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长梦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22:53

我赤着脚跨越滚烫的山岗,赤着脚感受河水的冰凉。我把唯一的新靴子背在肩上,忍受着饥饿和焦渴,一直面朝太阳的方向。

告示说走上整整一天,在日光老去的地方有一座城堡,美丽的公主正待嫁闺中,她欢迎每个能够打开城堡大门的勇士,而打开大门的钥匙就藏在城堡外连绵不尽的黑森林深处。

我踏进黑森林时夜幕初降,冷白的月光从高高的枝杈间流下,勉强照亮着道路。我的脚被扎疼了,拔出异物一看,原来是块尖锐的碎骨,而骨头主人的甲胄与骷髅就坐在我的屁股底下。

前方奔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我紧张地握紧了剑柄,靠近了才发现是位绝美如天仙的姑娘,娇喘连连,白纱下金发散乱。她哀求我帮她挡住追兵。如果海蓝色的瞳仁能够变成花朵,她的眼睛早已经怒放。我让她尽管放心,站起身来,光脚横剑立在路中央,气势一骑当千。

不一会儿,果然一团黑气追至,一个黑布遮盖全身只露出猛禽般双眼的女巫被我挡住去路。她桀桀怪笑了几声,用嘶哑的声音问我可愿意为她生火煮饭,我觉得这个要求倒不过分,顺便又能帮到落跑美女,就收剑生起火来。

女巫又说她背后的麻袋里装着捉来的野味,问我可否帮她打死以便下锅,我自然不欲露怯,找根粗大的树枝朝着麻袋中的活物一阵猛击,直到里面的獾子松鼠之类完全没有了动静,正待解开袋口察看,女巫一把夺过袋子直接扔进了锅里。

开锅后女巫请我喝了一碗汤,说不清什么味道,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如同匕首刺进柔软的喉管,让人说不出的难受。我朝锅里看了一眼,逐渐澄清下来的水面下仿佛有两股幽怨的蓝色光芒射出,一缕金色的毛发浮浮沉沉。

我心中一震,拔剑指向女巫:“是她?”

女巫不答,只死死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被自己刚才的恐怖行径吓倒,倚树大口喘息。

不料此时森林深处响起尖叫声,正是那姑娘逃走的方向。待我冲到时,一只巨大的黑鸟腾空而起,脚爪上依稀挂着一条雪白的人影。

如果我早些返回,如果我能够不相信女巫的任何言语,如果我直接随她而去,如果我一直沉默不语,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道白光射向我高昂的头颅,我伸手一挡,掌中多了一卷熟悉的白色头纱,慢慢打开,一颗蓝色的石头滚落手心,上面刻着几个字母——BLIND。我自然不是瞎子,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盲从的傻瓜。

女巫端着热气腾腾的锅子不疾不徐地穿行林间,夜路岌岌,我提剑在后追得气喘吁吁,却一点缩短不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黑森林是个恐怖的所在,也是充满了奇遇的地方。

我的一双光脚被磨到鲜血淋漓,路旁竟恰好横躺着一双无主的软靴,金线勾描,比我曾经的那双华丽百倍。穿上它,也许公主会对我另眼相看,我这样告诉自己,脚不由自主地伸了进去。

我的一身破烂单衣被风掀起,一件天鹅绒斗篷高挂在眼前的树梢。穿上它,也许公主会多看我一眼,我这样告诉自己,双手早已向上伸去。

当饥渴了一整天的肚子开始雷鸣般轰响,我闻到了前方一阵邪恶的香气。不能吃啊,即使它摆在地上无人问津,即使女巫已经缥缈无踪。可那汤的味道死死地纠缠着我,我的喉管发紧,胃抖动如脱兔。我需要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它能让我好好活下去。

唇沾到锅边的刹那,我在汤中仿佛看到一种贪婪的光彩。

女巫忽然从眼前的洞穴中钻出,冷冷地说:“你喝掉了给‘它’的汤!”

我拔剑举过头顶,一股阴邪的腥风扑来,我和锅子一起摔落地面。一只巨大的、刚毛密布的手从洞中伸出,伴着低沉的怪啸摩擦着洞口的巨石,地面如被油浸般燃起大火。我的目光落在火光背后的另一只巨手上,那张面孔像极了那个逃跑的姑娘,只是她的发色深绿如湖,一双金色的眸子里满是火光和妖怪的涎水。

空着的那只巨手遮天蔽日地向我袭来,我丢掉了大剑落荒而逃,手中却紧攥着从汤中捞出的东西:一块黄色的石头,上面花体的G像一条贪婪的虫扭曲着身体。

我垂头丧气地往前走,甚至忘记了进入森林的初衷。我没有杀人,也没有人因我而死,可我浑身汗如雨下,像个爬出了血池的罪人,两手空空,肚子打鼓,终于晕倒在路旁。

醒来时,身边立着一黑一白两位姑娘。我使劲揉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她们的模样。我的眼睛可能被浓黑的夜色染脏了。

黑衣姑娘用冰凉的指尖抚摸着我纠结的头发,语气脉脉含情。我感觉自己仿佛被她当作了婴儿,或者说是一个只会倾听却没有能力反驳的人。

白衣姑娘话很少,始终硬硬地直着颈子,来去的姿势像个傲慢的女王。她嘴里偶尔蹦出的几个词都是对黑衣姑娘的嘲讽,中心意思是虚情假意的女人连世上最糟糕的男人都配不上。我倒觉得这种定位更适合自己。

我跟她们只相处了一夜。

黑衣姑娘把我扔出后门时只说了一句话。

走吧,向着太阳。

然后是房门重重的关闭声。不久后,是她从屋顶坠落的轰响。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好掉进血泊当中,白衣姑娘被撕开的喉咙里流出的鲜血正如潮水般蔓延。

我还得到了她们两个脖子上挂着的石头,黑色的刻着H,白色的也是H。

我跪在国王面前时已经天光大亮。

城堡根本没有大门,也没有钥匙,每个找到它的人都可以径直进入。

国王已经老成了华丽靠背椅上肮脏的一团。从他歪斜嘴角中挤出的话语我得伸长脖子才能听清楚。

他问我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他哪个女儿,我张口结舌难以作答。根本就没人告诉过我公主居然不止一个!

他又问我穿越黑森林时可曾遇到他的女儿们,难道那几个怪异的姑娘……我震惊得几乎口鼻喷血。

算了,他自言自语,只要能够解救我唯一还留在城堡里的小女儿,一切都归你所有。

包括公主?我脱口问道。

包括公主。

她得了什么病?

她没有病,她只是变得浑身透明。这是女巫种下的一道咒语,只有“狂龙之血”才能够破除。

我可以见见她吗?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不同?

闺房门打开时发出生涩的摩擦声,让人牙酸皮痒。我“见到”了城堡里目前唯一的公主。其实我完全看不到她的样子,无从了解她头发、双瞳的颜色,只有几棵淡蓝色的奇怪植物在屋中四处飘浮。侍从告诉我那就是曾经美丽的小公主,而国王告诉我,她发现自己无法被别人看到之后就开始在皮肤上种树。

披上国王赐予的甲胄,手执长矛盾牌,跨上高头战马,带着一队精兵,我向狂龙巢穴果断进军。可是精兵们在路过第一条阴沟时就已经作鸟兽散,而城堡的后门太过窄小,我竟必须弃马卸甲才能轻装出城。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一把剑,奔跑在无限接近死亡的路上。

与狂龙的激战太过惨烈,我没力气细说了。

就像一切神话传说中的终极魔物一样,它有九个脑袋,并且每个都斩之不死。狂龙的攻势不是吐火喷水那种老土手段,而是把利齿隐藏在幻化出的形象之下。金发姑娘、绿发姑娘、黑衣姑娘、白衣姑娘、母亲、妹妹,她们一次次在显露狰狞表情的刹那被我斩于剑下。我一次次承受着剥除伪装带来的痛苦,满脸腥血,身陷疯狂。

狂龙的头颅每被斩掉一次便从伤口多生出一只,最终数不清的龙头占据了整个天空。我无助地劈砍着,直到它们一起开口说话。

你杀不死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取了我的血就可以回到城堡去领受幸福结局。

你为什么会知道?

那你又为什么听得懂我讲话?情节安排如此,非你我可以更改。

你的声音好熟悉……

我的声音,就是你的声音。我,就是你。

可是你流血了!

所以我和你都不会死。死的是情节安排中的人。

空中传来巨大的铃响,大地震动,淡蓝色的树丛如空中的浮岛漂游而来。我向空中胡乱挥舞着短剑,碧血洒过,公主的胴体现形。

飘浮在空中的巨大美丽女孩正加速向我扑来……

巨大的铃响,床头的书被震落下来砸在我头上,险些造就继老罗之后的第二条书下冤魂。刀客死于刀,剑侠死于剑,难道书贩子终将被书索命?

砸我的书也不争气,不是《尤利西斯》《万有引力之虹》之类唬人的砖头名著,而是前日因为好奇收回来的自印本《同志文集》和硬搭上的古老的畅销小说《菊花香》,死在它们手里也太过窝囊。

我从紧张而晦涩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疲劳之极。

手机还在响,屏幕上显示目前是午夜零点。

我胡乱一按,林莫忘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很平稳:“来一趟现场。”

如果没有极特殊的事情发生,她才不会这么压抑自己天生的大嗓门。

“亲妹妹,我叫你姑奶奶行吗?半夜零点跟你去现场?我又不是你的马仔!”

“你必须来!”

“有正事吗?没事我继续睡了!”

“是玫瑰。她出事了。”

我原以为这世间没什么能让林二小姐真正感到焦虑的事情,看来我错了。她此刻的声音充满了惶惑,仿佛刚刚被从坍塌的矿井中拖出来的幸存者,沾满了对黑暗与死亡的恐惧。

现场。一个重案刑警午夜出的现场会是什么状况。难道玫瑰她……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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