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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青濑在苦等池园记者的联系。

池园说,下次去旧日向邸的时候会叫上青濑一起。只要查清Y邸的椅子是不是别邸专用家具,也许就能知道别邸和吉野,或者陶特和吉野有什么交集了。虽然脑海角落里也在怀疑:串起这条线是否真有助于查明吉野家的下落?无奈想象迟迟无法延伸到更远处。大阪客户要的图纸还没进展。对方要和Y邸一样的房子,然而这个要求对青濑的折磨远超预想。地理条件不同,怎么可能建得了完全一样的房子?不,他压根就不想建Y邸二号。心里的抵触与日俱增,绘图板前的抱臂苦思也一晚又一晚。

到了4月的第三周,青濑还是没等到池园的联络。他是忘了这个约定,还是只是随口说说?青濑凝视着记者的名片,却又觉得主动打电话有点尴尬。太积极调查难免会招来不必要的打探。更何况,池园早已对青濑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些年一直躲着陶特呢?”

池园在洗心亭外走廊提出的问题依然卡在青濑胸口。池园为陶特心醉神迷,所以在他看来,“对陶特全无兴趣却成了建筑师”的青濑简直不可思议。“躲”字的语感并非单纯讽刺,更接近于愤慨。当时猛听到这句,青濑的确颇感到被人戳中要害的狼狈;可冷静下来一想,池园本不可能去猜青濑的心思;更何况初次见面,池园对他一无所知,就算青濑心里真有如此心思,池园也不可能猜中。

然而“躲”字一直挥之不去。青濑越想越觉得,也许自己真是因为某种缘故,才对这位和日本颇有渊源的建筑大师视而不见。无论在车上还是床上,在达摩寺看到的死亡面具总在眼前晃来晃去。某天晚上,他终于放弃挣扎,打开了冈嶋寄来的纸板箱。里头装了近十本研究陶特的专著,还有他本人的著作,以及旅居日本时写下的日记。

青濑很快意识到,追溯陶特的脚步绝非易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最有代表性的表现主义建筑家,构想了高山建筑的空想家,大规模集合住宅的设计者,色彩的魔术师,杰出的画家与作家……思想与哲学交织的建筑理念太过耀眼,无从下手,就连站上理解的起点,怕是都要花点时间。他甚至有种冷冷的预感:就算好不容易理解了,事到如今,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只是让自己再一次痛感建筑家与建筑师的云泥之别。为了客户关系伤神的岁月就不用说了,在工棚间迁徙的幼时记忆仿佛都在褪色。自己曾苦恋建在高地的新房。当时绝想不到,少时恋上的房子竟是定居的象征。生物会在本能的驱使下寻求依靠。正因为有不可动摇的港湾,人才能去任何一个地方。

迁徙的经验是可以成为“建筑家的原点”的。所以青濑产生了错觉。他并没有什么建筑理念与理想,只是渴望造出自己想住的房子罢了。陶特那深不可测的存在感,让他真切体会到这一点。他明白的。经验只能在某个层次以下胜过才华与理念,而一旦超越这个层次,个人少得可怜的经验就只能拜倒在伟大才华编织出的理念与理想面前。

所以才一直躲着陶特吗?他惧怕灼伤,所以才没有生火。在努力跻身建筑界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个秘密。

他与陶特早就有过交集。在研读专著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好几张似曾相识的作品照片。比如“玻璃展馆”,他中学时就在图书馆里见过,那是为德国制造联盟主办的科隆博览会设计的前卫展馆。博览会是1914年举办的,也就是说,陶特在34岁时设计了这一作品。他用钢筋混凝土和玻璃打造了格子状穹顶,菱形多面体形状直教人联想到巨大的水晶。放在九十年后的今天,这设计依然新颖,可14岁的青濑却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他甚至无法回忆起第一次看到照片时的感受。美,还是不美?惊叹不已,还是不为所动?印象无限稀薄。在赤坂工作时,他也没有想起过“玻璃展馆”一次。明明每天都要和铁、玻璃、混凝土“三大神器”打交道,却没有和陶特碰撞出丝毫火花。

让青濑吃惊的是,他竟然忘了“田园集合住宅”。按书中的解说,通过与周围自然浑然一体、理念先进的集合住宅,“陶特将城里的住宅引到了郊外”。上高中时,他应该在文献里读到过。当时为了参加以“富有魅力的小型集合住宅”为主题的全国设计比赛,他做了不少功课。“田园集合住宅”完美契合大赛主题,又是陶特的代表作之一,他不可能没看过,却愣是想不起来。浮现在脑海中的,净是彻底改造鳗鱼窝工棚的青涩激情。

陶特一定在哀叹。为青濑没有触及自己,却贸然踏入建筑界的愚昧无知;也为他没有在工棚窗边、九太郎鸟笼后,那块供他使用的半米见方墙壁上张贴“田园集合住宅”的照片。陶特重新发现了桂离宫、白川乡的日本美,正是因为对日本的一往情深,才会在他这个无名建筑师面前显灵吧。他将椅子放在Y邸,让自己瞻仰他的死亡面具,然后招自己坐下。流转的空想催生出亲切感。就这样,青濑度过了一个个在沙发上、床上潜心研读陶特的夜晚。

青濑最感兴趣的,是三卷《陶特日记》。其中详细记录了陶特旅日期间去过的地方、结识的人、所想所感,还有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正如池园在洗心亭极力主张的那样,陶特考察日本文化的敏锐度与深度,都令青濑心悦诚服。陶特的视点在微观与宏观间往来自如,每每写到建筑论与文化论,他的文字便激情迸发。然而青濑的关注点并不在此。他试图通过记述与字里行间的线索,探寻被迫晚年颠沛流离的陶特怀有怎样的心境。他发现自己每翻一页,都会下意识地搜寻艾丽卡的名字。作为一个普通人,这位驰名世界的建筑大师过着怎样的生活?走过了怎样的人生?又是在怎样的空间度过了怎样的时光?那是只属于陶特一人的精神世界,还是离了艾丽卡就无法存在的时间与空间呢?

日记对艾丽卡的描写十分平淡。两人明明像夫妻一样相依为命,甘愿将性命托付给对方,携手逃离德国,陶特却没有在文字中表现出一丝情动。“艾丽卡是我的护士,也是我的警卫。”青濑只得透过这种故弄玄虚的用词,遐想陶特对艾丽卡的敬意与信赖。青濑还没有完全接受冈嶋随口说的“同心梅”,但是在读完相当多的章节后,他察觉到文中频频出现以“我们”为主语的句子。那就是陶特的回答吗?我与艾丽卡同在,我们共享同样的时间与空间。除此之外,还需要解释什么呢?

叹息撕破嘴唇。

难道在洗心亭中,在他们暂住的那个狭小空间中,就从来没有过危机吗?

青濑当年并没有对由佳里绝望,也没有对自己绝望。让他绝望的是空间。是和由佳里携手共筑的空间土崩瓦解,导致了他的绝望。时髦的公寓房间,生生变成了苦寒之地的铁皮集装箱。一切的一切逐渐结冻。那里比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工棚更狭小,比隆冬时节去打水的河边更寒冷,比没人跟自己说话的教室更缺氧。

如果当时搬回了两室一厅的廉价公寓。

如果当时提议建设Y邸那样的房子,作为一家人的“小窝”。

青濑合上了陶特的日记。

如果房子既能带来幸福,也能招来不幸,那就意味着建筑家既成得了神明,也当得了恶魔。洗心亭——那座朴素的居所也许是想告诉青濑,使人幸福或不幸的,终究是“人”。

陶特到头来还是没能回德国。他与艾丽卡一起离开日本,前往土耳其,在伊斯坦布尔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也在那栋房子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时距离二战结束还有七年。他没能见到战后的德国,也没能与留在祖国的家人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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