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0×5+5+1

酷酷的代课老师  作者:东野圭吾

1

我新工作的地点,位于一片住宅区。三叶新城,是这片住宅区的名称。在这片规划整齐的土地上,排列着许多大小相当、风格相近、像玩具积木一般的房屋。

我打量着这些房屋,一路往东走,最后到了三叶小学的正门。只有两幢三层教学楼和一幢体育馆似的建筑,都还很新。

离上课时间还有一段时间,住在新城里的孩子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来到学校。我混在他们当中进了正门。有几个孩子神情讶异地看了看我,或许因为那是一张陌生脸孔吧。

跟校长和教导主任打完招呼后,我又听年级主任佐藤老师说明了工作内容。佐藤老师是一名四十五岁左右的女子,看上去不像教师,倒更像一个顽固的学者。她说话时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据佐藤老师介绍,原本带五年级三班的姓森本的男老师在五月黄金周突然死亡,因此学校才急需一名代课老师。“总之这两个月请你多费心。之后会有正式的教师来接手五年级三班。”一番说明过后,佐藤老师补充道。

“那位森本老师是一位什么样的人?是老教师吗?”我问道。

佐藤老师盯着我。“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您说他去世了,我就猜测他年龄可能很大。如果班上的孩子以前是由一名老教师教的,那么我跟他们的相处方式也要有所改变。”

“年纪轻轻,说得倒像是个代课老手似的。”佐藤老师的嘴角略带嘲讽地向上扬,“森本老师是一名今年才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

“哦?”我有些意外,“是因为生病之类的吗?”

佐藤老师眉头一皱,随后又缓缓摇头。“不是生病,是事故。”

“事故?哦,交通事故?”

佐藤老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不耐烦地侧身起立,一语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真是个冷漠的大婶。

五年级三班的教室位于教学楼的三层。爬上台阶后,我沿着走廊往教室走去。越接近教室,我越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至今为止我已接手过好几个班级,在走廊上没有一次听不见来自教室的喧闹声。

我推开门,走进教室。所有人都端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这再次令我吃惊。甚至有人已经翻开了第一节课要用的课本和笔记本。纪律这么好的班级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该不会是什么恶作剧吧。我心怀戒备地点了名,紧接着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发现孩子们并没有特别的企图,对我这个新来的代课老师好像也不大好奇,那一双双眼睛就好像只不过是在看着一个普通的路人,所有人都面无表情。

这种安静直到我开始上第一节语文课都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交头接耳的,也没有故意找茬欺负同学的,打瞌睡的就更没有了。一切都显得太过安静,甚至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觉得,之前负责带他们的森本老师因事故去世,这件事或许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是说森本老师虽然刚毕业,可仅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就牢牢抓住了孩子们的心。

森本老师受他们爱戴的证据就放在窗边的讲桌上。那是一支白色的百合花,插在一个小小的花瓶里。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东西是为今天新来的代课老师准备的,应该还是为缅怀因事故而去世的前任教师吧。

我一边上课,一边观察五年级三班的孩子们。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似乎都无精打采,只是低着头,茫然呆视着摊开的课本,看上去不像在上课,更像在呆板地等待着时间消磨殆尽。属于孩子的那份无知无畏,从他们身上更是一丁点儿也感觉不到。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坐在靠窗一侧、从前面数第四排的女生。她五官清秀,如果年龄再大些,走在街头或许会被星探盯上。胸前别着一枚徽章,代表她是班级委员。

我从贴在讲台面上的座位表得知她的名字是下村彩香。她虽然眼睛盯着教科书,却完全没在听我讲课。证据就是她面前的课本翻开的页码完全不对。

第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响了,我立刻宣布下课。课间休息时间,终于有人起身出去,有人转身跟朋友聊天了。可即便如此,还是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我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怪异的原因——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笑容。

我走近下村彩香的座位。她正托着脸颊看向窗外。

“森本老师以前是不是很受欢迎啊?”我尽量用亲切的语气问道。

下村彩香身体僵住了,还咽了一口唾沫。

“用不着这么紧张吧?”我笑了笑,“这段时间我们天天都得见,所以都放轻松些吧。这样对我们都好。”

她低下头,并不答话,也没打算与我对视。

“森本老师是在怎样的事故中去世的?”我继续问道。

可下村彩香还是沉默不语。不仅如此,她还从座位上起身,背对着我打算走开。

“喂!”我喊了她一声。

她停下了脚步,但并未转身。“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完,快步走出了教室。

她这算什么嘛!我一阵困惑,环视四周,打算从别人那里打探些消息。可不管哪个孩子,都刻意避开我似的扭过头去。

2

放学后,我刚出学校大门,忽然有声音传来:“打扰一下。”我一看,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身着松松垮垮的西装,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原以为他在跟别人说话,可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看来他是找我。可我并不认识他,之前在办公室也没见过。

“怎么了?”我问。

“你是今天开始负责接手五年级三班的代课老师吧?”

“是啊。”

“其实我是干这个的——”说话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本警察手册。既然是便衣,那应该是刑警了。“能稍微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我有些话想跟你谈谈。”

“请问是什么事?”我面无表情地应道。一旦走出校门,工作就结束,这是我的原则。也就是说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我可不想被别人夺去,即便对方是警察。

“其实是关于森本老师的事。”

“森本老师?那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今天才刚来。”

“嗯,这我很清楚。正因为如此,才有事情想要拜托你。”刑警还是老样子,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狠狠地瞪着他,以示抗议。麻烦事我可不干!可心底似乎慢慢地涌出了好奇。既然警方出动,那就是说存在违法犯罪的可能性。

孩子们的状态也好,这个刑警的出现也好,所有事情都暗示着森本老师的死另有隐情。虽然只有两个月,但我现在既然是五年级三班的班主任,还是对这事有所了解比较好吧。

“那我就稍微听你讲讲。”

听到我的回答,刑警开心地点了点头。“嗯,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只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行了。”

我们并排坐在广场一角的长椅上。刑警说自己姓江藤,隶属刑事部。当听到刑事一科这个名号后,我的好奇心更是高涨了起来。那可是专门负责大案要案的部门。

“那里就是五年级三班的教室吧?”江藤指着正对面的教学楼三楼说道。

“是的。”我说,“有什么问题?”

“森本老师就是从那里掉下来摔死的。”

江藤的话让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从三楼教室的窗户?”

“是的。据说是头朝下坠地,脖子摔断了,当场死亡。”笑容此时已从江藤脸上消失了。

“可我听说森本老师是在黄金周假期去世的啊。”

“应该是五月五日晚上。因为六日清晨,在附近散步的人碰巧透过正门发现了尸体。”

“为什么他会从那种地方掉下来?”

我问完后,江藤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接着,又像在观察四周的情况,视线横扫了一圈。“现在是作为自杀来处理的。”他的声音很小。

“哦……”关于这一点我却没有太吃惊。猜也能猜到个大半。

“据跟森本老师关系不错的人说,他似乎因为工作的事情十分苦恼,孩子们不听他的话,课程进度也赶不上。他好像还自暴自弃地说过自己或许不适合当老师。”

“因为这些事情太让他苦恼,所以自杀?”

“看上去是这样。”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这简直愚蠢至极。孩子原本就是任性、具有反抗心理的生物,仅仅因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控制他们就自杀,有多少条命都不够。

不过至此,我的几个疑问得到了解答。如果是教师自杀,自然谁都不愿意多讲。而五年级三班的学生之所以表情如此阴郁,恐怕是觉得责任在自己吧。孩子大多任性,而且比成年人想象中要敏感得多。

“不过,经过调查,这其中还是出现了几个疑点啊。”江藤以一种深沉的口吻说道。

“什么疑点?”

“首先可疑的是,死者没有穿鞋。当然了,自杀的人在跳楼之前脱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从前就有的传统。可一个年轻人真能做出这么复古的事吗?这也是个问题,不过……”

“那还有什么可疑的?”

“自杀的人如果脱鞋的话,一般都会整齐地摆好,在鞋子旁边放上遗书,这是一般跳楼自杀的人会做的事。”

“他的鞋放在哪儿了?”

“左右两只鞋凌乱地扔在距离尸体几米远的地上。就算是坠落时产生了冲击力,左右两只鞋同时掉落也有些不正常。另外再补充一点,他并没留遗书。”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那情形,觉得刑警的怀疑可以理解。“确实有些可疑。”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疑点。森本老师当天在超市买了食物。一个打算寻死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吗?”

“或许是买完东西后才有了想死的冲动呢?”

“如果是这样,那肯定有一个诱发冲动的理由。可现在我们并未找到相关的线索。”

“你说的我都明白,不过……”

“综合以上几点,有人推测或许不是自杀。但在学校放假的时候,老师因为意外从三楼的窗户摔了下来,这样的情况实在难以想象。”

我终于明白了江藤想表达的意思。“这种事情你一股脑地都告诉我合适吗?这些不算是办案机密?”

“因为我觉得必须得到你的协助,所以才决定拼一把,都讲了出来。反正一时半会儿你也还得在这学校工作,总不会轻易去向媒体告密吧?”

“那种事我不会干。不过……想让我协助的究竟是什么事?”

“那么你愿意合作了?”江藤忽然严肃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在那之前先让我梳理一下。”我说,“总结一下你的话就是,森本老师的死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事故。那么就是他杀,也就是说存在森本老师被人谋杀的可能性,是这样吗?”

3

第二天,我比平时更早地来到学校。趁学生还没来,我走进了五年级三班的教室。打开窗户,一阵清爽的风拂面吹来。

新城住宅区的街道就在眼前。五月五日,森本老师就是从这扇窗户坠楼死亡。窗户前有护栏,因此很难想象他是因失误而坠楼。要么是他自己越过了护栏,要么就是被人推了出去。

我想起了昨天江藤说的话。他交给我一份极为困难的工作。

“首先,我希望你能帮助调查森本老师周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啊,其实也不用那么大张旗鼓地调查,只要你注意到什么,或是打听到什么线索,告诉我就可以。”

“这不是你们警察的工作吗?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听我这样一说,江藤的脸色有些难堪。“如果可以,我们也想亲自去查。可是,校园里是不能无缘无故地随便乱走的。而且,不管老师还是学生,似乎都不愿意跟我们讲真话。”

“你是说大家刻意对警方隐瞒了什么?”

原以为刑警会碍于情面予以否认,可他却点了点头。“有时候我们确实有这种感觉。”

“或许学校只是不想事情闹大而过于敏感呢?”

“也有这方面原因吧。但总觉得并不只有这个原因。怎么样,你愿意配合吗?当然了,这并不是强制的。如果你不愿意惹麻烦,请将刚才的话全部忘记。”

我稍作考虑后给出了答复。“也行吧。有什么发现的话我就联系你。”

“拜托了。那么,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希望你去查。”

“还有?”

我刚说完,江藤便翻开记事本写了起来,然后将本子递到我面前。上面是这样写的——

“10×5+5+1”。

“这是什么?看上去像数学算式。”

“发现森本老师的尸体时,五年级三班的黑板上就写着这个。”

“黑板上?”

“森本老师的最后一节课并不是算术。而且下课后,值日生应该将黑板擦干净了。也就是说,这些可以认为是森本老师死前写在黑板上的。”

“十乘以五加五加一……如果按字面上计算,是五十六……”

“你觉得这是什么?”

“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

“我们也做了一番调查,但也没搞清楚是什么意思。”江藤说完,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希望我查清楚这谜题般的数学算式喽?”

“正是。这种事情,能求的也只有你这样的人了。”

“因为我是代课老师,立场上是局外人但又和内部人员走得很近?”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

“嗯,你也可以这样认为。”江藤表情严肃地回答。

我一边回想同江藤的对话,一边望着黑板。10×5+5+1——森本老师写下那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又或者其实并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就在无意中将视线从黑板上移开时,我注意到有张白纸被用图钉固定在黑板边缘。走近一看,上面罗列着学生们的名字。最上面写的是“奇皮值日表”几个字。

奇皮——是什么?

我的身后有了动静。一个小个子男生正走进教室,他的名字我还没记住。这孩子似乎没想到老师这么早就来了。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害怕,踌躇不前,然后伸手挠了挠头,说了句“早上好”便打算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喂,你过来一下。”

听我这么一说,小男生有些心虚地朝我走来。

“嗯……你姓什么?”

“山本。”

“山本,这里写着的奇皮是什么意思?”

山本缩了缩脖子,挠着头。“嗯,那个……是……”

“是什么啊,说清楚。”

“是。嗯,那个……是金丝雀的名字。”

“金丝雀?这个班还养着金丝雀哪?”

山本用力地点了点头。“是铃木和田中从学校附近抓回来的。”

“哦?真亏他们能抓到啊。”

“嗯。他们说它当时翅膀有伤,飞不起来,所以一下子就抓到了。”

“于是拿回来让整个班级的同学去照顾?”

“是的。”

“原来如此,所以叫奇皮值日表啊。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嗯,是黄金周假期开始前不久。”

“那不就是最近嘛。那,金丝雀现在在哪里?”我环视四周,并没发现鸟笼之类的东西。

“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那个……”

就在山本要回答时,有人叫了声“山本”。我一看,下村彩香正站在门口。只见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教室,在山本面前站定,瞪着他。“不是说好了不对别人讲奇皮的事情吗?”

“可是……”山本噘着嘴,低下了头。

“为什么不能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对下村彩香说。

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这是大家的决定。因为会难过,所以大家决定不再提死去的金丝雀。”她走到黑板前,将那张写有“奇皮值日表”字样的纸扯下,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4

放学后,我去了一趟森本老师的家。他之前一直和父母一起住,父亲是一名在职的公司职员,所以我去的时候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在家。我对她说,想来给森本老师上炷香。她很感激,将我带到了一间设有灵堂的日式房间。

“代课老师都特意过来,那孩子一定很开心。”她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道,眼眶还含着泪。

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母亲失去了大学刚毕业的独生子,该有多悲伤。

“或许现在问这些太过冒昧,不过,据说森本老师曾经因上课的事情十分苦恼?”

她眉头紧锁,点了点头。“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孩子,从参加工作以来就一直在苦恼。”

“最近的小孩确实不好管啊。”

“那孩子也这样说过。不过,他不会懦弱到仅仅为此就去自杀。”

“那……还是事故了?”

听到我的提问,他母亲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可能。那孩子有严重的恐高症,所有可能从窗户摔出去的危险举动,我认为他都做不出来。”

“那不只能是自杀了吗?”

“可是,我还是无法接受。出事的前两天,他还去买了好多东西……”

“买东西?他去买了些什么东西?”

“我也不太清楚。他只说要去体育用品店。这件事我也跟警察讲过的。”

他买了什么呢?我在心里想着。江藤有没有对此做过调查呢?

“这样说来,事发当天森本老师好像也去买东西了,食品之类的。”

“没错,可那事很蹊跷。遗体被发现的时候,他的车就停在学校旁边,里面竟装了五袋大米。”

“五袋大米?确实很蹊跷啊。”

“很奇怪吧?他从来没替家里出去买过吃的。”她略显疑惑地说道。

我问能不能让我看看森本老师的房间。因为我觉得那里或许会有解开他死亡谜团的线索。

“那倒是没关系……”他母亲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森本老师的房间位于二楼的南侧,是个七八平米的西式房间,一面墙边摆着放羽毛球拍的架子,旁边还有一个五公斤的哑铃。森本老师似乎十分热衷于运动。

另一边的书架上排列着几本教育相关的书。看来他确实就如何才能管好学生们一事十分烦恼。对于仅仅将当教师当成一种赚钱手段的我来说,跟这种烦恼就完全无缘了。而这样的我却试图解开森本老师的死亡之谜。也真是件怪事。

书摆放得很整齐,只有一本稍稍有些靠外。我拿到手里一看,是有关教育的。我随意翻了翻,忽然停住了动作。书中夹了一张纸,似乎是当作书签夹进去的。

是一张游乐园的入场券,日期是五月四日,也就是森本老师死亡的前一天。

看见这东西,他母亲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他四号出门了,我知道,但根本没听他说过是去游乐园。”

“是不是和谁一起去的呢?”

“嗯……我想他应该没有能约会的女朋友……”他母亲右手托着脸颊沉思道。

离开森本老师家之后,我给警察局打电话约江藤出来。我说有些事情想和他聊一聊,江藤立刻回答说“马上来”。

我们决定在车站旁的咖啡店见面。我点了一杯咖啡,边喝边等,不一会儿江藤就现身了。我把在森本家听到的话告诉了他。

“森本老师死亡前两天去体育用品店买东西的事情,我们听说了。那家店也找到了。就在这条街上,是一家叫‘山田运动’的店。”江藤看着记事本说道。

“森本老师在那里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买。”

“嗯?什么都没买?”

“是的。据说森本老师跟店员打听有没有登山用具。可是山田运动不卖那些东西。店员如实答复后,森本老师就离开了。”

“登山用具……不知道他具体想买些什么吗?”

“不知道。”

“他没有去其他体育用品店看看吗?还有登山用品专卖店之类呢?”

面对我连珠炮般的提问,江藤苦笑着翻着记事本。“我才是负责调查的一方,原本期望能从你那里得到些可供参考的线索,我才来的,你现在这样可是反客为主啦。唉,不过也无所谓。正如你所说,他还去了其他的体育用品店,也包括登山用品专卖店。不过没有发现森本老师在哪家店里买过东西。”

“那么也就是说,森本老师在三号什么都没买过了?”

“看上去是这样,按现在的情况。”江藤说着合上记事本,手伸向喝了一半的咖啡。

我觉得事有蹊跷。森本老师原本究竟打算买什么呢?难道他还打算去爬山?“森本老师的爱好就是爬山吗?”我问江藤。

他拿开咖啡杯,然后摇了摇头。“据我调查,他没有登山的经验,也没听说他最近有开始爬山的打算。”

“那么他为什么要买登山用具呢?”

“不知道,这是个谜。”

我抱起胳膊,沉思起来。忽然间,一个假设在我脑海中浮现。“难道……”

“难道什么?”

“森本老师该不会是打算像登山那样,去爬学校的墙壁吧?国外的新闻上不是时常有这样的报道吗?那些攀爬超高层建筑的人。”

我的这番话让江藤忍俊不禁。“你是说他因此而失足跌落了?真是个有意思的推理啊。可是森本老师有什么必要去做那种事情呢?就算爬上了教学楼的墙,也不会得到别人的表扬。而且,他有严重的恐高症,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我面色难堪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他有恐高症这一点,刚才也从他母亲那里听到。

“其实,森本老师在离开体育用品店之前还问过一个奇怪的问题。”江藤说,“而且这个问题与登山毫无关联。”

“他问了什么?”

“这附近有没有低价出售二手自行车零件的地方——森本老师是这样问的。而店员的回答是不知道。”

“二手自行车?”

“是的。关于这一点,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没有啊。”才刚到任两天,我怎么可能有什么头绪!

“嗯,关于这一点我还准备再查一查。不过话说回来,你那边就没有什么收获吗?我可是抱着期待才来的。”江藤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一脸不能接受光自己一个人被问来问去的表情。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收获,不过我在森本老师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件可疑的物品。”我把游乐园入场券的事情告诉了江藤。

他的眼里很快闪烁出光芒。“还有那种东西?那房间我们也搜查了一遍,不过倒是没注意夹在书里的小纸片。”他露出一丝不甘的神情。

“你不觉得可疑吗?自杀前一天还打算去游乐场。”

江藤点头。“确实可疑。我从没听说过。”他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些什么。

我又讲了五年级三班养金丝雀的事。还告诉他,那只金丝雀在森本老师死亡前一天死掉了。“孩子们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都不愿意告诉我关于那只金丝雀的详细情况。好像他们商量好了,谁都不告诉。”

“金丝雀啊……你是觉得,那件事情跟森本老师的死有关系吗?”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看孩子们的态度,总觉得似乎有关系。”

江藤沉默了,表情很复杂。接着,他忽然一声叹息,看着我。“能不能麻烦你再去帮我问问孩子们,关于那只金丝雀的详细情报?”

“我可没有自信啊。我不觉得他们会跟我坦白实情。”

“可现在你才是他们的班主任,不是吗?”

“只有两个月而已。两个月过后,我和他们就形同陌路。”

听完我的话,江藤有些不快,似乎期待着能从我这里听到更加符合一个教育者身份的话。

我要真的是个教育者,怎么可能仅满足于代课老师这样的身份呢?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独自一人去了游乐场,那是森本老师死前去过的地方。天气不太好,天空灰蒙蒙的,时不时地落下一些雨滴,打湿了我的面庞。气温也不高,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来游乐场玩,或许因此游乐场里才显得空旷。若是晴天,在过山车之类受欢迎的游乐设施前面肯定早已排起了长队,可今天只有十几个人。

我在商店买了爆米花,边吃边在游乐场里游走。森本老师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呢?我眺望着旋转木马和鬼屋,想着。

雨越下越大,我躲到了一旁的帐篷底下。旁边有长椅,我便坐了上去,决定整理一下目前为止已知的线索。

首先,五年级三班养的金丝雀死了。不知为何,孩子们对这件事只字不提。五月三日,森本老师为买登山用具而去了体育用品店,另外他似乎还在寻找二手自行车店。五月四日,森本老师来到游乐场。五月五日,他在超市买了五袋米。当天夜里,他从教学楼的窗户跌落而死。黑板上写着“10×5+5+1”。

我越想越没有头绪。森本老师究竟打算干什么呢?孩子们又在隐藏些什么?

爆米花吃完了,我站起身,打算将包装扔到垃圾桶里。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年轻女子的尖叫。我的视线随即追了过去。那里有一座游乐设施。刚才那一声便是来自在那里玩的女子。

这游乐场里居然还有这个啊!

一个念头随即在脑海中闪过。

5

星期一的第六节课,我让班上的学生到操场集合。他们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

到操场之后,我又让他们在教学楼前列队,地点就在五年级三班的正下方。不一会儿,前方走过来两个人——江藤和森本老师的母亲。是我打电话叫他们来的。

“麻烦你们专程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就像刚才电话里说的,接下来我将试着解开森本老师死亡的谜团。不,与其说是解开……”我扫了一眼孩子们,“或许说从这些家伙嘴里问出来更为确切。”

他们立刻开始抱怨起来,耳边不时传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之类的话语。我转身面向发话的那些人。

“不,你们肯定知道些什么。这就是证据。”我从手里的纸袋中取出了一件物品,是自行车的内胎。

我注意到,几乎所有孩子都脸色一变。

“这是藏在某处的东西。怎么样?你们当中应该有人对这东西有印象吧?”

有几个人朝下村彩香投去了责备的目光。她则瞪大了眼睛摇着头。“不可能。那东西在我家……”说到这里,她捂住了嘴巴,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

我则露出了笑容。“是嘛。下村家里还有跟这一样的东西啊,那就是森本老师用过的吧?”

我的话让下村彩香悔恨地咬起了嘴唇。

“这到底怎么回事?搞得我一头雾水。”江藤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森本老师为什么去游乐场了。他是为了去做蹦极的练习。”

“啊?蹦极?”江藤瞪圆了双眼。

“正是。森本老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得不进行一次蹦极。而且,就是从那个窗户。”我指着头顶上五年级三班的窗户说。

“怎么可能……”江藤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森本老师的母亲也是一脸茫然。

“我想森本老师打算在体育用品店买的应该是登山绳索。由于没买到,便打算用其他绳索代替。而且老师还从二手自行车店买了内胎。他打算将绳索和内胎绑在脚上,从那扇窗户跳下来。”

“那么危险的事……怎么会……”森本老师的母亲用双手捂住了脸。

“当然,森本老师也了解此事的危险。江藤先生,那件事你帮我查清楚了吗?”

“就是你让我去查森本老师车里的东西和相应的重量吗?嗯,就像之前说过的,有五袋米,全是十公斤一袋的。另外还有一个大约重一公斤的大布袋和一个五公斤的哑铃,全都放在车后座。”

“原来如此,是哑铃啊。说起来,森本老师的家里还放着一个呢。通常哑铃都是成对的,我当时还觉得只有一个很奇怪呢。”

“你到底想讲什么啊?”

“森本老师在自己跳之前,扔下了跟自身重量相同的替代物,以调节绳索和内胎的长度。那些替代物就是五袋米、哑铃和布袋。十公斤乘以五,加上五公斤,再加上一公斤,合计是五十六公斤,也就是说这应该和老师的体重大致吻合。”

“没错。那孩子的体重大概就是那么多。”森本老师的母亲说。

“是嘛。黑板上写着的‘10×5+5+1’原来是那个意思啊。”江藤低声惊叹。

我重新转身面对着孩子们。“你们还是坦白了吧。为什么老师要去蹦极?你们跟老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终于下村彩香向前迈了一步。她像是终于想通了,开口道:“那还是黄金周之前的事。森本老师刚一打开鸟笼,奇皮就跑了出来。老师立刻去抓,可奇皮却逃开了,跑到了打开着的玻璃窗的外侧。我们都慌了,因为奇皮当时还不能飞。老师想把玻璃窗推到另一边,可是因为生锈了所以没推动。于是我们都大叫起来。我们喊着:‘老师!快救救奇皮!你把身子探到窗户外面,使劲伸手一抓不就能够到了嘛!’”

我想象着孩子们叫喊时的情形,他们当时肯定惊慌万分。

“可是,森本老师却并没有那么做,对吧?”

我说完,下村彩香默默地低下头。“老师看上去好像很害怕。奇皮马上就要掉下去了,他却磨磨蹭蹭地不动。不一会儿果然……”下村彩香的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不一会儿果然奇皮就掉下去了,她应该是想这样讲吧。

“奇皮死了,所以你们都恨森本老师。是这样吧?”

下村彩香没有回答。我扫视着其他孩子,大家都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决定质问山本。“那么,为什么森本老师要蹦极呢?”

山本像是快哭出来了,求救似的看着下村彩香。

终于她再次开口。“自从奇皮的事情之后,我们就彻底不理老师了。我们决定就算他跟我们讲话也不回应。结果老师就问究竟要怎样我们才原谅他,于是大家商议之后,决定让他从那里跳下去给我们看。只要他从教室的窗户那里完成一次蹦极跳,我们就原谅他。”说到这里,下村彩香的眼眶里开始扑簌簌地滚出泪珠。她哭着继续道:“可是,我们并不是当真的。我们觉得反正他也做不到,只是为了为难他才故意说的……”

“结果森本老师却当真了。然后,他便决定要从窗户进行蹦极跳,是吗?”

“五月五号,我和杉村、铃木还有山本四个人去田中家玩。回家路上经过学校门口,发现森本老师正在教学楼窗户那儿干什么。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将绑着绳索和自行车内胎的大袋子,从窗户那里扔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和我想的一样。

“试了几次之后,老师便将绳子绑在自己脚上,从窗户跳了下来。可是……”

下村彩香又哭了起来,于是铃木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想可能是因为鞋子脱落,森本老师两只脚上的绳索也都跟着脱落了。接着老师便头朝下摔了下来。”

听到铃木的话,我转头看了看江藤。这样就可以解释森本老师那掉落的鞋子了。“你们为什么不立刻叫人?”我问铃木、山本和下村彩香等人。

山本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因为,我们觉得要是老师蹦极跳的原因被别人知道了,我们肯定会被狠狠地训骂……而且,老师看上去已经没救了……”

“确实,当时的情况应该近乎于当场死亡。”江藤在我身后说。

“收起绳索等物品的也是你们吗?”我看着山本和铃木等人。

山本轻轻地点了点头。“因为我们想着一定要隐瞒老师曾做过蹦极跳练习的事情……内胎和绳索,下村都带回家了。放在教室的袋子里装了五袋米和一个哑铃,我们分工把这些搬上了老师的车子。车钥匙就在老师的口袋里。”

“是这样……”

我看了看身后。江藤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一旁的森本老师的母亲则露出痛苦的表情。

“真相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是由于森本老师想要抓住孩子们的心的意愿导致的不幸的事故。”

江藤和森本老师的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

“我们觉得做了很对不起森本老师的事情……所以,我们大家都下决心,以后再也不会不听老师的话了。因为,除了这之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是在附和下村彩香的话,孩子们全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孩子们,人是很脆弱的。老师也是人。我也很脆弱,你们同样脆弱。弱者们若不互相扶持着活下去,谁都得不到幸福。”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只是哭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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