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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拎的到底是什么冷场 作者:李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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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错的事情人都能为自己找到借口,我们靠此苟活。 1 今天不是被狗舔醒的。丁戈醒来想了很多事,才想起这个。想起这个,丁戈就不想多想了。自从这狗长到能蹦上床那天开始,丁戈不是被狗舔醒,就是被先起的严相榨果汁、扫地的声音吵醒。严相已经搬出去半个月了,狗也没来舔自己,加上宿醉,今天醒来已经十一点了。 丁戈不喜欢被舔醒,也不喜欢养狗,是严相非要养,人搬走又不带狗,丁戈又叹了一口气。 出了卧室,丁戈就看到了狗的尸体。 旁边有呕吐物,有撞翻的垃圾桶,茶几上是空酒瓶,地上是一个狗咬过的袋子,里面本来还有不少黑巧克力,现在没了。 因为养狗,在严相的监督下,家里从来不买巧克力,好在丁戈也没那么爱吃,这事不是他们复杂矛盾的一部分。巧克力是昨晚公司聚会,一个新来的女孩送的。女孩刚刚大学毕业,礼物充满学生气又意义不明,送我巧克力是要干什么?丁戈收的时候想。 又想,收个礼物,就开始想人家是要干什么,真是老了,朽了。 现在狗死了,昨天喝酒到后半程,那女孩坐在丁戈旁边还一直打听:“丁总,看你朋友圈你好像养狗呀,叫什么呀?” 丁戈已经喝了不少酒,脑子里一直在想跟严相这样下去有什么结局,听到她问,只回了一句:“别丁总,叫丁戈就行。” 女孩猛地一笑,就是饭局上,听到了别人精心抖出的笑话,一定要笑一下的那种猛地一笑。旁边人和丁戈费解地看向她,女孩继续笑以示自己听懂了丁戈的双关:“是丁哥啊,还是丁总本名啊,要不叫戈哥吧,哈哈哈。” 丁戈和旁边人很不猛地笑了笑。看来她送巧克力真的没要干什么,只是不懂社交。不懂的东西,又何必要去努力。 2 丁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严相这个消息。 半个月没说过话了,除去吵架,这个时间还要更久。住一起时,有好几天都是醒来各自出门,回家各自睡觉。吵架能解决什么问题,吵架不解决什么问题,吵架的结局就是严相说我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没说分手,也没说去哪儿,丁戈也没问。两个人在一起太久了,谁都不太接受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就这样分手。在一起太久,也已经发生不了什么大事。 这么长的沉默后,第一条消息就是狗死了,结局会是什么样。 严相应该会立刻回来,大哭,先骂丁戈不爱这狗,从一开始就不爱,然后问黑巧克力是哪儿来的,家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最后再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跟那个女孩是什么关系,怀疑可以走得多远。 结局就是这件事足够成为大事,成为结局。 这样分手,丁戈又觉得不明不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要不是丁戈总觉得不明不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估计两人早就分了。 抱怨总被榨汁机吵醒就会挨说一句,还不是为了给你喝?你早点起不好吗?养狗也说是为了让丁戈活得像人一样,早晚各遛一次,健康生活,接触空气。丁戈出去喝酒回来,狗一定在卫生间等他:“狗我遛了,脚还没洗。”丁戈就去卫生间,洗那条不知道等了多久的狗。严相遛了狗,丁戈就必须给狗洗脚,严相榨了果汁,丁戈就得洗果汁机,严相把衣服放进了洗衣机,丁戈就得去晾衣服。 没有一件要求是不应该的,就是因为挑不出错来,又总是不愿承担,丁戈就只能心里委屈,委屈着委屈着,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份了,做这么点事都要委屈。 除了可计算的事,不可计算的语言、眼神、拥抱、性,丁戈也觉得严相算得一清二楚,丁戈要时刻给出反馈,回报。严相算得越清楚,丁戈越觉得不明不白,越不明不白,越觉得是不是其实是自己在计算。 这狗怎么办?丁戈知道宠物医院有火葬业务,但丁戈不想被医生问狗是怎么死的,周围再有几个养狗的,那些眼神丁戈受不了,也不想为此撒谎。 就出去丢掉吧,等过段时间严相回来,或者决定不再回来,丁戈就告诉她狗跑丢了。 无论如何要过段时间,丁戈不想她此刻回来,站在狗的尸体前面哭。这件事情蕴含的所有戏剧性,不能让严相在一个时间全部发掘出来。 丁戈找到了狗粮袋子,很大,是哪个网站打折严相买的,两个人都觉得这能吃一年,结果没几个月就快吃完了。里面还有一点点狗粮,丁戈把狗抱起来,放到袋子里,用透明胶封了袋口。狗十分僵硬,放进去的时候丁戈尽量轻柔,不看狗的眼睛。 再错的事情人都能为自己找到借口,我们靠此苟活。丁戈能想到无数借口:“我不是故意的。”“昨晚喝醉了,本来回家就已经醉了,进门喊了两声严相,却只有狗来迎接,就又开了瓶酒,喝到人事不省。”“实在是心情太差,忘了口袋里还有黑巧克力。”“好好的毕业生,不想着怎么好好工作,送什么巧克力。”“说到底还是怪严相,如果她不是这样离开,我怎么会喝这么多酒,如果她不是这样离开,我怎么会带巧克力回来。” 想再多借口,也没敢看狗的眼睛。 丁戈拎起狗粮袋,出了门。宿醉还是没醒,头疼。 3 下了电梯,出了小区,丁戈感到头更疼了。 春天了,阳光不错,有风,丁戈想不起小区附近哪里有大的垃圾桶。丁戈也不敢扔在小区附近,这附近常常遛狗的,街边开店的,应该都认识丁戈和这条狗,早晚各遛一次,健康生活,接触空气,以及他们。 丁戈在路边打不到车,打到车也不知道该去哪丢掉一具尸体。丁戈有点后悔选了狗粮袋,封口和袋子都不是很结实,丁戈害怕走着走着狗掉出来,越这么想,感觉手里的袋子越沉。狗在垃圾桶里被人看到,肯定会被拍下来发到网上吧,好事的明星再转转,奉上同情,激起愤怒,身边的同事难免要开始讨论:“谁这么缺德,多可爱的柴犬,就扔垃圾桶了?哎?丁戈你家养的也是柴犬吧?” 丁戈体会到了一些罪犯的艰难。互相监视之下,人人都有机会成为罪犯。 得去远点的地方,人少的地方,丁戈这么想着,上了地铁,打算坐到足够远。 丁戈有时想,严相也许没有她表现得那么喜欢这条狗。搬出去都没带走。关在卫生间,等我回去洗,不管叫得多响。 丁戈小时候奶奶家里养过狗,丁戈跟它关系很好,是那种看家护院的狗,一学期不见,丁戈一下车狗也是一头扑上来,蹭来蹭去。 奶奶家在牧区,门前不远有条小路,只要小路上有生人或者过车,这狗都会叫。有回过车,狗冲车喊,车里人掏出枪,把狗打死了。 家人分析那车是刚打猎回来,正意气风发,狼都杀了,还在乎条狗吗?车没有牌照,丁戈他爸和叔叔们骑着摩托拎着枪沿路打听,到底还是没报了仇。 晚上大人们回来,把狗拉去山里埋了,丁戈哭了很久。 丁戈不是不喜欢狗,实在是狗总会比人先死,丁戈受不了。 地铁里已经开放了冷气,不是高峰,没多少人,丁戈坐下,把袋子塞到座位下面,抬头看站点,打算挑一个听起来最冷僻的下车。 丁戈在这个城市生活很多年了,估计有七成的地方从来没去过。丁戈记得自己跟严相讨论过这个问题,丁戈说:“所以,人类物质生活本质上还是十分渺小。”严相说:“渺小吗,城市这么大,还不是人类建设起来的。” 刚在一起的时候严相总喜欢带丁戈出去,“别总在家待着,多没意思。” 过了段时间,外面也就没意思了,值得玩的地方永远不多。这其实也是丁戈的一个论据,丁戈没说。 然后严相就带丁戈去旅游,认识严相之前丁戈不喜欢旅游。认识严相之前,丁戈也不吃早餐,不看演唱会,不逛街,不去游乐场,不请朋友来家里,不会给任何人发生日祝福,不在洗澡的时候听音乐,不在家里挂画,不在还没醉的时候停止饮酒,不养狗。 严相重建了一切,重建方式如此正确,丁戈没有立场反驳。 丁戈为了这些谢过严相多次,丁戈说:“我真的不想活成以前那样,现在真挺好的,我愿意热爱生活。” 严相拉拉丁戈的手,用看狗的眼神看着丁戈:“生活就是值得热爱的。” 4 人上车下车,丁戈很久没坐过地铁了。离市中心越远人越少,在丁戈之前上车的人,应该都下去了。 不然就把袋子留在座位下面好了,很不起眼,一个狗粮袋,看着就像垃圾。可能会吓到打扫车厢的人,但不会有更多麻烦,他只会骂骂晦气,就丢到垃圾桶里。 丁戈相信,清扫的工人只会这样完成他的工作,没人听他抱怨,他也不会有闲心拍下来发到网上,比这更过分的垃圾,恐怕他也见过。 前面一站是动物园,去动物园走走好了。 跟严相在一起之前,丁戈也不喜欢逛动物园。不是讨厌动物,是讨厌人。人最讨人厌的地方,首先是多,其次是吵,最后是傻,动物园里的人占全了。动物园这个东西本身也很傻,比屠宰场更残忍,残忍来自其中的伪善。 这是以前的想法了,跟严相去过几次动物园,丁戈觉得挺好玩的,想,在这里被人看,还是比出去被人杀掉好。从动物的角度说,也可以理解成,动物园是在每天换不同的人给它们看,人道得很。 严相每次去动物园都要跟动物合影,同样的长颈鹿,同样的严相,丁戈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再照的必要。严相追求的从来也不是不一样和必要。丁戈爱着严相身上这股生命力,每次快要被这股生命力感染时,又退缩。 丁戈记得有一回音乐节,在海边,音乐响到天上去,天上一个大月亮,丁戈和严相跳累了,背对人群坐下。 海浪声压过一切音乐,最抢眼的灯光还是天上的月亮。 严相说了一句:“原来人类生活真的是十分渺小啊。” 那次丁戈在这句话和严相的眼神中切实感受到了爱,并且没要求任何回报。 动物园到了,丁戈起身下车,动作很快,没有回头看座位下的袋子。 5 丁戈上电梯,听到后面有人在喊:“喂,喂,你东西掉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拎着袋子追上电梯,她穿了吊带裙,尽管天气开始热了,还是为时尚早。狗对她来说有点重,拎着袋子的右侧身体往下坠,这边的吊带滑了下来,赶忙用左手抹上去。这就是丁戈在电梯上回头看到的画面。 女孩:“你也去动物园啊?” 丁戈已经接过了袋子,道了谢。 丁戈:“嗯。” 女孩笑起来:“去动物园带狗粮喂谁啊?” 丁戈:“这里面不是狗粮。” 丁戈语气平缓严肃,没看女孩,女孩没有问下去。 丁戈想,这姑娘比昨晚上那个要懂社交。 丁戈说:“谢谢你帮我捡回来,我帮你买票吧。” 女孩:“我早在网上买好了。” 丁戈:“那我请你吃东西,非常非常感谢你,这东西对我很重要。” 两人进了动物园,这个女孩年纪也不大,说是本来约了两个朋友,结果都有事耽搁,要晚点才能到。 女孩:“爱来不来,我才不等他们。” 丁戈也觉得,她对动物的兴趣比对人要大,一路上没怎么搭理丁戈,只在需要拍照时把手机递过来。 两人走过了爬行馆,看了狮虎山,大熊猫,丁戈帮她拍了不少照片,心里觉得还上了人情,最后在鸟类区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丁戈又去买了甜筒。 女孩:“谢谢啊,你叫什么啊。” 丁戈:“我叫丁戈,枕戈待旦那个戈。” 女孩:“你怎么自己逛动物园。” 丁戈:“也是约了朋友,没来。” 女孩:“你拎的到底是什么啊?” 女孩觉得自己吃了丁戈的甜筒,又有同样被朋友抛弃的命运,社交关系进了一步,可以聊这样的话题了。 我拎的到底是什么? 女孩:“不想说可以不说啊。” 想说又该怎么说呢? 丁戈:“是死狗,误食了黑巧克力,死了,我女朋友养的,现在她可能也不是我女朋友了。我很爱她,可我们估计还是得分手。我也爱这条狗,可我不想送去火化,不想被人问它是怎么死的,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不爱这条狗。我不知道该把它扔在哪里,我怕人拍到发在网上被我身边的人知道。我刚刚想把它丢在地铁里,被你捡到送回来了。” 丁戈不知道这么说,有没有说清楚自己到底拎的是什么。 女孩看看丁戈,看看放在地上的袋子,后面该做什么反应,显然她也不知道了。 丁戈:“对不起,吓到你了。” 女孩:“没事,我觉得,你,哎呀,好麻烦啊,这事。” 丁戈:“嗯。” 女孩:“我不会说出去的。” 丁戈:“谢谢你。” 女孩和丁戈开始沉默,女孩掏出手机按了两下,说:“我朋友进来了,我去找他们。” 丁戈:“好。” 女孩:“很高兴认识你。” 女孩拿起自己的包,又补了一句:“你别太难过。” 丁戈看着她走出鸟类区,想到她见到朋友,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说自己刚刚遇到了这样的怪事。 丁戈把袋子提到椅子上,手放上去,感觉狗的尸体软了一些,应该是幻觉。 这条狗叫派对,那次从海边回来,严相就说要养条狗,想好了,就起这个名字。 丁戈摸着袋子,觉得理应为它哭一会儿。流不出眼泪。 丁戈看到眼前笼子里有红色和蓝色的鸟,飞来飞去,在笼子里。 丁戈拿出手机,决定打给严相,约她在家里见面。 丁戈决定把派对拎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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