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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青濑赶到医院时已近午夜零点。

大门旁停着一辆警车,但除此之外并无异样。关了灯的一层寂静无声。青濑心中重燃起希望之火。毕竟八荣子只说“跳下去了”,可没说“死了”。这番称不上狡辩也算不上诡辩的说辞,被他一遍遍在心里重复。

不知道该不该去病房,于是他找到夜间访客台。耳中反弹的只有自己尖锐的脚步声。转过走廊转角的时候,八荣子靠着公用电话的身影闯入了视野。

她似乎刚打完电话。听筒从耳边挪开,放回挂钩,然后静止。她就这么靠着墙,再没动弹。

火苗被吹灭了。昏暗的走廊变得更暗了。

他缓缓走去,通红的眼睛看了过来。眼睛和眉毛高吊成锐角,看起来更似怒容而非哭脸。

“太太。”接着却说不出第二句了。

“这边。”她的声音轻若无闻,接着从墙上撑起身子。她说冈嶋不在病房,在地下的太平间。

在楼梯转角平台,两人与正要上楼的制服警察擦肩而过。警察轻声说,稍后我们再找您了解情况。八荣子深鞠一躬。

太平间的门开了一条缝,线香的气味微微溢出到走廊。青濑盯着八荣子的后颈走进房间。盖着被单、躺在床上的人形隆起……八荣子揭开了脸上的白布。

脑海中隐隐地想象着陶特的死亡面具,希望是陶特那样的遗容。但他想错了。从头顶到额头、耳边、嘴边和下巴都缠满了绷带,露出来的皮肤少得可怜。

脸颊和鼻子没有伤痕,比较干净。眼皮看起来轻轻合着。这是一张不会让人想到痛苦与苦闷的脸。

他忘了双手合十。身体失去了热量,情绪也麻木了。眼前所见明明无法撼动,却丝毫没有实感。

“我赶到的时候,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八荣子突然出声,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正在凝视当时的光景。

“他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

“遗书呢?”

“没有。”八荣子双手掩面。

据说医院晚餐发的粥他几乎都吃了。八荣子回去的时候他还一切正常,九点熄灯时也没有护士察觉到他有异样。

发现出事是晚上十点。巡房护士发现五号房的窗户开着。四楼窗户正下方紧挨墙种着杜鹃花,冈嶋腰部以下就摔在那里,但头和胸砸在了柏油路上。医生说,要是头脚对调说不定还有救。据说来了很多警察,但一看就是自杀,所以很快就调查完了。

八荣子将白布盖了回去。这一刻,没戴戒指的白皙手指仿佛为冈嶋的人生拉下了帷幕。

“一创呢?”青濑忽然想起开了口。

八荣子抬起头,歪着脑袋试探青濑的眼神。“还不知道。他已经睡了,所以我让母亲来家里了。”

八荣子接着便不再言语,走出太平间,爬上楼梯,回到一楼,忽然在昏暗中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青濑:

“他跟你说了吧?”

啊?

“没错,是我害死他的。”

啊……

因为在楼下问起了一创吧。其实青濑没这么想,可八荣子却边爬楼梯边想了一路。

她直视着青濑:“他真可怜,连您都没为他掉一滴眼泪。”

八荣子的眼中又有泪水夺眶而出。

“他总说您是他唯一的朋友。一直走得近,最合得来。”

双唇间一声冷笑。

胡扯。你跟我哪有——

胸口忽然一热。体温瞬间恢复。尘封的情绪一齐呼啸而起。

他死了。冈嶋自杀了。

明明几小时前还在笑。脸明明凑得那么近,说了那么多话。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原来他当时就有了这个念头。不需要遗书,是因为已经给自己说了长长的遗言。冈嶋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他的遗书和遗言。可我没注意到,没注意到啊。

泪腺濒临崩溃,却又忽地被他收紧。

慢着……

真是这样吗?

冈嶋……病房中的冈嶋……真的想自寻短见?

青濑对八荣子鞠了一躬就漫无目的地走了。接着步伐渐渐坚定,终于加快步速,大步沿地上的蓝线条走去,左弯右拐,穿过走廊,进入内科病区。他等不了电梯,干脆从楼梯冲上去,到四楼已是气喘吁吁。穿过护士站,打开病房门。电动床不见了。奔向窗口,打开锁扣,拉开窗户,探出上身望向下方外墙。很暗,但能看见。五……六……七。不对,是八个。是掐灭烟头的痕迹。听冈嶋口气,他在病房抽烟不止那一次。那之前就有,之后青濑告辞后,他可能也抽了。

会不会是意外?

青濑记得很清楚。冈嶋把屁股搁上齐腰的窗框时,套着拖鞋的脚尖是稍稍离地的,所以他才觉得危险。而且……对了,为了不让护士发现,冈嶋还把脸伸出窗外,噘嘴吐烟。虽然一手抓着窗框,可万一失去平衡,还是有可能坠——

“你干什么!”

厉声传来。青濑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小护士。他赶忙关好窗,谎称走错了房间,从护士旁边穿过,用正常的步速通过走廊。好在没人追上来。

无论意外还是自杀,都无法改变冈嶋已死的事实。然而对留下来的人,尤其是六年级的一创来说,却有着天壤之别。无论周围人如何隐瞒,风声迟早会传进他的耳朵。父亲撇下自己逃到了轻松的地方。父亲承受的痛苦大于对自己的爱。他会时不时凝视这架永远倾斜的天平。不,他可能会面对更痛苦的煎熬。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并非冈嶋之子,他会为父亲的死感到内疚,苛责自己的存在,甚至憎恨母亲。

青濑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他是寻找逃跑的鹩哥“小黑”时,不慎跌落悬崖死的。他是怕青濑难过,所以才去找的。明明是父亲自作多情瞎起劲,但青濑还是总想:“他是为我死的。”“都是我的错。”当年的内疚时至今日仍挥之不去。可即便如此,对于父亲的回忆却没有丝毫损伤,仍然愉快、豪爽地活在青濑心中。因为是意外。因为他的死与他的人生态度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有人告诉他那天父亲是主动寻死,那么青濑所知的父亲的一切都会被撼动。无论是笑容还是怒容,温情还是严厉,他都会从自杀这一终点回溯,不断地探寻弦外之音。

冈嶋不可能自杀。他不是那么宠爱地谈着一创吗?况且,竞标的反省也好,围绕陶特和藤宫春子的美的探讨也罢,都是为了“今后”的助跑。那绝不是遗言,而是冈嶋打算从头来过,继续走建筑之路的决意。

下楼时他坐了电梯。

但电梯刚到一楼,他就立刻冲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大厅。脑中灵光一闪,他想到了证实意外的办法。

青濑从医院的夜间出口冲到停车场,从雪铁龙里拿出手电筒,杀回医院大楼。他定睛看了看户外地图,掌握了大致位置,便绕到了内科病区后方。那里有个类似院子的地方,中央是铺着草皮的广场和小山,散步路与大楼间种了杜鹃花。他边走边抬头看。齐腰的窗户如果挨得紧,那就是病房区。不过他找的线索不在上方。只是脚下的柏油路上有大摊水渍,显然是事发后冲洗血迹留下的痕迹。

但畏怯只有几秒。青濑弯下腰,将手电筒对准水渍前的杜鹃花丛,在树叶上、枝丫中与树根处仔细查看。找到了。很快就发现了烟蒂。因为一直抽到底,又按在墙上擦火弄得变形,所以几乎只剩滤嘴了。他把光凑近,看到了横印的“边境之光”。正是冈嶋抽的牌子。不过青濑要找的是“完整的烟”。如果冈嶋是抽烟的时候摔下来的,那么那根烟肯定没擦火就掉了下来。长短且不论,至少是保持原样,没有变形。

两根……三根……四根……烟蒂接连出现,可每根都不成原样。他开始调动想象:它可能掉下来后没灭,而是继续燃烧;说不定烧焦了杜鹃花叶子;也可能在地上烧到底,自然熄灭,留下“完整的滤嘴”。

五根……六根……都是变形的烟蒂。病房外墙有八个痕迹,还差两根。青濑的手插进杜鹃花枝丫与根部,拨开枝叶。他还扩大了范围。散步路也仔细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有。剩下两根就是找不到。

可恶!

他顺着水渍的线条一路寻去,将手电筒照进排水沟入口。这时,脚步声传来。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

《东洋新闻》的繁田。

“你来干什么?”青濑低声问道。

他的声音随时可能变成怒吼。

繁田一动不动,一手背在身后。他把相机藏起来了。他是来现场拍照的。

混蛋!

青濑气势汹汹地奔向繁田,边走边用手电筒直射他的脸。除了眯眼躲闪,青濑读不出其他表情。

他丢下手电筒,双手揪住繁田的胸口。

“你来干什么!”

“警方告诉我——”

“滚!”

青濑猛推他的胸口,有什么“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是一束花。一束透明塑料膜包裹的百合花,被一个踉跄的繁田踩在脚下。

青濑再次望向繁田,看到的竟是一双噙着泪水的眼。他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对不起”。

那一刻,青濑的愤怒才真正被引爆。

“少自以为是!”

他狠狠揪住繁田的衣襟,连自己一起撞倒在杜鹃花丛里。

“他不是被你的文章逼死的!冈嶋怎么可能被那种东西逼死!这是意外!你给我查清楚把真相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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