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戒指

泪壶  作者:渡边淳一

这是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的事情。

桑村纪夫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是结婚戒指。

森谷千波第一次看到那戒指是一年以前,因春季人事调动,桑村从营销部调来千波的总务部当科长时。

以前的科长,人有些发福,看上去显得老气横秋,与他相比,桑村身材修长,当然就要显得年轻精神了不少。千波打听了桑村的年龄,才知道他已四十岁,只比前任科长小一岁。虽然桑村在公司里也算不上年轻有为,可新上任的形象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千波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他调来总务部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

按规定千波将整理好的会计发票拿去让科长盖章,桑村很客气地点头笑了一下,接过了发票。

然后桑村便一张一张地审着看,在科长的位置盖上自己的章。这时他是左手按着发票,那无名指上的戒指便十分光芒夺目。戒指是白金的,款式很平常,只是显得比一般的戒指宽一些,估计有七毫米宽,上面还刻有阿拉伯数字似的字母。

这戒指戴在修长而粗犷的男人手指上,并不显得怎么气派,不过那戒指平常朴实,戴在桑村手上却显得十分相称。

公司里戴这种结婚戒指的人也有几位,但不是显得太做作,就是有些娘娘腔,总不能使人感到自然相称。

与此相比,桑村戴上那戒指就显得十分自然,让人一看到那戒指就感到一种男人的气势,感到这男人背后有一个温馨的家庭。

桑村一张一张地盖着章,千波站在他面前一直看着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大概盖了有五张发票吧,千波一直是目不转睛。终于桑村将章全部盖完了,抬起头来十分和气地说:“辛苦你啦。”然后依然是那么温和地给了千波一个微笑。

千波慌忙地笑了笑,“谢谢你了”,她一边道着谢,一边转身离去。

不知什么缘故,千波此时觉得,科长座位背后的窗玻璃上已挂满了雨珠。樱花已经谢了,本来也不是少雨的季节,只是在千波的感觉中,这雨似乎带着一种浪漫的情趣。


世界上的事情有很多本来是坏事,可往往会通过某种契机变为好事。桑村科长手上的戒指也正是如此。那枚戒指说明他已结婚,夫妻十分恩爱。只是一般情况下,一个大男人戴着一枚结婚戒指,会给人一种忸怩做作、故作姿态的感觉,但桑村却没有,他戴着戒指反而使人感到他是个足以令人放心的好上司。

千波的公司是从事清凉饮料贸易的,东京总公司就有一百多名职工,职工当中单身的男子很多,与这些同事偶尔一起出去吃一两次饭,他们便会自作多情地向千波胡搅蛮缠起来,求婚、同居等,什么要求都会提出。

与这些男人相比,桑村一开始就戴上结婚戒指,堂堂正正地向人宣告自己已经结婚,这种做法实在是十分有男子汉气概,同时也十分让周围的女同事安心。

当然,千波对桑村感兴趣的不仅仅是他戴的那枚结婚戒指。

与之前的科长相比,他显得年轻精神,对工作十分热心,对部下又非常体贴关怀。

有一次千波的同事康代将加班津贴的计算搞错了,桑村发现后十分贴心地向她指出,当康代向他承认错误时,他又十分大度地安慰说:“数字太多了,偶尔出错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当然,这么说不是等于桑村对部下放任不管,部下有什么不对,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批评教育。

千波不喜欢以前的科长,因为那家伙老是看上司的脸色行事,一味地欺软怕硬。他对来公司办事的其他单位的人员,见好欺负的便声色俱厉,这么一个大男人,竟会如此没有教养,千波在对他表示愤慨的同时,又为他感到可怜。

桑村科长就不同了,该对上司说的,他都大胆地说,对外来人员态度也从不傲慢,一切都显得十分有分寸,十分有修养。

千波进公司已三年,今年二十五岁了,总算对这种职员生活习惯了一些,对每个上司也有了自己独特的看法与评价。

在这些上司中,桑村是千波最尊敬的一位。

当然,在其他女职员中,桑村的评价也是不错的,千波的好朋友康代也十分赞赏地评价桑村是个“不错的男人”。

当时,千波见康代这么评价桑村便提醒她说:“他可是有妻子的人呢,看那戒指就该明白了。”不料康代反而说得更透彻了:“这样,不是反而更安全吗?”

千波应桑村之约一起进餐是半年以后十月份的一天。

那天下午,桑村要千波将明天早上开会用的东京都内各分公司的销售金额统计表复印三十份。因为是桑村要求的事,千波很高兴地接受了下来,可一直干到下班还没有完成,好不容易做完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

这期间,桑村似乎在忙着其他工作,好几次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等到千波将复印好的统计表交给他时,他亲切地说了声“辛苦你了”,接着突然邀请道:“没事的话,一起去吃晚饭怎样?”

千波一下不知所措,不过马上便安慰自己不过是上司邀请部下,于是点头答应了。

桑村去的餐厅是在离公司所在地涩谷有一段距离的原宿,那是一家意大利餐厅。

桑村的家是乘中央线到立川下车,千波也是乘相同的车在阿佐之谷下车,所以桑村便找了家靠近中央线的餐厅。

餐厅在一幢大楼的地下一层,门口十分狭小,但沿着一条灯光暗淡的通道朝下走去,便是扶手宽大的楼梯,再下面便是餐厅了。虽说是地下,但天花板很高,墙壁与楼梯只用红与黑两种色调,整个餐厅显出一种宽容、安定以及神秘的氛围。

以前千波也跟公司的上司一起出去吃过饭,但去的餐厅都是大众化的,气氛热闹且嘈杂,像这样时髦的餐厅还是第一次。

“这里,你常来吗?”

在店堂深处的一张桌子,千波与桑村相对坐下后,千波开口问道。桑村回答说:“难得来的。”但从他与穿黑礼服领班的亲热讲话态度来看,他是这里的常客。

这种餐厅,他经常与什么人一起来呢?千波不由得猜测着,但又不好问他,只好默默地将一本大大的菜谱打开,把自己的脸罩得严严实实的。

平时与朋友就餐时,点什么菜是没有顾忌的,可今天是与桑村单独吃饭,千波感到有些紧张,所以犹犹豫豫地无法定下来。见此情景,桑村便建议说这里的海鲜沙拉和奶油蒸鲷鱼十分可口,于是千波便要了奶油鲷鱼,此外桑村又点了烤小羊排和意大利空心面,最后他又征询千波的意思说:“来一些红酒好吗?”千波点头同意,于是桑村便要了一瓶特斯加纳的红酒。

望着十分干脆利落却颇有绅士风度的桑村,千波感到一种孩子靠在大人怀里似的安心,同时心头浮起一种异样的温情。

两个人就餐时的话题当然是一些有关公司里的事情。起先讲了一些有关产品广告的事,慢慢地桑村似乎对千波信赖起来,再加上美酒的催化,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渐渐地竟对工作发起牢骚来。

“总想着今后干些有意义的工作……”千波也这么撒娇地埋怨总务部的工作杂务太多,在这种部门里是学不到什么本领的。桑村也颇有同感,并且安慰道:“马上要配置电脑了,你先好好地将电脑学会。”

千波的心情渐渐地浮动起来,随着酒意上涌,她感到桑村手上的结婚戒指有些不自然。

“这枚戒指真漂亮呀,与你夫人的是一对吧?”

“很爱你的夫人吧?”

这样的话要是说出口,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千波这样想着,同时又不由得想起以前听公司同事说桑村的妻子今年三十七岁,比他小三岁,有一个十岁的儿子,而且她还听说桑村的妻子是以前他在横滨分公司工作时的同事,是分公司有名的美人。不过他们夫妇的性格是否相合,生活是否美满,千波是无法想象出来的。

趁着酒意,千波真想问些使桑村难堪的问题,但到底没有勇气开口。菜上完了,最后一道蛋糕甜点端了上来,千波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

“这戒指,真漂亮呀!”

一刹那,桑村的视线在握着叉的左手上扫了一下,嘴里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吗?”说着便若无其事地用刀切起蛋糕来。

千波感觉他明显是在逃避这个话题,但并不显得怎么难堪。

吃了甜点后,又喝了咖啡,一起走出餐厅已是十点多了。

空气湿润得似乎要下雨,桂花的芳香沁人心脾,千波知道这里虽说是原宿的闹市,但周围是幽静的住宅区,这桂花香便是从那里传来的。阵阵桂花的飘香中,桑村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坐了进去,到新宿,然后再一起乘相同的列车回家去。

十点多了,但车厢里还相当拥挤,两人并肩站着,不一会儿便到了千波住的阿佐之谷车站。

分手时,千波又一次对今天的晚餐表示感谢,桑村也还是与刚才在餐厅时一样,以稳重的语气道:“浪费了你的时间,路上当心呀。”

千波下了车,站在月台上,桑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千波,列车启动的一瞬间,他向千波轻轻地挥了挥手。

千波也相应地挥着手,可眼睛却分明看到了他那抓着吊环的左手手指上的那枚戒指,不由得喉咙里好像被骨头卡住了似的很是难受。

从秋天到冬天,桑村约千波一起吃了三次饭。

每次都只是他们两个人,而且第三次吃饭后他们又去酒吧一直喝到末班电车的时间。然而桑村的表现始终十分有分寸,从没有超越上司与部下的界线。

在千波看来也是一样,桑村的态度很绅士,而且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又时时给千波一种安全感。

换句话说,桑村手上的那枚戒指使千波感到有些刺眼的同时,它的存在也已成为桑村与千波之间感情的防波堤。

可是,千波或许就是太相信这防波堤的作用了,竟没有发觉这防波堤的基础正在渐渐地下沉,马上就要失去阻止爱情之潮侵蚀的能力了。

事情发生在三月初的一天,大家因公司财务年度结算,忙得不得不加班,而老天也似乎特意凑热闹,从下午开始就阴雨绵绵,接着雨水变成冰珠,到了晚上终于飘起了雪花。

千波担心回家的电车会受天气影响不能正常运行,但看到桑村也在加班,便放下心来,工作结束时已是八点多了。

屋外的雪更大了,于是桑村便顺理成章地邀请千波一起去吃晚饭,千波也很乐意,两人便去了附近的商业街,进了一家寿司店。

寿司店吧台前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入夜后交通出现混乱的新闻,桑村好像并不太在意,受其影响,千波也不再担心。

两个小时后,他们出了寿司店,雪还在继续下,有一部分积雪融化了,路上像铺了一层冰激凌似的,平时还应该十分热闹的商业街也显得人影零落。只能偶尔看见几个撑着雨伞步履匆匆的行人。

桑村撑起自己的伞,将千波拥到伞下,好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道:“再去喝一会儿吧。”

已经十点多了,千波又不想一个人回去,于是便跟着桑村乘车来到新宿的一家宾馆的酒吧里。

酒吧位于宾馆的二十一层,从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大朵大朵纷纷扬扬的飞雪。两人找了个背对窗户的位子坐下,桑村要了马天尼,千波要了金特尼。两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在暗淡优雅的灯光中喝了起来。千波渐渐地忘记了窗外的雪,而对桑村手上的戒指开始在意起来。

桑村的左手随意地托着下巴,不知何处射来的灯光将那枚戒指照得闪闪发光。

千波趁着酒意,将脸朝着那枚戒指缓缓地凑了过去,问道:

“这戒指,是一对吧?你夫人也戴着一枚吧?”

桑村猛地放下托着下巴的左手,慌慌张张地伸到吧台下面。然而,千波却一下将那只手抓住,用自己的手指按在那戒指上娇嗔道:

“别藏起来呀,这样很漂亮的嘛。”

“对上司,不能这么嘲笑的哟。”

“没有嘲笑,漂亮的东西就是漂亮嘛。”

对千波的话,桑村没有表现出进一步的反应。沉默了一会儿,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挥了一下手道:“你等一下。”说着便起身出了酒吧。

也许是去厕所了,或是给家里打电话。千波一边喝着酒,一边等着桑村回来。可好一会儿不见他回来,也许是刚才的话有些过分,惹他不高兴了。这么担心着,桑村终于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嘴里嘟哝着:“走吧。”

看来是不高兴了,桑村也不等千波的回答,径自一个人走出了酒吧,在走廊里站着。

“对不起……”

千波向他打招呼,他也不答话,一声不响地乘上了电梯。电梯下到了八楼,突然停住了。

怎么在这里停住了呢?千波还在纳闷,不料桑村推了一下她的肩,说道:“下去。”千波身不由己地下了电梯。桑村还是不声不响地朝前走着,终于,他在816号房间前停住并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确切地说,到了这个时候,千波对桑村的企图还没有真正理解,事后想想,桑村离开酒吧的那会儿便是去服务台订房间的。

进了房间,看到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千波这才感到问题有些严重,可身体已在瞬间被桑村紧紧地抱住了。

“放手……”话还没出口,嘴巴已被他的嘴唇堵住,人也随即倒进了软绵绵的大床里。

“爱你……”耳边响起桑村的声音。“这种事情……”千波刚想反抗,可另一个念头却将她的反抗压得服服帖帖的。这念头便是:与桑村这样的男人,偶尔有这么一个晚上也是不坏的。

“求你了……”

桑村的声音更加柔和,随即手上的动作开始粗鲁起来,千波衣服的胸襟已经全部被打开了。千波本能地扭着身体反抗了几下,但当自己的乳房被桑村的手紧紧地捂住,当自己的目光窥见桑村手指上那闪着白光的戒指时,她感到自己仿佛正在聆听一个古老而遥远的故事……


千波微微地抖动着肩膀,无声地抽泣着。其实她心里并没有感到怎么悲伤,只能说这种哭泣是一个姑娘非常自然的感情流露而已。

这感情里,有与自己敬重的人如愿以偿结合的喜悦,有事到如今如何是好的迷惘,有些许的懊悔,也有一种奇妙的欣慰。总之,这眼泪是复杂的,然而,桑村却一点也不明白,只当千波是伤心地哭了呢。

“都是我不好……”

对着胡乱套了一条裙子、上身还裸露着躺在床上的千波,桑村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赔不是。

说心里话,刚才桑村的行为出乎预料地粗暴且蛮不讲理。与千波以前交往的年轻朋友相比,桑村有着相同的亢奋与冲动,然而却缺少一种作为中年男人的稳重、柔和以及技巧。

可千波对他的这种粗暴、蛮不讲理并不感到讨厌,反而觉得他人到中年还能具有这种年轻人的激情和笨拙,正说明他不是个情场老手,而是个令人放心的男人。

“你生我气啦?”

桑村不安地追问道。千波看上去虽然还在轻轻地抽泣,但并没有生气。于是桑村便又轻轻地将手顺着千波的脖子朝她的左肩抚摸着。

猛地,一种坚硬冰冷的感觉使千波激灵了一下,原来是桑村手上的戒指。

于是,这种坚硬冰冷的感觉在黑暗中迅速地扩大,千波感到肩膀以上就像被灼热的烙铁烙了一下似的疼痛不止。

“好了,好了……”

桑村进而用手抱住千波的肩膀,千波不由得猛地将身子缩起。见此情景,桑村疑惑地问道:

“怎么啦?”

“我……想回去了。”

一下子两人都没有了语言,好一会儿千波的身子又使劲地缩了几下,桑村这才不敢再造次,怏怏地将手从千波肩膀上拿开。

“我住在这里,给你叫车吧。”

“不用了。”

就好像家里有重大使命催着她尽快回去似的,千波在黑暗中摸到了自己的内衣,逃也似的进了浴室。

越过了一条线,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就快速变得如胶似漆了。

千波与桑村也一样,从那天以后,他们每半个月约会一次,当然不仅仅吃饭,最后总要去宾馆游戏缠绵一番才会尽兴。

当然,一般是桑村主动邀请,千波也都会答应,但两次里,她总有一次会找理由回绝。

千波答应桑村的邀请,是因为心里真正地喜欢他,但同时又感到与一位有妇之夫陷入太深的关系中,有着不少的恐惧与不安。

在公司里,千波对桑村还是部下对上司的态度,但桑村却有些耐不住地时常用热切的目光去看千波。每当这种时候,千波总会感到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不自在。但除了这不自在,一到公司里,千波便感到自己置身在桑村温和的柔情包围之中,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舒适安然的幸福感。

好在两人的关系在公司里还不为人所知,但这其实只是他们两人自己的感觉。那些敏锐的女同事们,也许已经察觉出苗头了。比如,坐在千波边上的康代曾向她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所以看来这件事被人察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直到两人关系非同寻常了,千波才感到,桑村外表看上去显得稳重,可内心里却有着年轻人的幼稚和冲动,这对千波来说真是又喜又愁的事情。喜是因为自己对他有着充分的吸引力,愁是因为觉得他那少年般的任性不知什么时候会将事情弄得一团糟。

“今晚六点,在公园前的特罗雀咖啡店里等你,你不来我就永远等下去。”

每当这样少年般的话语传到千波耳朵里,她总会情不自禁地灿然微笑起来。

不过千波有时也会恶作剧似的回答:“今天,家里有事必须早回去,你也早些回去,好好地服侍服侍你那宝贝夫人才是呢!”

每当千波将这种恶作剧似的话语传给桑村时,她的眼前总会闪现出桑村左手无名指上闪亮的戒指!

戴着那样漂亮的戒指,心却花在别的姑娘身上,真是良心坏了的家伙、阳奉阴违的家伙、千刀万剐的家伙。千波的感情渐渐地认真了起来,最后便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桑村的邀请。

不过事后,千波又会马上有些后悔,会自我安慰: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与他在一起终究只能是逢场作戏。千波这种游移不定的心情,桑村似乎也有所察觉,于是当两人相爱后,一有时间桑村便会对千波大献殷勤。

“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我是第一次碰到。”

“像你这样有魅力的姑娘,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了。”

“我现在最爱的就是你了。”

“你如果不到公司来,我真不知道怎么过呢。”

如此这般,语言是有些庸俗,但这些话作为枕边的呢喃细语,再时时将“你”换成“千波”“宝贝”等,确实有着相当的感染力。听了这些话,千波不由得感到浑身舒服。

特别是在那个樱花凋谢的季节,有一天,桑村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着实让千波的心为之动摇了好一阵子。

“近来与老婆,老是不对劲。”

桑村在千波面前说起自己的妻子,这还是头一遭。

“为什么?”

是桑村的妻子发觉了千波的存在,还是男人纯粹为了安慰自己的情人的一种伎俩?

“真的吗?”

听了千波的问话,桑村认真地点头继续说道:

“是真的。”

桑村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真诚,千波不由得柔情万种起来,温情脉脉地靠在了桑村的怀里,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格外关切起来。

“别瞎想,不要紧的,你夫人是爱你的。”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可千波却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

要是桑村与他妻子真的关系不好,最终分手的话,他也许会向自己求婚吧。他的妻子儿子走了,我成了他的夫人,大家一定会祝福我的,我便能一跃成为科长夫人了吧。

这样一想,千波便不再感到与桑村的关系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自己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能与他同甘共苦的人了。

虽然千波十分清楚这种想法不可能实现,但她还是希望从桑村嘴里听到自己希望听到的话。

也许是察觉到千波的这种心情,桑村在之后的约会中便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样不死不活的生活,不会太久的。”

千波陶醉于此,桑村的话也更透彻了:“与我那老婆比,你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千波更加不能自已,柔情似水地将脸贴到桑村胸前,桑村也十分多情地用手轻轻抚弄着她的耳朵。

突然,千波感到自己的耳朵有些冰凉的感觉,慌忙将头扭开,一把抓住桑村戴着戒指的左手,将它推了出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桑村,迷惑不解地看着千波的脸,马上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后,只好尴尬地将左手放到了身子后面去。


说老实话,与桑村相爱时,千波就对他左手的戒指有着异样的感觉。

千波认为如果桑村真正爱自己的话,就应将那戒指摘掉才是。手上戴着象征着已婚的戒指却又在干着追求别的姑娘的勾当!

对外表风度翩翩的桑村有如此的行为,千波委实对他的迟钝而感到无可奈何。

她确实喜欢桑村,也感觉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可是在与他的交往中,甚至在与他的做爱中,总是不能百分之百地投入,这不能不说是与他左手的那枚戒指有着很大关系的。

这一点,桑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不,也许他早就明白了,只是他觉得马上将那枚戒指摘掉,反而会使千波感到太突然而将事情弄巧成拙。

在千波将桑村的手推开的一星期后,两人再次见面时,桑村左手上的那枚戒指总算消失了。

千波是在咖啡店里与他约会时发现的,但却装作全然不介意的样子。桑村本来是想做一些解释的,但见千波没有反应,便也不好意思唐突地说什么了。

喝过了咖啡,两人去道玄坂的烤鸡店就餐,桑村存心用那只左手一次一次地去取烤鸡串,但千波也还是坚持视而不见。

最后,两人去了旅馆。千波去浴室冲了凉,换上浴衣出来时,桑村亲切地招呼道:“快来呀!”说着用左手将千波搂到怀里,见千波还是没有反应,这才忍不住将左手伸到千波面前道:“这下干净了吧?”千波这才微微地点了点头。

依桑村的想法,是自己按千波的意思将戒指摘掉了,千波应对此说些感谢的话才是,可千波此时却有着不同的心情。

当然,从咖啡店到旅馆,千波好几次看到了桑村摘掉戒指的左手,但他那摘去戒指的无名指上明显还留有一道白白的戒指痕迹,千波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其他手指的皮肤都被阳光晒得黝黑而健康,只有那道戒指的痕迹异常惨白。

“真白呀。”千波正想这么说着调节一下气氛,桑村的双手已经将她抱住,嘴唇随即凑了上来。

“等一下……”

千波压低着嗓音拒绝道,可桑村却依然不顾一切地将她推倒在床上,少年似的猴急般在她身上胡乱抚弄起来。

这已经是重复了无数次的习惯游戏了,千波也无意再挣扎,任凭桑村将自己反复地折腾,可她脑子里始终抹不去那道白惨惨的痕迹,那道痕迹就像一道雪白的墙壁,将两人隔了开来。

“舒服吗?”

完事后桑村总喜欢这么问千波,千波只是看着天花板机械式地点点头。于是桑村安心地闭上眼睛,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早上一大早出门,到公司又要繁忙地工作,到了夜里终于浑身轻松,尽情地喝了酒,尽兴地做了爱,人累得精疲力竭,很快进入梦乡也是情有可原的。

千波对桑村的这一切就像慈母关爱儿子似的体谅他,可对他手上的那道戒指痕迹,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手指刚才还在千波身上热情地舞动,现在已安安静静地搁在桑村的胸前。

屋子里的灯光虽说淡淡的,但桑村手上的痕迹还是十分醒目。

千波撑起上半身,将内裤穿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眼前的这张脸,手指上那鲜明夺目的白色痕迹,是这个人几十年的人生岁月刻下的痕迹。

当然,这个人的夫人,手指上也有这么一道雪白的、擦也擦不掉的痕迹。

也许他是为了自己将戒指摘去了,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片诚心,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这样将他与妻子长年累月积下的爱的痕迹明明白白地暴露在人前,使人感到他是在向人夸耀着他与妻子之间的亲密无隙。

当然,他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只是千波觉得这痕迹像素缟缠身的幽灵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结束吧……”

淡淡的灯光下,看着那道明显的戒指痕迹,千波小声叹息道:

“一切,该结束了。”

有一段时间,千波曾幻想自己能取而代之,成为桑村的妻子,但现在悟到这几十年岁月中结成的情感,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

“谢谢。”

现在,千波心平气和了,一点烦恼也没有,她虔诚地对着桑村深深地致礼道谢。

这个男人与他的妻子,竟有着如此深刻的爱情,千波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还一个劲儿梦想着取而代之。现在想想也实在太愚昧了,可是事情不到这个地步,是无法明白的。

“再见。”

千波轻声地对桑村说。动作轻盈地穿好衣服后,在旅馆的便笺上写道:

谢谢你给了我很多很多的爱。希望不要再把那枚戒指摘下了。再见!

---千波

也许桑村在见到千波的便条后也不会明白她的心情。

但是,明天他便会回到与他有着相同戒指痕迹的妻子身边,而千波则会又去寻找新的恋人,去远方开始新的旅行。

“再见……”

千波又一次看了看睡得香甜的桑村的脸和他手指上的白色戒指痕迹,为了不惊醒他,轻轻地打开门,沿着夜深人静的走廊朝电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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