。

“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罗丝问道。

加藤光子说她曾经抱过婴儿时期的罗丝,而马歇尔事件,就发生在罗丝出生的前一年。那时她与神户的立花久子应该还有往来。

“知道。不过那件案子跟吉尔莫亚先生根本就没有关系。那可真是一场飞来横祸。”加藤光子说道。

至于父亲是如何被卷入案子里的,加藤光子就一问三不知了。

“那年头世道纷乱,我也不好向立花详细打听。但从一开始,立花她就坚信自己的丈夫是无辜的。”说着,她叹了口气,“看到你如今长大成人,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我也算不虚此行了。我现在脑子里千头万绪,乱哄哄的。有关令堂的事,我理一理思绪,改日再跟你细说吧。”

说完,加藤光子便告辞了。

送走加藤光子,罗丝陷入沉思—— 这些崇拜者,还真叫人伤脑筋……

崇拜者叫人伤脑筋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很可能成为一群盲目的模仿者。

躺在法瑞寺的别屋里,中垣照道也如此思忖着。

他在神户接到的父亲的快件,只是说让他办完事后就回家,并没有强迫他立刻回来。

但是,中垣却匆匆忙忙回了信州,因为“久子干妈”的崇拜者伏见宽子曾到须磨的祥顺寺去找中垣。幸好当时他恰巧不在,否则恐怕伏见宽子还会继续纠缠。

伏见宽子一心想要找一个男人,可以让自己为其奉献一切。

“那个女人的眼神好怪异。”岛田良范的话,绝非只是开玩笑。

或许在伏见宽子眼中,一心向佛的中垣,就是一个值得她赌上性命去奉献的对象。而她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对象。

中垣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四十岁女人的深情,光是想想,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那天夜里,伏见宽子还给中垣打了电话。她说希望能和中垣再见上一面。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异样。

“最近我有点忙,改日再见吧?”中垣敷衍着,翌日清晨就赶忙整理了行装。

“哦?想开溜?”当时,岛田良范笑嘻嘻地说道。

伏见宽子去祥顺寺的时候,中垣正好为了调查马歇尔事件,去建茂公司拜访当年遭到牵连的中国人王慎明。建茂公司位于俗称“南京町”的地方,在一座大厦的二楼。

如果照实说自己是受人之托而去打听事件的原委,对方或许会有所保留。于是中垣假称是要搞学术研究,说自己是一位近代史教授的助手,正在搜集马歇尔事件的相关资料。

“请问具体是哪位教授呢?”

中垣便说了母校的一位历史学教授的名字。

“我知道的也不多。毕竟这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且我当时只是个小角色。”王慎明说道。

他是位身材肥胖,面色红润的绅士。

岛田良范的资料上说,案发当时王慎明二十三岁。这么算来,现在他应该是五十一岁。

会客室的角落里,放着高尔夫比赛的优胜奖杯。

“那时我还年轻。”王慎明叼着雪茄说道,“当时的京都大学,由于受了河上博士的影响,都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学校里成立了一个组织,我负责搜集情报……指挥我做事的,就是马歇尔。至于组织里的其他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所以,马歇尔死后组织怎样了,我之前收集的情报经由怎样的途径、传到了什么地方,我一概不知。”

“您认识一个名叫西蒙·吉尔莫亚的英国人吗?”中垣问道。

“接受审讯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问我是否认识他。可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人。听说后来他被释放了。面对日本宪兵那种严苛的审讯,最后居然还能无罪释放,想来他应该确实没有参与间谍活动。当然了,后来马歇尔死了,也就没法再继续查下去了。”

“那您当时负责的收集情报的工作,到底都是怎样的呢?”

“呵呵……我只是个小角色,也没做过多少事。日本军队的动向、造船厂的员工数目……嗯,感觉我的工作就是数数。”

“数数?”

“有时会在纸袋里装上豆子,到镇上去巡查。袋子里的豆子的数量是固定的。那时,只要家中有人被征调当兵,门口都会挂上一块写着‘出征士兵之家’的牌子。我每看到一户这样的人家,就吃一颗豆子。然后比较一下剩下的豆子和吃掉的豆子,可以算出百分比……当然这只是个大概,不过是给上头的人综合判断的辅助资料而已。”

估计王慎明确实只是个最下层的谍报员吧。

“审讯时宪兵问我的那些问题,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也就是说,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慎明放下跷起的二郎腿,目光投射在夹在指间的雪茄上。尽管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但从他的态度上看,中垣明白继续追问并无意义。

“看他的样子,不像故意隐瞒,必定是真的不知道。”中垣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毕竟是二十八年前的案件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也不清楚马歇尔的底细。”王慎明摸着自己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颊说道,“我当时是经由组织里的人介绍才认识他的,只知道他是我们的‘同志’。当然他们暗地里确实还有一个组织。我们听命于那个组织,对其本身却知道得不多。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被遣返之前,京都的一名同伴来见我,悄悄跟我说了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

“他说我被帝国主义势力利用了……我当时低声回了他一句,说自己确实是经同志的介绍才加入那个组织的……虽然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所属组织的性质,但当时,国际帝国主义势力和左翼势力相互联合,想要对日本发起制裁,所以我觉得自己未必只是一个被人操控的小丑。”

“那么,负责审讯您的那些人,反而比您更了解情况?”

“当然。”王慎明撇嘴一笑,叼起雪茄,晃动身子,“差不多了吧?”

中垣明白了王慎明这一动作的意思,站起身来:“多有打搅了。”

一个是叼着雪茄、满身横肉的五十一岁的贸易公司老板,一个是手提纸袋、嚼着豆子的二十三岁的青年学生——中垣很难使这两个形象重合。

二十八年,足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

走出房间的时候,中垣瞥了一眼那只高尔夫赛的优胜奖杯,如此感叹。

“看来,还是直接找那个信州出身的宪兵中尉问问比较省事。”中垣虽然这么想,但当时并没有回家的打算。直到回到须磨的祥顺寺,听说伏见宽子曾经来找过自己,他才下决心尽快离开神户。

“一点儿也没变啊。”

信州的乡下,和一年前中垣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考虑得怎么样了?”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

见父亲问起自己今后的打算,中垣只说还需要一点时间斟酌。

“大好的年轻人,成天躺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父亲埋怨道。

“今天我要出门一趟。”

“去哪儿?”

“G村。”

“哦……总比你整天躺着强。”

父亲似乎并不打算问他上G村去干吗。

听说当时负责审讯马歇尔事件的宪兵中尉岸尾常三是长野县S郡G村出身。他满怀期待,希望能在G村打听到岸尾的消息。

G村里有一座隆福寺,那里的住持是父亲的朋友,彼此常有往来。中垣想,与其上村公所[村公所:村的办事机构。]去打听,还不如在寺庙里询问。隆福寺的住持历来爱管闲事,小小的G村发生了什么,没有他不知道的。

案件发生的时候,岸尾常三三十岁,那么今年岸尾应该已经五十八岁,年近花甲了。

王慎明从当年朝气蓬勃的青年学生,变成如今大腹便便的老板,不知这个当年三十岁的宪兵中尉,现今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或许已经不在G村了吧?”

中垣心想,因为他觉得岸尾不像是安于现状的人,战后应该不会闷在乡下等发霉。不过G村出身官拜将校的人实在不多见,所以他的事应该众所周知才对。

“还活着吧?”中垣陡然萌生了这样的疑问。

马歇尔事件发生在昭和十五年(1940年),离战争结束还有五年,其间战争一直打得很激烈。或许身为军人的岸尾也会被调到前线。不过宪兵很少会战死沙场,因此他尚在人世的可能性比较大—— 走在通往隆福寺的乡村小路上,中垣思量着。

一年没见,隆福寺住持的脸上又增添了些许皱纹,整个人似乎也瘦了一圈。

乡下虽然景物未变,但人变了—— 这就是所谓的物是人非吧。

“今天来打搅您,是有些事想向您请教。”刚一进门,中垣便开口说道。

“什么事?”瘦弱的老住持问道。

“您认识这个村出身的、一个名叫岸尾常三的人吗?”

“哦,岸尾啊……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惜已经死了。嗯,应该说被人杀死了……”

“被人杀死了?”中垣倒吸了口凉气问道。

“是啊……就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听说死在神户,到现在也没抓到凶手。”

“死在神户?”中垣喃喃说道,“您知道他具体死在哪一年吗?”

“你问这个干吗?”

“我本来想找岸尾先生请教一些事情的,一些发生在战争期间的事。”

“哦?”老住持注视着中垣,“他是宪兵队的,战时可是大显威风……不过战后,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做起了生意,赚了不少钱。当时他经常到这里来进货……听说他在神户靠走私弄了不少钱,却和人结下了梁子,最后被他生意场上的同伴给杀了。总之,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我说他厉害,并不是指他的为人,而是说他和那些贪污受贿的官员一样。”

“是吗……”中垣有点焦虑。

老住持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中垣对岸尾常三这个人当然也很感兴趣,但他现在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何时死的,怎样死的。光是一句“战后不久”,实在太泛太模糊了。

不过老住持并没有忘记中垣提出的问题,只不过他喜欢先说上一大堆废话。歇了口气,他继续说道:“记得当时是战后第二年的四月吧。他的尸骨运回家乡下葬,恰巧是樱花盛开的时节。”

吉尔莫亚家的火灾,也发生在同一年的五月。当时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风干物燥。岸尾常三的死和罗丝母亲的死,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颇为接近。

“怎么死的?”中垣问道。

“听说是晚上走在大路上被人打死的。”

“手枪吗?”

“是的……听说当时的神户一片废墟,美国驻军、不怕死的走私商人、危险的黑社会都在神户街头四处晃悠,有手枪一点儿也不稀奇。至于他是一早就被人盯上的,还是在路上被人偶然撞见的,我就不清楚了。”

“他的家人呢?”

“都在东京。他的妻儿不住在这里。他妻子是东京人,只在下葬的时候来过一次,后来就没再来扫过墓。”

“原来如此……这一带谁和岸尾比较熟?”

老住持舔了舔嘴唇说:“你问这些,似乎有什么目的吧……算了,我不问了,省得招来麻烦。这里的小学里有个叫高滨的。岸尾的事,就数他最清楚。不过这个高滨说的话,你最好打个折扣,可别全信了。”

原来这个高滨曾经是岸尾常三的跟班。

当时将校身边通常都会有几个帮忙料理杂务的士兵,岸尾便指名要同乡高滨跟着他。战争一结束,岸尾因为有战犯嫌疑而隐姓埋名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还有妻儿要养活,就在暗地里做起了走私生意。岸尾一方面要偷偷和老婆孩子联系,一方面忙于黑市生意,便把高滨带在了身边。岸尾被杀的时候,高滨和他一起在神户。

听完老住持的话,中垣前往村里的小学去见高滨。

在那里,他又发现了一个崇拜者。

尽管岸尾常三去世已有二十几年,但高滨至今仍对他敬畏有加。

“大尉一定是被美军杀害的。错不了的,那些家伙一直追着大尉不放。”高滨说道。

高滨称岸尾“大尉”,可能是后来又晋升了吧。

据高滨推测,岸尾大尉是重要人物,所以一直被美军跟踪,最终惨遭杀害。不,与其说是推测,不如说他确信如此。

客观地说,高滨的“确信”其实很可笑。假如是战犯嫌疑人,美军自然会将其抓获,并送去审判,犯不着杀人。

不过中垣并不打算和高滨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他只想知道岸尾被杀时的情况。

“那天夜里,大尉独自一人出门去了。”高滨望着勤杂工室的天花板说道,“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办。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大尉习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当时我们住在神户中山手的一间破旧的木板房里。大尉整晚都没有回去。”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吗?”

“偶尔有过……不过他事先都会交代。我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警察就找上门来,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名叫山田实的人……当时大尉为了躲避美军的追捕,用了‘山田实’这么个假名字……我当时还不能暴露他的住处,但我确实很担心他,就回答说只是见过几面。警察听了,就让我去确认一下尸体……当时我吓了一跳。”

高滨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动着,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那恐怖的一幕。

“您去看过尸体?”

高滨紧紧闭上双眼,一脸悲痛地点了点头。

据说岸尾常三的尸体横倒在海岸大道的邮船大楼背后的废墟里。警方从尸体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张画着中山手小木板屋的简略图。大概他是为了搬运走私物资,打算把那张图纸交给对方。木板屋的位置上有个箭头,旁边写着“山田实”三个字。警方无法确定死者是否就是山田实,所以只好按图索骥找到木板屋。

尸体是在一大清早被发现的,但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头天夜里十一点前后,死亡原因是被两发子弹射中心脏。

“警察看了那两发子弹后说,那种子弹不是日本的手枪发射出来的……所以,大尉一定是被那些该死的美国佬杀害的。那时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说着说着,高滨的眼眶就湿了。

高滨中等身高,不胖不瘦。他皮肤黝黑,额头和脸颊上都是皱纹,加上眼睛眨个不停,看起来比实际要矮小一些。

在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两颗仿佛用笔尖点画出来的小眼睛。光是看他这双眼睛,便可知道这个人谨小慎微和笨拙愚忠的个性。

恐怕岸尾会选择高滨做自己的跟班,不只是基于老乡情谊,更重要的是他早已看穿了这个男人会像一条狗似的,对主人忠心耿耿吧。

“我听说,当时也是你帮助岸尾先生联系他太太的?”中垣问道。

“嗯,是的。我经常会到东京去给夫人送生活费……不晓得大尉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大尉过世后的第二年,我曾到东京去探望,但夫人已经不住在原来那地方了。”

“生活费很大笔吧?”

“啊?”

高滨有点慌乱地窥探了中垣一眼。他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回答中垣的问题。

“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再说岸尾先生也已经过世了。”中垣安慰似的说道。

“您为什么要打听大尉的事?”高滨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我想问的是昭和十五年(1940年)发生在神户的马歇尔事件。岸尾先生不是负责调查那起间谍案吗?所以我想问问您是否也了解当时的情况。”

“嗯,大尉那时确实曾到神户出过差。至于什么马歇尔事件,我就不清楚了。他当时又没带我去……”

跟班的任务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好主人的饮食起居。至于主人的工作,他是无从介入的。这就是最忠实的奴仆。

中垣觉得,从高滨口中大概也打听不出什么了。

“既然岸尾已死,那这条路也断了。想追究马歇尔事件,根据岛田的资料,只有去问那个报社记者了。”

话虽如此,中垣对岸尾的死还是耿耿于怀。

神户,战后第二年的四月,这一切似乎都在隐隐传达着某些信息。

“他给夫人的生活费很多,每次都是十万到二十万。在当时,这些钱足够买下几套房子了。”高滨突然开口说道。

时隔二十几年,即便迟钝如高滨,也领悟到哪怕是再大的秘密也没有继续掩盖的必要。只不过他说话的时候,依然带着些许骄傲。

“哦,这么多?岸尾先生一定有很多钱吧?”

“不不。”高滨摆了摆手说,“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大尉几乎身无分文。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他立刻开始做生意,赚大钱……这就是大尉超乎常人的地方,别人可是学不会的。”

中垣曾听说,战后走私贸易猖獗一时,据说当时稍有胆魄的人,都能赚到上百万。但即便如此,从战争结束到岸尾被杀,其间才隔了短短八个月的时间。一次就能给妻子十万到二十万的生活费,即便抱着摇钱树,也依然使人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你们做什么生意呢?”中垣问道。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所有的计划都在大尉脑子里。他是个头脑极其灵光的人。像他那样的人,这世上可不多见。”

高滨对岸尾的评价呈现出一边倒的倾向。

通常,崇拜者是不需要知道太多详情的。虽然高滨曾在生意场上给岸尾做过助手,但充其量也就是个跑腿的小厮。

“战争结束时,岸尾先生在哪里呢?”尽管已经没有继续追问的热情,中垣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当然是在东京。像他那么能干的人,自然是待在中央。”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去的神户?”

“就在战争结束那一年。之后虽然曾到信州进过货,但很快又回到神户去了……神户可以说是大尉做生意的根据地。”

“原来如此……”

中垣从勤杂工室里的嘎吱作响的椅子上站起身。问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马歇尔事件的线索,反而增加了岸尾神户遇害的谜团。

“大尉是个了不起的人。”高滨拽着中垣说道。

“的确。”中垣附和道。

“我现在……沦落在此当小学里的勤杂工……我常常想起大尉。如果他还活着,凭他的才华,一定能开一家大公司,做大老板,而我也就……”高滨说着低下了头。

他下身穿着一条皱巴巴的褐色长裤,上身是一件沾满尘埃的工作服。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愧。

“您的运气确实挺糟糕。”除此之外,中垣想不出其他话可说。

同是崇拜者,他和伏见宽子完全不同。伏见宽子一心一意想要仿效她的“久子干妈”,而高滨却打心眼儿里没想过要成为岸尾大尉那样的人。

高滨就像缠绕在大尉身上的藤蔓,大树一倒,他就不知所措了,因为他无法再从大树的根茎上吸取养分。

而伏见宽子依附“久子干妈”的同时,也贪婪地吸收着营养,并贮存在自己的体内。

“一心一意地恋爱,一心一意地研究《万叶集》,一心向佛……我最喜欢这种一心一意的男人了。”

中垣想起了伏见宽子说这番话时朦胧的目光。

她的体内,流动着一种黏稠如树汁的东西,新鲜而充满生机。相比之下,高滨就像一截掉落在地上的枯枝。

“那时我陪他一起去就好了。”

高滨说这句话时,虽然眼眶也湿了,但那并非鲜活的树汁,而是一根落在沼泽湿地里的枯枝,被臭水浸泡,开始膨胀腐烂。

“突然发现我走了,不晓得伏见宽子会不会生气。”这么想着,中垣回到了法瑞寺。

中垣打开从印度带回来的行李包。现在的他,每天也就整理整理留学时留下的笔记,或者就去拜访一下附近的朋友。

一周后,中垣收到罗丝的来信。

罗丝在信里简单地说了一下和加藤光子见面的情况,也承认这次见面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果。

……最近,我准备去一趟轻井泽[轻井泽:日本地名,位于东京与金泽之间,属信州(长野县)境内。]。本来是蓝珀尔夫人要去的,订了宾馆,但因为临时有急事去不了,就让我去,也不用退宾馆了。反正我本就打算回神户之前去一趟金泽,就答应了。而且我也希望能和中垣先生见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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