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美芬的小世界

空响炮  作者:王占黑

美芬不想玩水果消消乐了,她眼睛酸得很,按灭了平板电脑,端起碗朝灶头间走去。

两菜一汤,美芬一个人吃起来是交关省的,假如其中有一个是荤菜,那定要吃满两天再换。不过按今朝的饭量,估计连着三天也吃不光了。美芬一狠心,抄起筷子把菜统统刮进垃圾桶。碗放掉,出来抹台子,手机叫个不停。六点了,排舞小姐妹在群里喊集合,美芬不睬。这是她微信上唯一每天活跃的群聊,大家沟通向来都是用喊的。美芬按一条语音,后面的就依次播放起来,美芬平时一边听,一边汰碗。汰好了,围裙摘掉,走到文化广场去跳舞,八点敲过再回转来,雷打不变。可是这几天她实在没心情,语音不想听,碗也不想汰。排气扇正对着底楼窗台,野猫叫一声接一声飘进来,心更烦了。美芬草草收拾了水池,两只手往围裙上胡乱抹几下,朝房间里 走去。

美芬贴床沿坐下,打开衣橱,两只手指头一路拨过清一色灰旧的衣服,跳到最里面那几只挂得笔挺的防尘袋,望进去隐隐是红的。美芬拉开拉链,一套正红色连身裙,锁边翻领,喇叭袖口,一条长长的白毛斜襟上镶两粒金线盘扣;一套绛紫红夹棉唐装,毛边袖,收脚管,领口缠着一条细纹丝巾;再一套改良短款旗袍,无袖,收腰,裙边开衩,外搭镂空坎肩,穿上去显山露水的那种。

这三套衣服,哪一套见亲家穿,哪一套在酒席上穿,美芬前前后后在心里搭配来,搭配去,不知多少遍。美芬盘算,时间是吃不准的,碰上春秋就穿厚的,夏天穿薄的,实在不巧放在腊月里了,就都套上。前不久,美芬又考虑做一条暗色的披肩,她总觉得一身红太招摇了,穿出去要叫人家讲的。但心里面又舍不得去掉哪一样,都是苦心积攒的宝物。三套里面,预备吃喜酒穿的那一身旗袍,美芬顶满意。她在家里试过多少趟了,配一双头面上镶亮片的银白色低跟鞋,不知道比舞蹈队里大红大绿的演出服好看多少。美芬用手机拍下来,几次要传到小姐妹群里,到底还是屏住了。想拍给女儿看,又晓得两个人在穿扮上向来讲不拢,她嫌女儿老气,女儿嫌娘俗气。不过美芬也想开了,又不是穿给女儿看的,她只等着到那一天好好出趟风头,叫小姐妹看了都讲不出话来。

小姐妹们老早就当上奶奶和外婆了。除去自家结婚,人生中仅有的那几桩心心念念的重大事体,也早就共进退过了。谁家儿女要结婚,就一群人约好去拣布料,做衣服。谁的孙子足岁了,又要一道去订酒水,买喜蛋。舞蹈队是个凝聚力极强的团体,四五年里,除了每晚雷打不动的跳舞,定期还要出来唱歌,吃茶,郊区旅游。一个病了,余下的浩浩荡荡去探病。两个争嘴了,拗断一阵,过一阵又讲拢来。微信群里有时诉苦,有时说笑,谁家出了好事体坏事体,人人都晓得,不分你我,要好极了。

可是美芬是分的。美芬不声不响记下小姐妹们在婚礼上、满月酒上穿过的各种款式,领襟袖口,针脚滚边,她都记下了,为的是想好一套顶适合她美芬的行头,等到办大事穿。这件衣服要喜庆,但太红乡气,太暗又老气,要挑一个显年轻又不装嫩的颜色,还要衬她美芬的白皮肤。款式呢,要突出她引以为傲的小蛮腰,又要藏住五十岁以后稍稍失控的小腹。领子的样式,要配合提前想好的发式,盘起来,扎一朵花,还是烫好了放下来,长度大概到哪里。从头到脚,美芬样样都想得周到极了。

这项工程,美芬做了多少年了。退休以后的很多个白天,美芬买好菜,总要绕路去旁边做衣服的街上看几眼。转到岔口,美芬的脚步就放慢了,一路上细细地望,望到好的,上去摸摸料子,问问价钿。第二天再来望。总算有一天,迎面碰上了中意的款式,美芬连看好几天,动心了。那是一个生意冷清的礼拜一上午,街上没几爿店开门。美芬走进去,说上几句,老板就拿出卷尺来量了。美芬伸长手臂,摇头讲,人老了,肚皮大了。老板摇头,阿姐身材绝对算好的。隔几天,美芬衣服做成了。她没有叫上小姐妹一道去拿,这是一个秘密的开始。

美芬把秘密挂在衣橱最里面,每趟换衣服,总要掀开来看一眼,拍拍挺。小姐妹们盛装出席的场合中,美芬也留意她们身上的亮点,盘扣,刺绣,珍珠项链,羽毛胸针。回来,她搬出自己的老式缝纫机,也想加点什么细节,又有些犹豫,会不会画蛇添足,落得俗气。她最不要看小姐妹身上那种带大花图案的款式,却又免不了也喜欢领口的刺绣小花。美芬想不好,几次做成了,迟迟不敢缝上去,就摆在一个饼干盒里,渐渐又扔了些胸针、耳环进去。美芬把铁盒藏在防尘袋底下。年长日久,等到防尘袋从一只排成三只,铁盒就盖住看不见了。

那袋子里的鲜色,同美芬的日常衣物并置,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美芬平时穿得暗沉,即便夏天,也尽是一墨色的汗衫和踏脚裤。舞蹈队里几次演出,穿上大红大绿的裙衫,美芬有点不适应。小姐妹们却说,美芬身材顶好,就应该多穿穿亮堂的,紧身的,叫做老来俏。美芬只低头笑。负责化妆的小姐妹叫美芬抬头呀,抬头呀,她许久不肯抬起来。人家只当她害羞,并不晓得,美芬是想开去了,一想到女儿婚礼上,她美芬穿着红衣红裙走到小姐妹那一桌敬酒去的样子,就不情愿被打断了。

这场景离美芬最近的一次是在半个月前。吃过夜饭,女儿来电话,出差顺路,月底带毛脚回来看她。又补一句,打算结婚了。美芬平静应了几声,好,好。等对面电话一挂,美芬慌张冲进房间,朝衣橱坐下,不动。再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汰碗也笑,锁门也笑。晚上跳舞,人家都问,啥事体这么开心。美芬讲,电视剧演得太滑稽了。

第二天,美芬大扫除,走喜帖街,翻记下人情的小本子,忙个不停。她想,快也快了,趁女儿跟她讨论之前,先把各种事考虑起来,用上自己办事体的经验,也用上小姐妹们的。隔几天忽又想起毛脚是香港人,是不是家里风俗不一样?美芬怕坏了人家礼仪,却不晓得跟谁打听。小姐妹们办的都是本地喜事,没她美芬家这么稀奇的。一想到这,美芬心里有点不定,又有点得意。

女儿回来前关照美芬,家里不用开伙仓,外头吃饭。饭桌上女儿和毛脚一边,美芬一边。毛脚普通话蹩脚,更听不懂母女的地方话。两个女人轮流往他碗里夹菜,斯斯文文的人推脱不掉,只好闷头吃。母女俩自顾搭话,美芬问一句,女儿答一句。你来我往,打的都是擦边球。美芬坐不住了,啥时候办事体呀。

就领个证,不办了。

为啥呀。

我们不欢喜搞这种。

还补了一句,这边房子小,我们不来住了,那边也不大。美芬听得懂,意思是叫你美芬也别过去住。

往后呢,总归要人照顾的,你们没经验,两个人忙不过来呀……要么——

不要紧的,我们就两个人。女儿打断她的顾虑,意思很明白了。

美芬两片嘴唇好像叫马桶塞子吸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她想不通,好好一桩事体,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这下什么都没有了。过完周末,年轻人拍拍屁股回去上班了,留下美芬吃不进,睡不好。不办喜酒,在小城人眼里,随便嫁到哪,就算是豪门皇室,讲出来总归是不体面。以后人家问起,怎么答,已经结好了?不声不响的,喜糖也没吃到。人家还当是和你感情生分了呢,叫美芬多少坍台。

美芬想了一圈,越想越尴尬。末了回过神,望着眼前,猛拍一记大腿,要死噢,这几件衣服还要来做什么。去吃别人喜酒穿,太过隆重,是要抢人家父母的风头吗。平时出门穿,更加不好,皮松肉赘的老寡妇,穿得风风火火,走在路上要给人家讲闲话的。再说,车间里几个老同事,美芬心里有数,都想搭走拢班子,微信里隔天来搭讪的,帮忙抬米搬油的,眼睛盯得牢。叫他们看去,又是什么想法。

美芬越想越气,好像路人的闲话已经传到她耳朵里去了。啪的一声关上橱门,瘫到床上。美芬扭头看旁边两只枕头,抄起一只就往墙上的遗照扔过去,老死尸,全怪你,你不出这笔钱么,伊也不会心思野到这个地步了。

枕头砸中一张削尖面孔,小眼,黑皮,停留在四十七岁。

下岗工人里有一句话叫作“男保女超”。男的当保安,女的当超市店员,十个下岗双职工家庭里,七八个是这种搭配。美芬夫妻随大流。

美芬老公从前常常调侃,同他一辈的人,响应号召晚婚晚育,下岗倒是迎面乘上了头班车。三十不到结婚,四十出头下岗,自谋生路的大有人在,混吃等死的也不少。美芬老公会做人,很快升了领队,再后来就调到保卫科去当小领导了。美芬还在超市里做,点点货,收收钱。两个人都是三班制,倒来倒去,每周有好几个晚上是见不到的。二零零六年夏天,台风刚过,美芬老公轮岗值班,美芬正在收银台打瞌睡,被手机吵醒。接通以后不到一个钟头,美芬就成了寡妇了。美芬老公的电瓶车开在下班路上,一部杀头摩托车从后面抄上来,天色太暗,贴得太紧,直接把美芬老公甩出去了。人从环城绿化带被捡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散架了。美芬拿到一笔赔偿金。

放在十年前也算是一笔巨款了。人家都讲,美芬老公是拿命给母女俩买了一笔生活费。捧在手里滚烫,精明的人劝美芬去投资,买个房也好。亲密的人却同美芬讲,这钱万万用不得,性命抵来的,人家见你想得开,过得潇洒,要在背后戳手指头的。美芬不敢,只好存定期,像是从老公的遗体上挖出了一个器官,放到银行冰冻起来。美芬对女儿讲,阿爸什么都没有,就留这点给你当嫁妆。只是一年年过去,这嫁妆越来越显不出分量了。

好在女儿是争气的。话不多,成绩倒一向很好。考大学,读财经,拿奖学金,不用美芬出什么气力。她下半辈子的腰杆,全靠一个女儿直起来。人们谈起美芬,总要先讲讲她苦命的老公,继而话锋一转,讲这个万事省心的女儿,最后总结道,美芬老来不像我们,为儿子孙子发愁,美芬苦过了,女儿一毕业,什么都不用愁了。

结果女儿毕业前没找工作,悄悄申请出国。这些美芬并不晓得。两人一个不愿多说,另一个不敢多管,四年下来,话愈加少了。结果学校都录上了,奖学金却不够多。女儿只好开口,头一遭跟美芬要钱。美芬想不好。照说过去这么久,拿钱来用不再成问题,只是担心,以后女儿再开口要嫁妆,恐怕就不够了。两人商量,最后折中去了香港。

这一去将近五年,嫁妆没用空,反倒还有剩的。过完头两年,女儿寻到工作,就不用美芬再出钱了。精明的人劝美芬把剩下的拿去理财,以后把嫁妆补回来。美芬这次照办了。只是女儿赚了钱就忙,难得回家一趟,隔几天又走了。带来的尽是美芬没见过的东西。平时寄点什么过来,叫美芬吃,叫美芬穿,叫美芬用新手机。美芬戴上老花眼镜,包装纸举到老远,还是看不懂。手机上问,女儿匆匆答几句。美芬想,现在年轻人上班真是吃力。就拍下来,一样样放到舞蹈群里,大家讨论。晚上小姐妹们吃过饭,先去美芬家里看高级东西,一副副老花眼镜戴起来,啧啧啧称赞不停。有时直接拖上自家儿子来装新家具,新电器。观赏完了,再拥着美芬一道去广场上跳舞。

美芬好福气啊。小姐妹们一路传开去。美芬每趟都把吃的分给舞蹈队的孙子孙女。谢谢美芬外婆呀,大人敦促小孩。小孩只管在队伍间跑来跑去,美芬只管看着他们出神。

美芬把枕头捡起来,放好,走到小房间里。和十多年前差别不大,玩具摆在床头柜,奖状贴在墙上,书桌压着小时候的照片,一切还停留在女儿十八岁以前的旧样子。好像五点半一过,还是会有小姑娘回家来,吃过饭写作业,九点喝牛奶,第二天赶头班公交去上学。再反应过来,怎么,女儿明明已经离家七八年了。这些年里,女儿读的什么书,上什么样的班,美芬搞不清,她只觉得自己从四十几岁到五十几岁,生活上并没有多大变化,怎么女儿现在走的路,叫她美芬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美芬拖出写字桌底下的实木凳子,找纸片垫住脚,不晃了,美芬再站上去,打开一个十分古旧的黄木箱子。里面躺着好几套全新的寝具,鸭绒被一条,薄毛毯一条,夏天真丝床单被单一套,还有美芬自己缝的枕巾。样式是老的,大红色,亮黄色,面上绣着百子图,鸳鸯戏水图,美芬摸上去,布料滑得不得了。有些是单位发的,也有送的和买的。美芬精挑细选,留下好的舍不得用,藏了多少年,想以后拿到女儿新房子里去,盖个好兆头。怕发霉,每到换季好天气,美芬就搬出来吹吹风。又不想邻居见了大呼小叫,只偷偷晒到白场上去。人们看到了,也不晓得是谁家的。结果有一年,晾着的一床被单叫野狗撒了尿,留了印记,美芬气得要死。只好洗一洗,自己用。女儿休假回来,看到美芬床上换了鲜亮的龙凤图被套,哟,换新的啦。

美芬听了很高兴,你喜欢呀,喜欢么,等你成家了也给你搞一套。其实橱里早已备下了。

女儿不响,走出去了。

美芬现在回想,要是从前两个人能多讲讲这方面的事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措手不及。可是真的回到从前,两个人又怎么可能敞开肚皮讲话呢。美芬老公走的头几年,一个更年期守寡,一个正在反叛年纪,两支炮仗吵得不可开交,万事都能点火。后来女儿离家读书,两个人隔得远了,微信里,电话里,讲话反倒不再生碰碰了,你一句我一句,不紧不慢,但若讲到什么要紧关子的事体,离家的那个不再说下去就是了。到现在,彼此客客气气的。只是美芬觉得,这客气里多的都是生分,一个不想多答,另一个也不好多问。不问不吵,谁晓得两个人的心思差到这么远去了。

吵架这桩事情,美芬很多年不曾重温过了。家里就一个人,同谁吵去。但这确实是她前半辈子再熟悉不过的一件事了。老公在的时候,天天和老公比谁喉咙响。女儿在的时候,两个人处处要争嘴。回想起来,为了什么早就记不清了,不过是买米买油,穿衣减衣之类,那些场景却随时能在眼前滚动,只是火气全然不在了。现在的小姐妹群里,时不时总要有几个人闹别扭,骂两声难听的,见面冷着脸,退了群又拉回来,美芬从没卷入过哪一场冲突。美芬想,一个人一辈子能动的气大概是有限的,前半程用多了,后面就怎么也光火不起来了。

美芬踮起脚,伸手往箱子底摸,被单下还藏着好几块零布头,都是从各处淘来的好料作,印碎花的,印小动物的。美芬听小姐妹说过,现在的纸尿裤不卫生,还是老法的尿布顶实用。脏了洗,干了穿,结实又省钱。她想好了,以后有了孙辈,这部老式缝纫机就不要了,去买一台新的,用不着脚踏的那种,做尿布,做衣服。尽管心里舍不得,从前老公女儿的衣服,哪一件没在这里加工过。可是一想到自己把尿布一块块甩挺,撑在竹竿上晾出去,美芬觉得值了。人家一看就晓得,美芬家像样子了,有老有小,齐全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换了,美芬心里难过。买台缝纫机,隔几十年还在你身边。养个小孩,长大了就飞走了,而且一样都不给你留。真是气煞人。

美芬摸到一双小袜子,拿出来看,像个金元宝一样,小小的,放在手心里正好展开。每次走在路上,看见人家童装店挂在门口的小衣服,做奶奶的小姐妹总要拉她进去逛逛,见好就买,从不手软。美芬也喜欢得不得了,也想买呀,只是吃不准女儿以后生男生女。小姐妹就说,不要紧,先买双洋袜好了呀。

白袜子,虎头袜,脚踝上带花的袜子,不知不觉,美芬已经买过好几双了。她伸手,一只一只去摸,碰到一个冰冰冷冷的东西。翻出来一看,挂铃铛的金手镯。美芬忽然站不稳了,头昏眼花。她后悔了,吃饭那天怎么忍得住,怎么能不问问清楚就放女儿走了,叫她后半辈子找谁去交待啊。这只小手镯,女儿小时候戴过。前几年美芬重新拿到金店去打,做做新,以后小孩一生出来,就算外婆送伊的见面礼。

美芬摇着小铃铛,好像戴着它的那只小肉手已经挥起来了。美芬眼前模模糊糊的,凳子在脚底下晃起来了。

美芬赶紧关好箱子爬下来,想要打电话问清楚。她准备好了,就算吵一架也行,至少让她晓得个道理,为什么不住一起,为什么不办酒水,喜糖、喜帖、婚纱照,人家不是都有的吗。就算这些都不要,小孩为什么不养呢。她美芬省吃俭用,以后都给你,你倒叫我留着养老,算什么意思呢。

这时桌上手机响了。正好女儿来消息,已落地。

美芬盯牢屏幕上这三个字,几乎要盯出火星来。她想,就是这些知面不知心的话,搞出了现在这么大的事体来。

美芬抖着手指,戴上老花镜,几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急躁起来,索性按了一串语音过去。最后超时了也没说完。

美芬瘫坐着,不敢听自己说了些什么过去。手机仍在不停地响,全是舞蹈队的消息提醒。

隔了两三分钟,女儿回她,我结婚不是为了下一代。

隔了两三秒又补一句,也不是为了妈。

美芬噎住了。吵不起来了。女儿现在的口气不像以前了,很平和,平和到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切由不得她美芬来指点了。美芬说不下去了,眼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

过了一会,美芬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选了一个“知道了”的表情发过去,她讲不出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对面很快回了一个带爱心的表情。补上一句,自己保重身体要紧。

美芬勉强站起来,把凳子放回书桌底下。美芬看到玻璃板下夹着女儿小时候给她写的过年贺卡,亲爱的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还有这些年从外地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总是写,妈妈身体好吗,我很好,很喜欢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美芬想,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的。这些年在舞蹈队,人人羡慕她有个见世面的女儿,万事不愁。她是心里有苦讲不出,只羡慕一家三代人挤在小小的屋里厢。舞蹈队的孙子孙女,美芬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小姐妹拍她肩膀,覅急覅急,往后你去大城市管小孩。这下要命了,她怎么跟小姐妹开口讲,我女儿不要和我过,也不要小孩。叫她们怎么看她。

美芬想着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身边没人,一辈子跟着舞蹈队混吗。小姐妹们个个有小孩要管,忙起来都像个陀螺。她忽然觉得自己就算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美芬想起了那些年纪不大就去住养老院的人,还有那些老了重新找伴的人,有几个看上去过得也蛮好,也有几个被子女大骂老不检点,或是走拢班子为了财产闹僵掉。这些美芬从来都没切身考虑过,她怕闲话,怕走在路上接到别人使来的眼色。

美芬不知怎么想到了裁缝店里那个老板,五十出头,羊毛衫穿得考究。几趟衣服做下来,彼此熟络,老板一口一个阿姐叫得软糯,做起事体来却相当干练,不像她死去的老公,话说得响,行动拖泥带水。每趟美芬抱怨自己身材走样,老板就在旁边安慰,阿姐身材绝对算好的,同二十来岁岁小姑娘不好比,放到三四十岁队伍里还是稳赢的。美芬心里暗喜,这种话听起来适意,又不至于马屁拍得没道理。不像有些人,说得虚头虚脑,或是敷衍了事。美芬想起来,老公从没讲过这种温柔的话,问他好看吗,永远都是头都不抬就回一句,好看。

来的多了,老板也会泡壶茶,两个人坐下来讲讲话。一个讲自己怎么下岗,怎么出来做生意。一个就静落落听。有一次,老板竟讲起自己老婆同人家相好的事体,美芬吓了一跳。可美芬不讲自己独身,也从不带小姐妹一道过来,她总是悄悄来,看看衣服。老板讲,像阿姐这样清高的人现在不多啦。美芬不敢响。

美芬想,如果跟老板讲讲自己的事,老公怎么没的,女儿远在外面,在你这里做的衣服都没地方去穿,老板会怎么看她美芬呢。噢哟哟,发昏了你噢,美芬忽然拍了自己一下,真真覅面孔,人家几岁你几岁,讲出去笑死人。老板的影子就此散开去了。

美芬又想到了几个老同事,得了好东西特意叫美芬到公交站来拿的,年底发了油米专程开车送到家门口的,美芬心里怎么会不晓得。还有跳交谊舞的几个人,老是夸美芬身材好,喊她一道白相。舞蹈队的小姐妹讲,跳交谊舞都是别有心思的呀,她们看不起。美芬怎么可能过去。

美芬把各种不着边际的幻想都戳破之后,对自己的晚年生活做了一次小小的预想。她的人生步入六十,没有老伴,没有儿孙,剩下的只有那一笔老公留下的、女儿没用完的嫁妆了。

美芬躺在沙发上,手机还在不停地跳消息提醒,楼下的哀嚎一声接着一声,没完没了。从灶间望出去,野猫的身体紧紧贴着底楼窗户,那声音像小孩在哭,又像老太婆在埋怨。

三天了,野猫还不肯走。美芬朝下面扔过烂果皮,砸过酒瓶盖,对方无动于衷。前几天,这只母猫把小孩生在人家车库里,夜里出去寻食。回转来,人家已经把窗户关上了。母猫进不去,只好死守在外面。那户人家似乎并没发现。路过的人讲,小猫没得奶吃,熬不过一夜。第二天,路过的人讲,小的撑不住了,大的就走掉了。谁想到这猫白天叫,夜里叫,喉咙都变调了,还是不肯离开。

美芬不想动,任由这两边叫得她头昏脑涨。今天又不去跳舞了,连着三天缺席,小姐妹要来关心了。美芬呀,这两天在做啥呀。她们肯定当做美芬相中了毛脚女婿,办正经事体去了。美芬该怎么说呢,她想不好。

正好家里电话响了。美芬大哥打来的。说母亲上厕所摔了一跤,住院了。美芬母亲中风十多年,起初还能自理,岁数大起来,近两年连下楼都吃力。这次再摔,大哥套用医生的话,恐怕是要常年瘫在床上了。美芬大哥还要接孙子,忙不过来,叫美芬赶紧过去。

这个点过去,恐怕就是叫美芬陪夜了,大哥一向节省叫护工的钱。美芬想,恐怕以后也要她天天去服侍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哥有儿有孙,家事缠身,她美芬光杆司令一个,她不去谁去。这几年里,母亲生病,哪一次不是她帮忙排队,挂号,看诊。母亲住院,擦身,倒尿,换药片,哪件事不是她亲自上阵。护士和病友看到了都会说,养女儿好呀,还是女儿才贴心呀。美芬笑笑。美芬想,等我老来,不晓得多少尴尬。

大哥临挂电话,多问了一句,怎么样,毛脚还可以吗。

美芬说,蛮好的,蛮稳定的。

好好好,那就好。你抓紧过来吧,妈这边急。

正好有理由跟舞蹈队请假了。美芬在群里说了一声,从衣橱里拿出一件黑压压的羽绒服套上,戴上口罩,锁门下楼。

母猫还在叫,美芬走过去,它没逃开。美芬把脸凑到窗户前面,小猫竟然也在叫。好几只挤在角落的水果箱里,看不清楚头脸。还没死啊,美芬讲。

美芬重新上楼去,敲敲邻居的门,没人开。也许他家出远门了。那没办法,美芬摇头,怪谁啦,只能怪你挑的地方不好,触霉头了。

母猫仍贴着窗户叫,小猫回应起来本就是很微弱的,隔着窗户,更加细声细气了。美芬站着看了一会,她忽然想起来,女儿很小的时候,从花鸟市场偷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狗,养在车库里。美芬下班回来,扬起手就是一巴掌,叫她还回去。女儿不肯,美芬拎起盒子往外一扔。隔一夜,狗就死在家门口了。那狗的大小,毛色,就跟这只母猫差不多。

美芬看了眼手机,大哥在催,转身朝自家车库去了。她推着自行车出来,停在门口,打了点气。打完起身,觉得腰也酸了,头也昏了,索性在风口站了一会。二楼灶间的排气扇呼呼地响,只听一声爆炒,蒜香、醋香,老头子的香烟气味滚滚而出,接着是油锅铲子相互碰撞的声音,电视连续剧的声音,小孩在地板上跳绳的声音,以及这只母猫的哀叫。美芬想,自己待在房间里的时候,好像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复杂的动静。

美芬忽然朝母猫走去。她走过去,提起打气筒往窗户上一敲,玻璃碎了一地。母猫吓得逃开,没几秒,立刻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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