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院[指花山天皇(968—1008),日本第六十五代天皇(984—986)]

拉迪盖之死  作者:三岛由纪夫

中古时期的阴阳师,就像欧洲中世纪的炼金术士那样,作为神秘知识的持有者而深受器重。无论上古的咒术卜筮之类,大陆奇妙的道教法术和占星术,还是除此之外的各式各样的魔法知识,他们都样样精通。在这个无法辨别理性和神秘的时代,他们既是学者,同时也是魔法师,通晓过去、现在,并预知未来。因此,人们相信他们掌握着关于人类的所有知识。

当时的阴阳师之中,在宫中最受器重且最有名望的是安倍晴明。这一方面是因为他高贵的出身。晴明乃右大臣[日本平安时期正二位太政官,权限与左大臣相同,位于正一位太政大臣之下]安倍御主人之后,大膳大夫[大膳职的长官,负责管理古代日本地方的杂物、菜果、酱肴等的调配、食物的烹饪等]益村之子,虽说职位并不显赫,但朝中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获得以天皇为首的达官贵人由衷的敬畏。晴明担任着天文博士和谷仓院别当[具有本职工作的人担任其他职务时补任的职务。平安时代以后指院、亲王家、摄关家之类的政务所的长官,也指政务所下属机构文殿、厩司等机构的长官]两个职务,在斗转星移的政权更替中拥有无法撼动的权力。可以说,博士俯视着这个神秘的世界。相比那个包含着欢笑和哀叹、立身发迹的烦恼、失去爱人的痛哭、获得外戚之位的喜悦等多种情感的白昼世界,即真实的人类世界,这个夜晚的世界占据着更为广阔的版图,有着更为复杂的结构。在这里,人的命运也与蚂蚁、小鸟无异。上臈女房[宫中身份很高的女官]在深宫伤心流泪的哭泣与藏匿在洞穴里嗷嗷待哺的狼崽没什么两样。晴明心中只有夜晚和星空。星空的运行循规蹈矩,铁面无私,无论人类还是鸟兽,都遵循着这样的秩序,不断地进行着生与死的轮回。

很少有人知道晴明的年龄,有人说他老态龙钟,也有人说他仍年富力强。晴明虽然鬓发全白,脸上布满皱纹,但他那双灵眼,能看透世之万物,犹如春天的大海那样温润。他慈眉善目中带有一丝凄冷,横眉冷对里也带有一份包容。毋宁说他的眼神包容了万物,包容之极致便是不再拯救众生,阴阳师毕竟不是宗教家。

晴明每日三餐只吃少许,不嗜鳟鱼、香鱼之类的生鱼而喜欢吃一点鲭鱼酱、蒸鲍以及四季瓜果和唐果子[平安时代由唐朝传到日本,在米粉或小麦粉中加入葛粉,做成水果形状后用油炸的点心]。奇怪的是,晴明冷冷清清的宅邸只有他一人独居,没有家仆,尽管如此,他府上的家具擦得光洁如新,院里的落叶也扫得干干净净,这令来访者甚是讶异。有时在半夜会听到晴明在大声吩咐什么事情,明明没有人,却能听到有人应答并立刻向他靠近。有时在大白天,晴明也会忽然起身,拍手召唤什么东西,而那东西竟按照吩咐打开了吊窗。坊间传言晴明驱使着众多的式神。

从宽和二年的梅雨季节开始,晴明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这一时期是花山天皇执政,年仅十九岁的天皇让晴明甚为敬重。在当时社会情况下,忠义这一情感就是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天皇做妃子而自己也成为国丈的狂热欲望。就其程度来说,它肯定是一种政治热情,但却是一种处心积虑的无情的热情。晴明既非权贵,也无野心,当然不会是此种意义上的忠心。他只是祈祷这位性情温和且玉树临风的年轻天皇能久居至尊之位。

他占卜星宿,星象显示天子之星不久将发生异变。

“现在克此星座的是弘徽殿[弘徽殿为天皇御所内的后宫七殿五舍之一。其北面正上方为登华殿,南面为清凉殿。东侧上角是常宁殿、下角是承香殿,而西侧下角是飞香舍、上角是凝花舍。由于与天皇所居的清凉殿很近,因此多作为皇后、中宫或有势力的女御所居之宫室]女御,是那个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弘徽殿女御之灵。”晴明自言自语道。

此刻,女御生前的模样活灵活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弘徽殿女御的一头青丝浓密柔润、乌黑亮泽,比其身高还要长。为黑发之美而倾倒的人们,看到她桧扇后面露出的容颜,都惊得目瞪口呆。如此花容月貌,如此柔美的秀发,让人觉得若不付出异常的牺牲作为代价,上苍是不允许地上之人拥有的。

天皇和女御度过了幸福美满的一段时光,当年天皇十八岁,女御十七岁。

“在这心情舒畅的美好清晨,臣妾却心惊肉跳。”女御说道。她身上仍有一些非常孩子气的地方,曾经有一次,她说小舍人童[供近卫府中将、少将差遣的少年,以及服务于贵族、武士,做些日常杂务的少年]带来的猫体型太大,煞是吓人,就躲到布帘后面去了。天皇认为这是她孩子气的自言自语,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笑着,像是要她继续说下去。

“肯定是因为昨晚和女官们玩小筥合游戏[平安时期的宫中游戏]玩至很晚才睡的缘故。在如此令人心情愉快的春日清晨,臣妾却感受到一种无常的愁绪,或许就是因为世间可喜之事太多,臣妾内心感到迷茫才这样吧。”

“若快乐之事成为心中不安之源的话,那是因为我们尚未真正体验到快乐。朕希望我们快乐得无暇考虑明日之事。比如,朕某一天会生出华发,而你脸上会长出皱纹这样的事情。”

女御微笑着将手放在脸颊上。十七岁的少女,就好像担心自己脸上真的会长出难看的皱纹似的用手摸了摸脸。

恰在此时,天皇正行幸于外祖父一条摄政[一条摄政指藤原伊尹,其女怀子为冷泉天皇女御,花山天皇之母]的宅邸。在宅邸的长屋檐下,白天也显得阴暗无比,因此,波光潋滟的池水、池中岛上郁郁葱葱的美丽新芽等庭院景色,好似一幅清晰描绘着世外桃源的山水画,别有一番情趣。

忽然,女御发现一只平时很少见的小鸟跳到了庭院中间花木边上的引水沟旁。它的嗓子已不听使唤,叫起来声若游丝。仔细一看,原来是小鸟翅膀受伤了,正扑棱棱地挣扎着。

心地善良的女御顿生怜悯之情。

她命女官用白绢将小鸟包好拿到自己面前,血迹一点点渗透到白绢上。

天皇觉得女御的举动有点不解风情。这是个幸福的早晨,没有一丝阴霾,去管小鸟受伤这样的事情实乃无聊之举。但是,女御仍好奇地睁大双眼,从她那极其浓密的发帘后面仔细观察着在女官手中得到抚慰的小鸟。

“这可怎么办呢?你觉得翅膀伤成这样还能复原吗?”

女御从小鸟身上转移了视线,用凄然而神秘的声音说道。

“奴婢觉得复原不了了。奴婢很清楚小鸟想回去,也想将它放回到那个地方。”

“它要回的巢在哪里呢?”

“奴婢不知。奴婢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看到小鸟拼命拍打翅膀想要回去的那个地方。您刚才那莫名的不安,或许是已经预感到这一点的缘故吧。”

天皇回过头来,发现小鸟已经在女官捧着的白绢之中闭上眼睛死了。

这个美丽的清晨成了一个凶兆。

宽和元年七月十八日,弘徽殿女御溘然去世。

“这是女御之灵。这一年里,女御的亡魂一直陪伴在天皇身边从未离去。天皇自己也乐此不疲,将之作为生活的寄托。这种情况下,无论旁人说什么大概也是徒劳吧。”

从宽和二年的梅雨季开始,晴明一直郁郁寡欢,这是有缘由的。他感觉到结局渐渐在临近。即便不入宫晋谒,天皇朝夕的烦恼也在晴明的灵眼里历历在目。就这样,花容月貌的弘徽殿女御的一周年祭日就要到了。

天皇对日益加深的绝望感束手无策,就这样度过了阴雨连绵的梅雨季节。女御留下了袅袅的声之余韵和美妙的体香而去,她的存在化作了一缕难以捉摸的芳香。

“自女御离去之后,我若蝉蜕一般。”天皇思忖道,“任何事物都无法给我安慰,任何事物都无法让我振作起来。要说人间确切之物,会是什么呢?是人的每日三餐吗?人间之物仅此而已吗?一看到人们因这种确切性而安心落意我就想笑。女御在世时,一刻也是永恒,因为那是幸福的一刻。现在也有可看作是永恒的一刻,那是不幸的一刻,是索然无味、难以忍受的一刻。这样看来,所谓时间,所谓我们活着的唯一无计可施的理由,都是这样模棱两可、无法指望的东西吧。‘时’之流动难道是为了告诉我们活着是一种徒劳?”

梅雨下个不停,离清凉殿最近的弘徽殿的屋顶,还有飞香舍和凝华舍都笼罩在雨水之中。淫雨打湿了皇宫的每个角落,从渡殿[日本寝殿式建筑中从一个殿舍到另一个殿舍的走廊]走过的人都大步流星,以避开溅起的雨水。紫宸殿和宜阳殿及春兴殿也都被雨水淋湿了。建礼门、建春门、朔平门也被雨浇了个透,庭院引水沟里的水溢了出来,把庭前花草像水草一样冲倒了。

天皇的厌离之心,犹如因这场淫雨而滋生的霉菌那样疯长。

安倍晴明屡遣式神前去打探,得知天皇一年来的所谓贵体抱恙,只是纯粹的心病。在此期间,卦象显示,在六月二十三日这天将会发生异变。但是,晴明缄口不语。因为他知道异变对龙体并无危险,依旧侧耳倾听着那广袤的夜晚和苍茫的星空。

这是宽和二年六月二十三日的事情。

长时间以来,藤原道兼一直向天皇上奏某事,天皇总是寡言少语,微微颔首,到最后,一副情绪低落的神情。

道兼很久以前就开始时不时地劝天皇出家。勾起天皇无常之心的是他,挖空心思让天皇事事想起弘徽殿女御而疏远政事的也是他。也就是说,他充分发挥自己做事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的秉性,以花言巧语不断将天皇引向己之所图,这是当时宫廷司空见惯的权术之道。父亲兼家只是口头承诺让他将来做摄政,其实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一计策,没打算助他一臂之力,道兼对此耿耿于怀。

在此之前,圆融天皇[圆融天皇(959—991),日本第六十四代天皇(969—984)]之子怀仁亲王被立为当今天皇的东宫,兼家在春宫即位之际,燃起了要做关白的野心。也就是说,兼家之女诠子乃亲王生母,兼家要对亲王扬外戚之威。他处心积虑地利用次子藤原道兼来敦促天皇退位。道兼用“微臣也随您一同步入佛门”这样的花言巧语欺瞒天皇,其实是父亲已经承诺在自己当上关白之后将摄政之位让给他。

“梅雨季已过,接下来的夏日又会酷暑难耐。即便在同一月份,花山寺的山月,看上去也比宫内更加冰清玉洁。微臣心中一想到那种拂去俗尘、能沉下心来修炼佛道的生活,便感受到一种欢欣雀跃。虽然这种心情和出家不太相配。”

十九岁的天皇目不转睛地盯着道兼那张似乎一心向佛的脸庞,但是,他并非从那里察觉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而是习惯使然。他养成了将心思集中于某物来获得哪怕是一刹那心安的习惯。那张被称为龙颜但还过于年轻的稚气未脱的脸庞,也因长久的郁郁寡欢而渐渐形如枯槁。他嘴唇红润、眼眸清澈,眼睛并非不知世之恶意和谗言,而是展现了一种王者脆弱的高贵,未能识破这些而循规蹈矩地接受所识之人的主意。那是自出生以来从未被人欺骗过的眼神,是不肯接受死亡之手欺骗的眼神。连道兼都认为年纪尚轻的天皇的叹息,不能仅仅理解为厌离之心,或许天皇真的是相信弘徽殿女御灵魂永生才出家的吧。

“今晚即可,我们这就前去。都准备就绪了吧?”

“陛下所言甚是,微臣随您一同前往。”

“卿之关心,朕万分感激。”

天皇天真无邪的谢词毫无嘲讽之意,令道兼不由得心中暗笑,他甚至一瞬间想站在天皇这边。看着天皇这么容易受骗,他觉得好像和自己没了干系,心里一片坦然。

道兼在清凉殿中的夜御殿[清凉殿为天皇居所,夜御殿为天皇寝宫,位于清凉殿正中]谒见天皇,因为二人所处房间位于宫内深处,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形。从藤壶上御局[藤壶上御局为女御、更衣等在清凉殿的等候处,在宫殿北面]的小门悄然出来时,天皇才发现今宵月光皎洁如水,那是一种毫无遮掩地普照万物的月明。

天皇一碰到节外生枝之事就会改变主意,他的话令道兼惶恐万分。

“这可要怎么办啊?外面这么亮。”

天皇眉宇之间露出一丝犹豫。在长达一年的悲痛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出家,但若如此优柔寡断,前景可虑。道兼以劝诫的语气急切地说道:

“神灵和宝剑均已交接完毕,事已至此,又能奈何呢?这岂非陛下之决心?若此时收回成命,恐错失良辰。”

天皇置之不理,默默向前走去。

道兼后悔不已,认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冲撞了天皇。因为他事先已将神器移交给了东宫,如果把天皇的沉默当作愤怒来解释的话,他担心事已败露而惊恐万分。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龙颜并未大怒。天皇有着一颗年轻而纯洁的赤子之心,他在这夏夜的月下漫步之中寻找到一种喜悦。一年之后,他的心中再一次充满了某种天真的快乐。这个因失去恋人而绝望的十九岁少年,一瞬间脱离了如同施加于己身的刑罚那样的痛苦。他凝视着自己清晰的影子向前走着,甚至不知道要去何方,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所有的一切就这样在顺从着某事。

恰逢云朵微微遮住了月之表面,四周变得阴暗,此刻,悲伤如大浪般再度袭上天皇心头,令他驻足而立。

“陛下,您怎么了?”

道兼问道。此时,两人渐渐出了内宫,来到了中和院那高高耸立、看上去黑魆魆的房屋阴影之中。

“朕忘了带女御的尺翰。那些是朕平日反复阅读的。朕这就去取,卿在此稍候片刻。”

在此紧要关头,道兼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声泪俱下地挽留道:

“陛下说什么呢?现在回去的话,肯定会有人看到,不知又会出什么差池。陛下即将为弃世之身,为何又说此类话呢。”

最终,天皇还是被这个哭哭啼啼、老奸巨猾的领路人带着,走向了月下的京城大道。

安倍晴明的宅邸位于土御门町,处在此时天皇必经之路上。

碰巧天皇经过晴明家大门口之时,从里面传出晴明啪啪的拍手声,他高声说道:

“发生了预示退位的天变。哎呀,看来已成定局。我要进宫!快备车!……快点!快点!”

那声音落地有声,像老年人的声音,又像壮年人的声音。家中开始出现一阵骚动,晴明的声音再度叫喊起来:

“一个式神姑且先进宫去!”

此时,肉眼看不见的某个东西打开了门,报告说看到天皇的背影刚刚由此经过。

听了这话,阴阳师出现在射入门内的月光之中,他鬓发尽白、眼睛雪亮,一口年轻的皓齿在月光下更加熠熠生辉。他一直盯着天皇和道兼在月下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事情到此地步在我意料之中。但是,谁又能阻止得了呢!我废寝忘食多日为圣上祈求万世,却无丝毫之力撼动这一事态。我没有进行于事无补的上奏,如今又如此,形同陌路擦肩而过。这样也罢,对人即便做过多的努力也是枉费心机。

“陛下,您多保重!愿您成为上皇之后,后半生能比前半生更安然自在、怡然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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