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神差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05:40

我居然又睡了一觉,顶多两个小时,来不及做梦,也不知道那头的“我”跟公主发展到了哪一步。

五点四十,我像《爬虫地狱》里的“应激者”一样用腰劲直挺挺坐起来,愣愣地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不知是因为晨光朦胧还是眼睛疲劳过度,空荡的街景色调灰暗,屋子里的人似乎要配备上专用工具才能一路撕裂掉阻碍前行的沉重空气。

下床时发现《丝袜狂迷》不知何时被压在身下,折了一页。

整理好全副装备,仍旧心事重重。我只想当个普通人做些普通事,为什么却总被身边的奇葩们强拖着奔向平装本奇幻小说那庸俗而花哨的结局?难道奇葩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自己?

我蹑手蹑脚下楼,准备像一个真正的超级英雄那样,怀揣着拯救地球的使命出发。超级英雄因为要不停地换穿各种颜色的紧身内衣裤,所以独处为妙,通常不吃早饭。

可我失算了。

虽然是周末清晨,但早饭居然已经早早摆上了桌,还细心地用饭碗扣好保温。林阿姨没在餐厅和厨房,大概又去广场学崆峒派花架门的芙蓉扇功夫去了。我曾经亲见那教练练了半套扇法,怎么看都像在斗鸡,但他自己和学习的人都笃信这些流传下来的武功虽不能伤人,但却暗藏杀机,文能震慑年轻的杀马特少年,武能降伏不知死活的小三儿。我其实挺喜欢这些自带解说的江湖传闻,因为曾经有人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故事有个土得掉渣的开头。话说一日,有个乡下老爷子来看望城里开武馆的大枪师傅,师傅叫自己的徒弟们跪下磕头叫师爷,徒弟们望着这个瘦小土气穿着肥棉裤还扎着裤脚的干巴老头满心不服气,就趁他提着一草篮子鸡蛋出门的当口偷偷跟在后面,其中两个猴崽子心急,使一个自以为得意的身法悄没声地扑上去,想掏出俩鸡蛋出出小老头的丑。结果老爷子脚步没停,继续四平八稳地往前走,两个徒弟却一左一右摔出去老远,腕子肿得有二指高。眼尖的徒弟发现那草篮子被换了只手提着,可也再没有人敢上前半步。师傅听说以后大发雷霆,罚惹事的徒弟脱光了裤子跪在院子当中,头上还得顶一篮子鸡蛋不准掉下来。有大胆的徒弟上来求情,他一脚踹到一边,教训说要不是老爷子发现是他们及时收了手,这俩人的膀子直接就废了。老爷子访友归来,有嘴快好事儿的徒弟上来求饶,并且大着胆子求他老人家再露一手让徒孙们饱饱眼福,师傅追出来又要打,却被老爷子拦下。他一手拿着烟袋锅子,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东瞅西瞅,从灶台底下抽出根长短适中又结实合手的柴火棍,朝院里所有的徒弟一划拉,说是都拿起趁手的家伙来往他身上招呼一下试试。徒弟们年轻气盛,哪经得起这般挑拨,见师傅未加阻拦,便真的个个提枪亮起了架势。开始时他们还不敢下力使狠招,可一群人忙活到额角见汗也没见老爷子挪动一步,他只用柴火棍在枪杆上敲敲打打就化解了攻势。后来徒弟们斗得兴起,再也顾不上寻思后果,把枪舞得呼呼生风,招招直奔要害,老爷子抽着烟袋摇晃着头,手中棍子不疾不徐划着圆圈,点挑粘捺,枪杆子虽长却一条也近不得他的身。收手时几个徒弟忽觉一阵刺痛,抬手只见虎口开裂,鲜血长流。转天老爷子离开前对大枪师傅说,告诉孩子们,学武艺不是为了一味挑战强手,更不是为了欺凌弱小,通过习武认识自己是块什么材料,该待在个什么位置上,这一件事儿正好够琢磨一辈子。

我清楚记得这故事不是从旧书上看来,而是爷爷亲口讲给我听的。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与我的生命没有丝毫交集,我出生时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的记忆不会出错,错乱的应该是时间。

早餐是鸡蛋和牛奶,貌似回归了正常。

稍突破常识之处是鸡蛋被做成了牛奶一样的糊糊,而牛奶煮出了鸡蛋糕的效果。

当然,普通食物也存在着超越常识的风险。几乎没人认真看过前市长妻子的日记手稿,所以不会有人把他因炎症发作身亡一事跟扎进喉咙的干鱿鱼丝联系在一起,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翻阅流水账般的《阿卜杜拉王起居志》,解决他是否因吃鸵鸟蛋噎死这一历史公案的蛛丝马迹就隐藏其中。

在这个人人抓着快餐杯匆匆上路的躁动世界里,温柔地小口小口把早饭吃完,抹干净嘴巴,提起琴盒,斜背长皮囊上路这种事情,也只有阿曼巴笔下的杀手“独影自怜”做得出来。这个传奇人物在“杀手系列”的第三十三册中第三十一次出场时结束了长达十七年的主角生涯,其时阿曼巴因小病入院,很快病势汹涌,勉强口述了遗作的大半部就溘然长逝。书中的老杀手也在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追寻之后心脏病发作,倒在已经沦为黑帮庇护所的警局门口。一群胆小如鼠的恶警确认他已死后冲出大门,想践踏这个传奇人物的尸体取乐,却被闻讯赶来的黑帮大佬制止。这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很可能并非阿曼巴亲述,而是来自出版商的续貂,但这一段居然是这个粗线条的冷硬系列故事中我最喜欢的部分。

阿曼巴的遗作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推出正式译本,我看的是宁留下的手写译稿。随着她的失踪,“杀手系列”的出版计划也被搁置下来。

我站在湖仙塔顶。

这里的旋转餐厅早已废弃不用,但作为附近唯一高过冰蓝大厦的建筑,这个地方仍然太过扎眼。可我别无选择,不得不在这里动手。

湖仙塔其实不是一座塔,而是一栋古怪的三体楼,三座楼身分别被命名为Nineve,Nimue和Niniane,听上去颇具中古神话的风韵,事实上只是当年Lakers集团旗下三大化妆品牌的名字而已。楼身自下向上倾斜,至顶端三个楼顶汇聚,共同托举起一个被命名为Round的巨大平顶圆球餐厅,造型很像一百二十年前老科幻作家萨穆伊尔在书里描写的那种外星章鱼。他的作品影响深远,三足独眼几乎成了后来科幻故事中外星来客的标配。

湖仙塔的倾斜倒也并非纯玩概念,三座楼体之间的空间内安装了众多复杂的风力设备,源源不断的海风催动着巨大的页片,给Round提供了不竭的动力,使其保持着永久的自转和上下浮动状态,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呕吐在这间古怪的“幽浮餐厅”里。

湖仙塔是十几年前大建设时代的产物,它的破败从Lakers集团的垮台开始,没有商户和单位愿意租用这座中看不中用的建筑。后来政府索性将少年宫、科技馆等孩子们喜爱而公家又没地方搭建的场馆都丢进了这里,虽然这样,它还是不复当年通体发光的华景,只有亘古不变的海风固执地为它提供着动力。Round像是冷门作家斯库赫拉维那本书名几乎比内容还长的科普小书《秘密基地,兼论三千年以来人类与工具、人类与能源及工具与能源之间的联系》中的“疲劳牌永动机”,执行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物理学使命。

它,就是我的舞台。

支架。

镜筒。

调焦螺旋。

我从皮囊里耐心地一只只掏出零件,一股油和硝烟混合的味道搅着晨雾扑面而来。我熟练地组装着,静寂的空气中金属蹭磨的细微声响缓缓扩散,用海森堡的话讲,“像魔鬼出世前的磨牙声。”

咯、咯,咔、咔。

我把左眼贴上去,屏住呼吸。

难以置信的场景!

对面冰蓝大厦的楼顶——就是那个拥有巨大玻璃花房的案发现场——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那里作为案发现场至少应当被妥善保护比较长的时间,现在看来,“警力不足”让那些重要的线索永远淹没人海。

人头如海。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屋顶所有的人似乎都在以一种古怪的节奏晃动着身子,一阵无声的韵律如气旋在空中轮转。我敏感的鼻子抽动了一下,不是香水或体味,而是教徒身上特有的因笃信某件事物而散发出的顽固味道,有一种置时间与空间于不顾的决绝感。Amy形容它是提纯过的狐臊,我倒觉得更像是《猎鲸记》中详细描写过的那种被油和血浸没了上百年的甲板气味。

教徒。密纹会。

警方以为他们随意拉起的封条和胶带有着法律般的威慑力,他们总这么自以为是。《国家机器·机器国家》里有过分析,“一旦失去了大部分人的信任或是反对,国家机器就会急剧退化,制服无异于用来蔽体的烂布,而律令不过是文字的无意义组合”。这个城市就面临着这样的窘境,连豪气干云的英雄警官林莫忘也没培养出一种合格的职业心态,至今仍像漫画中的独行侠客,依靠天赋和运气做事。

“一个城市活在异变者的声音里,而死于无声无息。”伊德里苏的诗句似乎可以永远适用下去。

我不清楚密纹会的会众是否属于“异变者”,但他们在这样一个将明未明的时刻聚集在血腥味未散的修罗场,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原因。

我移动了一下镜筒,朝向人群之外一块异常宽阔的空地。只有一个人立在那里,素面黑袍。我把螺旋紧到极限,看到了一双美丽、洁白、成熟而柔软的手。

还有她手里捧着的乌黑小匣子。

《汉德大魔法全图鉴》。

我的脑袋瞬间像被施了魔法,“Dionysus”、乌鸦、手、尸体纷纷从眼前掠过。这一阵短暂的紊乱很像是记忆的胶卷被强行拉出来曝光。卡洛-内洛综合征——《失落之书》中详细记载了这种病症从发现到销声匿迹的内幕,原因之一是它“基本上无害”。

所以,一个普通人也许应该相信,销毁记忆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你看不见那些拉胶卷的手。

几秒钟后,我想起了逼我接受这次委托前她说过的话——

教祖触犯了天条,被“巨神之手”扔了下来。

我要用这本书记载的东西给教众一个交代。

五位数的教众在等待着“教祖”死后的去向。

人都会死。

把粗套筒和托把拿出琴盒时我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杀手悲歌》中茱莉开第一枪时“几乎被突突乱跳的心脏阻挡了视线”,因为运气太好,胡乱飞出去的子弹在硬物上反弹后恰巧击穿了猎物的喉咙。

我拧开了保险,果断按下手指。

嗤。气流的古怪声响。

提拉。

筒子的润滑度很好,气流源源不断地进入。

一只巨大的手形气球渐渐成型,掌心画着巨眼。

一线阳光从楼后的海面上逸出,我很快没入了气球的阴影中。

我加快动作,将气球固定在Round的中心位置。

跃回监视处,从镜头望去,随着这一缕天光的出现,会众们伸出单掌向天,而女人则抛掉了书,高举双手。她的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要用令人信服的咒语再现当时的场景,可我只想再看一眼她胸口那个古怪的刺青。

太阳!

巨大的太阳从远处的海面上浮起,带来了无限光明,也带来了无限阴影。

Round也在慢慢上浮,我在这风吹日晒的当口感受到了古人《无垢篇》中吸纳天地精华的清气,脑袋罕见地放空,整个人仿佛要漂浮起来。这种濒临灵魂出窍的感觉让我有些心惊,赶紧睁开双眼。一个人与城市同居久了,会一项一项地丧失掉所有赖以生存的东西。

不用再借助望远镜,在这个绝妙的时间点,用肉眼便能看清,在阳光的照射下,随Round浮沉的气球投下了巨大的手形阴影,它缓慢地移动着,轻抚过一座座高低错落的楼顶,向着冰蓝大厦移去。

我像每个信徒一样,在铿锵的魔咒声中仿佛看到不久之前,同样的神之巨手把教主数百斤的身躯捉上高空,松手落下,摔成肉酱。

这是天罚。

他也许曾经纤瘦过,曾经试着做个善良的人,曾经想过用生命实践伟大的教义,曾经独身侵入秘境,也许他从未读懂过自己的掌纹,这一切,只有神知晓。

现在他死了,不声不响,丝毫没有妨碍无知亦无怖的信徒们景仰唯一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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