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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黎明孔雀的遗书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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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布,盖在蓝珀尔夫人的脸上。 “确实是蓝珀尔夫人。”罗丝的话清晰明了。 但为了以防万一,警方让中垣照道也前来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因此尸体还没有放进冰库。 光从尸体看就可以判定出死因,何况死者还留下了遗书,所以无须再做司法解剖—— 医生和警察正在讨论这件事。 原先看护尸体的警察有事暂时离开了房间,只剩下罗丝一个人面对着蓝珀尔夫人的尸体。 她轻轻撩起白布,再次凝视着蓝珀尔夫人的脸,低声叫了一声:“妈妈……” 其实,当时听中垣说了仓田丰子的事之后,她就开始怀疑母亲还活着了。 备课的时候,她查阅了一些日本的风俗,在《百科全书》中看到一条介绍—— 葵祭本于旧历四月中旬的酉日举行,现改为公历五月十五日。 看到这段文字时,她猛然想起这天不仅是母亲的忌日,也是母亲将病重的朋友接到家里的日子。 两件事重叠的瞬间,一道可怕的闪电从她心头掠过。她回想起当时拜访北杉医生的情景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北杉医生的态度那么奇怪了。 “他一定也知道妈妈还活着吧?” 北杉医生那低沉而厚重的声音,化作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深深钻进罗丝心里—— “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看到你穷追不舍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然,有些你不必知道的事,或者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我就不说了。” …… “不该知道的事”,莫非指的就是母亲还活着这件事? “难道我就真的这么可怜吗?” 罗丝想起了走出北杉诊所时的感觉—— 当时,北杉医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不管是谁,只要知道立花久子还活着,大概都会用这样的目光来看罗丝吧。 罗丝曾以为,如果母亲还活着,而且人在日本的话,一定会来找这个女儿的。 鲁桑太太的案子发生后,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和那篇报道一起出现在各大报纸上,等于把她在日本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可是,罗丝再三寻找,仍未能在身边找到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妇人。 “难道是蓝珀尔夫人?” 中垣曾告诉她,在“乌强号”上的时候,蓝珀尔夫人特地叮嘱中垣:“您不如也来做一次罗丝小姐的贵人吧,让她的这份向往有个着落。” 因此罗丝才开始怀疑蓝珀尔夫人。这种叮嘱超出了一般的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多管闲事,但如果是自己的亲人说的,那么也就合情合理了。 罗丝越想越烦恼。 她一直闷闷不乐,让中垣担心不已。 她也试着把心思都集中到备课上,想要努力忘掉烦恼。但这件事对她而言就像鱼鲠在喉。 可是,她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死于二十三年前那场事故的不是自己的母亲。 “调查一下仓田丰子吧。” 罗丝下定决心后,独自一人前往京都八坂路的文华堂。 中垣说,文华堂的老板和仓田丰子是老乡。 那天站在柜台里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应该是老板。罗丝买了一只精致的丹波烧壶,随口问道:“您是京都人吗?” “我一直住在京都,不过其实我是广岛人。”男子回答说。 “哦?是吗?我有个朋友也是广岛的……你家在广岛市内吗?” “不是,我老家在N村。” “离广岛市远吗?” “坐公交车的话,大概一个小时吧。” 和中垣去广岛旅行的第三天,她说要单独去乡下走走,其实就是去了N村。不过罗丝在去N村的前一天就已经知道蓝珀尔夫人是自己的母亲了。因为那天在比治山公园,他们遇到了蓝珀尔夫人。 罗丝知道母亲一定会守在今村敬介身边—— 今村住在广岛的D医院里,而蓝珀尔夫人出现在广岛的比治山公园—— 罗丝立刻明白了这样的巧合意味着什么。 正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罗丝当时才会全身僵硬。 照理说,蓝珀尔夫人与两人久别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她却没聊几句就找借口匆匆离开了。 罗丝明白,蓝珀尔夫人是为了歇口气,才到比治山公园去的。 “她必须尽快赶回那个命在旦夕的病人身边去。” 答案似乎已经揭晓了,但罗丝翌日还是独自去了N村,在村公所查阅了户口册。 罗丝在除籍簿里找到了仓田丰子的户籍。据记录,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仓田丰子和外国人结婚了,因而丧失了日本国籍。吉尔莫亚家发生火灾之后,仓田丰子的户籍也没有因其死亡而注销。 一天后,罗丝就在D医院里得知了今村敬介的死讯。 罗丝从未见过今村,而且听说他本就康复无望,所以对今村的死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惊。一开始,她心头只划过一种平淡的感慨—— 妈妈的恋人死了。 从D医院出发,再次前往比治山公园的时候,她重新思考了一下今村的死。 “今村死了……” 话说到一半,她沉默了,之后一直处于害怕担忧中—— 母亲能够活到今天,都是为了今村敬介;如今今村死了,那么母亲…… 罗丝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打破了内心的平静。 蓝珀尔夫人说,她准备绕过山阴到关西去,其实也只是个借口。 罗丝本想回D医院打听一下今村的告别仪式的相关事宜,不过她也知道蓝珀尔夫人未必会出现在今村的葬礼上。 “如果妈妈真的打算那么做,那么临死之前,她应该会再见我一面的。” 罗丝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了广岛。 回到神户以后,她每天都在焦躁中度过,连看报纸都是提心吊胆的。每次看到“自杀”两个字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她坚信蓝珀尔夫人会来见自己,可是一直杳无音讯。没多久,金泽的阿姨来神户,在罗丝那儿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修法原的外国人公墓。 “说不定妈妈今天会来找我。” 因为今天是代替母亲死去的仓田丰子的忌日。如果蓝珀尔夫人——也就是罗丝的母亲打算自杀的话,应该会选择这一天。 “那么坚强的妈妈,又怎么会自杀呢?”罗丝安慰着自己。 然而,这个希望就像一层薄薄的膜,很快就被撕破了。 或许母亲得知今村病入膏肓,从美国赶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自杀的打算。 罗丝猜测杀害鲁桑太太的凶手就是自己的母亲。除了二十三年前险遭毒手的母亲,还有谁会杀鲁桑太太呢? 这些年,母亲不止一次回日本来,如果要杀仇敌鲁桑太太的话,应该有很多机会。这一次,她终于杀掉了鲁桑太太—— 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决定要自杀? 之前罗丝一直在担心,要是蓝珀尔夫人早上到蓝桉楼去,和妹妹康子碰面的话,一切就都穿帮了。 “如果要来,应该会事先打个电话吧。到时候就让她傍晚再来吧。”尽管罗丝拼命安慰自己,还是忐忑不安。 看到墓前放着的红玫瑰,她心中一惊—— 妈妈来过了! 不过阿姨说的也不无道理,可能真的是管理员接到电话后准备的,所以罗丝才打算去找管理员确认,而且最好中垣和阿姨都不在场。于是扫完墓,她找了个借口把中垣和阿姨支开了,独自一人去找管理员。 她见到管理员,先道了声谢,然后问道:“墓前的花,是您准备的吗?” “没有啊,不是我……”管理员一脸惊讶。 “果然……”罗丝突然觉得心跳加快,连身子也跟着开始颤抖,几乎竭尽了全力才问出一句话来,“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吗?” “嗯……”管理员偏着脑袋想了想说,“今天只有一位女士来过公墓。” “什么时候?”罗丝屏住呼吸问道。 “就在你们来之前不久,前后也就相差十来分钟吧。或许她还在附近呢。” “谢谢……” 罗丝已经没心情去聊有关尸骨的事了。她小跑着,穿行在林立的白色十字架之间。 如果蓝珀尔夫人只早到了十分钟,那么应该是看到罗丝他们以后刻意躲起来的。或许当时她就躲在树后,眼睁睁地看着罗丝她们跪拜亡者。 如果只有罗丝一个人,或许蓝珀尔夫人会露面。但是当时妹妹康子也在场,如果贸然出现,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妈妈,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罗丝一边在心里呐喊着,一边向树林走去。果然,她看到前方的野漆树下坐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十米左右的时候,野漆树下的女子站起身来,朝着罗丝挥了挥手。 女子脸上洋溢着笑容—— 正是蓝珀尔夫人。 “呀?这不是罗丝吗?”蓝珀尔夫人先开口,“我听说这里的风景不错,过来看看。还真巧呢,在广岛的时候也是……我今天刚到神户,正想着晚上给你打电话呢。” 罗丝走到了蓝珀尔夫人跟前。 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觉得胸口发胀,神经刺痛,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妈妈……”罗丝颤抖的双唇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蓝珀尔夫人睁大了眼睛,凝视了罗丝好一会儿,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渐渐发红。 “你已经知道了?” 蓝珀尔夫人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罗丝默默地点了点头。 “坐下聊吧。我感觉有点累。”蓝珀尔夫人声音嘶哑,说完跌坐在地上。 罗丝在蓝珀尔夫人的身旁坐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蓝珀尔夫人问。 “樱花盛开的时候。”罗丝说着,轻轻抚摩着母亲的手。 从广岛回来后,她就一直在想象与母亲重逢的场面。她想和母亲说的话太多了,感觉有些混乱。反而是这样轻轻的接触,更能表达她内心的思恋。 “是吗?” 蓝珀尔夫人扭动了一下身体,看着罗丝的脸,点了点头。 “在广岛遇到你的第二天,我就去N村调查了一下户口。” 罗丝曾在心里一遍遍预习这句话,对她而言,说出这句话就像履行了一项程序。 “是吗?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让自己也好受些。跟你解释这些真的很痛苦。” 蓝珀尔夫人轻轻握着罗丝的手。 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奇妙的情感。或许不能说是情感,而是一种超越了理性、散发着原始气息的东西,是骨肉血亲之间的碰触。 真实的母亲—— 自罗丝记事起,那就是个遥不可及的名词。 此刻,罗丝仿佛置身于与世隔绝的圣境之中。虽然只是平凡的交流,但对她而言,一切恍如梦中。 “在广岛和你见面后,我去了D医院,得知今村先生走了……所以一直很担心妈妈。” 能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连罗丝自己也没有想到。 “担心我什么?”蓝珀尔夫人问。 “今村先生走了,妈妈,那个……我担心妈妈会想不开。” “呵呵。”蓝珀尔夫人放在罗丝手背上的手动了动,笑道,“你还担心这种事?” “不过我想,如果妈妈真的做傻事……肯定会来见见我的。” “嗯,你看,我们不是在这里见面了吗?刚才,我看到你去扫墓了。也好,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至于你说的傻事,妈妈已经做了。” “妈妈?” “我吃药了。” “妈妈!”罗丝紧紧盯着母亲的脸。 蓝珀尔夫人像是在抗拒罗丝的目光,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听说他时日无多,我便决定回日本来。如果他走了,我也差不多了,真的差不多了。之前为了见你一面,我先去了一趟英国。谁知阴差阳错,你却先我一步到日本来了。多亏了你的大学同学,我才打听到你这次旅行的中介公司。听说你会在香港乘坐‘乌强号’,所以我也预约了‘乌强号’,然后坐飞机赶了过去。” “妈妈做这些安排,都是为了见我?”罗丝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 “是啊。”蓝珀尔夫人点点头,睁开眼睛,“在船上和你聊了很多。我担心一个老太婆整天缠着你,会让你讨厌,所以就稍微克制了一下……听说你打算回日本调查亡母的事,我就有些慌了。因为我知道,在日本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妈妈不忍心看到你梦想破灭……你是个好孩子,妈妈只想保护你。” “妈妈……”罗丝低声呼唤着,生怕不这么做就会崩溃。 “没关系,药力不会那么快发作。”蓝珀尔夫人静静地说道,“我一直希望能死在日本。要是他走了,我活着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蓝珀尔,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不过其实我比他要可怜多了……在‘乌强号’上和你聊过之后,我重新燃起了生存的欲望。既然可以为他活到今天,为什么不能为可爱的罗丝活下去呢?……或许这也是对尘世的一种眷恋吧。” “妈妈,你别死!”罗丝紧紧攥住母亲的手腕。 “已经晚了。” “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蓝珀尔夫人轻轻抚摸着罗丝的手背,“眷恋……应该彻底斩断。我向来把什么事都分得清清楚楚的,不喜欢拖泥带水。” “可是……” 泪水流进罗丝嘴里,咸咸的,使她想起了血的味道。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啊。希望能在这么可爱的女儿心中留下美好的形象,这也是一种眷恋吧……得知你住在蓝桉楼……我查到这件事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克拉拉·鲁桑也住在那里,而且就在你隔壁……你应该知道我和克拉拉之间的事吧?” “知道。”罗丝咬着嘴唇说道。 “她肯定会跟你说我的坏话,甚至可能会编造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诽谤我……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不能让她在我女儿面前胡说八道,所以采取了行动……” 罗丝早已泪流满面,而蓝珀尔夫人直到这时,发红的眼睛里才流出泪水来。 “我只是不想让她破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她接着说道,“谁知到头来,却让你永远留下了血腥的回忆。这真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可她当年对妈妈……”罗丝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是啊。” 蓝珀尔夫人声音很低沉,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妈妈不是在为自己报仇吗?” “报仇?嗯,这么想倒也不错,至少能让我感觉轻松一点……不过那女人确实做得太过分了。罗丝,你既然已经去过N村了,那应该也听说丰子的事了吧?” “嗯,那天,妈妈把她带到了家里……” “谁告诉你的?” “京都文华堂的老板娘。她丈夫就是以前下村商会的掌柜。” “哦,她啊?她也很过分……呵呵,经我一说,好像所有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呢。你妈妈真会计较啊!那个女人的丈夫把丰子……算了,这事就不提了。总之,那天夜里,丰子的病情突然恶化。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就算打急救电话,医生也不会来……我准备收拾一下就开车送丰子去医院,却听到了奇怪的响动。偷偷一看,竟然发现克拉拉正在泼洒汽油……那么重的东西,她一个人是没法搬来的,一定是事先就放在家里的。” “妈妈,别说了!”罗丝扭动着身子,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我也不想提,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真相。这也是妈妈最让人头痛的地方吧。” “好吧,我听。”罗丝闭上眼,暗暗想到,“我和妈妈真的很像。” 两人都不喜欢半途而废,何况母亲即将离开,就算再不情愿,自己也必须听下去。 克拉拉·鲁桑有家里的钥匙,汽油早就放在家里了—— 这些都在向罗丝传达一个信息—— 父亲是共犯。 对罗丝而言,这样的推论未免过于苦涩。 “我没有抛弃丰子,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我一直看着克拉拉……当时她走到后门,把纸揉成一团,然后用火柴点燃……她把着火的纸团往后门一扔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我本打算背上丰子逃走的,可我发现,她已经不会动了。丰子已经死了……火势很快蔓延开来,根本没有时间犹豫。虽然我有些不忍心,但要是带上她,恐怕两人都会葬身火海吧。” “我知道,我知道……”罗丝反复说着这句话。 “接下来的事,我也一并告诉你吧。” “嗯,我会认真听的……只是,妈妈,你还好吗?” “药还得再过二十分钟才会发作。” “妈妈……”罗丝几近悲鸣地喊道。 “就算现在上车,我也撑不到神户了。不过,要是在这里把话说完,时间还是很宽裕的。” …… “当时我什么都不想,只顾着逃命……我只想到他身边去。我认识那家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所以就决定先到他那里去。” “是北杉医生?” “嗯?你认识北杉医生?” “嗯,我见过他。” “真厉害,什么都让你查到了……北杉医生跟你说过火灾之后的事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后来我就假扮仓田丰子,这还是北杉医生的主意。” “北杉医生?” “是啊。当时北杉医生还是单身,就住在废墟上的木板屋里。我在他那里一直哭到天亮。那时真是的,瞧我,又哭了……当时我很害怕,彻底六神无主了。第二天,北杉医生去看了家里的情况,回来后告诉我,大家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误把丰子的尸体当成我的了。我和丰子年纪、身材都差不多,而且丰子还穿着我的衣服,也难怪别人会弄错。北杉医生说,既然他们希望我死,不如干脆将计就计,这样反而更安全。” 说到这里,蓝珀尔夫人喘了口气。 她累了。 “为什么不报警,告发鲁桑太太呢?” 罗丝的语调中没有半点责难的意思。她只是想让蓝珀尔夫人稍微休息一下。 “我不想。”蓝珀尔夫人回答说,“因为会把你爸爸也卷进来的。虽然我不爱他,但还有你啊。” “我?” “那只是原因之一。其实当时我已经身心俱疲了,如果死了,也就没什么烦心事了。当初我去接丰子的时候,只说我是她朋友,并没有提自己的名字……权衡利弊,我就接受了北杉医生的建议,干脆假扮成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也是为我的安危考虑。” 听了蓝珀尔夫人的话,罗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北杉医生满脸阴沉,并总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久子·吉尔莫亚摇身一变,成为仓田丰子,北杉医生作为“共犯”,想必有所愧疚。 “他也是在替妈妈着想啊。”罗丝为北杉医生辩解起来。 “是啊。我本以为所有的恩怨可以画上句号了,可惜我还是太天真了。” “为什么?” “当时我什么都没带,真的是一无所有。如果孑然一身,倒也无所谓,可……”蓝珀尔夫人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是给今村先生治病,需要很多钱吧?”罗丝说。 “嗯。”蓝珀尔夫人低声说道,“我必须去上班。可是,一个已死的人,怎么能大摇大摆地出门呢?至少,我不能在熟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所以,我就去了东京。当时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哎,如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当时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妈妈很没用吧?……后来我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人很好,也有钱,只不过年龄稍大了些……我重新审视和你爸爸的婚姻,觉得如果能嫁给蓝珀尔,不但可以自由地用钱,还可以搬到美国去,不必冒充一个已死的人,整天担惊受怕。” “我知道。”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罗丝的喉咙上,最后化作了一阵哭泣,迸发出来。 罗丝把脸埋在母亲的两腿之间,大声哭起来。 “不哭,不哭……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蓝珀尔夫人轻抚着罗丝的背说道。 罗丝的肩头不停地抽搐着,她在拼命忍住泪水。 “罗丝,好孩子。好了,不哭。看,妈妈不是挺好的吗?” 蓝珀尔夫人抱住罗丝的肩头,扶起她瘫软的身体。 罗丝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嗯”了一声。 “来,站起来。” 五月的绿,娇嫩欲滴,但罗丝知道,这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紧紧抱住母亲。 蓝珀尔夫人轻轻挽住她的腰,说道:“我们走吧。我本想在这里结束一切的,不过现在我想换个地方……死在坟墓堆里,感觉就像在为自己挖坟墓,还真有点不合适呢。” 罗丝看着母亲的侧脸,心想:“好坚强的表情。” 然而,这种坚强之中,也暗藏着一丝脆弱。 母亲的人生之所以会变得如此坎坷,正是因为在无数强韧的纤维中还夹杂着几缕脆弱的纤维。先是与父亲结婚,后来嫁给蓝珀尔,这一切都发生在那几缕脆弱的纤维断裂的地方——罗丝无意间想到了这些。 “为了在你心中留下完美的印象,我做了很多事,现在我都告诉你吧,你有权利知道。” 罗丝依偎着母亲,边走边想:“五岁的时候,我就被尚在人世的母亲抛弃了。说起来,我也是她那种脆弱的牺牲品。” “你认识加藤光子吧?”蓝珀尔夫人问道。 “嗯?”罗丝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就是之前去东京的宾馆找你的那个人。” “哦,她说她当年和妈妈一起在下村商会工作……” “我以前在下村商会工作的时候,确实有个叫柏井光子的同事,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姓加藤的男子。不过,你见到的那个人,其实不是加藤光子本人。” “不是加藤光子?” “你见到的,只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是我偶然间遇见的。她叫山本,口才很好……是我拜托山本,请她冒名顶替加藤光子去见你的。” “为什么?” “说来惭愧,我拜托山本在你面前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当然,我没有告诉山本我就是你母亲。我当时只是跟她说,我有一个过世的朋友,她的女儿很想了解自己母亲生前的事。对她而言,别人的话,或许比我的话更有说服力,毕竟我是她母亲生前的知己。然后,我花了大半天时间交代了许多往事。” “原来是这样……” 罗丝记得,在东京的宾馆里听那个叫加藤光子的妇人讲述时,心里总有一种原地踏步的焦躁感。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不管多么优秀的保险推销员,要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事情说成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并让对方感动,实在很难。难怪她说了一大堆赞美之词,却无法描绘出一个鲜活的人物来。 罗丝和蓝珀尔夫人走出外国人公墓,绕到墓地背后。 罗丝看了看表。 她一直很在意时间。 母亲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走向终结。 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放心。”蓝珀尔夫人接着说道,“虽然山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有一个人知道。我最后去见了一个熟人,把人家吓得半死。也难怪,对他来说,看到我就像看到鬼。” …… “他就是伊泽,我在金泽时和他关系很好。” “伊泽先生?我见过他。是在金泽的汤涌温泉旅馆偶然碰到的……他说他在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我的名字,就给我打了电话。” 罗丝说得很快,几乎是争分夺秒。 “那不是偶然碰到……是我恳求他这么做的。” “嗯?”罗丝停下了脚步。 “山本毕竟不认识我,说再多褒扬的话,也很难使人产生共鸣……你听了山本的话之后有什么感觉?” “嗯,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以我去恳求伊泽。知道你要去金泽,我就抢先一步赶了过去,因为在那之前我去了一趟小诸。” “小诸?” “嗯。我找到中垣家的法瑞寺……听说你们买了两张‘白鹰’的特快车票。你和中垣到达金泽车站的时候,其实我早就在那里了。你们预定旅馆的时候,我就在你们身后。当然,当时我乔装打扮了一下……所以我知道你们准备入住汤涌温泉旅馆。” “是吗?我没有发现。” “我查到了伊泽的电话。我知道北杉医生有个妹妹,我就假装是他的妹妹,给伊泽打了电话。我说北杉有话要我当面转告他。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特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声音……我本想把他约到兼六园去的,但担心和你们碰上,所以,就把地点定在室生犀星的文学碑前边。伊泽一看到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拼命跟他解释……” “拼命解释……” 罗丝重复着蓝珀尔夫人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罗丝只觉得一阵眩晕。 “真的是拼了命解释呢。”蓝珀尔夫人说,“你去金泽,应该会去见我妹妹。康子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我无法想象她会对你说些什么。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伊泽能在你面前帮我说说话。伊泽虽然铁着脸,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面对母亲这种执着,罗丝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坚强与脆弱,罗丝的母亲就站在这极端的不平衡中。正如北杉医生所说的那样,有时她勇敢得像一团火球,而有时她又脆弱得像一条被拉紧的线,轻轻一阵风就能使她断裂。 她假扮死人活到了今天,可今村一死,她马上就放弃宝贵的生命——罗丝不知道,这种自我了断,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 蓝珀尔夫人接着说:“你进孔雀堂的时候,我也跟在你身后。我在外边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见你出来,后来看到店里的人把你的行李往里屋搬,我才明白你是准备在店里住下了……我不希望你跟康子走得太近,所以就用片假名写了封信,用快递寄了出去。或许是我多心了……我只是担心康子会说我坏话,更不希望康子把你夺走……我刚才看到康子给我扫墓了,也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她肯定说了我不少坏话吧?” “没有,”罗丝摇了摇头,“阿姨其实很羡慕妈妈……阿姨说妈妈太优秀了,以致她一直都活在你的阴影下。” “那,伊泽跟你说什么了?” 蓝珀尔夫人似乎对这出自导自演的戏很感兴趣,想看看其效果。 “他夸妈妈是当时数一数二的优秀女性,只是能懂妈妈的人实在太少。” “是吗……难为他了。我很信任他,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不会泄露我的秘密……和北杉医生一样。” 蓝珀尔夫人相信的人,都是她当年的男性朋友。 林子里有很多赤松,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山樱。 蓝珀尔夫人看了看周围,指着前方的赤松树说:“那里看起来不错。那枝条,是所有树里长得最好看的。” 这话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罗丝心里—— 母亲是在为自己寻找最后的归宿。 “妈妈,妈妈……” 罗丝拽着蓝珀尔夫人的胳臂,不住地摇着,就像一个孩子在使小性子。 “到时间了。”蓝珀尔夫人也像在教导孩子一样说道:“我们坐那边吧,稍微准备一下。” 罗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那棵赤松下的了。 已经不能用“心悸”两个字来形容了。 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跌跌撞撞地蹭到赤松树下,踉踉跄跄地坐下。 蓝珀尔夫人坐定,从手提包里掏出手帕。 “把眼泪擦一擦……擦仔细点儿。马上就要回到他们身边去了吧?” 说着,她用左手轻轻托起罗丝的下巴,仔细地给女儿擦着脸。 罗丝任由母亲擦拭自己脸上的泪珠。 蓝珀尔夫人擦完罗丝的脸,又擦了擦自己的脸,拿出化妆盒,重新补了妆。 “好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也补一下吧,最好再抹点口红。” “嗯。” 罗丝点了点头,接过化妆盒。 罗丝以前也借用过朋友的化妆盒,但总感觉和自己的化妆盒在气味上有些细微的差别,而母亲的化妆盒的气味却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口红也是。 蓝珀尔夫人把化妆盒和口红放回手提包里,然后拿出笔记本,翻开其中的一页。 “把你的名字和住址写到这里。” “嗯。” 罗丝按照母亲所说的,把自己的名字和蓝桉楼的地址写了上去。 “这样,警察一发现我的尸体,应该就会去找你,因为没有其他人的资料了。” “妈妈,到底为什么?” 罗丝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哽咽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想也无益……差点忘了更重要的事……” 蓝珀尔夫人说着再次拿出化妆盒和口红,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又擦了擦笔记本的封面。 罗丝虽然处在异常悲恸中,但她立刻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她是想擦掉女儿留下的指纹,使女儿免遭警方的怀疑。 “遗书我也准备好了。” 蓝珀尔夫人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在罗丝的面前摊开:“你看看吧,不过别碰它。” 永别了。 这就是信的开头。罗丝接着往下读: 我想了很多。一直以来,我都活在烦恼和痛苦中,或许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不想提自己在烦恼什么。 我难以适应国外的生活,以至于脑子混乱,神经过敏。我丈夫年事已高,又得了老年痴呆症,而且我们没有孩子。我已经没有任何盼头了,一想到将来,我就感到绝望。 只是,我希望能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死去。 如果我就此回美国去,或许会连死的力气都失去,只能任由身体一天天地枯萎衰竭,最后就像尘埃一样被风吹散。一想到这些,我宁愿亲手结束这生命。 永别了。 我不知道这封遗书应该写给谁。 我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我想过用英语给在美国的丈夫留几句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已经不会认字了。 在日本,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在东京P宾馆里寄存了两千美元,作为丧葬费。我不需要葬礼,也不需要坟墓。 请把我放在无主坟地上吧。 真是麻烦众位了。 等罗丝看完,蓝珀尔夫人问:“感觉怎么样?” “嗯……” 罗丝读着遗书,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母亲没有在遗书中提到真相。也就说,那些血腥而恐怖的真相即将被尘封—— 罗丝因此而感到安心。 “这样写还行吧?”蓝珀尔夫人微笑着说。 “可是,感觉不像遗书。”罗丝回答说。 “是吗?” “妈妈也是,一点儿都不像马上要走的人。” “呵呵,或许吧。毕竟,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嗯,这个信封好像不适合拿来装遗书呢。”蓝珀尔夫人用手指转动着装遗书的信封说道。 那是一只粉色的信封。 “这是用来装情书的。”罗丝说。 话音刚落,她就为自己的话感到震惊—— 这个节骨眼,自己居然还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封遗书,”蓝珀尔夫人说,“没有半句假话,只不过有些事情没有写罢了。” “那不就等于没有留遗书吗?” 话一出口,罗丝再次为自己的轻率感到吃惊。 好像无形之中有一根线,一直牵引着她,使她不自觉地说出这些话来。 “这种气氛,是妈妈营造的。”罗丝心想。 母亲一会儿让保险推销员假扮加藤光子,一会儿又像鬼魂一样跑去找伊泽,只是为了在女儿心中留下完美的形象。如今真相大白了,她是否又想给女儿留下另外一种印象呢? 这个念头在罗丝脑海中闪过。 蓝珀尔夫人不停地玩弄着信封,说道:“说的也是。不过至少能证明我是自杀的。真正的遗书,不是已经刻在你心里了吗?这样不好吗?” “刚才妈妈说的事情,就是遗书?”罗丝问。 “是啊。那些话将永远都留在你心底,不会消失。” “嗯,我不会忘记的。” 罗丝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的疑虑却更深了。 既然自己和加藤光子、伊泽见面,都是母亲一手安排的,那么现在和母亲的相遇,会不会也是母亲安排的? “不会的!”罗丝坚决否定了。 罗丝知道母亲还活着,如果不是金泽的阿姨来找她,她也没必要来扫墓。那么,她就不会在这里遇到母亲。可是,蓝珀尔夫人向女儿讲述一切以代替遗书,似乎是早就做好准备的。 “妈妈,你一定没想到,我居然知道你还活着吧?”罗丝问道。 “是啊,我确实吃了一惊……不过,在广岛遇到你的时候,见你的样子有些奇怪,我就有所怀疑了。”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妈妈会一个人默默地离去吗?就算没有在女儿心中写下遗书?” “不,说句实话,我是准备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虽然你可能会受到打击,但也会变得更加坚强……而且,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妈妈。” 蓝珀尔夫人把装遗书的信封塞进手提包里,又在包里翻了一下。 “所以,妈妈其实是准备在临死前见我一面的,是吗?你并不打算只是远远地看着我,而是……而是准备和我见面,然后告诉我这些事情,是吗?”罗丝努力克制着狂乱的呼吸,问道。 “中垣是个好人。”蓝珀尔夫人突然改变了话题,“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至少表里如一,做事毫不含糊。这样的男人,才能给女人带来幸福。你爸爸总是叫人猜不透,我到现在还这么觉得……或许,你爸爸也知道妈妈没有死……” “妈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为什么要避开这个问题?”罗丝使劲儿抓着母亲的手臂问道。 蓝珀尔夫人把信封塞进手提包,右手依旧放在包里。 罗丝一晃,她的手臂也跟着动了起来。 “你问的问题,”蓝珀尔夫人缓缓说道,“我已经回答过了。” “那,妈妈……妈妈不是特地来见我的,而是因为我找到了妈妈,才见了面。临死前的重逢……妈妈,你没吃药吧?如果吃了,也许永远都见不到我了。是吗?” 罗丝紧紧盯着蓝珀尔夫人的脸,不顾一切地说着。同时,她握着蓝珀尔夫人右手的手,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就在那时,蓝珀尔夫人放在包里的右手轻轻甩开罗丝的手,瞬间移到嘴边。 罗丝没来得及看清,也无法阻止,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蓝珀尔夫人捂着嘴。 罗丝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使尽浑身的力气,想要把母亲的手拉开。 蓝珀尔夫人终于放下右手,可是,她手里什么也没有。 “没错。”蓝珀尔夫人闭着眼睛说,“我怎么会服用那种要过上半小时才会起效的药呢?我讨厌慢性药……你说的没错,之前我什么也没吃……见到你之前,怎么能吃药呢?不过现在已经见到你了,也和你好好聊过了。这药很快,只要两分钟。” “妈妈,妈妈……” 罗丝疯狂地叫喊着,紧紧拽着母亲不放。 可是,蓝珀尔夫人身子往后一仰倒下了。 “罗丝,一会儿帮妈妈把衣服整理一下。” 这是母亲最后的遗言。 蓝珀尔夫人再度睁开眼睛,凝视着罗丝的脸,片刻之后,她静静地闭上了眼。 她的下巴似乎稍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说—— 永别了。 罗丝吓呆了,半张着嘴,失魂落魄地坐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其实不过几秒钟,罗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蓝珀尔夫人侧着头,脸色惨白。 罗丝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摸了摸母亲的手腕,已经感觉不到脉搏了。 仔细一看,母亲的右手手心里,还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粉末。 罗丝把手放到母亲的胸口上—— 心脏也已经停止了跳动。 “什么都别想。” 罗丝这样命令自己,但是不安还是袭上了她的心头,令她整个人都摇晃起来。 “只需要例行公事。” 她告诫自己,尽量使自己不带任何情感。 为了斩断心中那股奔腾的热流,她不断问自己:“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对了,母亲说帮她整一整衣服。 蓝珀尔夫人的衣服很平整,几乎没有褶皱。但罗丝还是整了整母亲的裙子和衣领。 “必须给自己盖个盖子,把感情压住……” 她暂时还没有时间为母亲的死感叹悲伤,因为她必须立刻回到中垣和阿姨身边去,并且不能让他们看到半滴眼泪。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精神安定剂,一口气吃了三颗。 “接下来虽然只是走个形式,也要认真走好。”罗丝再次告诫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于是用双手抹了抹脸,站起身来,迈开脚步,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她摇摇晃晃地离开母亲的尸体,直到看不到母亲尸体了,才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罗丝在那里休息了好一阵子。她想,至少要恢复到不会使中垣和阿姨起疑的状态才行。 池塘那边不时传来欢呼声。 渐渐地,失去的力气似乎回来了,大脑也开始运转起来。她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能瞒过中垣和阿姨。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又不能面无表情,于是只好尽可能地试着找回自己的习惯性动作和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合格,但她觉得中垣一直在观察自己。 开车的时候,罗丝很担心自己把握不好方向盘,但总算平安地把阿姨送到中突堤了。 她害怕一个人待着,却不得不和中垣道别。 “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她想借着做事情来安抚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 母亲静静地躺在修法原的赤松树下—— 这个场面兀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样安详—— 可是,经过一番日晒雨淋…… 想到这里,罗丝心中再次掀起波澜,她必须想办法让人尽早发现母亲的尸体。因此,一送走中垣,她就迫不及待地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 “刚才,我看到有个人躺在修法原外国人墓地后面的树林里,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罗丝“啪”地挂上电话,连名字也没报。 罗丝开车行驶在大街上,为了尽量不去想母亲的事情,她把所有的心思都灌注在方向盘上。她把车子开进蓝桉楼的停车场,等第二天车主自己去取,然后飞奔着冲进自己的房间。 压在心头的那只沉重的盖子顿时被喷涌而出的情感震碎。 她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哭了一会儿,她啜泣着去冲了一个澡,然后光着身子扑倒在床上继续哭。 只有不停地哭泣,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崩溃。 直到眼泪流干了,她才再度走进浴室冲澡。 没有吃晚饭。 关着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 不知不觉,疲倦爬上了心头。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把她吵醒了。 是警察打来的。他们从自杀者的随身小本子里,找到了罗丝的地址。 “K医院吗?我这就过去。” 在K医院,罗丝再次看到了母亲的遗体。 警察已经根据蓝珀尔夫人手提包里的护照确定了死者的身份,领事馆那边很快就会派人前来。 不久,中垣也赶到了医院。 他的证词与罗丝一样:“没错,是蓝珀尔夫人。” “我们只想了解一下蓝珀尔夫人在船上时的情况,不会耽搁太久,请两位稍等一下。”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察把他们带到隔壁的房间里后就走出去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飘散着药水的气味,只剩下了罗丝和中垣。 中垣看着窗外,低声问道:“我们去划船的时候,你见过你母亲了吧?” “嗯?” 罗丝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起身。 中垣转过头来看着罗丝。 目光交错。 “你已经知道了?” “嗯,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因为今天是葵祭……” 罗丝把椅子拖到中垣面前道:“你也知道了……妈妈说,或许我爸爸也知道她还活着……” “有可能,从事那种工作的人都特别敏感。” “怪不得爸爸在那块墓碑上刻了‘Many dawns shall break’。正如他说的那样,妈妈迎来过无数的黎明……二十三年的黎明。” 罗丝再次默念了一遍那块墓碑上的墓志铭,突然觉得比之前要轻松多了。 如果要她一个人守住这个秘密,守一辈子,那该多么痛苦。但是现在她知道了,还有一个人会和她一起承担这个重任。 罗丝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中垣的手。 中垣也凑到罗丝身旁,使劲儿反握住她的手。 “这是个开端。” 罗丝清晰地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在那耀眼的光芒中,马歇尔事件、宪兵将校的死、吉尔莫亚家的火灾都消融了。而鲁桑太太的死,也随着立花久子一起,湮没在万丈光芒中—— 这是一个耀眼的黎明。 而接下来的每一个黎明,都将比这更加绚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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