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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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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会客时间是到六点为止。还有一个小时。 内科病房四层五号房。房门一字排开的走廊像学生宿舍一样寒酸。门口名牌拆下来了。青濑看了看四周后才敲门,见没人吭声,便说:“我是青濑。”耳朵凑近门板,终于听到微弱的回应,是男人的声音。 病房中不见八荣子的身影。屋子小得憋屈。冈嶋躺在床上按了电动床的开关,想坐起来。床边两个点滴架,此刻什么都没挂。 青濑抽了一口冷气。随着马达声抬起上身的冈嶋,一张脸憔悴得与先前判若两人。他的脸颊消瘦,皮肤干得没有一丝油光,双眼下深深的黑眼圈,乍一看还以为是瘀青。 “油水刮光了。”青濑不痛不痒地说。 冈嶋虚弱地笑道:“没有中国菜和烤肉的点滴嘛。” 青濑本想回以一笑,脸却僵住了。他低头藏起脸,坐在床边的圆凳上。 “等出院了就能放开吃了。哎,不用非得坐起来。” “事务所怎么样?” “没怎么样,别担心。” “投诉呢?取消订单呢?” “电话是挺多的。加油的电话也有。取消的就一份。” “别的报纸也大肆报道了?” “也没有,全是些静观其变的文章。” “石卷跟竹内怎么样?” “竹内跟津村管电话,石卷忙着跑各个工地。那家伙,总算拿出真本事了。” 进屋的时候就看到了,床头柜上是凯旋门的明信片。真由美果然来过了。 “青濑,别愁眉苦脸的。医生说了,我这病没看起来那么重。我只是睡不着。一直睡不着,就成这样了。不过倒也帮了忙。” “嗯?” “《东洋》的繁田刚来了。” “来这儿?” “嗯,给他找到了,门也不敲就进,一手还拿着相机呢,可一看我这脸就吓住了。赶巧八荣子回来了,扯开嗓子就喊,他就撒腿溜了。这回怎么写?啥都写不出来吧。活该!” “别住院啊。” ——当初说过的话,刺得青濑心头生疼。 “你好好闭关,好利索了再说。外面的事交给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不好意思啊,也是没别的办法。” 冈嶋叹了口气,好像想到什么,掀开被子,转身把腿搁在床边,要穿拖鞋。 “怎么了?上厕所?” “抽根烟。” 冈嶋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掏出一盒“边境之光”和一只廉价打火机。 “你啊——” 不等青濑劝阻,一身蓝色睡衣的冈嶋便下了床,走向窗口。 “这里,有点像藤宫春子的住处吧?” 冈嶋岔开话题,拉开齐腰高的滑动窗,两手一撑,身子抬起,半截屁股搁上窗框。头发随风飘舞着。一个病人这么干,看起来实在危险。 “赶紧下来,这可是四楼。” 冈嶋不以为然,点了根烟。 “护士该骂你了。” “那就小心点。” 冈嶋用旁人都能看出来的样子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扭头噘嘴,把烟吐向窗外。 “行了。” “你这溃疡是好不了了。” “青濑。” “干吗?” “陶特说过吧,桂离宫美得催人落泪。” 青濑凝视着烟雾中冈嶋的侧脸。无所谓了——他不是已经画上句号了吗? “陶特肯定知道。他知道人间最美是什么。也许有形,也许是观念上的,反正知道那称得上‘绝对美’的在哪儿,所以自己也想创造美。这就是填补自己的心。填了又填还不够,就一个劲儿填,无休无止地填。” 青濑望向床头柜上的明信片,冈嶋也一样。 “柳谷先生来过事务所了?” “嗯。” 如今再转达家属的期待未免残酷,所以青濑没说。 “在柳谷家看到原画的时候,我全身都在抖。那脏兮兮的衣服……和路上垃圾浑然一体的脸上的皱纹……夹着烟蒂的骨瘦嶙峋的手指……可每一幅都美极了。什么技法,什么写实,什么表达的内涵,这些想法通通飞到了九霄云外,只有被美吞没。不过轻飘飘说个‘美’字未免廉价,我又有点想快你一步的心,所以就没说。” “精湛、阴暗、可怕——还有美,是吗?” 冈嶋捏住嘴边变短的烟,蜷起身子,在窗框下的外墙上擦灭。一两颗微小的火星被风卷走,湮入黑暗。 “毕竟藤宫春子心里有不可撼动的美的模本啊。你听说了吧?一段称不上恋情的恋情。跟白日梦一样的青春回忆。因为表哥死了,所以他的美成了永恒。几十年来,她就一门心思在画美的作品。可即便如此,还是无法触及心中的绝美,一直画到死。你能想象吗?不能想象啊!你能赢她吗?根本赢不了啊!” 冈嶋的脸上多了绯红。 “虽然赢不了,但我想试着创造。我想设计出配让她的画久居的美的建筑。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跟她心灵相通了。” “嗯。” “但我没资格当她的护卫。”冈嶋垂下头,然后抬头凝望青濑,“繁田说得没错,部长的打车费是我出的,我也请过他一顿饭。但我对天发誓,J联盟开幕战门票和车费真是AA的。我当时头疼的是,部长和市长都是狂热球迷,但我没路子挤进去。我高中时候的确踢过足球,但一直在坐冷板凳,而且中途就退队了。所以我招待了市长的校友跟班,还有能搞定门票的类似黄牛的家伙。我想对方不是官员,就放松了点,结果行事高调的后果就是如今这般田地。牵连了大家,竞标也黄了,我真的过意不去。” “别说了。” 青濑早就猜到了。不,青濑原本想的还要更甚。 “回床上吧,先把身体养好。” 这时房门开了,眼前是八荣子惊讶的脸。青濑本能起身,没想到八荣子竟很客气。“你们慢慢聊。”话音刚落,门就关上了。 “没事吧?” “没事。” 冈嶋关了窗,回到床上。“烟露馅了吧?”他微微一笑,盘起腿,挪了挪身子,正对青濑。 “你有事要说吧?” “嗯?都报告了啊,你的状态我也大致了解了。” “可你脸上写着‘有事要说’呢。” 从进病房起,青濑就没想过一创。如果冈嶋没看走眼,那就是由佳里的事。但他不想今天问。他想等骚动平息了再说。 “说吧,不然我还得猜。一猜又是一整夜。” “……” “征信所的事吧?再婚那个。我也是脑子进水了,说漏了嘴。” 青濑放弃挣扎,叹了口气。那就问吧。 “是由佳里求你雇我的吗?” 冈嶋“啊!”了一声,双手赶忙举到面前使劲摆。 “不不不!误会了!是我要雇你的,我是想把事务所做大做强啊。” “我入职前你就跟由佳里有联系吧?” “不是说了嘛,一年就两三次。” “然后聊到了我有多颓废。按由佳里的性子,不会坐视不管的。” “担心是有的啦,可是她自己雇你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请别人雇你?” 青濑没点头。 “我就是那时候说了不能一辈子偏安关东。我知道你的实力,所以雇了你。明白了?” “但比预想的还不能用。” “啊?什么?” “我啊。被破裂的泡沫拔掉了獠牙,成了个听话的建筑师。” ——真没想到,会被一直当逃兵的你说。 “喂,自我挖苦可不好听。你不是建了Y邸嘛。” 心里坦诚地认了。接着心就被捎到了别处,俯视着青濑和吉野陶太伫立的始发站站台。 “怎么了青濑?喂——” “我能再问个事吗?” “啊?哦,问呗。” “还是征信所那事。侦探找由佳里打听我,说我要再婚。由佳里吓了一跳,给你打了电话。” “是啊。”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觉得没有。’我也没法说死啊,你又不怎么提私生活。” 青濑点点头。 “后来她还联系过你吗?‘那件事怎么样了’什么的?” “没有哎,就那一次。” “就算没这事,你们不是也会一年通个两三次电话吗?” “这么一说,都过去一年多了,一次电话都没打过。” “明白了。” 他是真的明白了。感慨的浪潮在心头翻滚。 “我觉得肯定惦记的,只是不好意思老打电话。” “可能吧。” “没什么法子吗?” 青濑通过冈嶋的眼神而非字面理解了他的意思。 “没什么法子,都现在了。” 自己的声音在头盖里回响。 “这年头,每两分钟就有一对分手。那每二十分钟、两小时就有一对破镜重圆,也没什么奇怪的。” 也许冈嶋说的不是玩笑话。 青濑小小地下了决心,起身道:“我改天再来。” “再坐会儿嘛!” 巨大的嗓门令青濑吃了一惊。他的脸上尽是祈求,仰望的角度让黑眼圈更加显眼。青濑早就察觉到他情绪不太稳定。强势与怯弱在脸上交替出现,言行也没有清晰的脉络。 青濑坐回椅子上,决定陪他到会客时间结束。 冈嶋浮现出安心的微笑,长舒一口气。 “嘿嘿,跟你这么坐着,感觉想起了学生时代。” “我只读了一半,所以怀念也只有一半。” “我那时候很讨厌吧?” 青濑苦笑道:“可能吧。什么时候改邪归正的?” “哈哈,看来现在算个好人了。” “比繁田好。” “好黑啊你!虽然你就是这样。” “我那么黑吗?” “黑箱的黑啦。天知道里头藏了什么,会蹦出来什么。Y邸就是个好例子。” “你是在夸我吗?” “谁知道呢。你跟陶特一样,浑身是谜。” “干吗,捧杀我吗?” “青濑啊,问你个问题。” “什么?” “对你来说,最美的是什么?” 波长又变了。“突然这么问,我也……”正想这么答,不知从何处来的答案抛进了脑海。唯一绝对的美—— “北光。” “哦……北面的光啊。看来Y邸不是技法的产物啊。” “岁数到了吧。在赤坂那会儿,我总觉得外表好看就是美。” “我懂。” “你呢?” “嗯?” “最美的是什么?” 许是没想到会被反问吧,冈嶋一脸沉思地频频眨眼。直到空白长到青濑开始不安,他才说:“勇马的笑容吧。” 听错了吧?难道勇马是冈嶋的—— “傻子,说着玩的!玩笑啦!”冈嶋指着青濑笑道,“瞧你那脸色。没啦没啦,我可没那本事。” 过了好久青濑才反应过来。接着舞台暗转,此刻眼前的冈嶋仿佛一丝不挂。 “我原来想跟你说清楚的。”冈嶋的笑容渐渐退去,“以前我偶尔会去真由美家坐坐,那儿待着舒服,勇马跟我也亲。但我发誓没发生过啥,就是兄妹情。” “作孽啊。”青濑道。真由美失去理智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我承认,是利用了她对我的好。我们太懂对方了,我真的相信同心梅。说是‘异性间的友谊’就怪难为情的,但说成同心梅就还行。毕竟男人有些话绝不能跟男人说,坏就坏在这儿。知道一创的事后——真由美跟你说了吧?” 青濑默默点头。 “知道一创身世那个晚上,我喝得烂醉,一股脑儿都告诉真由美了。这事做得是不地道,活活分了一半憎恨给她。”冈嶋眨了眨眼,“我跟八荣子本就处得不好。当然,我们也有过美好、快乐的时候,但八荣子最看重的还是她卖的保险。而我一副建筑家的架势连着赶酒局,两人就这样没了交集。也是有点互相看不上吧。我不把卖保险当回事,八荣子嫌我挣得少。直到五年前,我知道了一创的事。我有个医生朋友,说在研究精子数量。于是我治完尿道炎后,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做了个检查,然后就明白了。我当时快疯了。不是因为能力,是因为一创。但我什么都没跟八荣子说。我给了她一巴掌,也没说为什么打她。也没问她。我也想过杀了她,却没想过离婚。知道为什么吗?” 青濑等他继续说。 “太丢人了啊。脖子上挂着一级建筑师的招牌,像个艺术家似的招摇过市,结果被老婆戴了绿帽子,一直蒙在鼓里,勤勤恳恳养着野男人的种。我宁可死也不想被同行知道。我就是这种人。就是这种人啊。” 紧咬的嘴唇颤抖着。 “一创……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善良。我是真的疼他。可一看到他的睡脸,我就想,他怎么不是我的孩子呢?直到昨天还是啊,这也太残忍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只能诅咒自己的不幸。有好几个晚上,我甚至想干脆一把火把房子烧了,把一创、八荣子跟我自己都烧成灰烬。可是啊……” 冈嶋的表情忽然软了下来。 “一创真可爱啊。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觉得他可爱。我也在脑子里骂过他‘混蛋’‘野种’,可感情完全不受控制,就是觉得真可爱,真可爱。不是血缘,是一起度过的时光,那才是只属于我跟一创的东西。他说长大了想当建筑家。在作文里写:‘我长大了,想成为爸爸那样的建筑家。’” 冈嶋凝视点着头的青濑。 “我本来很讨厌自己,极其讨厌我这种势利狡猾、消极怯懦的人。可我还是爱一创,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忍不住疼他,心想原来我还有这一面啊!想到这儿眼泪就止不住,感觉好像重新投了次胎似的。我要为这孩子活下去,要给他留下点东西。打那以后,我就开始脚踏实地地工作了,雇你也是同样的原因。我想把事务所做大做强,交到一创手里。我跟八荣子还是老样子,也没原谅她,但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她大概也有苦衷,比起什么都没问的我,什么都没说的她也许更难。就这么熬了过来,然后成了常态。” 冈嶋身体一松,手指擦了擦眼角,略有些难为情,双手轻轻合十道:“发言结束,感谢聆听。” “还没结束呢,以后也多讲讲吧。”青濑忍住哭腔用力说道。 走廊热闹起来了,好像开始发晚饭了。 青濑站起身。这回,冈嶋仰望的脸上带着残留的笑容:“下次你来讲吧。” 冈嶋做出握手的姿势。 青濑却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拍拍他的手:“我改天再来。”然后转身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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