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收藏家

骷髅自传  作者:西吉茨蒙德·科尔扎诺夫斯基

1

一篇童话躺在我的书桌上,在墨水瓶旁边,未干透的字母闪烁着。我的笔尖点完最后一触,就想把手稿卷起来,却感觉那些字母都快要从字行间蹦出来了:迅速,钻入眼睛。

但此刻已是午时。读书活动会在晚上9点钟开始。太阳可不喜欢幻影,尽管台灯有时并不反对,它们投下的影子会专注地直立着,去聆听一两个故事。

所以,字母们得等到日暮。

一位作者的那点可怜的喜悦是被预先安排的:等着我的童话的,不过是一个安静的房间,窗台上耷拉着城里常见的花,外加十几个热心人。但随后(谁能想到呢),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划破了这幻影。

这次邂逅就发生在我最终修改完稿子之后。接近午餐时间。我将手稿放在书桌上,穿上大衣走了出去。还没能走出一百步,我的注意力就被一个斜靠在路灯柱上的高个男人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吸引了。那男人正站在一家钟表店门口,面对悬挂在门上的镀金挂钟的白色锡面,他盯着漆成黑色的指针戳向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我想继续走,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陌生人仍以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半闭的眼睛望着黑色数字。我也望了一眼:1点27分。

陌生人精心刮过的脸和细心刷过的西装都磨损褪色了,那西服皱巴巴的,他的脸上布满皱纹。人们在人行道的条纹上以胳膊肘相互推挤——他们的眼睛探入商店橱窗、海报、贴戏单的柱子,或是兀自埋头走着,谁都没注意这个冥想的人。只有我和一个挎着小贩盒子的小男孩欣赏着这一幕。与此同时,这位沉思者撩起一片大衣后摆,掏出一只怀表,视线慢慢从手中的圆盘移到标牌的圆盘上,调整他怀表的时间。小男孩爆发一阵大笑。我转过身,继续赶路。前方,在很多正方形、椭圆形和长方形的招牌中,赫然出现了另一个白色圆表盘。我平常并不看那些标牌,但这次我看了。那黑色指针静静地指向钟表盘的数字:1点27分。一种不祥的预兆攫住了我。我加快步伐,但是我的瞳孔开始不由自主地四下搜寻一些上过漆的锡盘,寻找圆盘和数字。另一个圆盘出现在进入一条暗巷的转角处。蹲踞在裂缝般的死胡同上方,它黑色的指针隐藏在一幢有漂亮窗户的石头房子的黑影里,但就算它藏在阴影里我也能看到:1点27分。我停步,抬眼瞧那数字:不知怎的,我认为那指针应该移动,应该摆脱注定的位置。但是钟的漆面上没有一点动静;钟盘薄薄的金边发出暗光,那些黑色指针找到了它们想要的,就将指尖压在圆盘边上,凝固,直到永远。

车轮呼啸而过,鞋底踢踏作响。有超过六个胳膊肘推挤我。一只沉重的麻袋撞了我的肩膀,我将视线从圆盘移开,一个戴破帽子、挎一只小贩箱的年轻人笑着注视我。我只能继续赶路。

等我回到手稿旁边时,天快黑了。那些字母此刻安静地待在标了页码的纸上,像错落的黑地精一样从字行间睨视。我把它们塞进口袋里,时钟的指针爬向9点钟。

2

我们坐成一个圆圈。鸦雀无声。我的稿子拥有发言权。移近灯旁,我开始读:“《裂缝收藏家:一个童话》,在某个地方……”门廊突然传来门铃的呜咽声。我被打断。主持人踮着脚尖走向门厅。一分钟后,他又出现在门口,面色尴尬,他身旁站着一个穿长大衣的男人,他的扣子系到了下巴上,也不看任何人,此人正是我在街上遇到的盯视钟面的那个人。这位不速之客依然低垂眼目,礼貌地对房间里的人鞠躬,安静地坐到门口的角落。“他不会妨碍我们的,”主持人对我耳语,“他这人只是有点古怪。他是一位数学家、哲学家。”

我低眼看稿子(心情被破坏了),又接着念:“《裂缝收藏家:一个童话》。很久以前,在一个名字早被遗忘的地方,远离鹅卵石小街和青苔覆盖的小路,在布满荆棘的小径之外一片古老而繁茂的森林的中心,住着一位非常老迈的隐士……”

在惯常的开场白之后,这个童话接着讲述了隐士的善行:他如何治愈了森林里被风吹折的树枝和植物的茎秆和被野兽践踏的缠作一团的草木;他如何照顾在一个废弃的伯劳鸟巢中的小鸟;他如何教导牵牛花不按通常的方式缠绕,而是一直向上,升入天空,那里有上帝和天堂;他如何命令那些头脑迟钝的小花在睡前合上花萼,向上帝祈祷;他怎样说服枯草献上朝露做晨祭,向上帝举起草尖,有些带一颗露珠,有些只有半颗(小草叶,如一点水渍),每片草叶各尽其能。


“作为回报,”隐士对它们传道,他伸出三根手指祝福草叶和露水、根和苔藓、一对对鸟儿们以及成群的苍蝇,“上帝会给你们充足的雨水喝:你们会干干净净,永不干渴。”他所言必成。

上帝从天堂俯视,微笑地看着隐士布道。

之后的一个夜晚,当所有爬虫类和空中的飞鸟,所有的橡树和所有的草都睡着了,主从天堂降临到隐士卑微的小屋里。

“无论你要求什么——天上的生命、世俗的财富或是王国——我都会赐予你。”

隐士回答:“为什么乞要天堂,哦,主啊,天国大门不是靠您的怜悯而是靠您公义的审判打开的。为什么乞要世俗的财富和王国,从日出到日落,难道我的眼睛没有看到您的整个世界吗?为什么要追求人类的虚荣,我不是抛弃了所有这些通道和途径?我只祈求一点,哦,主啊,给我统治所有裂缝的能力,无论大的小的,它们被夹入了万物。我要将公义传授给它们。”

上帝笑了:“按你所言行事。”

清晨、午时和黄昏相继过去。当太阳沉下去时,隐士站立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林间空地,呼唤裂缝。被他温柔的话语感召,裂缝们,无论它们身在何处,都从所有的东西中滑出、蜿蜒而行,所有的裂缝——大的小的,宽的窄的,弯的直的,都悄悄爬入那片林间空地,来到隐士面前。

它们就这样爬出来,其中有侵蚀岩石峭壁的长长的裂缝,也有墙壁上的小裂缝,叽嘎响的地板上的裂缝和盘踞在炉灶上的裂缝;有干燥开裂的月亮圆盘上的巨大绿色裂缝,也有小提琴音板上的细微裂缝。当它们都来到隐士面前,他就对它们说:

“让上帝的世界不完整,这是不对的。你们,裂缝们,让事物产生裂痕,并且还分裂它们。为什么?就为了养肥你们裂缝主义者的躯体,延伸并扩大你们的扭曲?你们长啊长啊。一旦一个微小的缝隙出现,瞧,就会发展出一个豁口。然后再扩张,成为一个张口的裂缝。你们破坏联合以及事物之间充满爱意的聚集。岩石被裂开,山脉被侵蚀,然后崩塌。你们抢夺田地里那点可怜的雨水。你们擦伤水果、挖空大树。谦卑自身吧,裂缝姊妹们,治死你们身体的恶行吧[语出《新约·罗马书》第8章第13节:“你们若顺从肉体活着,必要死;若靠着圣灵治死身体的恶行,必要活着。”],因它们不过是虚空的扭曲。

于布满露水的草丛间伸展的裂缝们,聆听着布道。隐士讲完时,他以三个颤抖的手指祝福它们,让它们爬回老家。扭曲着它们的虚空,裂缝悄悄爬走,又重新插入自己原本所在的地方:峭壁上的裂缝回到峭壁,火炉的裂缝回归火炉,月亮的裂缝重又曲弯在月亮的圆盘上。于是,整个世界习惯了每天夜里颂歌响起时没有裂缝的时刻:完整。那是段非常宁静祥和的时间,甚至连隐藏在人头部皮肤下的颅骨接缝,也会从骨头里蠕动着爬出来,悄悄溜向隐士:头部停止生长,人们至少可以休息一两个小时了,可以摆脱不断喷涌的念头。任何地方的裂缝都不敢无视这个召唤。有一次,一条峡谷也跌撞着穿过茂密的森林,把自己拖曳下来,但是隐士挥手赶它走,说:“回去,你未被召唤,回去吧,基督与你同在。”

这个峡谷感到很委屈,就把自己拖回原处。但据说那个晚上,那条峡谷中的一条隘口突然合拢了,将一个小村庄挤压到了一块儿。

这是真的。一小时后,隘口再次奇迹般地打开,但里面只剩下废墟和尸体。


我将视线从字行间移开:角落里那个人正听着,他瘦削的手指抓着一只膝盖。


隐士总是让那些裂缝在黎明前及时离开。但是有一天,他过于热切地沉浸于布道,无法遏制地滔滔不绝。公鸡啼鸣一次。公鸡啼鸣两次。隐士还在布道。当破晓的猩红色微光闪耀在地平线上时,隐士才举起三根手指来祝福。

但是太晚了,天色已大亮;这里那里,四面八方,大路和小道上,车辐和车轮嘎吱作响,马蹄嘚嘚,行人脚步踢踏。裂缝们赶紧爬走,拼命扭动着它们的虚空穿过马路、人行道以及无法通行的地方。但是,哦,一个裂缝被一只沉重的车轮碾过,另一个裂缝被一只靴子压碎了。其余的呢,回家的路还很长,裂缝们奋力挤入随便什么地方:一座山的隘路挤进了小提琴的音板,一个音板裂缝躲入过路人的颅骨。月亮的弯缝归家最远,意识到再也无法回家时,它们就四处乱窜,造成恐慌。一些裂缝被车轮和跺脚声包围,大量聚集在路边,猛扎入地下。这时大地突然开裂,行人、马匹、车辆都翻着跟头掉入深渊。被上面的喧嚣和冲撞吓到,裂缝们蜂拥着向更深处爬去,越爬越深,大地在人们、马匹和车辆头顶上合拢了。人类的恐慌加重了裂缝的恐惧,裂缝的恐惧加剧了人类的痛苦。对地球来说,这真是可怕悲惨的一天。透过森林那枝繁叶茂的隐叶之墙,隐士听到呻吟和轰鸣、诅咒与祈祷正激荡着大地。他举起一只手,手指伸向天空,喊道:“哦,主啊,你听到我了吗?我的手在此,带走我、引领我,如你所愿,带我去你那明亮的福地,大地对我来说变得可憎了。”

他的手指伸向天空,等了很久,然后它们落下来,攥成一个拳头。隐士四下环视:现在他不再是森林和花朵的朋友了——一遇到他的目光,花朵就厌恶地合上了花瓣,老橡树转过身去,愤怒地甩着它那沉重而多瘤的粗根。隐士看到一条小路,小路上有一条车辙,这车辙引向一条车辙纵横的大道。这位伟大的圣徒成了一个大罪人、一个亵渎者、一个浪子。


我放下手稿,环顾房间:我周围是半张的嘴,或是咧嘴的笑,它们像细长的裂缝。从这些裂缝迸出的是:

“不错。”

“很好。”

“只是那个结尾似乎……有点平淡了。”

“顺便说一句,有一件事……”

我将目光从那群眼睛中移开,瞥了一眼门口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他沉默不语,大衣扣得严严实实。

他瘦削的双手仍不愿放开膝盖,他的嘴巴紧闭,像被焊住了。

我有点心神不宁:“时间很晚了吗?”

门口角落里沉默的那个男人松开手并站直,用低沉而冰冷的声音说:“1点27分。”

然后他礼貌地对我鞠躬,转向门,走了。

“那么晚了吗?不可能啊。”

几十根手指在背心口袋里摸索着——但确实如此。

“再见。”

“再见。”

一些人仍在微笑,其他人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3

“我向左拐。您呢?”

“我不是。”

我走出门,来到笔直的大道上,走入月光从摇曳的树梢投下的两排树影,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沙地上。大道上空无一人。路边长椅也是空的。突然,左边的一张长椅上赫然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这个身影看起来有些眼熟——交叉的双腿,双手紧抱膝盖,宽边帽低低地遮住了他的脸。是的,是他。

我放慢了脚步。

“我在等您。”

他的态度似乎未变,他局促不安地耸耸肩,示意我坐到长椅上。我在他旁边坐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告诉我,”他突然开口说,并唐突地将脸凑近我的脸,“那些爬向隐士的裂缝中,有没有一条根深蒂固的裂缝,存在于‘我’与‘我’之间的?以现在我们两个人为例:我们并排坐着,我们的头相距几英尺远……或者可能有一百万英里?难道不是吗?顺带一提,”陌生人歪了歪他的帽子,“我的名字叫莱乌尼克斯[莱乌尼克斯(Lövenix):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的昵称。莱布尼茨晚年在汉诺威以不信教而著称,汉诺威人称其为“虚无热爱者”(Lövenix)。],戈特弗里德·莱——乌——尼克斯。”他重读每个音节,好像想提醒我什么。

我们使劲握了握手。

“现在,回到我们的话题:您的《裂缝收藏家》的副标题,”他开始恢复他的习惯姿势(双腿交叉,双手抱膝,肩膀耸起),“是‘一个童话’,对吧?”

“对的。”

“哦。我怀疑,如果现实出现在许多个梦里,那么梦就会将这现实当成梦。对你来说,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对我来说,它是种范式,一个科学事实。没错,你的概念很混乱,你的话语也不准确,但混乱并不等于幻影。一个幻影——我不是诗人,所以判断可能不准确——最好是由图形构成,而不是由迷雾。我猜你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正相反。”

“首先,你犯了个情感错误,对这样的事是不能一笑置之的。你的笑容就像一道裂缝,会使你与你的裂缝主题切断。你以为是你在摆弄主题,它在你的笔缝里,而事实上是你的主题在戏弄你,还有我……以及这一切。”他以手画了一个圈;我的目光跟着他的手,首先看到脚下的地面,然后看到树梢、头顶上的星星、屋顶的斜坡,又回到脚下的地面。“是的,我坚持认为,所有这一切都被一道空空的裂缝困住了。很对。裂缝的主题。你知道它的底部有什么吗?举例来说,你害怕离开空间。人们倾向于谈论木板和地面上的裂缝,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如果想象力跳跃一下——那不就是诗歌的本质吗——你可以试着以秒而不是以英寸来衡量你的裂缝,想象它,不是在空间而是在时间中,那么你就会明白——”

“我没能完全明白——”我咕哝着。

“没人能完全理解这些,”戈特弗里德·莱乌尼克斯打断我,“无法理解也许更好。告诉我,你最初是什么时候开始思考这些的?”

“我也不记得了。这个主题偶然出现在我的笔下。两三个月前吧。”

莱乌尼克斯笑了:“啊哈。我,相对而言,有十三年没有离开过我的裂缝王国了。我也从来没在一篇童话里找到过它——没有。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做视觉过程的心理生理学实验时,曾遭遇我们视像的不连续性。”

“请容我解释。这样说吧,你在一架汽车里:推动活塞的发动机气缸内的汽油爆燃是不连续的。那是在内部。在外部,车轮转得平稳连续。那是——我该怎么说——某些可见之物的表象:我们的眼睛注视的物体似乎在不到1秒的时间内通过一束恒定的光线持续抵达我们的眼睛。然而我有个疑点,来自一架电动机器的火花闪光仅持续1/50000秒,但它会在眼睛中停留1/7秒。因此,7次极其短暂的闪光,如果中间停顿近1/7秒,就会被眼睛感知为一次连续的时长1秒钟的闪光。然而,实际的闪光只占每秒的7/50000。这么说吧,在整个实验的49993/50000部分,黑暗都被感知为光亮了。你明白吗?现在,将那1秒延长至1分钟,1分钟延长至1小时,1小时延长至1年、1个世纪,将那闪光变成太阳,事情就会是这样的:哪怕太阳在一天的99/100的时间内不在轨道上,我们这些生活在太阳下的人也根本不会注意到——你明白吗——我们被抛入黑暗,却还在虚幻的一天、一个虚幻的太阳下欢庆光明。我让你厌烦了吗?”

“没有。”

“我的想法基于别人更早的实验。我们视力的频闪以及我们对动画感知的不连续性,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面对那个事实还不够,我们必须深入它。正如当电影的一个画面从视网膜中消失,它同时继续生产另一个画面,两个瞬间之间也揳着分裂的一秒,这时一切都从眼中消失而无任何新东西出现。在那个裂开的一瞬间,眼睛对着空无,它看到了它:不可见之物似乎可见了。

“我不想急于概括。在人的眼睛和电影放映机的光束之间,垂直于光线的,是一个快门:一个均匀旋转的圆盘,侧面有个豁口。它一会儿将实体部分对准光线、一会儿将豁口对准光线,快门一会儿打散光线、一会儿集束着光线。使用差异调节器可以减缓圆盘转速,以延长闪光之间的停顿。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在实验室里对一组年轻人实验,我偶尔让停顿时间长一些,无论受试者还是我都没有发现,银幕上移动的人物的灰白平面之存在有任何间断,哪怕只是片刻的。

“我更大胆些,将两三个地方的黑色间隔时段拉得更长一点;没人注意到,除了我。这也难怪,是我在控制快门嘛,所以我知道何时何地它们会出现。更重要的是,参与实验的人是物理学研讨班的学生,没人知道该实验的目的。然而在日常的太阳实验中,作为受试者的我们也都不知道。

“在成功的鼓舞下,我又将那些黑色裂缝扩大了两倍。这些也没有人注意到。只有两三个人谈到有一道“盲闪”,一个人提到“图像有跳跃”,另一个人说“投影机的匀光中有黑条纹”。只有一个学生让我惊讶,一个非常谦逊、脸色苍白、肩膀瘦小的学生。他说他也注意到了跳跃。‘但这不会发生在生活中吗?’他问,其他人笑了。他尴尬地沉默。几天后,我碰巧遇到他,就进一步问。他显得慌乱窘迫,像被困在某个邪恶的秘密里;他承认当他还是小孩子时,他两次感到世界从他眼前消失了。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但那是真的,并且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完全清醒,两次都这样,所以这并非临时晕厥——因为他碰巧是学医的。我问他,这种事现在还在他身上发生吗?答案是肯定的,但又不完全一样;东西会越来越暗淡,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远,变成微弱的斑,最后成为一个点,然后再次膨胀,变得更加清晰、明亮,恢复到以前的位置。就是这样。

“那次谈话虽然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却对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影响。我不断积累着假定:如果在心脏的收缩和扩张之间有一个停顿,我推断,为什么不能有太阳的停顿呢?就在那时我开始追踪太阳;那是十二年前了,从那以后我从未有一天、一刻停止过。我有个疑问,你知道,是关于那金圆盘如何嵌入蓝天的。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太阳表面布满了黑子。但是有多少人能意识到,太阳本身就是一块黑斑,它用黑色光束撞击其他行星。我偶尔会看到,甚至是在明亮的正午光线下,黑夜会在一瞬间将它黑色的形体插入白昼。你可曾体验过那种恐怖的甜蜜的感觉?从太阳延伸出来射向地球的光芒,就像乐器的琴弦一样越拉越紧,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明亮,突然崩断,黑暗出现。一瞬间。然后,万物又恢复常态。光、蓝天和大地再次出现。

“你瞧,夜晚从未离开过,即使在正午:它被撕成了无数的阴影,它就隐藏在这里,在白天;掀起一片牛蒡叶,黑夜的一缕就会迅疾钻入它的根部。它们无处不在——在拱门中,在墙壁下,在树叶下面,黑夜,被撕成了黑色的碎片,等待着。当太阳开始西沉,黑暗碎屑就从各处——从树叶下、石檐下、山坡下——小心地滑出,再次编织成黑暗。即使在正午的强光下,也能被眼睛追随并捕捉到的这个纯粹的光学之夜(optical night)正等待一个信号,以便走出藏身之所,而那另一种夜晚——我称之为本体之夜(ontological night)——将永远不会离开世人和万物。一刻也不。但这是哲学问题喽;在那些日子里,我仍害怕做普遍的概括。将我的实验室与世界隔开的门槛,对我的思考来说仍然太高了。

“我继续摆弄数字、光学凹凸镜、检眼镜、海林[海林(Ewald Hering,1834—1918):德国生理学家,对色觉、双眼感知和眼球运动进行过大量研究,于1892年提出对立色色彩理论。他指出,色彩空间属于三维空间,分别为红—绿、黄—蓝、黑—白,三组对立色的反应组合,产生了各种色彩感觉和色彩混合现象,为艺术家的色彩运用提供了理论基础。]混色盘和一系列沉闷的电影胶片。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讲故事的人轻轻掰了掰指关节,“是的,如果不是因为那个……”

莱乌尼克斯竖起一只耳朵。在月光斑驳的林荫道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他们默默走着,疲惫地跟在匍匐爬行于前方沙地上的黑影后面。

“被影子引领,”莱乌尼克斯喃喃道,“那时,我……爱上了一个人。现在我仍不知道如何发生的。但那时……我清晰地记得,那是在一个清澈无风的秋日。我记得,我走在缀满紫色和金色的菩提树中间,我正去往一个有两条路相交的地方。我们约定在一点半见面。我匆匆忙忙,害怕错过一秒钟。还有一个弯道。在弯道的前方十步,一棵菩提树长长的、半透明的影子蔓延在整条小路上。那一瞬间仍然铭刻于我的记忆:我全身心地爱着。距离阴影还有十步、五步、三步——我踏上它,突然,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那阴影好像被我鞋底的一击唤醒,摇晃起来,旋转着变成一个黑色团块,然后扫拂,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前、向右、向左、向下摆荡。一瞬间,阴影吞没了一切:小路、树木、天空、太阳、整个世界,还有我的‘自我’。空无降临。接着——一眨眼——黄色的沙带再次出现;沙地上有一个稀疏的影子,两边是树木棚架,头顶是蓝天。蓝天之上是一个圆盘。眨眼间一切消失,眨眼间一切又恢复原状,如那一刻之前的模样,然而有东西缺失了。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留于身后了——于虚无中。

“我机械地向前迈了一步。但是在迈这一步时,我想:去哪里?我想起来了——不是立刻想起的,费了点力。我知道什么东西缺失了。我的心有种奇怪的空虚和轻盈。我记得有关‘她’的一切,她颤动的嗓音、抖动的睫毛;我能看到她在弯道附近等着,但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需要她:我不再与自己相似,倒是与别人相似。对的,黑色裂缝已经闭合,所有东西复归原样,只有一个没被恢复:它从我的心中被撕开剥去,与太阳和行星一起被抛入黑夜了,它没能找到回来的路;太阳又出现在天空,地球再次进入轨道,但那个东西不见了——那裂缝吞没了它。

“我感到一种很奇怪的虚弱感;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腿摇摇晃晃,我坐到最近的长椅上。我不假思索地掏出了怀表:1点27分。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我克服了晕眩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走向公园的大门。现在看来,我的‘自我’似乎无人居住:在成排的房屋间穿行,在五花八门的橱窗前机械地停步,盯看对我来说绝对没有用处、根本不会感兴趣的东西,辨别海报上巨型字母拼出的词语,却不理解它们。我最后站在一篇满是灰尘的、破烂的通告旁,读着上面还算能认出的字,但是一读就忘,又重新开始读……偶然,出现了一个钟面招牌;我瞥见那不动的指针,想要移开视线,但那指针不放开我的眼睛;我挣扎着,试图将我的瞳孔挣脱,随即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画出的时间:1点27分——我的时辰。

“从那时起,钟面就折磨着我。通常情况下,当我试图忘记自己时,我会快步走过喧嚣的街道。我试过了,但没有用;我一走上人行道,就被钟面包围,几十个僵死的钟面,几乎都在说:1点27分。我试着不看,但是蓝色、黑色、金色框内的黑指针,总将其针尖伸向我的眼睛,而那些可恶的白晃晃的圆盘用同样的数字组合攻击我的眼睛。我躲开街道,躲入我房间的门和墙后面。但那里也有,连梦里也有,遗忘是不可能的:我一夜接一夜地梦见死气沉沉、无人的大街。紧闭的窗。熄灭的灯。荒芜的人行道,我独自从一个十字路口走到另一个十字路口,千百个白色钟面镶在墙上,每个圆盘上都是相同的数字,在这些相同的数字之间——无论我看向何处——时针都指向同一个泄密的斜角:1点27分——1点27分——1点27分。

“我当时不知道,后来很久才知道,是什么引导那些给钟表匠做招牌的人的手。

“根据概率论,考虑到钟的分针和时针所有可能组合,在七百二十个钟面中,应该只有一个显示1点27分。但是,正如你可能已经注意到的那样,十个中有七八个——”

“对的!”我大声说道,“而且,我想知道你如何解释那个。”

我的同伴沉默了。他坐着,将头埋入双肩之间,显然在全神贯注地回忆。

黎明前的风拨弄着树影,然后又把它们吹送到我们脚边。莱乌尼克斯从他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是的,我将一切抛在身后。不久,我那狭窄简陋的实验室的门槛,连同其中可怜的设备和教科书式的研究方法也都成为过去时了。我掀掉天花板,习惯于让我的思考不受遮拦向着天空敞开。在我看来,问题是这样的:海洋有它的潮汐,存在也有它的涨落交替。存在感或许可以通过两种方式传达:‘我是’(I am)和‘有’(there is)。‘我’认识到自己是“我是”,‘非我’——被它当成‘有’。

“请告诉我,在你的一生中,有没有哪怕一次经历这三个连续的时刻?第一个:我是,且有(I am and there is)。第二个:我是,自在地是(I am. By itself)。第三个:有在我是之中(There is in I am)。晕了吧?我解释一下。自从那一次天地万物被从我身边夺走以来,然后再借由那道扩展成深渊的、可以吞噬地球和太阳的存有之裂缝,我就开始怀疑宇宙。我不相信诸行星的椭圆轨道是恒久不变的,或诸恒星不会熄灭。确实,一头跌入黑夜的情形很少见,正如那些熟知此事的人一样罕有,然而裂缝的灾难性的威胁永不完全闭合;它时刻威胁着扩张,会变成一个吞没世界的深渊。我不是唯一被这裂缝撕成两半的人。你不也是吗?海涅难道没有写过‘一个巨大的、被撕裂的世界刺穿了我的灵魂’?他是一位诗人,所以他不知道这句话不仅仅是一个比喻。而如果——”

莱乌尼克斯突然中断,向前伸出一只胳膊:“看。”

我全神贯注倾听,没有注意到黑夜已经过去了。晨光在天地间一条狭窄的深红色裂缝中闪烁。裂缝慢慢地扩大。星光渐弱。夜,那个藏身于拱顶和屋檐下的黑夜,被撕成了影子碎片。万物重现:先是轮廓,接着是颜色。

“我得走了。”他说。

莱乌尼克斯转向我。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略微浮肿,大胆的、深缝般的嘴巴,它看上去敏锐且是半透明的,只在那双平静而燃烧的眼里还藏着某种无法根除的生命力。我似乎记得,以前曾见过那张脸和那凝视,是在一幅描述一位久逝之人的书中的旧版画上。

“但您还没讲完……”

“永远讲不完的。我的要点是,如果没有单一的时间线,如果存在是不连续的,如果‘宇宙不是完整的’,而是被裂缝劈出的、奇怪的、互不相关的碎片,那么所有基于伦理原则、基于我的明天与我的昨天的相关性的教科书式伦理都会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单一的裂缝主义伦理。其准则是什么?如下所述:我,这个已经跨过了裂缝的人,对所有留在了裂缝后面的一切都不承担责任。我在这里,我的行为在那里,在我的后面。我和我已做的事情属于不同的世界,在这些世界之间没有窗户。哦,我很久之前就意识到了。你明白吗?”

“明白。”

“你看,她,那个在小路弯道处等我的女人,她徒劳地等。我一句话不说就和她分手了……我将那些没有打开的信笺退还给她。之后有一天,我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索菲亚,是的,索菲亚):她从窗口跳下去,没留下只言片语——但是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他转过身去。我只能看到他尖尖的肩膀和黑色帽冠,边缘微颤。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请原谅。”

他站起来。我也起身。

“但你还没有解释那些钟面。”

“哦,是的。以后再说吧。”

我握住他的手。

“但什么时候?”

他似乎无法确定。

我拿出了我的手稿。

“这属于您,而不是我。”

他虚弱地笑笑:“谢谢。”他留下住址,然后迅速地走下林荫道。我坐回长椅。这一天开始了。人来人往,尘灰飞扬。蹄子和轮子嘎嘎作响,与鹅卵石擦出火花。

我也得走了。但我磨蹭着,我对太阳、地球和我自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信任,这妨碍了我的肌肉运动。我觉得,若是我一迈步,那么一切——从太阳到马蹄下的火花,从我们的浮华之下展开的大地到人们脚底激起的微小尘埃——都会突然坠入黑夜,而黎明所允诺的日子永不会到来。

4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让自己去拜访裂缝收藏家。但那些招牌钟面一直催促我——它们大胆的黑指针似乎在怂恿我去追寻那些数字的秘密。

我在六楼找到了莱乌尼克斯的房间,它靠近后楼梯最后一级旋梯,正好在阁楼下面。令我懊恼的是,房间是空的。戈特弗里德·莱乌尼克斯走了。他去哪了?

我在旅馆经理的办公室里费了很长时间追问,只问出了莱乌尼克斯留下的一个无名小镇的名字。我不想失去他的踪迹,就立刻给他写信,只有收信人和小镇的名字。这封信能到达他那吗?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收到答复;这说明那封信没能抵达他手里。然而有一天,当我已放弃等待时,女投递员递给我一个方形的灰色信封。我打开它。


亲爱的先生:

我希望您能原谅我有些古怪的行为:我是个绝望的怪人。而此刻,在重读您的童话故事和来信之后,我意识到回避您是错误的。我们彼此相连,至少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我首先向您解释钟面的问题。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谜:如果大海的退潮有一定的时间(精确到秒),那么存有的退潮(虽然不是每日事件)也必然有它最喜欢的小时、分钟甚至秒。人的意识很粗糙,但潜意识——无论是在哲学家还是在画招牌的人那里——却能明察。画家的手(在绘制招牌钟面时,手是不假思索、下意识的行动)比画家本人更睿智。他并不在意指针在圆盘上的位置,但是他的潜意识在意;在任何地方,它始终记着它自己的时间,即无意识的时刻或取消意识的时刻——空无的时刻。在人行道上来去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悬挂在他们生命上方的彩绘时钟指针所揭示的危险。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迄今为止,我以往所有的观察结果不过是印证了这一假设,我即将对空无进行实验,我的意思是,我将遵循(你我都知道的)那个时辰和分秒的精确结合。

---您忠实的仆人,

---G.莱乌尼克斯


我马上回信。我热切地感谢他的回信、他的假设,并以学生的方式向他请教:是否可以向我透露,在下一次实验中他所计划使用的方法。在第二次回信中,这位已将我视作他的年轻朋友的裂缝收藏家说,他的思想在经过物理公式和伦理准则的检验后,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我现在才发现,你的童话的本体论框架被证明是正确的。你们诗人的观察虽然朦胧,却直达本质,而我们哲学家看得虽然清楚,也只能一步步来。我正重读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他对神意的看法令我惊讶,“神意”,他推断道,“并不是对存在的担保,而是对世界的连续创造,它在每个瞬间时刻”——让我整个援引笛卡尔——“堕入虚无,然后不断被重新创造,从这一瞬到下一瞬,从太阳到沙砾,整片土地,任凭造物主之意志重新创造。”很明显,在笛卡尔的那些“重新”之间可能会有一些断裂点——死点:被卡在那些点中的就是邪恶的死亡国度、中间界、黑色裂缝之地。

你们诗人中有一人——这是很久以前了——曾进入了死亡国度的深渊。形而上学家也应该进入。

将我的实验的本质交给一个邮政信封让我迟疑不决。如果你有兴趣,来看望我,我会给你看我所做的。

无论如何,冥想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是时候挤入裂缝了。

我的方法的奇特之处在于:人们对街头钟表所知道的东西一无所知。为什么?因为劈开存在的裂缝,也吞噬他们那反思存在的意识。被抛回存在,可怜的灵魂不会怀疑片刻之前它们不存在——只有被裂缝吞噬、永远不会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些单个的人和事物,才能激起某种恐惧和预感。关于那些已消失的,人们说:“死亡之地不为人知。”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个“不为人知的死亡之地”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世间的一切和我们所有的人。

了解深渊内部的唯一方法,是不要将个人意识屈服于张开大嘴的裂缝。谁能准确地计算大灾变发生的时间,精确到分秒,凭借意志和信仰的力量在不存在中独自存在,那么他就将活着进入死亡。在这种情况下,但丁的三行体是不够的,还需要数字和公式;诗人借助形象和事物间的相似性,而形而上学家必须诉诸事物本身。

我的计算不会欺骗我。我的信仰也不会。做实验的日子临近了。上帝保佑我。

---G.L.


这封信烦扰着我。那个星期我没有收到更多的消息。于是我收拾了一个小包,乘坐早上的火车冲向谜底。

5

火车原本该在中午抵达,但是晚点了一个小时。我把包放在车站,然后去寻找莱乌尼克斯的住所。当我推开嵌在一堵坚实高墙内的大门时,我的手表显示两点差一刻钟;墙内是一个院子。在院子的深处,是一座有三扇窗户的小房子。一个人也没有。门半开着。我走了进去。

经过一段走廊,我敲了敲门。没有人来。我推门把手——门开了。

第一个房间里只有书籍。我叫了一声。没有应答。我困惑地透过一扇敞开的门窥视隔壁的房间:一张桌子,旁边是扶手椅。莱乌尼克斯坐在扶手椅里,额头伏在桌上,手臂无力地耷拉在地板上。

我大喊。没有应声。我再次喊叫。还是无声。我轻拍他的肩膀。用力拍。他的头笨重地翻过来,无声地压在左耳上——我看到一双死气沉沉的、呆滞的眼睛,白色瞳孔里是冷冰冰、惊恐的表情。在他沉重的头下,紧贴着他的脸颊横放着一个写满小字的笔记本。我抬起他的头(还有点温热),拉出笔记本,迅速浏览了最后几行未干的字。我把笔记本塞进口袋里,然后走出来,关上一扇门,然后是另一扇,随后,第三扇门也在我的身后紧闭。院子和街道都是空荡荡的。一个小时之后,我坐在了火车上。

我看不懂莱乌尼克斯笔记本里的数字和公式。不过,我明白一点:我的童话故事已经结束了。我放弃了。但是莱乌尼克斯的数字欲求更多:它们渴望一切臆想物,我的和别人的,写下的和未写下的。它们要求每一个最终幻影的回归。不。昨天,我把我的裂缝主义遗产扔进火堆。虚构和猜想最终扯平了。这个幻影的仇已报。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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