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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没有叶子的树丛,不会捎来风声,也不能言说时节。

青濑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穿过小路,来到不忍大道。因为他想起来,动坂下的马路边,有一家他和吉野陶太一起去过的咖啡厅。

“转角咖啡厅”就在路口转角处,一如记忆中。店里只有几位客人。在店员的引导下,青濑在四人桌落座,点了一杯咖啡。也许吉野是这家店的常客。青濑本是为确认这件事才来的,此刻却提不起劲来。

模仿侦探打探非亲非故的人,当然会惹人怀疑,刚才那女老师的反应就是个例子。

“您不是学生家长吧?”

这话意味着青濑看起来不像“孩子父亲”,要么就是和教育机构形象不合。因为穿着黑夹克吗?还是说,问题不在于穿着,而在于气场?以独行侠自居的建筑师要多少有多少。在青濑眼里,同行的气场显然不同于寻常上班族。无论在哪方面,都要有自己的个性。只要还在当建筑师,这种近乎强迫症的自我意识就会如影随形。

不,也许跟这些都没关系。可能只是青濑这个男人的真身或本性被看穿了而已。把身为人父的亲情与责任通通寄托在每月一次的探视上,然后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厚着脸皮招摇过市。莫非初次见面的女老师,嗅到了这种诡异活法的腥味?

身材纤瘦的老板端来了咖啡,但青濑没有开口。他心说:你又不是福尔摩斯,也不是华生。可如果是侦探,他会怎么查呢?肯定会在出租屋周边兜兜转转,把街坊邻居问个遍,找出吉野家孩子的同学们;大概还会找搬家公司打听,调查吉野把家什搬去了哪里。然而——

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要稳住心绪,充分掌握情况。如果把面馆店主的证词和房东刚才所说对照,会看到怎样的现实?

青濑喝了口咖啡,将杯子放回碟子,抱起双臂。

“很久以前”,香里江带着孩子们回了娘家。自那时起,吉野陶太独自住在那栋出租屋里。Y邸的交房时间是去年11月3日。当月中旬,吉野告诉房东他要搬去长野,退了租。可他并没有搬进Y邸,反而在当月下旬跟一个“高个女人”现身于中轻井泽站前的荞麦面馆。

大脑在抗拒。这肯定是满怀恶意编造的谎言。交房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吉野夫妇真的从心底里为新房竣工而欢喜。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这教人怎么相信?

可是……可是啊,吉野家并没有搬进Y邸。此时此刻,下落不明。这是不争的事实。

青濑闭上眼,眼睑微微抽动。

假设吉野夫妇很久以前就已经分居了,且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Y邸交付,那么两人委托设计的时候呢?他们第一次拜访青濑是去年3月,那是“很久以前”的之前还是之后?

应该是“之前”。

当时吉野夫妇关系还是不错的,所以才会将建新房提上日程。也就是说,夫妻关系的恶化发生在委托之后。也就是在青濑绘制图纸,推进Y邸的工程,直至交房的八个月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夫妻关系究竟是在这八个月中的哪个时间点破裂的?

毫无头绪。从委托设计到竣工,吉野夫妇的状态没有丝毫变化。也许称不上“恩爱”,但在青濑看来,他们就是一对分享了许多,也携手经历了许多,磨合得刚刚好的夫妻。他还曾凝望他们的脸庞,遥想当年的自己和由佳里,反思“我们怎么就没变成这样”。难道是看走了眼?不,如果只是小矛盾也就罢了,到了分居、离婚的地步,旁人总能看出些端倪啊。可他没有捕捉到丝毫破裂的预兆,甚至没有听到一个不和谐的音。当时的吉野夫妇都在翘首企盼新家的竣工。直到现在,青濑也唯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难道是“之后”?吉野夫妇的关系曾一度深陷危机,不过后来和好了。说“风雨后见彩虹”可能不太贴切,总之家人间的纽带因为这场危机变得更牢固了。正因如此,建设新房的计划才得以提出。

这套推论本身是讲得通的,只是和房东的说法有些矛盾。房东说,吉野退租时是一个人住的。再说,如果关系真的修复了,他们又为什么要空置Y邸四个月?莫非好不容易和好了,新房也竣工了,这时候又突然杀出个“高个女人”,让一切努力化为了泡影?

想不通。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无法让来龙去脉合乎情理。这就意味着……

也许他该对房东的观点提出质疑。吉野夫妇的确分居了,但理由并非感情破裂,其实是某种不得已的苦衷,让一家人再也无法一起生活。比如……嗯,比如吉野债台高筑,催讨的人步步紧逼,为了保护妻儿,才让香里江带着孩子回娘家避难。又比如,吉野只是办了离婚手续,以免祸及家人。这么解释,就不会和房东的说法产生矛盾了。

问题是——

才八个月的工夫,吉野就陷入了如此严重的窘境吗?委托设计的时候,吉野并没有表现出囊中羞涩的样子。他甚至没有贷款,就准备好了三千万的建设资金。信浓追分那片八十坪的土地,也是他自有的。

莫非“不得已的苦衷”就是这么来的?作为一个40岁的上班族,吉野所拥有的实在太多。青濑本来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猜想他大概继承了长辈的遗产,也许这就是盲点。批发进口杂货,“什么东西都卖”……越想越觉得可疑,越琢磨越觉得这工作古怪。

“我怎么知道!没来往!”

一声怒骂打断了青濑的思路。

隔壁出租屋那个一嘴胡须的老人——

是个烟幕弹。正因为这么想,骂声才浮现在脑海中。老人的性格的确偏执,对护工也是真不耐烦。所以当时才以为是拿自己撒气,但此时回想起来,却觉得那凶暴和怒骂好像有点假。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掺和!说不定他之前也曾像这样扯着嗓子嚷嚷,为的是撇清关系,以免惹祸上身。

吉野在“工作”中遭遇纠纷,坏人现身出租屋。脑中勾勒出这样的画面,是因为想到了被糟蹋的Y邸。擅闯Y邸的真的只是普通小偷吗?他们的真正目的是?

青濑觉得眉间一阵疼痛,睁开眼睛。

顾客的笑声传入耳中,咖啡已经凉了。戒烟已久的他突然产生了抽烟的冲动,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不是外行能解决的问题,要不干脆请个正经侦探吧!

那怎么行?岂有此理!对方可是客户啊!假借他人之手打探人家的隐私,这可是有悖信义的恶劣行为啊!

可……果真如此吗?事已至此,吉野还算是客户吗?无论真相如何,吉野夫妇都耍了青濑。他们从一开始就把想成为“朋友”的建筑师拒之门外,丝毫没有表现出“苦衷”,还对他施了魔法,让他建起那栋房子。

想不通啊!那么多次去吉野租的房子,在起居室和两夫妻洽谈,每每将图纸摊开在矮桌,两人都是抬起身子趴在桌上细瞧,一个说:“好期待啊!”另一个说:“都等不及啦!”他们两眼放光,相视而笑,没有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每次去居室都很整洁,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过分华美的家什和多余的物品——

青濑心头一凛。

吉野家有三个孩子,最小的才刚上小学,可出租屋的起居室却整洁得跟样板房似的。衣服、玩具、书本、文具……只要有孩子就绝藏不住这些杂乱,可青濑对此全无印象。香里江给他留下的印象只有:“爱干净的太太。”

对了,他在出租屋没见过孩子们!他原来没放心上,下意识当孩子们在里屋或者在二楼,可别说见了,连声音都没听到过。门口的鞋呢?伞、自行车和晾的衣服呢?想不起来。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记得看到过这些东西。

青濑觉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因为他们不住那儿啊!从第一次上门直到最后,孩子们都不在出租屋里。因为父母已经分居了啊。明明分居了,却夫妻一起出现在事务所。青濑总算有了几分真实感,房东那难以置信的证词变成一个个粗体字掠过眼前。他又想起一件事:每次打电话去出租屋,接电话的总是吉野,没有一次是香里江接的。是吉野提前联系她说青濑哪天要去,她再过来。香里江忙前忙后,端茶送水;吉野则一副淡定从容,捏着手工制作的烟斗吞云吐雾。太诡异了。回想当时起居室里的一团和气,青濑甚至觉得毛骨悚然。

他用鼻息吹开思绪的枝叶。

总之,吉野夫妇很可能没有感情破裂却分居两地。因为某种苦衷,全家人不能一起住在出租屋里。而这个苦衷,恐怕是整件事的关键。他实在不觉得,这个不为人知的苦衷和吉野一家的神秘失踪全无干系。

满嘴胡须的老人再一次掠过脑海,青濑起身离席。

他在收银台打听了一下吉野,报出名字,描述了长相,还说曾跟这个人一起来过。“啊,您说的那位客人偶尔会来我们店里坐坐,看看《日经新闻》。”收获仅此而已。但在点头示意时,他的心中已萌生出当一把侦探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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