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迪盖之死

拉迪盖之死  作者:三岛由纪夫

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伪自传。

——雷蒙·拉迪盖


一九二四年,让·科克托三十五岁。他在蔚蓝海岸东端的维勒法朗榭旅居期间,养成了每天晚上一个人来到海港前静坐的习惯。

每天晚上的这个习惯,令科克托明白了繁星出现的顺序。右手边天空出现的是长庚星。稍过一会儿,在圣让卡普费拉海角上方,第二颗星开始闪烁。在两颗星相继出现的中间这段时间,一个老人用绳子牵着山羊,走过沿海那条漆黑的道路。

前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雷蒙·拉迪盖死于巴黎皮西尼街的医院。自那以后,科克托的内心便处在接二连三的危机之中。本来,这位诗人认为,就像杂技演员表演时保持一种危险的平衡那样,自己能够保持一种精神的平衡,并将之视为自己的禀赋,但是,他现在平生第一次面临着即将失去平衡的危机。这种状况对杂技演员来说,直接就意味着死亡。

“一号星是我!”科克托想。他是向导。之后,一群牵着羊的年轻人走了过去。二号星是拉迪盖。接下来,使繁星熠熠生辉的真正黑夜来临了。

雷蒙·拉迪盖生于一九〇三年六月十八日。一九一四年夏,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于一九一八年年底结束。拉迪盖的短暂一生中最为重要的阶段以及从十一岁至十五岁这段时间,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剩下的十六岁到二十一岁这五、六年的创作期,是在战后的混乱中度过的。

当代评论家R.M.阿尔贝雷斯[阿尔贝雷斯(René Marill Albérès,1921—1982),法国当代文学批评家]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兴起的法国文学“有毒且绚丽”的青年时代,无秩序、具独创性、非理性主义和犬儒主义的时代,“青年小说”风靡一时的时代,都是一九〇〇年理性革命的自然归宿。

“二十世纪关于理性和信仰价值而展开的哲学争论,已成为学生时代的回忆。现在是青年期,是自由(虽然与迄今还活着的所有人比起来,人们现在更擅长利用这个自由),是被许可的Ecole Buissonnière(不去学校,在外游荡和学习懈怠)。人们与祖先、父母和家人告别,那是‘与博学、道德的市民世界诀别,是狼群占据旷野的全面胜利’。人们用所有愚昧的东西,甚至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来填充这个现存世界,犹如孩子处在将要脱离父母获得自由的思春期和沉醉于自己转向独创性的人生机遇之中时所做出的举动那样。”

大战即将结束之时,诗人马克斯·雅各布[马克斯·雅各布(Max Jacob,1876—1944),法国诗人、画家、作家、评论家]将一个陌生少年引荐给科克托。

雅各布身材微胖,气质活像一个乡村神父。他领来的少年也异于常人,他身材矮小,头发凌乱,面容苍白,与龙勃罗梭[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1836—1909),意大利犯罪学家、精神病学家,刑事人类学派的创始人]所说的“天才之相”吻合。他身穿不太合身的西服,手杖夹在腋下,一副恃才傲物的神情。从少年的精神面貌中,科克托发现了他喜欢描写的“懒散学生的那种桀骜不驯”。

在科克托与雅各布谈话期间,少年一言未发。过了一会儿,雅各布对他说道:

“你不是挺喜欢科克托的嘛,这样腼腆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拿一首诗出来请他指导指导。”

少年默默地将手伸向上衣口袋底部,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放在桌子上,像小孩子那样用手掌将纸片抚平拿给科克托看。

看完那首诗,科克托对诗中具有龙沙[龙沙(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法国著名爱情诗人,曾经和友人以及门生组织“七星诗社”,提倡以法国民族语言写诗]十六世纪古诗风格的那种富有细微变化的单纯性惊叹不已。

“这就像打磨好的贝壳。”科克托心想。

……科克托面朝港口,坐在通往下方码头的石阶上。一只手掌突然搭在他的肩上,他觉得那是死神的召唤。

但是,那手掌带着体温,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开玩笑似的说道:

“呀,敢情这是哈德良大帝[普布利乌斯·埃利乌斯·哈德良(Publius Aelius Hadrianus,76—138),罗马帝国安敦尼王朝的第三位皇帝]在缅怀死去的安提诺乌斯[安提诺乌斯为罗马皇帝哈德良的同性爱人]啊!”

“这不是马克斯嘛!”雅各布笑着应道。

“敢情还没把我忘了啊!你既不年轻,又不英俊,但我还是担心你,才从巴黎赶了过来……明天还会有更爱热闹的人要来看你,有最近刚刚同你和好的斯特拉文斯基[安提诺乌斯为罗马皇帝哈德良的同性爱人],还有克里斯蒂安·贝拉尔[克里斯蒂安·贝拉尔(Christian Bérard,1902—1949),法国舞台设计家、画家]。”

科克托面带微笑听着这个消息。这位诗人虽然出生于巴黎,成名于巴黎,在巴黎销售作品,但他总是从文明的巴黎逃离,四处追寻自己那野蛮、炽烈,像幼儿期本身那样混沌未开的精神故乡。诗人也不反感接受巴黎最好的要素来到这里。

他向雅各布谈起了每晚看到的星星,提到了一号星和二号星。但是,眼前的天空已经星辉闪耀,无数星星映现在渺无人烟的港湾水面上,与三四艘停泊在那里的船只上的桅灯光影交融,难以分辨。码头上二人所站之地,绑着几艘小船,船只在海浪的拍打之下相互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拉迪盖活着的那段时间……”科克托嗫嚅着说,“我们和奇迹生活在一起,奇迹再现的那种神秘功能使我与世界成为挚友,不由得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井然有序地运行。即便蔷薇突然放歌,天使降临清晨的餐桌;即便潜水员从镜子中踉踉跄跄走出,身上带着如棘刺般扎入身体的闪亮的水之碎片;即便马用蹄尖在庭院的大理石上写出四行诗,我都会心平气和地一直看着,丝毫不会留意奇迹本身。我们认为那些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我总是与‘奇迹’一同旅行,‘奇迹’的相貌是多么普通啊!……但是,到了现在,早报往往报道诸如汽车事故造成一家五口全部死亡、施工中建筑坍塌、飞机坠毁这样的消息。每次看到这些,我都不由得这样想:如果拉迪盖还活着,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因为天之齿轮飞去,世界这台机器运转不再顺畅。货车脱轨,鸡飞向行车道,面包师无论怎样揉面都无法做出松软的面包。”

“我非常清楚你要说的,”雅各布用天生的尖细嗓音说道,“你将拉迪盖看作纯粹的无秩序,就像不可能歌唱的蔷薇一展歌喉那样毫无秩序。你内心并不想把拉迪盖之死归咎于人世性质,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你也应该觉察到,在你和‘奇迹’的共同生活中,不知不觉间,人世杂乱的秩序被卷了进来,无论是你还是你们,为竭尽全力抵挡人世秩序的进入才坚守着犹如无序本身的生活。的确因为这样,人世的秩序没有杀害拉迪盖。但是,大概你也不得不承认,上天要杀拉迪盖,而你们自己也为之推波助澜。”

“我自己也常常提起这一点。每次让他写一部作品,我都觉得自己将他关进了安全区域。然而,实际上我只是卸去了他的负荷,使他轻松一些而已。

“大约去年九月底,拉迪盖在乡下完成了《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我和他一同回到了巴黎。秋季来临,从秋天到冬天的那段日子,一直到他十二月十二日去世仅仅两个月的生活片断,你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雅各布简短地回应道,“那种生活以令人恐怖的速度朝着悲惨的结局倾斜,那是一段可怕的生活,但我们除了那样生活之外别无他法。”

……科克托闭上双眼,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浮现在他的眼前。

首先是床铺。上面随便堆着要洗的衣物。桌上落满灰尘,杂乱地放着书、信件和账单。脚下随意横放着大大小小的空瓶,大的是干邑白兰地的空瓶,小的则是安眠药的空药瓶。一个软木塞静静地躺在滚落于地板上的红铅笔的阴影里。

一天晚上,倒不如说是清晨,两人醉醺醺地回到了旅馆,却忘了在药店买安眠药。此时正值凌晨三点。

因为这件事,两人拌了几句嘴。巴黎到处都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这些药店每晚轮流营业,循着屋檐上彻夜亮着的蓝色十字灯,可以深夜为病人买药。但是,最近的药店离旅馆也有三四百米,两人谁都没有表示要去买的意思。

“没那玩意儿可无法入睡。”科克托抱怨道。

“我也是……不过,因为喝了酒,肯定能睡着的。”拉迪盖说。

“可是,一到凌晨五点,那辆收垃圾的卡车就会开过来,在石板路上发出坦克般的轰鸣,能够抵制那种巨响的可只有安眠药啊!”

“能睡着的,”拉迪盖肯定地说,“你认为咱俩都患上了失眠症?失眠症什么的就是迷信!我不需要那东西!”

“不过,没有药的话……”科克托示弱似的说道,可拉迪盖始终没有开口说出去买药。

房间里暖气很热,窗户由于水蒸气而模糊不清。科克托靠近玻璃窗,用纤细的手指擦去蒙在玻璃上的水雾,看着叶子落尽、深夜街道上站着死去的卫兵那样的行道树。他感到非常满足,因为拉迪盖无法看到这一情景。拉迪盖眼睛高度近视,但他平时不戴眼镜,连一米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窗玻璃上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动,原来那是自己身后床对面的拉迪盖在脱白衬衣准备睡觉。玻璃上的白衬衣犹如挣扎的白鸟翅膀拒绝从身上下来,不久,就被脱下扔在一边不再动了。

一片狼藉的小房间里灯火通明,因二人共同的担忧似乎空气都凝固了,“真的能睡着吗?”二人都有些惴惴不安……

……灯熄了,二人都努力使自己进入睡眠状态,但谁也无法将这一努力坚持到底。科克托悄悄睁开双眼,看见从窗帘接缝处射进来的瓦斯灯的亮光,朦胧地照射在旁边的拉迪盖的侧脸上。这是他很喜欢在素描上描绘的那种年轻人俊秀的侧脸。拉迪盖平素对自己过于凌乱的头发和杂乱的装束满不在乎,对自己侧脸那棱角分明的线条却从不马虎。

科克托看到,拉迪盖那闭着的眼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过了一会儿,那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睁开了,在黑暗中泛着如水般的光泽。

科克托深深吸了一口气,向拉迪盖示意自己还醒着的同时,他说道:

“我想起你曾对我说起过的小时候的事情。你说你回家没赶上火车,要横穿动物园所在的森林时,非常害怕狮子吼叫。”

拉迪盖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我可是真的害怕啊!我觉得夜晚就是狮子和黑人喧嚣的国度。听到黑暗大陆这一名字时,我便幻想着,在这个国度里黑夜以狮子和黑人的形态在白天游走,在酷热的太阳底下行走的猎人从树荫下开始,就已经被‘黑夜’的獠牙和梭镖盯上了。”

拉迪盖说想抽支烟,科克托便将烟点着递给了他。

“有烟灰缸吗?”

拉迪盖伸向了另一侧的架子。

他的手指触到了烟灰缸边缘堆得很高的烟蒂,于是,他又伸手从地上捡起一页散落的草稿废纸,立刻把小山一般的烟蒂倒在稿纸上,将纸的四边拧成一团,随手丢向了房间的一角。

纸团落地,烟蒂应声从纸包里散落了出来。

拉迪盖并不介意,将倒空的烟灰缸放在科克托和自己之间。

“以前,我为了寻找灵感经常干傻事。”科克托说道,“有时候我吃下一盒方块糖后便躺下,就那样不脱外套睡,尝试看会做什么样的梦。”

“那时你睡得一定很好吧。”

“是啊,睡得真好。”科克托笑了。

“以前我睡得也不错,”拉迪盖说着,口气像个老者,“我常常在马恩河畔的小船里睡午觉,凹凸不平的坚硬船板硌着我的背,似乎现在还有这种感觉。”

二人又陷入了短暂沉默。

终于,科克托突然以一种与刚才不同的语气这样说道:

“喂,雷蒙,你知道内心感知神之存在的人的疲惫吗?据说神灵离去之后,极度的疲倦袭向神灵附体之人,那简直就是一种令人作呕、深恶痛绝的疲劳,折磨得人彻夜难眠。看见神灵的人,在达到视力的极致和人类能力的极致之后回过神来,即便只是一瞬间,他们却为此殚精竭虑……你现在的失眠症,就是写《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的后遗症。”

“你非得说我这是失眠症啊,让,失眠症之类的,难道不是情感疾病吗?拉法耶特夫人[拉法耶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1634—1693),法国小说家,本名玛丽——玛德莱娜·皮奥什·德·拉韦涅(Marie-Madeleine Pioche de La Vergne),代表作《克莱芙王妃》]肯定不了解这种病。”

二人继续闲扯着,试图摆脱“睡不着”这一心理暗示。但是,在某个瞬间,那种心理暗示会重新苏醒。于是,年长的诗人和年少的小说家都紧张地绷直身子侧耳静听。

街对面的天空尚无一丝光亮,从那里将会传来晦气的轰鸣,卡车发出的巨响仿佛一路推倒着房屋不断逼近,那是市里的垃圾收集车。

“我总是觉得那个噪音一接近,自己就像是要被车轧死了。即便我睡着了,那个声音也会进入我的梦中,让我梦到自己肯定会被轧死。”拉迪盖说。

“为什么之前你没说起过这些?”

对于这个问题,拉迪盖似乎回答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的声音被传过来的轰鸣声遮住了,卡车轮胎与街道石板路摩擦发出的巨响,投射在路两侧六层石造建筑上,震耳欲聋。

那辆卡车驶过之后,二人都不再说话,试着入眠。不久,肮脏的灰色黎明映在了窗户上。

拉迪盖发病那天……

那是十一月末寒冷彻骨的一个午后。

两人不断更换旅馆,将住址告知了相关出版社,只会见希望见面的朋友,过着从烦恼中逃离出来的生活。

从早上开始,科克托就一直蜗居在房间里写诗。拉迪盖一贯喜欢在外游荡,早晨出去散步后还没有回来。

到了下午,天还没有放晴,阴霾的天空统治着自十八世纪以来巴黎那建筑众多的灰色街道。想着可能下雨了,打开窗户伸出手去,却发现并没有下雨。

门开了,拉迪盖回来了。

他头发蓬乱,一只眼戴着眼镜,挺着胸脯,显得目中无人。他腋下夹着手杖,手上戴着脏兮兮的黄色皮手套。

“回来啦!”

科克托和他打招呼,眼睛并未离开诗稿。接着,他又加了一句:“《舞会》校样给你送过来了。”

拉迪盖默默将手杖靠在椅子上,从凌乱不堪的书桌上取过校样。接下来,他随性地脱下外套、上衣,手拿校样一下子仰面躺倒在床上。

“校样全都出来了吗?”科克托问道,眼睛并没有从稿子上移开。

“哦,还有一部分,已经校到玛奥给弗郎索瓦的母亲写信那里了。”

拉迪盖心情不好。科克托回过头去,只见单片眼镜被拉迪盖摘下来放在了西装坎肩的前胸上,活像一枚勋章。他眼睛充血,一动不动地盯着双手举着的校样,却始终没有翻页。科克托有点不安,他停下自己手边的工作,凝视着拉迪盖。少年仍然如雕像般一动不动。科克托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样问道:

“你到底怎么了?”

这时,拉迪盖仰视着年长的朋友,目光非常平静。少年的身体确实出现了严重的状况。但是,他的眼睛抵抗着自己的身体,或者,背叛自己的身体,毋宁说是在责备朋友的大惊小怪。

“没什么,让。我只是觉得脑袋沉重,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科克托摇了摇他的肩膀,进一步问道:

“就这些吗?”

“还有,根本无法入睡……不过,那是常有的事……我一点食欲没有。还到不了生病的程度,可能是感冒了。不过……我心里非常不安。”

年长的朋友将手放在少年的额头上,并没感到很烫。但是,拉迪盖的不安很快传染给了科克托。

在少年平静的目光里,拉迪盖看到了那种对抗危机的倔强。在当下这个青年们悉数成为怀疑派并陷入自暴自弃的时代,这双眼睛才是未曾拥护这一怀疑态度的那种清澈明目。

科克托非常明白拉迪盖那犹如小鹿般稚气的眼神,它正在诉说着“我已受不了了”。对这位在《舞会》中如此清晰地描绘出人之内心的作者来说,威胁这种明晰的东西是无法容忍的。拉迪盖理解的生命是鲜活的,它以这种极致的明晰性作为特征,从背后威胁如水晶般生命的那种模糊的影子,就是死亡。因此,一旦拉迪盖的坦言中夹杂着不安,科克托就不能不马上将之与死亡的预兆联系起来。

第二年,科克托这样写道:

“你应该知道我称为‘上天的手套’的东西。上天接触我们时,往往会戴上手套以免弄脏手。雷蒙·拉迪盖就是上天的手套。他的外形宛若手套一般与上天吻合。上天一旦将手从手套里拔出,那就是死亡。因此,事先我就非常警惕这一点。一开始我就明白,拉迪盖不属于我,最终必须得还回去……”

科克托拿出体温计,想试着让拉迪盖量体温。拉迪盖拒绝了,因为他最讨厌自己被当作小孩子。

“为什么你那么想确定我是否生病呢?”

“因为同你一样,我也感到了不安啊。”三十一岁的诗人这样答道。

“你说的不安,是指我会死去这件事吧?”

“你看,你自己不也这么说吗?但是,全包在我身上啦!我要保护你,将你从要把你夺走的那种看不见的力量手中解救出来,因为我多少也接受过恩宠的力量啊。”

“可是啊,你不是也像世上的好事者那样看我吗?我才二十岁,没有宿疾缠身,也非穷困潦倒,一般认为我是与死亡毫不相干的,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认为自杀是一种不正常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死而无憾的作品呢?”

“那种东西,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科克托恢复了年长者的镇定,说道,“不过,从你二十岁就写出了《舞会》这一点来看……”

“但是,读过原稿的可只有你一个人啊……世人读了这部作品,或许很快会对我嗤之以鼻的呀!”

“不过,既然我认为是杰作,那就毫无疑问。总之,你二十岁就写出了这部杰作,就是对生命强烈的逆反啊,也是对生命法则的无视。我比你年龄稍长,正因为如此,我见过不少自然残酷报复违反法则之人的例子。所谓生存,就是一种走钢丝。你在二十岁就写出了《舞会》,打破了这一平衡。问题是你以何种方式来恢复平衡。但是,《舞会》本身是一部保持着完美平衡的作品,这一点是何等的讽刺啊。”

拉迪盖突然把脸埋在枕头里,“我的头……一跳一跳的,好痛。”

科克托用干燥的手抚摸着拉迪盖蓬乱的头发,说道:

“我去叫医生吧。”

“不请医生我也知道结果,医生会说这只是小感冒。”

屋里暗了下来,窗户上映现着对面建筑那一扇扇被煤烟熏黑的窗户,所有窗子都拉着窗帘。此时,一阵凄凉、高亢的吆喝声在科克托耳边回荡。

“玻璃!……”

“玻璃!……”

科克托走到窗边,朝街上望去。一个穿着皱巴巴的旧外套、头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背着几块玻璃,在冷清的人行道上渐渐远去。他背上的玻璃,在暮霭中泛着白光,看上去仿佛一扇神奇的窗子。好像一打开那扇窗,一个阴暗、奇异的房间就会呈现在眼前,或许这个异样的虚幻房间能够装下整个巴黎。

科克托再次感到不安,他旋转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灯。户外的景物不见了,拉迪盖如同死尸一般脸朝下躺在床上,他的样子让房间看上去像是刚刚发生了令人目不忍睹的惨剧。

科克托一九二五年创作的诗歌《天使厄尔特比兹》中的一节:


天使厄尔特比兹之死,

是天使之死。

厄尔特比兹之死,

是天使之死。

天使厄尔特比兹之死,

是某种死亡转换的神秘,

是扑克牌中缺少的一张A,

是葡萄藤缠绕的某种犯罪,

是月亮之上的葡萄树,是天鹅咬住的某支歌。

昨天之前还不知名字的其他天使,

要将之取代。

临终之际,他如此指示。

---堀口大学译[日语原文引自日本法国文学研究家堀口大学的日语译文。汉语译文在堀口大学的日语译文基础上,参考法语原文译成。]


拉迪盖身上的热度没有降下去的迹象,反倒像是爬楼梯一般不断上升,食欲不振和莫名的不安折磨着他。最终,医生怀疑他染上了伤寒,将他送进了比西尼街的医院。他病情加重,心脏由于高烧而极度衰弱。

十二月九日,拉迪盖嚅动着因高烧而干裂的嘴唇,对科克托这样说道:

“哎,事态完全变得令人害怕。三天之内,我将被神兵射杀。”

科克托含着热泪,觉得心情郁闷得透不过气来,就编了些与拉迪盖的感觉相反的医生的话给他听。拉迪盖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喘着气继续说道:

“你的那些消息可不如我的准确。命令已经下达,我听到了它。”

不久,他陷入昏迷之中,时而嚅动一下嘴唇,时而呼叫着科克托或自己的名字,时而以惊呆的表情盯着父母或自己的手背。

那之后过了三天,拉迪盖撒手尘寰。雅各布挽着科克托的胳膊,看着在拉迪盖临终前就已哭干眼泪的朋友,雅各布担心他因无法通过流泪来发泄自己而出什么意外。

“晚上好,先生们。”

一个胡子拉碴的渔夫从防波堤那里走了上来,向二人问好,打断了科克托的回忆。渔夫打完招呼走了过去。

在眼前港湾的前端,灯塔忽明忽暗。

“一看到他这样和我打招呼,我就觉得:自己还活着呢!”

科克托说道。雅各布没有接他的话。

起风了,白色的飞沫时不时地溅在防波堤上。脚下的港口系泊船相互碰撞的声音,以及船舶之间海水上涨拍打岩壁的声响不断增强。天上看不到月亮,只有满天星斗。

沉默了许久,雅各布诚恳地开口说道:“拯救你的路只有一条,你进行忏悔,接下来领受圣餐就可以了。”

科克托不容分说,马上用尖刻的语气打断了他:

“哎呀呀,你这是将圣餐面包姑且当作阿司匹林药片推荐给我吗?”

“圣餐面包就应该像阿司匹林药片那样使用啊。”

“或许是吧,我悲伤至极,现在没有食欲。与面包比起来,我觉得药物更合我的胃口。尤其是那种最灵验的妙药。”

雅各布像是赌气似的闷声不语。

过了一会儿,科克托就像刚才雅各布那样,将温暖的手搭在朋友肩上,说道:

“马克斯,你是位愤怒天使啊,你的诗中也有这样的内容。即‘看到你愚不可及,天使为之动怒’这句。但是,这次成了你当天使,对我这个愚钝的人生气了。”

雅各布莞尔一笑,科克托再次说道:

“天冷起来了,我们回旅馆吧。我讨厌看着那东西。”

“看什么东西?”

科克托指着时不时涌上防波堤的白色水沫:“就是这个顶着一头白发,龇着白牙,挥着白爪,试图从黑夜中攀上防波堤,却总是失败的大海!”

二人走在通往旅馆方向的那条黑暗且蜿蜒曲折的石板坡路上,这时,科克托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

“马克斯……你认识一个叫路易·拉卢瓦[路易·拉卢瓦(Louis Laloy,1874—1944),法国音乐学家、乐评家、汉学家]的先生吗?”

“路易·拉卢瓦?”

“路易告诉过我一种药,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它。不过,我相信不久我就会习惯它。说到药,你或许会生气……是鸦片。”

“最明智的人,只在万事俱备的时候疯狂!”

——让·科克托《鸦片》

——一九五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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