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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的女儿们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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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得人讲话,噼啪噼啪,柴火跟洋芋皮鱼死网破的声音。各自闷头啃洋芋,呼呼吹,外面凉了里面还是烫得很,舌头又麻一小块。 过了一会儿,李猴儿抬头说:“我想起来了,她是往打浪那边去了。” “打浪在哪里?”我问他。 “你不晓得打浪?好大的,从村子那边过去,翻过一座山就是。你小时候在这边,没去捡过菌子?” 我笑笑,继续啃洋芋。洋芋,标准点喊土豆,再标准点喊马铃薯。生在云南的山沟沟里,焖煮炸炒,都是洋芋,麻辣香咸,还是洋芋。考个警校走出去,蒲公英似的,追风逐日扎不了根,还是飘回来啃洋芋。 落地成个民警,东家猫跳墙,西家偷窥狂。电话比冰雹砸得密,一颗一颗,提心吊胆。其实比谁都上心,想除暴安良是真的。但一座未荒废的子宫仿佛定时炸弹,谁不看着呢?都觉得你明天就要保一争二,回家奶粉鸡汤补课择校十八般武艺培养新花朵。这个炸弹很软,地中海所长永远软软一句“好辛苦,就不让你去做啦”,这个炸弹又够硬,几年老资历比不过人新乍到男青年,砸得脑袋嗡嗡响,比小时候老妈拿书敲头骂——“不读书,将来捡垃圾啊!”还要痛得几分,眼眶眶里酸。 真转成个刑警就好喽,刀尖尖上打滚,天塌了冲在第一个,人人都爱戴,立正、敬礼,喊:“警官好!”双腿啪的一声并拢,真真巾帼英雄。 既如此,好不容易撞上个还算是大的案子就不能放。追到那位迟来叛逆四十多岁还玩离家出走搞失踪的老姐姐,递个申请情真意切字字梨花带雨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许就流动到刑侦了。不,不是也许,是汗水泪水一滴滴接了,终于满溢水到渠成。 用手掰两半,又抓一把辣椒粉满满地撒了。山里的舌头,不嫌烫,三口吃个精光。李猴儿伸手还想给我拿一个,我摆摆手:“不吃了,再过会儿跑更远了。”站起来拉拉裤子的褶皱,再怎么是警服,威严点。 我走出去几步,李猴儿又追上来,说:“我记得你老外公,天天爱去小卖部打麻将,把你老外婆都气跑了,现在他个还在打?” “他去世了,前年。” 李猴儿小声讲了一句很偏的方言,我没听清,问他:“你讲哪样?” 他跟我道别,微微驼着背,皱着眉,一副比我还着急的样子:“莫耽误你找人啦,小心得点,受伤么屋里头难过。” 我心里受用,敬个礼:“为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 最后他还告诉我,不是翻过一座山,而是要翻过两座,或者是三座。 我知道,山的数目是不要紧的,最关键的是别迷路,要顺着山的纹理走,有时它会在一棵树的年轮上显现,有时则是一只蝴蝶翅膀的花纹或者是一块石头的朝向。就像打开一只蚌取珍珠,人的脚就是刀子,要找准山的开口一鼓作气地切下去,没有迟疑或者畏惧。否则山就会紧紧闭合,像一个核桃,沟壑纵横,永远把你困在里面,再也走不出来。 李猴儿告诉我诀窍,不能一直低着头看地上的路,要抬头往上看。“看天上呢路,云的流向,山里人从小都会的嘛,出去了几年么,再怎么也还是云南女娃娃,不会走错掉。” 我的老乡告诉我的就是这些,听完我又喝了半瓶水,把顽固的洋芋顺下去。喉咙通畅,肚中踏实,正适合出发。进山,有路可走直须走。先是盘山公路,一段段,谈恋爱的心思似的,百转千回。弯弯绕,已经尽可能减缓坡度,还是陡。走路的把背高高拱起,走油的一脚油门得踩到底。最危险的:刚轰隆隆冲上顶,接着就是一个大折弯,横刀夺命,连人带车冲下山。李猴儿说得没错,再怎么我也是云南人,不怕的。不认得路,但骨子里有一种向山里野果子学来的技术,一根细细的枝吊着,在轻与重、生与涩、坠落与腾起之间维持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一路也还算顺畅。 再往前走就没大路了,剩下的全是天然泥巴路,碎石头垫个百八十米,做个过渡。我小心地寻了个山路凹处,把车板板正正地停进去。侧方有树荫遮蔽,不至于等我回来时如进蒸笼,把自己蒸成白面馒头。后视镜也收起来,公家的车,免得擦碰,越不是自己的东西越要爱惜,不能养成小人习气。 脚一落地,使劲踩两下,把懒洋洋睡在土里的山野气压出来,气息顺着小腿往上升,整个人都精神些。我弯腰习惯性地检查鞋带,依旧紧实整齐,其实是多此一举——出警特意换上了新发的巡逻鞋,鞋舌可以反面叠回来,压住鞋带,专门防止紧要关头鞋带散开。静音减震,小牛皮复合膜鞋面,防刺防砸。我跺跺脚,对鞋很满意。我要穿着新的巡逻鞋跨过山沟沟和水弯弯,再踩扁毒菌子和百脚虫,我会不辞辛苦深入大山克服所有艰难险阻,我会不负众望找回我亲爱的女同胞,我会证明一个没钱不结婚不生娃的三无普通女民警也是当代巾帼英雄,我会……我会的。 不走山路,直接往上爬。虽然数日不曾落雨,但土壤松软,后跟一踩一个小小的坑,这是山岭富含水分的表现。人家说山其实是海底的褶皱,看来是真的。在海水里泡了上亿年,即使露出来晒了这么久,还是饱满湿润。 不小心脚底打滑,慌忙拽住蔓生的杂草。抓到根浅的,连人带草摔一屁股墩。根扎得深的,草叶子都快被拽断了,还是紧紧抱着土不放松。人屁股没事,手划道血印子,野草咬的。走了还听野草在那骂呢:“哪来的瞎眼两脚动物!我长这么高容易嘛!”我很不好意思,赶紧加把力气往上爬。 过了半道岭,前面隐约有一开阔处,一扇锈迹斑斑大铁门,隔开灰黄与墨绿。旁边挂一白底黑字长门牌,“国……西南……水机……”,字本来有些脱色,枝叶又绿得实在浓,隐隐绰绰只捡着几个字。赶着爬了大半天山,实在有些渴了,想进去问问嫌疑人行踪,顺便讨口水喝。 抬脚一迈步,“咔嗒”一声,清清脆脆。不是枯叶子干树枝,披风沐雨真实活过的东西,生前柔软,死了也留一口软软的叹息,我听得到。 这声音生冷艰涩,是金属在活动。紧张得牙齿根发酸,嘴唇一下子失去了水分,毛刺刺的划舌头。之前遇见过的,一个人拿着医院证明来派出所,被地雷炸过两次,体内六十多块弹片,每年去医院取六片,跟过节一样。后来说要自费,索性不取了,一坐大巴、火车,安检嘀嘀响警报,被当作恐怖分子抓好几回。边境线上常有的事,中越战争结束后,留下了漫长的地雷带,一镰刀劲使大了,就把一颗胶木地雷锄进地里。之前组织去走访调研过,我估计脚下的这颗是压发雷,炸开来没有弹片,踩中的人没有腿。这里本不在边境线上,也许是当时有散兵流窜到了这里?谁知道呢,把手机从裤袋里摸出来,山石密林遮蔽了信号,人生和电影总是有相同的套路。一动不敢动站了一会儿,腿开始痒痒地发麻,很想大声地哭。 树叶子不规律地响两声,长出一个老人。说是长,实在是因为他走得太慢了,从树后慢慢露出左手,又慢慢探出脑袋,慢慢地朝这边看。我有些恼怒,就像在河里呛水的人,生死攸关的关头,看见岸边有人正坐在小板凳上凝神静气地钓鱼。 不是很客气地喊:“快点去打电话报警!” 老人一口普通话,让我吃惊一下。“你不就是警察吗?” 我还没答,老人看出来:“没踩到地雷,是山鱼雷,我埋的,不会炸。” 我犹豫地挪开那条早已肿成炮弹的右腿,什么都没有发生。四下里只有风吹虫鸣,和我如释重负的喘息。 半是掩饰尴尬,半是好奇,我问他,什么是山鱼雷?他说,在水里用的是水鱼雷,在土里用的就是山鱼雷。山鱼雷特制的钻头能破土穿石,在土壤里自航、制导,直到完成攻击。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鱼,能在山石土层里游动的那种。我大为惊叹,没想到在这偏僻的深山里,科技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不过他接着又说,山鱼雷不是很稳定,有时候如期抵达,有时候又半路溜走,游到不知道哪棵树下,藏在交错的根脉里。 说话间,他引我走到了那扇铁门前。站得近了,那些字也没什么法子再遮掩了,门牌上写“国营西南云水机械厂”。和现在的电脑字体不同,这牌子的字似乎是手写的,蚕头燕尾,一波三折,想显示厂子的端庄威严。笔画间细微处又有点牵丝连带,故意透着写字人藏起来的那么点潇洒恣意。进门四方围着厂房,占地实在不算小,但看来都荒废很久了。还有个三层小楼,窗户上红纸贴着“职工活动室”,零星几块彩色画墙皮尚未剥落,撑着当年热闹的面子。 老人带我走上三楼,拿出条凳给我坐下。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团团的山好像在流动起伏,也许是流动的云造成的视觉错觉。没待一会儿,老人就起开一罐红烧猪肘罐头,绿皮军供款,上写“东坡肘子”。“坐得吃点饭再走嘛,再往里面么走半天见不着一家人了。”静下来才发现这老人实在有些瘦,皮肤头发都枯得有些年头。老人先发问:“你是警察吧?”我拍拍警徽:“货真价实高考考上的,四年毕业,科科成绩优秀。”老人又问:“警察来这山旮旯里干哪样?”我说:“搜寻失踪妇女,拯救家庭于水火。” 然后老人说,他要报案。 有时候,名字好像真有几分命定的玄机。汉字不是单纯的撇捺钩横,盯着往深处看,总能看见世物。说是象形字的特点,也是一方面。“云水机械厂”,云水二字就早已昭示出最终的命运。云波诡谲,水波荡漾,美则美矣,但都不是长久之物,流动易散。当年很是显赫过一阵子,在那个年月一口气投了两千多万建成,是三线配套的兵工厂,专门生产鱼雷。方圆几里外就有守卫,闲人一概免进,俨然一世外桃源。那些风光的日子还是发着亮的,像一个老核桃,越是难挨,越是委屈,手里捏得越紧,磨得越勤。日积月累,也攒下了一层厚重的包浆,风吹雨淋都不能把它摧毁。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想想曾经的快活时光,也能憋口气继续活下去。他还记得他女儿,刚上任技术副厂长那天,在贺喜祝酒声中坐到天光。那背后有多少咬牙眼红闲言满天鸡毛遍地全与他无关,培养一个工程师女儿,这就是实力,这就是境界。 可惜时间支流纵横,岔路绵密,人站在时间里是看不清流向的。越是努力干活,全部人加班加点,厂子越是一天天衰败下去。这其中的缘由脉络,直到今天也没捋清楚。人说啦,那女的没当副厂长以前怎么好好的?工人阶级是领头羊,嫁人就要嫁工人。现在怎么变卦了?一定是她,天天组织什么文娱班,一群女人在那里拉手风琴。拉拉拉,把厂子拉倒了吧。嗨,反正就是有女人怪女人,没女人怪没女人,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鬼样子。只记得那段时间女儿经常半夜出门,不放心,偷偷摸摸屁股后面跟着。倒是啥也不干,就在树下面“鲸、鲸”地叫。终于回头撞上,颤颤巍巍地问:“干啥呢?我姑娘。” 那边女儿说,学外语呢。“jingle,jingling,jingoism,jingoistic……” 倒是好,没有精神上的毛病就好。 终于到了撤厂的那天,头脑灵活的早已在别处另谋了生机,气象更新。剩下他这样呆板的,事到临头也只好认命。老老实实的,拿了工龄钱走掉了也好啊,不偏不倚轮到自己守夜时丢了一台车床。那么大、那么重的东西,在夜里好像蝴蝶一样,轻轻一扑,就消失了。 军工厂的机床,不仅是钱的问题。上面派人来查,自己颤颤巍巍把那晚上干了什么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连半夜尿尿的颜色比较黄,感觉自己有些上火都说了,还是只得到了一个嘴巴。那人比自己年轻好多吧,要是农村里结婚结得早,自己都可以当他爹了,这样一想,脸上更疼。 女儿不知道啥时候来了,指着那人脑袋说:“你再打我爹一下试试?” “你算什么东西。”又一个巴掌落脸上,脑壳嗡嗡响,鼻涕眼泪都被打出来,“你和你爹赶紧交代,再狡辩,我连你一起打。” 从没见女儿那种神情,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冒火,对着那人,当胸一脚,踢了个嘴啃泥。 对面从地上爬起来,解衣唾手,左手猿飞,右手鸟落,腾跃移时,挥拳要打,又被一个闪躲,一脚踢在裆下。 后来厂里让女儿给人家道歉赔罪,女儿摇头不干:“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人家说,我们厂有你和你爹真是背时啦。一个小偷,一个母夜叉,两个背时鬼。 这世道,真是千变万化。 吃完饭,老人又给我倒了茶水:“喝点茶,漱漱嘴。” 我盯着手里的搪瓷杯,里面几缕茶叶若无其事地旋转着,慢慢渗出红褐色的茶汁,大概是普洱。我问他:“那后来呢?”他说:“后来有个人说,之前看见有大车鬼鬼祟祟往山里开,防水布罩着,看不出装了什么东西。姑娘就进山了,她说她会把东西找回来。” “你没有和她一起去吗?” 老人的脸尴尬地抽搐了一下,如果有面镜子,我想我也会在自己的脸上看见同样的表情。现在问这种话,仿佛在指责他这位父亲是那么地不称职。 老人说:“那时候我已经和现在一样老了。我走不动也没有心力再去走了。我想,实在找不到就把我抓起来吧,反正出了这厂子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姑娘临走前说,她不是背时鬼,厂子垮了不是她的错。我告诉她,当然不是,她是万里挑一的工程研究生,是工厂最红火那几年的大领导,是我活着最大的盼头。” 茶水喝下去半杯,果然是普洱,茶汤滋味浓厚,也许还是熟普。我从小肠胃不好,当民警后更是如此,饭后喝一点普洱,顿感冷冰冰的胃得到了柔软的安抚。我点点头,半是对老人说的话,半是对这茶:“当然,当然,那个年代的研究生,绝对是人中龙凤。那最后她找到了吗?” 老人摇摇头:“那天之后就再也没见她了。她是我姑娘,我最了解。从小无论做什么事,不到最后她不会放弃。等她证明了我们爷俩的清白,她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啊,我就在这守着这山门,等她回来了,我还给她做红烧猪蹄吃。你是真警察,跟那些混饭吃的警溜子不一样,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告诉她,她爹一直在这等着她呢。” 那才咽下去的爽滑的猪蹄筋,好像又噎在了嗓子里,我拍拍胸口。“您放心吧,我进山以后一定帮您找,活要见人,死……嗨呀,那是不可能的,哪个云南人会在自己住的山里面死掉嘛。是什么情况,我出来就告诉你。”说完,我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我从未来过这座山,或者小时候曾经来过,但那到处都似曾相识的树木与青苔石,早已在脑海中模糊成一团面目全非的绿色墨迹。我沿着大概是被进山捡菌子的人踩出的毛毛路继续前进,心里充满莫名的英雄般的使命感。我既不担忧迷路,也不害怕野物,当我不知道接下来往哪里走的时候,我就抬头看天。我的运气不错,今天太阳没有把云全部烤化。天上有许多云,它们的轨迹与形态就是地上的道路与预言。 比如你看到团团的绵羊毛撒落一地,像是天上发疯了的牧羊人把他的羊全都剃成了裸体,那你就要小心,今晚雷暴将至。比如天上常常预演战争,云间时常鲜红一片,血流成河。那地面上的生灵,也将在不远的将来爆发同样惨烈的争斗。涿鹿之战、牧野之战、长平之战、巨鹿之战、昆阳之战……这些历史中举足轻重的著名战役,早在天上的云里就已经演练出了结局,扣上了文明那颗关键的纽扣。只是人们不常抬头看云,错过了流向的预兆。否则曹操早已在某个漫不经心的下午,在天边火烧云的壮烈景色之中,看见了赤壁之下遮天蔽日的浓烟烈火,看见了自己那十余万伤病致死的士卒残影。 我把手高高地伸向天空,测量云朵的大小。如果“羊毛”跟我的拳头一样大,那它们就会柔软地膨起自己的顶部,在白日里慢慢生长,并且在傍晚安静地融化。不过现在它们只有我的拇指那么大,是高积云,晚些时候是要有雷暴雨没错了。为了躲避雨水与雷电威压下森林的极度危险,我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慌张不出意外地让我丢失了前行的方向,此刻再抬头,天空的纹路已经消弥,只剩下一片低低的黑灰色,仿佛海上漂浮的惑人迷雾。想问杉松苞树,路怎么走,杉树挺腰,树枝吹口哨,装无知不良少年。或者问米泡果儿,哪里可以一避,红红白白脸,头低到草窠子里,做害羞淳朴少女。实在无招了,站在一尖尖石头角下喊:“有没有人啊?有老乡没得?” 小小的石头壁长久地反射回声,有老乡没得……乡没得……没得……自己的声音突然让我觉得有点羞耻,太蠢了,在这里像个山里走打失的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 但很快有人朝我走过来,在蓬勃生长至大腿高处的杂草丛中轻松穿行。他神情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招呼我跟他走。看来小孩子的方法是最有用的,小孩天生就知道怎样才能最快速地获得这世界上的帮助与善意。 屋里清爽。不似普通山里民居,屋子里外总有一股臭烘烘山味。大概是人鸡狗猪,通通在家门口循环五谷、脱毛扬灰的缘故。吸一口气,都感觉自己被大山夹在了胳肢窝里。这家味道爽朗,四处无尘,角落放一簸箕地枇杷,正在缓慢熟成,散出甜甜蜜意。屋里还有一女人,对我的到来高兴万分,满脸溢出笑。不多时,雨和夜落下来。女人对男人说:“你在屋头煮饭,我去给妹妹打只野鸡来吃。” 女人径直出门,我略感诧异。“她现在去吗?一个人也太危险了,再说,这山上还有野鸡吗?” 男人倒来劝慰我:“没得事啦,都是这样的。” 我仍觊觎墙角那堆地枇杷。“那你们那地枇杷卖我一点嘛,走山路渴得很。” 男人看了一眼,摇摇头:“等她回来你跟她讲吧,家里的东西,我做不了主的。” 然后相对无言,等饭噗噗地煮好,女人果然带了一只野鸡回来。男人动手利落杀鸡,野生鲜亮羽毛,片刻扎成一毛掸子。其间女人跟我讲,当时她男人嫁她那天,里外找不到人,急得死。结果跑他家一看,正抱着家里的大柱子哭,说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么就算啦,我就想,反正男嫁女嫁都是嫁,你不过来,我过来喽。”没想到嫁男人的习俗现在也还有保留,又想到那男人穿红红火火喜庆衣服,抱着柱子哭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我一笑,那女人也跟着笑,哔哔啵啵,欢笑连连,一路聊到饭菜上桌。 夹一片树蝴蝶,越嚼越香,吃一块野鸡肉,山野滋味十足。我问:“姐姐,你怎么打得到野鸡的,也告诉告诉我嘛。”女人说:“我教过好多人了,这一片人都是我教他们的,其实简单得很。你就拿根尖尖的树枝,走到屋子后面,要吃什么,你就念什么,然后把树枝插在泥地里。要等。安安静静地等。不要去看。如果忍不住,你就盯着远处看。等到你越看越远,越看越远,都感觉要看到山的那边的那边了,你就可以回去捡来吃了。” “一根树枝就可以?” “可以。” “想打野猪也可以?” “可以,但是要根更粗的树枝。” 我丝毫不对这个玩笑感到愤怒,真正的秘诀不会轻易示人。更何况,那女人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严表情。她也许真的很想让我相信这个故事,而我点点头,说“厉害得很,姐姐你真有本事”,作为对她的小小报答。 雷雨不愿止息,二人留我夜宿。女人睡得晚,灯下缝衣裤。昏黄光照,佝腰低首,影影绰绰,令人发沉。眼皮一闭一合间听见男人说:“明天再弄咯。”女人讲:“明天你倒是有力气,我明天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窗口轻开一缝,女人时不时伸手出去,捻一雨线,穿针又织。男人又说:“明天你清闲,再做不迟。”女人说:“明天雨滴就小了,线太细,难穿得很,等天一冷,你们个个又要找我要衣服,催我的命……”我试图再进一步了解他们的生活,女人把絮絮低语一针一线,进进出出,都缝进布料纤维间,细细密密,难寻踪迹。 第二天醒来,一层黑在屋外尚未被吹散。女人不知何时已起来煮饭,真是勤劳得很。快至中午,男人带一新鲜野兔回来。我略感惊奇:“今天是你出去啊?”男人扯嘴角笑一下:“是嘞,今后她在家里做活。”我突然起一丝玩笑心,笑他:“你今天用的树枝很细啊,只打到兔子。”男人用刀背猛击兔子头,兔子和我一样吓呆,忘记叫。又打,又打,打得兔子脑袋发出葫芦盛水的声音。“不是哩,我不会用树枝,直接拿棍子敲晕的。”说完将兔子倒挂剥皮,尖刀进肚,兔子疼醒过来,吱吱惨叫。男人翻转刀锋,又拍,又拍,直至兔子五脏六腑都见光透风,终于放弃了挣扎,将自己的身体噗的一声打开。男人接着说:“有根棍子我啥都能打,山猪老熊,人来也不怕。”我莫名感到有种庞大而透明的东西威胁着我,我心里默念,要谨慎,要警觉,紧紧地捏了一把我的便携伸缩警棍。 当然什么也没发生。手上的汗,印在警棍凉凉的不锈钢面上,很快就消散了。男人又要出门,对女人说:“你在家照看,我去外面转转。”女人默声,视作答应,我回头看她,脸上好像有泪静垂。 山中雨水让人发困,精神都冻成一块四面打滑的冰,在水里越沉越深,一点想浮起来的力气没有。昏昏沉沉,一觉又睡到傍晚。也真是怪,这个天,好像被捅破了一样,下了这么久也不停。我悔恨地敲了几下自己的头,所里派你来办案,你在这里住山间农家乐。我告诉自己,明天无论如何,即便天上下刀子下枪子,我也得走了。 第三天晴朗浸润了一切。但过多的睡眠淤泥一样,已经淹没了我的膝盖,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决心和毅力。男人将我从肥沃鼾声的梦里拉出来,告诉我,天晴了,我可以出发了。我迅速收好东西准备离开,在这期间一直没见到那个女人。出于礼貌我询问情况,说还想跟她道个别,这两天非常麻烦她了。那男人却说,她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梦里那种在淤泥中的感觉再次拥堵住我的精神,那种深深的陷落感让我不安。我在心里说,你就撒谎吧,我是警察,我会自己去查清楚她去哪里了。但在嘴上,我打哈哈说,如果需要,等我回去,可以帮忙去报个案。男人露出牙齿,一笑,说不用了,他昨天去街子上,已经找到了新的女人。出门前,男人在背后喊住我,说如果我想要,可以拿一袋地枇杷走,不用给钱了。 我没有回复他,打开门,飞速跳入密密麻麻的野草野树里去,脚下不停踩到被打落的树枝草果,响出一条噼噼啪啪的出路。我的心和水蚊子一样,在薄薄的水面上勉力滑行。滑啊,滑啊,我突然感觉那个创造了衣食,喂养了我们的女人,早就在几千年前,随着雨水的停息蒸发湮没了。 山在行走。 我拼命往高往深了爬,我口干舌燥嘴唇出血,我的水分在飞速蒸发,剩在身体里的全是盐粒,刺得浑身又痛又痒。我想起小时候听我爷爷讲的那个故事,一只巨大又贪心的青蛙为祸一方,人们利用它的贪婪拼命喂它吃盐,最终那只青蛙因为喝干了一口井的水,肚皮胀裂而死。但现在我愿意,如果给我一口井,我愿意把它喝干。不过我不能撑破肚皮,我还要爬。我爬得头晕目眩,左脚低,右脚高,整座山仿佛都行走起来,而我只是趴在巨大山神肩膀上的蝼蚁,随着山的步伐上下起伏。我拼了命爬。 直到我看到她,隔那么远,我都看见了。 一把土铲子,舞得像弯月铲,耍得像红缨枪,正在沙场短兵相接金鼓连天。斜插入地,有力,毫不迟疑,迅速地没入土地的身体。再一舞,沉甸甸的土壤,沉甸甸地落在该去之处,发出雨落在草地上的唰唰声。如此插入,扬起,插入,扬起,如此耐心,如此愉快。仿佛不知道疲劳为何物,也不知道单调枯燥是什么质感。我知道她一定是我要找的人,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走近她,她低头沉迷耕地武艺,不理睬我。我知越是穿这警服在身上,越是要面色温和,我对她说:“你真能干啊,像你这样的能耐,山都要被你铲平了。”她闻声抬头,见到我又惊又喜,铲子丢在一边,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异常光滑,剥皮荔枝般丰盈柔软,让我有些吃惊。她说:“相当好,相当好,来了个城里人。不仅是城里人,还是个吃公家饭的呢。”我一时间竟有些满足,有种衣锦还乡,老家人说艳羡话的小虚荣。我问她:“你就一个人在这里种地吗?”她张口大笑,笑声滚烫,从她嗓子里一团团滚出来,笑得我脸上发烫,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她拉我一旁聊天,问我城里生活好不好,我告诉她,城里哪里有山里有意思,云南总有那么一些小山坡,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给我们玩耍的,树也不长,石头也被全部阻挡在外,光光滑滑,除了草就是软弱的野花。随便哪里捡一个轮胎,整个身子躺倒在里面,找个人背后一推,就“唰”的一下冲下去,满耳朵都是风和草的呼喊。上上下下很多次,滑得草都累了,发出苦涩的青绿呻吟:“别滑啦!再滑我腰就要断啦!我长这么高也是很艰难的啊!”这个时候我才会放过它们。 她又大笑,她的笑向四面八方漫射,像炸裂的流星碎片,又明亮又尖利。我想真好啊,山野劳动让人快活,之前何曾听到过有女人如此放肆不羁地笑,像斗牛场上得胜的女斗士。我想更多地了解她,判断她究竟是我要寻找的哪一位,我跟她说:“跟我讲讲你吧。” 然后她开始了她漫长的讲述,那些人生经历有新有旧,有忍辱负重的农村中年妇女,在杀鱼时切破了手,把血流进鱼汤,一锅端上桌。又有青涩坚硬的少女,翻墙躲避相亲,站在喜欢的人楼下画粉笔画。有真正的幸福,体量沉重,复杂难辨,不能与众人分享。也有很轻很轻的快乐,谁听了都能吹一口气,一直飘到天上。她说她读过很多书,是厂里大家信赖的文化人,她还说她骑过六脚马,就在从家里跑出来那天,踢踢踏踏就翻过了几座山,她说之前爱吃地枇杷,后来不爱了,因为发现树枇杷更加清甜,她说……尘土的故事呼啦啦刮在脸上,又很快呼啦啦吹走,山石的故事冷涩不移,不小心就磕得头破。故事茫茫无边,但各有各的去处。我努力在缠绕的故事里找出线索,但最后却发现她谁都像,又谁都不是。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问她:“你是谁?” 她反问我来山里干吗,我告诉她我的任务,我的委托,我的怀疑,她又问我,为什么非要把她们带回去?我说那是她们的家,她们的亲人,她们的来处。她只是说,不是。我想施展警徽赋予我的威严,继续问她:“请你配合,你叫什么名字?” 她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不知情蚂蚁被吓一跳,在裤子上胡乱腾细脚。她用手指引路,放归野草荒原。拿起铲子,继续挥土如雨。威压无用,不如以真以情,我问她:“你准备种什么?我帮你一起吧,小时候在老家,也下地干过活。” 她这回没再发笑,回我:“我在填海。” “填海?填哪里的海?” “你看这一片,都是我填平的。” 我顺她手指方向望去,不知所云。她教我:“你望大处,望开处,别让眼睛限住你,你越过表面,看那深的下面,黑的下面。”我努力让瞳孔失焦,尽可能决眦入山野,不再局限一点一线。果然发现这一大片山地沟壑平坦,略有高低起伏,也只是静水微澜而已。 她说,雨起来了,正正好。 引我坐上一小木舟,木舟安稳,静静停在松软土壤上。她说这小舟是从一老巫医手中所得,头头尾尾木兰木,坚硬耐腐蚀,话中掩饰不住两分得意。 雨从高高的天上坠下来,滚一身风。噼噼啪啪吹在地上,大圈小圈波纹散出去。她告诉我,水积成的海里,行船靠风,土堆成的海里,行船靠雨。雨大处重处,海面湿滑,行得快,千里西山一日还。雨小处轻处,海面干瘪,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游。要实在着急呢?也可以使桨用力划,第二天胳膊里面长酸果别叫就成。学风的样子,雨也左蹬右踢,小舟土上晃三晃。要是再猛烈些,我要晕船也说不准。 小舟跑起来。雨水帘帘,荡开土面,波浪一层一层将我们推出去。真是很辽远、很宽广的海。经由她填补过的海面,平整顺滑,无暗礁水底埋伏,也没有旋涡诱人下坠。船行过青碧碧山杜英礁,花鸟百无聊赖栖于上方。转眼又至麻母鸡菌丛,吓得我慌忙两手划舟,冒出两串气泡。臊腥味愈发浓重,灌进鼻脑肺腑。一只土黄色大豺冷幽幽盯着,我浑身汗毛奓起,将要掏棍自保,那大狗又懒洋洋舔毛,摇着清瘦屁股离去。 航行中,她告诉我,附近几乎所有女人都会在这山海里溺死,所以她誓要将这海填平埋软。以后,女人可以在这海上四面八方地行,不会倾覆。 我试图问清楚那几个女人的下落,离家的去了哪里?寻找的去了哪里?消失的去了哪里? 她只是告诉我,她们都在这山中,和她一起填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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