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两京十五日  作者:马伯庸

吴定缘做了一个梦。

说不上是美梦,也说不上是噩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时,回到了秦淮河边、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龙船的爆炸,只不过这次河面上一个幸存的人影也看不到。

南京城陷入了混乱,但这一切都跟一个小捕快无关。他回家之后,铁狮子还没回来,但请人捎话,说正忙着办案。还好妹妹在,给他温好一壶酒,吴定缘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

外面的混乱很快便平息了。吴不平回家之后,说是白莲教作乱,已尽数伏法,可惜东宫全军覆没。又过了一段时间,京城传来消息,天子驾崩,因为其他几个儿子年纪尚小,临终遗诏让弟弟汉王监国。没几天,汉王变成了天子。

这一切变化,都跟吴定缘无关。他一如既往地颓废、懒散、平静。只是每次穿过正阳门,路过后湖、东水关或大纱帽巷时,他便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现,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遗忘了。每到这时,耳畔便会响起声音,有时是洪亮的男声,有时是温柔的女声,它们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这些声音总会问同一个问题:

“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吴定缘懒得回答,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吴不平回到家里,吴定缘看到父亲背后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这黑影看不清轮廓,却威压感十足。

一个粗粝的男子声从黑影深处传出来,不是人话,似是什么咒语。一听这咒语,吴定缘的头便开始剧痛,周围的世界也随之摇曳晃动,很快便虚化重组成一间漆黑的牢房。阴森的火光跃动,一个面色狰狞之人缓缓走进了牢房……

“啊!”

吴定缘猛然惊醒过来,喘息不已。

待得神志稍定,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这床横铺三层锦褥,外头小银钩上挂着紫纱帐幔,遮住了外面的耀眼光线。他一撩纱帐走出去,发现自己原来是在一间轩敞静室内。

屋子布置得素雅简单,又不失大气。窗边一张花楠小几,上头的胆瓶里插着一枝牡丹,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今早刚换的。案头一支檀香正燃起袅袅青烟,香气飘到旁边一座祁阳石描蝴蝶的围屏前,便蜷聚在一处,久久不散。

吴定缘揉了揉脑袋,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最后的记忆,是从司天台上掉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身体别处还好,只是右手依旧缠着大块棉布,他试着想控制手指,却如石沉大海。这里被狻猊公子用火铳击穿,只怕是彻底废掉了。

一个人掀帘走了进来,吴定缘一见,倒是个熟人,正是在太庙前被他剥光衣衫的海寿。海寿见他醒了,大为惊喜,说陛下让我在这里守候,您可算是醒啦。

吴定缘问这是哪里,海寿回答说是在杨士奇杨少傅府上。

海寿叫来几个侍女,伺候吴定缘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只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们摆布。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来了一位黑袍医师诊治,一番检查下来并无大碍,这才离去。吴定缘还没喘口气,外头廊下咚咚咚一串脚步声,一个青袍男子推门兴冲冲地进来。

“小杏仁?”

于谦的脸色变了变,但见吴定缘脸色仍有些差,终究还是忍住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吴定缘摸了摸后脖颈:“好歹还活着……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你都昏迷四天了!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赶上天贶节吃糕屑。”于谦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说。

吴定缘没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么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发现之前的梦境正在迅速褪色,另一种可能的未来转瞬便忘却了。

“怎么只有你在?荆溪呢?”

“苏大夫这几天没歇着,日夜在榻前看护,这会儿出府采办药材去了。你急什么?”迟钝如于谦,也咂摸出一点不同的味道。

海寿在旁边听到这里,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门去。剩下于谦一个人,不待吴定缘发问,便喋喋不休地讲起后来的事来。

六月二日那一场大内纷争,不能公之于众,所以还得给天下人演一出戏。太子不辞辛苦,在六月三日又出城了一次,在良乡等着百官携洪熙皇帝的“遗诏”来迎接。

那一段纷争被刻意抹掉,最终在翰林院史馆的正式记录中,是如此记载的:“五月庚辰,上不豫,玺书召太子还。五月辛巳,大渐,遗诏传位皇太子。是日,崩于钦安殿。六月辛丑,太子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导龙出正阳门。”

“听着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须走这么一回。”于谦解释道。

“大萝卜就这么……当上皇上了?”吴定缘咂咂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于谦面色一板:“快闭嘴!不可无礼!好吧,他还没正式即位,不过也快了,行在礼部给出的日子是六月庚戌,也就是十二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慨万分。回想五月十八日那一天的窘迫与惊险,真是恍如隔世。没想到一个必死之局,居然就这么一点点被掰回来了。

“对了,南京那边的好消息也传来了。襄城伯和郑太监都相继苏醒,狠狠地处理了一批人,局面大定。”

“那汉王呢?”

一说这个,于谦更兴奋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推朱瞻域和你下台的人,是汉王世子朱瞻坦。啧啧,汉王这个两京之谋啊,以兄弟阋墙始,以兄弟阋墙终,也真是讽刺。”

吴定缘虽不懂“兄弟阋墙”之意,但见于谦难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么好词。

于谦接着讲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做出了承诺,便如约放汉王、朱瞻坦与那批青州旗军离开了京城。但是,有数支京营紧紧跟随那支队伍,形同押送。汉王他们除了乐安州,哪儿也去不了,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经任何州县,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该他们体验体验咱们的苦楚了。”

“大萝……皇上就这么放过他了?”吴定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还不是因为你!”于谦忽然搓了搓手,声音里多了一丝惭愧,“太子绕路进城这事吧,虽是张侯的计策,但陛下也负疚于心。这几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说该怎么跟你解释。”

吴定缘“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苏荆溪早提醒过他,张泉必有隐瞒,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玩得这么绝。

抛开道义不谈,张泉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实在漂亮。先用吴定缘做诱饵,把京城全部注意力调去东边,然后趁机跳出狻猊公子的拦截圈,西入京城。倘若按照原计划走通惠河,只怕没过通州,便被如狼似虎的青州旗军给围杀了。

只用吴定缘一条性命,便能换得太子翻盘,换了谁来筹划,都会这么选择。

于谦见吴定缘没吭声,以为他心结未解,便劝道:“我可以做证,陛下一直到了无定水上,才知道张侯的计划。他当时可生气了,甚至还骂了自己的舅舅,当即就要下船,最后还是苏姑娘出面,才勉强抚慰住他。后来你也看见了,他为了一个小捕快,居然连篡位藩王都放过了,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闻。”

“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了,我没事。”吴定缘摇摇头,“这么不划算的买卖,难道他就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让汉王一直待在乐安州,和没事人一样?”

于谦正色道:“事后朝廷彻查,发现汉王的谋划,可不止我们所见的部分,山东、山西、天津、北直隶皆有军兵响应,真被他形成了合势,又是一场靖难之役。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是,把汉王暂时先放归乐安州,也不失为一招安定人心的措施。待陛下顺利登基,彻底掌握了局面,再一个一个收拾不迟——所以连吕震,陛下都没多加申饬,仍留原职。”

“那个吕震?连他都留着,是等着过年吗?”

吴定缘有点不相信。那家伙在午门前屡屡作梗,先是故意挑起两位藩王的纷争,然后又抛出太子遇害的消息,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让汉王推进图谋。这样的人,朱瞻基都不处理?

于谦苦笑:“吕震太狡猾了。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明确支持过汉王,他说的每句话单拿出来听,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么明显罪证,就先放着了。别说他了,就连汉王,明面上也没说过要做皇帝,只说是来监国。两京之谋又不能公开,陛下都没法公开发诏书说他有篡位之心,只能暗地里先压制住,再找个别的理由……”

这些朝政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吴定缘听得有些不耐烦:“总之大萝卜现在赢了,对吧?你升官了没?”

于谦一抖青色袍角,面上微有骄色:“承蒙陛下不弃,我如今忝为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吴定缘在南京城见过那些御史,个个是头上生角、鸡子里也要挑骨头的矫情人,一听于谦居然去做御史,眉头一皱:“大萝卜忒小气了,怎么不给你个宰相干干?”

“胡说!胡说!”于谦既惊且怒,朝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多大资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了幸进小人了吗?循序渐进,这才是朝廷爱护。”

吴定缘眯起眼睛,也看向窗外:“那他欠我那些钱,什么时候还?”于谦一怔,旋即想起来了,当初太子要吴定缘护送北上,答应给他五百零一两纹银,再加上一袋珍珠。

“至于给你的封赏,朝廷里的议论声可不小。你立下大功不假,可擅闯太庙、亵渎神主、踩踏梓宫,也犯了不少忌讳,尤其是那块永乐皇帝的牌位,被你弄成两段……”

吴定缘听起来一点都不在乎:“我又没问这个,我是问欠账啥时候还!还了我好早点回南京。”

于谦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实意。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海寿的声音:“吴公子、于御史,陛下传过口谕来,请两位进宫。”

这么快?两个人都是一怔。吴定缘这才苏醒没多一会儿,皇上就知道了?他俩随即会意,肯定是皇上跟海寿叮嘱过的,人醒了以后,第一时间就得向宫内通报。

“正好,你去问陛下直接讨账吧。”于谦促狭地说了一句。吴定缘本想等苏荆溪回来再说,可现在皇上召唤,不得不立即动身。

此时府外已经停好了两抬软轿,海寿还颇为细心地铺了一层毳毯,坐上去丝毫不硌。两人上了轿子,在两匹马的导引下朝着皇城而去。

杨士奇的府邸,恰好就在司天台不远处的东总铺胡同。所以六月二日当夜,吴定缘摔伤昏迷之后,就近被送入这里救治。软轿出了杨府不远便是贡院,转向南边数百步后,便来到贡院南街与长安御道交叉的位置。

当日这里被无数百姓垒起长堤,抵住了洪水与汉王。如今四天过去,吴定缘向四周张望,发现大街恢复了往日的宽阔,堤垒痕迹已半点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摩肩接踵的车马行人,杂乱无章,但洋溢着旺盛的活力。

吴定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些平头百姓,惊叹于这座城市的恢复能力。自从大水退去之后,各处城垣需要重建,官宦府邸需要修补,百姓家私需要添置,公廨庙观需要整治。京城对物资的巨大需求,把周边商贩们与民夫们全都吸引了过来。朝廷乐见民间可以自行解决,便大开四面城门,不收榷税与入城税。是以这几日的京城格外热闹,似已从那场汹涌的洪水中恢复元气。

吴定缘抵达京城时,一直是凄风暴雨。所以他对北京的最初印象是一座潮湿、阴暗的混乱大城。今天夏日炎炎,阳光大炽,他才见识到这座年轻大都的真实面貌:御街严整笔直,廊铺井然有序,街道纵横交错,构成了一个极富秩序感的空间。湛蓝的天空上,不时会飞过一只大鹰,叫声清亮。

相比起精致繁冗的南都,这座诞生没几年的新城显得十分粗糙,很多细节缺乏雕饰。但它整体上透着一股跃跃向上的气质,开阔昂扬,全无金陵的暮气沉沉。吴定缘现在稍微能理解,为何朱棣决意要迁都到北京。都城决定了王朝的性格,他不想让大明过早陷入颓废与安养,还想要保持住开国时的锐气。

“哎,永乐十九年,我就是从这个路口进的贡院,参加辛丑科会试!”于谦兴致勃勃地指着路旁的建筑,“那时候大城刚建起来,路面都还没平整完,考官说我们是新都第一批进士。”

吴定缘没理睬他的怀旧,径直问道:“这边的堤坝,后来给拆了?”

“拆了,一来影响交通,二来朝廷脸面有点过不去……”于谦的语气有些微妙,“朝里有些人,还打算把那个叫周德文的大兴厢长治罪。但我说服陛下给驳回了,毕竟汉王被这道堤坝拦了很久嘛,也算有功。”

听于谦的愤愤口气,朝廷似乎并不知道昨叶何的存在,只当是周德文组织的民众。看来她在事情结束之后,便早早隐匿了身形。

“要我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罪过。有灾则远近相济,有盗则结堡互守,朝廷救不得,百姓难道还不能自救吗?周德文没错,换了我在现场,也会干一样的事。”

“小杏仁你对这件事很在意啊。”吴定缘见他越说情绪越是激动,有些好奇。

于谦轻轻叹了一声:“你还记得在淮安的事情吗?”

“孔十八?”

“当日我从方笃那里借兵救太子,没想到把孔十八给抓了。离开淮安之后,我才知道孔十八闹事的前因后果,实在追悔莫及。明明是官府做差了事情,他不过是求自保而已,却要承受责罚,这公平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淮安孔十八,京城周德文,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换我易地而处,该怎么做才好。”

“结果呢?”

“我想不出来。”于谦摇摇头,“陛下跟我说,他跟着孔十八造了一次反,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也应该试试。于是我找到周德文,跟着他在修补宣武门墙垣的工地待了两天。这两天时间,我跟民夫同吃同住,跟他们聊了很多,听了很多。”

吴定缘讶然地看了于谦一眼,他脖子以上的皮肤确实比之前黑了点,原来是干这个去了。

“我现在明白那条堤坝的意义了。这一座城市,不只是墙垣,不只是天子,不只是百官,更是生活在其中的黎民。即使城垣坍塌,天子不在,即使百官无所作为,只要百姓人心未失,它便能够自我拯救。孟子那一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原来是这个道理。”

于谦抬起手来,遥遥指向西边那一片巍峨高大的建筑群。

“北京城是在十八年建成的,我是十九年进士,可以说是看着这座城诞生的。有朝一日它若遭劫难,我希望能像周德文那样,哪怕皇上和百官都不在了,也能挺身而出,拼了性命护得它周全!”

吴定缘没想到,一条堤坝居然引出了这么一大段议论,看来对于谦的触动当真不小。他本想习惯性地挖苦两句,可一见到对方双眼熠熠闪亮,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家伙的表情太认真了,认真到让人不忍去伤害。

“你也是一个大萝卜。”吴定缘摇头道。

两抬软轿晃晃悠悠过了东安门,绕进承天门。午门前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再不见任何洪水痕迹。他们从侧面的掖门进到紫禁城内,穿过空旷的三大殿工地,来到了乾清宫南端的一处庑房内。

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不宜在正殿理政,暂时先在这里的书房处理诸项事务。

海寿通报了一声,然后把于谦和吴定缘带进屋来。

朱瞻基正半靠在锦垫软榻上,他气色略虚,但精神还好,身着一袭衰服,只有右肩鼓鼓囊囊,应该是箭伤被重新包扎过。一个宦官举着一张图纸,在他面前指指点点。

那宦官身材矮小,眉目与中原人迥异,正是阮安。朱瞻基看见他俩来了,面上一喜,对阮安说你先走吧。

阮安收起尺规,躬身告退。他离开时,主动朝吴定缘打了个招呼,一本正经地说:“京城之变的文书,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了,你可以再查验一次。”他指了指榻边,那一尊小香炉压着几张纸,那是张泉托吴定缘转交的亲笔手书,阮安为人仔细,居然连包信笺的纸皮都保留下来,悉数上交。

阮安离开之后,于谦拽着吴定缘正要叩拜,朱瞻基一脸尴尬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吴定缘膝盖刚刚一弯,一听这话,倏然又站起来了,只是目光仍旧不肯直视。

于谦知道他的毛病,抬眼见朱瞻基没什么反应,才算放心。

当值的小宦官搬来两个圆墩,让两人安稳坐下。朱瞻基朝阮安离开的方向一晃下巴:“我说吴定缘,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许他为京城修建九门九闸啊?”

吴定缘垂下瘦削的面孔,看着地板上的石纹:“那会儿情况紧急,哪怕他要当太子,我也得答应。”

“你瞎许愿,人家可当真了。好家伙,这阮安打着交割文书的旗号跑过来,原来是为了要工程呢。说是我答应的,要把三大殿工程停了,先修起九闸再说——朕没想到内官之中,还有这么耿直的人。”朱瞻基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但他说的也有道理,若再来一次六月初那种洪雨之灾,朝廷颜面都要丢尽了,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他自从做了皇帝,说话语气都变了,比从前稳重,隐隐还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于谦连忙道:“此事关乎民生,陛下圣明。”

朱瞻基斜倚着软榻,从手边奏牍里抽出一张金边纸,递给两人:“正好,翰林院还拟了几个年号,我还没顾上选呢,你们俩帮我看看?”

于谦有点激动,这可是一桩殊荣。他接过纸来,看到上头列了“太兴”“永延”“宣德”“崇义”“至宁”“正统”等十几个名字。于谦还没研究明白,吴定缘已经往纸上一点:“我觉得这个好。”

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其他两人连忙一看,他选的是“宣德”。朱瞻基问他为什么。吴定缘道:“这个笔画多点,自然是吉利的。”

“……”

朱瞻基示意宫女与海寿都离开书房,然后往锦榻上一瘫:“咱们现在能正常点讲话了。这几天你篾篙子倒睡得舒坦,我可是累得要死。没想到当皇上这么麻烦!”

于谦吓了一跳:“陛下您可不能这么说,传出去怎么得了!”

“我这不是把外人都撵走了吗?就咱们仨,还不能容我叫叫苦啊?”朱瞻基揉了揉自己的两个黑眼袋,没好气地抱怨,“苏大夫呢?她怎么没一起来?”

于谦忙道:“她外出采药去了,说京城药铺人心狡诈,必须亲自验过才放心。”朱瞻基很是遗憾:“苏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你们瞧,她知道我为国事操劳,昨天还配了补神的汤药给我。太医院那群废物还不乐意,劝我别用民间野医,被我结结实实骂了一顿。”

榻边的小香炉旁,搁着几个黄纸扎起的小药包,细绳打得颇为精致。黄纸外皮满是印字,大概是从哪本旧书上拆下来的,但每个药包上头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字体隽秀,是苏荆溪细心写下的配伍与煎法。

“要没有苏大夫这方子撑着,我只怕早累趴下了。唉,她还有自己的大仇未报,我这几天事情太多,都还没抽出时间来关注,实在不好意思见她。”

朱瞻基把手边的奏牍一张张拿出来数:“年号还算是小事。你们瞧瞧,京城洪灾得善后,汉王的党羽得查,南京的局面得安抚,山东驻军得笼络,先皇的谥号和庙号、我母后的徽号得议,先皇的梓宫现在运到天寿山了,可还没地方搁呢。还有废漕河、迁都两件大事要议,简直没完没了。”

“陛下莫急,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循序渐进便是。”

朱瞻基捧着奏牍,很是感慨:“说来也怪。父皇也罢,东宫师傅也罢,原来也讲过这些东西,可我总觉得隔层纱。这十五天沿着漕河走了一圈,再回过头看这些奏牍,忽然便觉得清澈通透,看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红姨、白龙挂、汪极、郑显悌、孔十八、靳荣、狻猊公子、昨叶何、梁兴甫,就好像被运河一根线全牵扯了起来,朕怎么批阅,他们什么反应,历历在目,全局都跟着鲜活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于谦老大怀慰:“陛下能有此感悟,实乃国家之幸、黎民之福!”

朱瞻基道:“现在回过头想,朕当太子时,确实有点糊涂,这些事是真不明白。怪不得人家老说望之不似人君。”于谦吓得赶紧要解释,天子笑着摆摆手:“朕现在才明白,没本事的人,才会在乎这种刻薄话;你若是真弄明白,就不在乎了。”

不知不觉,朱瞻基又把“我”换成“朕”了。

“对了,说起昨叶何与梁兴甫,这白莲教的事,也得处置一下。你们俩有什么意见没?”

在他看来,白莲教固然有中途反正之功,但前期勾结汉王,在南京作乱,尤其是还炸毁了自己的龙船与无数官员,这等罪责是无论如何都赦不了的。何况朱瞻基在济南和京城也看出来了,白莲教潜藏在民众中的力量,委实可怕。

只是有了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在,尤其是了解了白莲教众的动机,朱瞻基一时有些犹豫。

“臣以为,白莲之兴衰,不决之于佛母,实决之于陛下。天子圣明,百姓衣食无忧,谁去做白莲信众?”于谦慨然回答。

朱瞻基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又看向吴定缘,后者却一言不发。朱瞻基换了个倚靠的姿势:“从南京到京城这十五天,你是立了保驾大功的。朕一直在想该怎么赏,可总也想不出。这次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于谦先是暗暗欣喜,复又担忧。皇上既然让吴定缘尽管开口,这赏赐不会小;忧的是,就怕那家伙把持不住,狮子大开口,万一超出皇上预计,大家会很尴尬。

“五百零一两承运库纹银,外加一袋合浦珍珠。”吴定缘一点没犹豫。

朱瞻基哈哈大笑起来,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场景,南京、瓜洲、淮安、济南,无不令人感怀莫名……可他很快发现,吴定缘似乎不像开玩笑,不由得诧异道:“你真打算只要这些?”

“不是我要,这是小杏仁欠我的账,应还的。”

朱瞻基趋身向前,颇为不满:“吴定缘,你是不是脑壳摔傻掉了?你要是不懂,可以问问于谦。你的功劳,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码的,至于官职嘛……你愿意回南京去,做个协同守备也成;去扬州或者淮安,管几个巡漕河的水军营头也成;或者干脆留在京城,在锦衣卫做个指挥同知,过一年我把你直接擢成实职指挥使,咱俩还能时常见面。”

他看着那只残废的右手,官职越说越大。面对这些汹涌而来的超品殊荣,吴定缘仍旧保持着沉默。朱瞻基说到后来,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求他似的,面色一沉,猛拍桌子:“哼,那你到底想要什么,说说看!”

于谦在圆墩上有点坐立不安。这篾篙子不会失心疯,开口想当个国公吧?而且看皇上这架势,真说不定会答应。

吴定缘缓缓抬起头,双眼向朱瞻基直视过去。不出所料,目光一接触,他的面部肌肉便一阵抽搐,强烈的疼痛鞭笞着五官。但奇怪的是,他这一次没有逃避,而是咬紧牙关盯着对方,即使疼得青筋暴起,也不挪开。

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在,先移开了视线:“好了好了,你别自己找罪受了,朕又没逼你!以后准你觐见不用看着朕,总行了吧?”

吴定缘的声音还算冷静:“要不我先说说自己的事体,陛下你再决定赏赐什么吧。”

“好,你说。”

“我在南京城里,本是一个懒散度日的篾篙子,既不知自己是谁,亦不知道该做什么事。若非在扇骨台遇到陛下你,只怕迟早会醉死在秦淮河里。这一路上你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但也给了我一条出路,让我找回了过去的真相,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朱瞻基和于谦面面相觑。吴定缘的情况他们早知道啊,不就是发现自己并非亲生,以致性情大变吗?朱瞻基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放心好了。朕给铁狮子也追赐官爵,你妹妹吴玉露也会安排个好人家嫁了。你要想找你生身父母,我也可以安排专人去查。”

吴定缘摇头:“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其实你们应该早有疑惑,为什么梁兴甫会死在司天台下?为什么昨叶何要煽动民众建起堤坝?白莲教为何在淮安不杀我,反而将我带去济南?还有,为何我一个南京的小人物,一看到陛下你的脸,便会头疼得难以控制?”

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这些蹊跷之处,其实他都有想过。只是那时候忙于逃亡,不及细思,只当是白莲教急于讨好朝廷的举措。

“这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但现在不说,你早晚也会知道,到那时候意义就不同了。荆溪对我说,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所以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说出来。”

“等一下。”朱瞻基隐隐觉得有点不妙,“朕可以当这场谈话没发生过,过往的事也既往不咎。你还是别说了。”

“可我必须说。不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已经逃避了半辈子,不想再逃下去了。这次到京城来,我已经想好了,要么痛快地死掉,要么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结。”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于谦站起身来,小声说:“既有密奏,臣不便与闻,先行告退……”朱瞻基和吴定缘同时道:“你别走!”

有第三个人在,至少能稍微化解掉一点尴尬,留出些余地。于谦只好坐回到圆墩上,忐忑不安地左看看、右看看。吴定缘见朱瞻基默许了,便缓缓开口。他的口才不算好,但这些事在心里不知萦绕了多少次,所以讲起来格外流畅。

他从靖难之役的济南大战讲起,讲了铁铉,再讲了铁夫人与幼子在金陵教坊司监狱的那一夜,讲钟二勇如何变成吴不平,讲梁兴甫如何性情大变,讲红玉的坎坷遭遇,然后又说起唐赛儿与佛母的诞生、昨叶何的心思。一场绵延近三十年的恩怨,就这么通通透透地显露出每一根枝杈。

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其间朱瞻基和于谦一次都没打断过。屋子里像是抹了一层白秸胶,两个人一动不动,有若泥塑。没想到一个头疼病,背后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就是说……你一看我就头疼,是皇爷爷杀了你生身父亲的缘故?”朱瞻基拿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可喉咙依旧干涩。

“是的。”吴定缘平静地点点头。

“哪有这么巧的事!”朱瞻基重重把茶盏一磕,“我从宝船上掉下去,恰好被跟朱家有仇的你捡到?”

“这不算巧合,该是宿命,也算孽缘吧。”吴定缘苦笑道。

没有朱棣对铁家的迫害,他便不会被吴不平收养;如果他没发觉自己并非亲生,便不会就此颓废堕落;如果他没颓废堕落,便不会被吴不平安排到最偏僻荒凉的扇骨台去值勤。

从另外一边来说,若非铁铉悍守济南,迫使朱棣绕路南下,他在浦子口便不会遭遇危险,也就不致让汉王滋生野心,并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越烧越旺,最终铸成两京之谋,去炸飞在南京的太子宝船。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几十年前轻轻地推动了一下,层层碰撞,竟推出了今日尴尬而荒唐的局面。真可谓业必有因,业必招果,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两人对视良久,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你想要什么?报仇?为铁铉平反?”朱瞻基艰难开口。

于谦登时紧张了。为铁铉平反是不可能的,一平反,别说永乐皇帝面子难看,连靖难的正统性都要动摇。

那只剩下报仇一个选项。这时候吴定缘若是出手,外头护卫可来不及进来。

吴定缘两只手搁在双膝上,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皇帝。

朱瞻基跳下卧榻,取来挂在墙上的一柄雁翎刀,怒气冲冲地扔到吴定缘面前:“你别当我是太子!想报仇,来动手吧!我一条命还给你!”

“陛下!”于谦大惊,急忙冲到两人之间,“吴定缘,你可想清楚!杀铁铉公的是太宗皇帝,洪熙皇帝还一直在给靖难罪臣赦罪。陛下那时才多大?”

他此时为了救下朱瞻基,对太宗也顾不得言辞谨慎了。朱瞻基沉着脸把于谦推开:“让他来!我朱家的错事,自然由我来承担!”

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捡起刀,可他右手已残,没法拔出鞘。朱瞻基握住刀鞘,一把给拽出来。只见屋里一片白光晃过,朱瞻基仰起脖子,死死盯住对方。于谦急了,愤愤上前一揪吴定缘衣襟:“你不会真想杀了皇帝,去做那什么白莲掌教吧?”

吴定缘摇头道:“若我做了白莲掌教,还有何颜面去见我养父?同样道理,若我接受了朱家的赏赐,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生父?”

“可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的情分……”

于谦还要相劝,可话到一半却骤然断掉了。他注意到吴定缘的额头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直视着天子,一直在忍受着如刀劈斧凿般的剧痛。于谦忽然彻悟,为何吴定缘之前在京城如此拼命,不是因为忠诚,甚至不完全是因为友情,而是真心希望就这么死掉,斩断这一切纠缠。

吴定缘抬起左边手臂,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阳穴:“陛下,我很想放下这一切,从此尽享荣华富贵。可我就算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这里。我如今一见到你,仍旧头疼得要死,怎么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已放下?”

他仍旧没有挪开目光。那源自久远的痛楚,用力刮削着面部经络,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颤动着,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

朱瞻基沮丧地闭上眼睛。之前他还有过幻想,觉得两人这一路生死情谊,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辈的仇怨。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死结根深蒂固,殆无可解。

吴定缘固然不肯放下心结,朱瞻基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能吗?要化解恩怨其实也简单,给铁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顾大局任性而为吗?他会为了得到吴定缘的谅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响吗?

头上那顶冕冠,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真如于谦所言,做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真的没办法随心所欲。

这千辛万苦得来的真龙宝座,正是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巨大藩篱,谁都没法再退一步。

朱瞻基忽然道:“我有个问题。若当初你在扇骨台就已知道一切真相,还会把我捞上岸吗?”

吴定缘答道:“会。”他顿了顿,又反问道:“若你当初去济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还会去救我吗?”

“会!”朱瞻基答得毫不犹豫,“我当你是朋友,自然会去救。”

“可惜,你现在是皇帝了。”

一听这话,朱瞻基心口一团火腾地炸开,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小铜炉,狠狠朝着那个篾篙子砸过去。

铜炉在半空画过一条很短的弧线,“咚”的一声砸中了吴定缘的额头,他整个人向后仰去,血花四溅。而铜炉旋即重重跌落在地板上,登时四分五裂,可见力度有多大。直到于谦惊呼一声,赶忙去搀吴定缘,朱瞻基这才从盛怒中退出来,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几乎杀了对方。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面守候的海寿听到动静,赶紧进屋来看。他一见到吴定缘一脸是血,手里还握着刀,连声尖叫:“有刺客!护驾!护驾!”

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听示警,不知从哪里蹿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于谦推开,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

毫无悬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个副藤头丝……个副藤头丝!”于谦懊恼地原地乱转,“本来不大的事,这一闹,真成了刺杀王驾了!他难道不知道对皇上动手的严重性吗?!”

“正因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皇帝沮丧道。

他太了解吴定缘了。对那头犟驴子来说,任何和解,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因畏惧皇权而退缩。

海寿跪在天子面前,自请责罚。朱瞻基一挥袍袖,沉声道:“去把他关入天牢,让太医院好生诊治。没我的手谕,谁也不许接触,谁也不许带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要有什么话说,不得滞押,立刻报来朕知。”

海寿有些不理解,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吴定缘被侍卫推搡着正要带走,忽然挣动起来。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头发混着鲜血遮住双眼,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对方张口只求一声,他也好顺势赦免。谁知吴定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回身去。

侍卫们推着吴定缘很快离开了乾清宫,朱瞻基站在南庑房的台阶之上,望着空荡荡的夹道,伫立良久。于谦担心皇上受了什么刺激,却不敢劝说。

就在吴定缘的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平地而起,在过道内形成风龙过境之势。南庑房的大门敞开着,被呼啸的强风一头灌了进去,一时间围屏瑟瑟、锦毯飘摇,墙上的字画、案上的笔墨、榻边的药包、奏牍、清供等轻小物件被吹得满屋乱飞,一片狼藉。

其中有一张纸,飘飘忽忽飞落到小香炉的残骸上面。

于谦快步上前,俯身去捡,一不留神给撕坏了一角。这是那张翰林院拟写的年号奏牍,纸上别处都完好无损,恰恰“宣德”二字被残铜的尖角给撕裂开来,格外触目惊心。于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边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炉捡起来,可惜已经碎得无法拼回去了,不过残片纸上仍能看到血痕。

“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于谦脑海里蓦地想起吴定缘手握香炉起誓的话,现在看来,这几乎就像是一句谶语。

于谦手握着这枚残片,回过头来。他本想劝皇帝两句,可一抬眼,却发现不太对劲。

朱瞻基的脚边,落下一个药包。药包已经被吹散开来,黑黄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天子就这么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知发现了什么。

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朱瞻基突然一跺脚,反身进屋,满屋子乱翻乱找。于谦跟海寿问他在找什么,他也不说,继续没头苍蝇一样转悠。过不多时,朱瞻基眼睛一亮,从一大堆散乱奏牍中,拈起了一张破纸。

皇帝的目光与破纸接触的一瞬间,先是乍亮,然后黯淡下来,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在瞳孔中燃烧起来。

“速召张泉入宫。”

他对海寿下达了一道口谕。

张泉穿过紫禁城里最宽阔的广场,皮靴频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回声。不远处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可惜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新皇登基,是否会重启这项巨大工程,目前尚属未知。

这几天张泉一直待在自家府里,没有和任何人来往。他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天子虽不能对外戚授予官职,但赐爵封地绝不会少。“张侯”之号,有望名副其实。张泉极知分寸,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居功自傲,索性闭起门来读书,把来巴结的人全堵在外面。

对于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见,张泉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么事会急成这样。他收到口谕之后,二话没说,跟着海寿便往皇城来。

天子要见他的地点,是在咸熙殿。这是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一座大殿,本是仁孝文皇后的居所。现在张皇后马上会变成皇太后,她颇识大体,主动先搬到这里来。

“看来这事还跟我姐姐有关系。”张泉心想。他回京城之后,自杜府门,还没顾上去探望姐姐。这次若能见到,也是好的。

他很快抵达咸熙殿,皇帝和皇太后都在殿内等候多时。张皇后经过几日调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一见张泉,不由得抱住弟弟大哭起来。她强忍丧夫离子之痛,独自一人死扛汉王。若不是有这个争气的弟弟护着外甥一路回来,只怕早已支撑不住。

朱瞻基在旁边没有吭声,任由这对姐弟叙叙亲情。其实他本想单独召见张泉,结果张皇后临时叫他过去谈话,索性便在咸熙殿一并见了。

张泉好不容易劝说姐姐收住眼泪,回身向天子郑重叩拜,问召臣觐见有何指示。

朱瞻基吩咐旁人端来一个圆墩,请张泉坐下:“这次叫舅舅来,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参详。”张泉一喜:“莫非是迁都废漕之事?臣正要上书详叙,请陛下三思……”

“呃,不是那件事。”

朱瞻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破的黄纸来:“这次吴定缘先行进京,带来舅舅写给阮安的一封亲笔书信。全靠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让我母子脱险。”

张泉“嗯”了一声,可眼神却透出几许疑惑。朱瞻基笑着抖了抖黄纸道:“这不是那封书信啦,而是包住笺纸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爱惜了,居然扯了一页自家诗稿来做信皮。”

张泉接过去一看,发现还真是。他曾经刊印过一本《长安林泉集》,里面收录了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诗作,这是其中一页,上面印的是一首七绝。

张泉有些发愣,他不记得自己撕过这么一页诗稿做信皮。这时朱瞻基念出声来:“《酬十一月立冬扫疥席上步张侯韵》:扁鹊无奈木僵何,四逆回阳洗沉疴,不在杏林亦妙手,仁心一贯济世德。”落款是富阳侯李茂芳。

这诗写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无可观,浅陋如蒙童牙语。张泉解释道:“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可惜终究未能济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办了场扫疥宴来庆祝。我写了一首诗,他非要唱和,诗里说的就是这件事。写得并不高明,不过人情难却嘛,后来我印诗稿时顺便收进来了——不过我不记得有拿它做信皮。”

“舅舅你还懂岐黄之术,会自己攒方子啊。”

“陛下见笑。这方子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纯之告诉我的。我们时常通信,无论儒经、易术、天文、杏林都会聊一点。”

张泉说得轻松,却没注意到朱瞻基呆呆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自从苏荆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后,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这药方是如何流落到汉王手里的。开始他以为是王锦湖给了自己丈夫、富阳侯府的世子,再通过永平公主给汉王,但苏荆溪早早否认了这个猜想。

当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眼下这张诗稿残页,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

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绝无重名可能。张泉既然说“四逆回阳汤”得自郭纯之,那几乎可以肯定,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

换句话说,这撩拨起汉王野心的药方,从苏至郭,从郭至张,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把它给了富阳侯!

想到这里,朱瞻基的神态变得极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阳汤”,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续命奇方,所以才会坦然说出来。

张泉当然不是汉王一党,但残酷的事实是:一个努力拯救这一切的人,却亲手催发出了这个阴谋。朱瞻基顿时有些犯难,接下来怎么办?因为一个无心之失,难道要毁掉一位功臣和至亲?还是干脆装作糊涂,不予追究算了?

“陛下,陛下?”

朱瞻基听到张泉的呼喊,这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艰难地问道:

“富阳侯家那个病死的儿媳妇,叫什么名字?”

“王锦湖,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症,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实在可惜。”

一听这话,朱瞻基的心绪更加恶劣。这木僵之症,与“四逆回阳汤”的效用惊人地相似,可见这女子之死,绝非张泉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只怕大有蹊跷。怪不得苏大夫一门心思要为她这个闺密报仇。

皇帝发现自己突然身陷两难。

他曾答应苏荆溪,要为她的复仇做主。但一旦开始查王锦湖之死,张泉提供“四逆回阳汤”的事实便会曝光,届时皇帝与张皇后将极为尴尬;如若放弃不查,王锦湖之死的真相将永无大白的一天,富阳侯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那他对苏荆溪的承诺岂不是等于放屁?

朱瞻基内心天人交战,两种考量如两块灼热的铁板,来回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难安。

张皇后觉察到自己儿子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处理国事太累了。朱瞻基微微点头,张皇后心疼道:“你还未登基,莫学先皇那么操劳。”

这一句话,猛然提醒了朱瞻基。他回过头,对张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舅舅,这次叫你来,是希望你去天寿山那里走一趟。你不是会堪舆术吗?去给先皇的玄宫看一看吉壤。”

张泉微怔,天子刚才一番询问都围绕着富阳侯的家事,怎么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来了?

一般来说,帝王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可洪熙皇帝在位时间实在太短,他的山陵甚至还没开始动工。结果棺椁无墓可以安奉,至今还放在临时搭建的玄宫里。这对朝廷来说,是一桩尴尬事。

可陵址早早有阴阳方家选定,就在永乐皇帝的长陵西北两里处,哪里用得着他一个野路子外戚去选?

“先皇遭逢大变,说不定是风水出了问题。别人我不放心,还是舅舅你去看一眼比较好。”

朱瞻基的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态度却特别坚决。张皇后还想再问问,他强硬地打断道:“母后,父皇安灵之所在,除了舅舅我谁都信不过。”既然皇帝都已经明确表态了,张泉别无他法,只得答应下来,表示即刻启程。

朱瞻基看着张泉离开的背影,微微松了一口气。

从这里到天寿山有一百二十里地,张泉一来一回,怎么也得是六月十日之后。在这期间,朱瞻基可以先悄悄把富阳侯的事情调查清楚。张泉不在,正好可以避免尴尬和串通。

能查出什么来,朱瞻基不知道。查出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但好歹先拖延下去再说吧。

他忽又想到了吴定缘,烦意又一次翻涌上来,这也是一个无法解决、只能拖延的难题,只能将其关在天牢里。怎么当了皇帝之后,烦心事越来越多,浑不似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畅快?他甚至有点怀念漕河上的日子了,那时虽然危险,但大家全无隔阂,都在朝一个方向努力。

这时张皇后在一旁轻声道:“陛下,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有些魂不守舍?”朱瞻基强笑道:“许是初当了皇帝,有些不适应吧。”

张皇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爱怜地整了整天子束冠:“你压力也别那么大。你父皇即位的时候,比你还慌乱呢,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一直跟我絮叨。其实他当皇帝,就靠着一句话而已。今天既然你我母子难得谈心,我把这句话也交给你。”

朱瞻基“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听着。

“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老百姓拥戴哪个君王,是因为能让他们活下去。陛下你记住这句就行了。”

若在从前,这类劝诫朱瞻基早听厌了,可今日闻言,他却蓦地一振,眼前忽然浮现出孔十八那一张苍老苦楚的面孔,和一朵铜莲花。漕河上的种种见闻,一时全浮现在眼前。

“多谢母后教诲……”

张皇后笑道:“说起来,你们爷俩可都是不省心的命,哪次即位都得闹出一堆事情来。”

朱瞻基拍拍母亲的手,无奈一笑。当年永乐皇帝在北征途中去世,英国公张辅为防汉王趁机发难,秘不发丧,先派了海寿回京,通知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朱高炽与朱瞻基立刻偷偷出城迎丧,把棺椁扶回北京,才对外公布。

现在回过头看,洪熙皇帝登基的过程,简直就是把两京之谋预演了一遍。

“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椁,我留在家里,可是万分紧张。万一永乐皇帝的死讯提前泄露,你们爷俩又不在京城,汉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虚,铤而走险。当时我拿好了一把匕首,万一事情不谐,干脆自尽。我握着匕首足足等了一夜,一直到听说你们扶棺进城,才松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从此不必操劳了,万万没想到,一年不到,我儿子登基时我会更折腾。”

朱瞻基心疼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次两京之谋,若非有她独力支撑,硬扛汉王,外头太子跑得再快也没用。若论功绩,以她该为最尊。

“母亲你要什么赏赐?”

张皇后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傻孩子,我已是太后了,还贪什么东西?只要你注意休养,别像你爹吃得那么胖,我就知足了……”

“对了,母后这次叫我来咸熙殿,是要说什么事?”朱瞻基问道。

张皇后见朱瞻基还是心神不宁,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要紧事,你且忙着,过几日再说不迟。朱瞻基点点头,他最近心里的事憋压太多,确实不胜负荷。

天子拜别母亲,离开咸熙宫。此时正值牌响,月洒殿角,夜笼宫城,他站在空旷深邃的紫禁城中,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寥。

在明亮的月色下,西直门隆隆地开启了一条小缝。一骑黑影离开京城,朝着西北天寿山方向飞速驰去。城门随即关闭。城门兵打了个哈欠,准备回窝铺里继续睡觉。

他们谁也没发现,城头正伫立着一道黑影,朝着西北大路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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