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1 十二月十一日

连续“杀人鬼”青蛙男  作者:中山七里

尽管已是早晨,太阳仍然藏在东方山脉背后。浓雾包裹下,能见度仅数米。

仓石巡警独自蹬着自行车穿行其间,往佐合公园方向驶去。早上的寒气刺激着皮肤,让睡眠不足的他稍微清醒了些。接到报案称孩子去便利店买东西之后就没回家,是在昨晚十一点多。仓石巡警和孩子母亲一起,在她家附近搜索,直到深夜三点才暂时停止。将事件经过报告到所属辖区警署的时间,是午夜四点,之后虽然进了被窝,但六点又被喊醒,说有人报案在公园发现了一具尸体,所以前后只睡了短短两个小时。即便如此,仓石巡警还是立刻离开警局,前去确认案情。当警察已经三十多年,身体不免还是有点不听使唤了,但身为警察常年积攒下来的直觉驱使着他争分夺秒地赶去现场。一晚上多起报案是很罕见的,这罕见的现象和不祥的预感,鞭策着他不再年轻的身体。不祥的预感大都是真的,尤其现在还是不明身份的杀人狂青蛙男跳梁跋扈的、极其不安稳的时期。

赶到佐合公园,只见大门附近站着一个十分不安的身着运动套装的青年。

“是你报的案吗?”

青年拼命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指向公园内部,却完全没有要看过去的样子。仔细一看,青年面色近乎苍白,似乎一心想要赶紧逃离这个现场。

“请去看看吧。”青年仿佛恳求般说道,“我不想去。我一眼也不想再多看了。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仓石巡警明白不会有更多有用信息之后,留下青年独自走进了公园。

预感应验了,并且是以最糟糕的形式。

公园正中央一带的沙地上,摆满了那东西。大概是男孩的尸体,裹上了沙子的各种器官,像放在地上的玩具,却更多了一份鲜明的生物质感。

一个以沙地为画布的失败之作,一幅将人体彻底物化的丑恶的解剖图。

仓石巡警发觉自己腋下流出了汗水,体感温度分明极低,汗水却流个不停。干燥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像是木棍一样僵硬,无法动弹。

冰冷的空气里混杂着异臭。不是腐败的臭味,是刚接触到外部空气不久的、大量血液和胃内容物酝酿出来的、生物即将变成死物时的异味。从腹腔深处突然涌起呕吐感,仓石巡警凭借职业精神强行将它压了下去。不是生理性的呕吐欲望,更像是精神层面的拒绝反应。

在进行确认之前,他有一个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想。眼前的受害者一定就是昨晚失踪的少年,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推测,但警察的直觉对他如是说。

衣服被随手扔在了沙地边缘,与其说随手,或许说刻意展示般放在那里更合适。并且,在衣服中间,发现了纸条。“今天,在学校看了图鉴……”上面用眼熟的稚拙的字体写道。

即便没有保护现场的必要,他也丝毫不想去碰触尸体。不过看到裤子裤脚上似乎有名字,仓石巡警还是靠近看了看,的确是人名。为了让孩子们在学校不错拿别的孩子的物品,父母会在裤子或者鞋子内侧像这样记上孩子的名字,而眼下裤脚上的名字,正如预想的那样,属于昨夜被通报失踪的少年——

有动真人。

案情直接上报到了搜查本部。一听到第三名受害者的名字,古手川就像疯了似的开着警车赶到了现场,差点撞上好几台车,一边开车一边祈祷这是一场噩梦或者一个误会。

然而来到沙地面前,古手川深深地明白了一切都是现实。

看到那蜡像似的、毫无生气的头部的第一眼,只觉得像是假的物品。

然而那张脸的主人,毫无疑问就是真人,手也是他所熟悉的那双漂亮的手。

古手川僵在原地,仿佛游魂。

大脑认识到这是现实,但意识却仿佛在梦中。昨天才见过的笑脸,昨天才握过的手,如今却变成了冰冷的物体,裹满沙。古手川胃里像被灌了铅,却不是因为想呕吐。

现场附近,鉴定科的工作人员正走来走去。采集渗入了体液的沙子、采集脚印、搜查遗留物品、拍摄肢解断面。现场和尸体,被数码相机的闪光灯不停炙烤着。古手川内心呼号:快住手。那孩子很害羞,不想被那样拍,别把那孩子当物体对待——

所剩无几的堪堪维持着的理性之堤,被沸腾的情感冲垮了。

“啊啊啊啊啊!”古手川大声叫了出来。自制力已经全然不起作用,身体不由控制地向前,准备不分对象地朝鉴定科的人扑过去。

这时,有人从身后按住了他,力量大到可以完全压制住正处于情绪爆发中的古手川的身体。

“给我冷静点,新人。”

是他并不想听到的渡濑的声音。

“你选错对象了。”

闻言,古手川浑身颤抖不止。

“据受害人母亲有动小百合说,他离开家出门买文具是在二十一点多,过了一个小时也没回来,所以她在通往便利店的路上找了起来,没见着人,就去派出所报了警。当时值班的警察也跟着一起在附近找了半天,但连个目击者也没找到,所以四点钟向所属辖区警署做了汇报,再之后就是今天早晨,在附近跑步的人发现了现场。”

古手川昨天和真人告别是在十四点左右,这么看来,仅仅七个小时之后,他就被绑架了。早知如此,要是自己一直赖在有动家,或许真人的命运就能改变——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精神崩溃。

“根据法医的判断,此案从作案手法来说和之前的两个案子都是同一人所为。后脑被钝器击打过一次,随后被勒死。这次也留下了原先的纸条,毕竟没有公布过细节,所以不可能是模仿犯,十有八九还是那家伙犯的案。”

“孩子妈妈……已经通知过了吗?”

“马上过来。”

“要在这里让她认尸?这也太残忍了!”

“我也觉得。不过作为妈妈,肯定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确认吧。会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是搞错了。所以受害人妈妈到了现场也别给她看尸体,只需要拿衣服给她辨认一下就行。把人带到别的地方去,认尸就等解剖完之后再进行吧。这个工作就交给认识他妈妈的你了。你能做到的吧?”

看古手川并不作声,渡濑一把抓起他胸前的衣服。

“振作一点!不管受害人是谁凶手是谁,从踏进现场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刑警身份。不要动个人感情,要动就动你的五感和腿。有工夫缅怀受害人,还不如赶紧抓住凶手!”

渡濑的怒吼喊醒了失魂落魄的古手川,身体顷刻变得沉重,皮肤顿时感受到了周遭的寒冷。杀死感情,他命令自己。即将来到这里的女性所感受到的悲愤和无助,根本不是自己能相提并论的。如果让那种状态的她去面对儿子惨不忍睹的尸体,无疑是雪上加霜。

突然,一个冰凉的物体落到脖子上。

吃了一惊的古手川抬头朝物体落下的方向看去,只见暗色的天空中,雪花正纷纷落下。尽管连日寒潮,但很久没下过雪,看样子层层堆积的积雪云也终于按捺不住了。晶莹脆弱的结晶细雪被吹动,静静地落到沙地和尸体,以及聚集在此的搜查人员身上。

之后的事情他再也不想记起。安抚着坐着红色小厢车赶到现场的、有些精神崩溃的小百合,让她坐到警车里,稍显强硬地叫她确认了衣服,果然是真人出门时所穿衣物。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天真烂漫的小百合不见了,只剩下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无法掩饰震惊、困惑,发狂哀号着的母亲。虽然明白是自私的想法,但古手川发自内心地不想看到这样的小百合。

“过了一个小时也没见他回来,我就找啊找,一直找到便利店,但完全没见着人。便利店的店员还说,小孩根本没来过……我就把当真君也叫上一起帮忙,可还是找不到。”

对二人而言很不幸的是,案发现场这座佐合公园,位于交通要道旁的偏僻处。建筑基准法要求一定范围内的住宅区必须配备公园,所以佐合公园是一座随意设置的、仅仅为满足法规而存在的公园。游乐设施完全没人打理,公园内也破败不堪,几乎没人来玩。

“要是再走远一点,要是能走到这公园来,真人也不会遇到这种事……”

闻言古手川心知,这不是健康的思维方式。无法接受儿子死亡的现实,把所有责任归咎到自己头上。

“有动小姐,不是那样的。虽然说是公园,但也不是小孩子们会来的地方,而且还这么偏远。即便是巡警也不可能短时间内找到这里来,并且考虑到案情,凶手极有可能在遇到真人君后不久就动了手。或许真人君在去便利店的路上就被凶手抓住了,所以出去找的时候已经……”

“要是没在那种时间出门的话!”

事到如今只能换个地方了。置身离犯罪现场不远的警车这种对普通人而言很特殊的场所,要人冷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古手川甚至有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她会不会像平常一样,手指触碰到琴键就能回归平静呢?就在他不准备给小百合说话的时间,伸手打开车门的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无数支麦克风。

“您是孩子妈妈吗?可以说一下您此刻的想法吗?”

“您认为为什么您的孩子会被盯上呢?”

“作为保护司,您是怎么看待精神病人犯罪一事的呢?”

仿佛在遭受猛禽袭击,那些眼睛里涌动着一样的杀气,像是在叫嚣不给回应就要给对方施加危害。一群秃鹫,古手川想到。这是一群闻到尸臭就会冲上来围住尸体的秃鹫。

真人的死被秃鹫们做成商品,以警醒市民的名义放到报纸和电视上——想到这里,古手川无比愤怒,涌起一股立刻拔出枪干掉几个拿着话筒或相机的人的冲动。在此之前,虽然也有过瞧不起媒体记者的时刻,但泛起杀意这还是第一次。必须保护好这位女性,让她免受新闻媒体采访的攻击,免受人们的好奇和中伤的眼神侵扰。这份使命感唤起了古手川的职业精神。他如今才意识到,这也是渡濑所顾虑到的状况。

古手川从麦克风和相机的武器中“杀”出了一条路,把小百合送回了家,但小百合的恍惚不安一点也没有好转。让她坐回到钢琴前就会好的想法是不成熟的幻想。古手川也希望能一直陪在她身旁,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工作。怀揣着一颗放不下的心,古手川把小百合托付给邻居主妇后,出发往本部去。

信息,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现场附近的走访信息、鉴定结果、解剖报告,无论什么都行。只要是能够找到向真人下手的人的信息,他都想要。握着方向盘,古手川内心渴望着,只要能逮捕凶手,哪怕每天走几万步也无所谓,哪怕要使用违法手段查案也无所谓,甚至要他把灵魂卖给所谓的恶魔也没问题。反正也不是什么高贵的灵魂。

聚集了社会关注的猎奇连环杀人案,要是能解决,大概拿到警视总监奖章也不是梦。但如今,古手川已经毫不在意奖章之类的东西。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亲自给凶手戴上手铐,把他关进监狱。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还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以外的人。从未觉得人类是如此令人发指,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情绪,像翻滚的热流,从胸腔深处涌起,压迫着咽喉。

任何警察心中,都有着只属于自己的正义。可能是为受害者主持公正,也可能是为保护国民生命与财产而战斗。然而,和现实中的案件缠斗,或者栖身警察组织机构之后,慢慢地自己的正义与组织或社会的正义之间便会产生乖离。会明白自己的正义,并不一定永远是对的,随后,便会对一直坚持自身正义一事感到疲倦,再然后,像是尸体内部被消化液溶解的内脏一样,开始自我溶解。

从意识到这点开始,古手川便放弃了自己的正义。一来,有所作为的警官并非坚守自身信念的那类人,而是高效、尽可能多地检举犯人的人;二来,比起怀抱不清不楚的正义,干脆的功名心反倒更不容易给自己或者周边的人添负担;最重要的是,不用为此烦恼,从而省去很多麻烦。

然而古手川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成为警察的最初的动机——被叫“专治不良”这个外号时,驱动着自己感情的,绝不是什么英雄气质,而是源自对朋友见死不救的负罪感,或者避免自毁冲动的行为。说到底,只不过是自我辩解和复仇心罢了。但不论是多么不堪的动机,那也是自己的正义,那就是维护自己生存的最小限度必需品。

过去再次叩问着古手川。

自我辩解和复仇心有什么不可以的?

把这二者作为自己的行动理由有什么不可以的?

怀抱着这无解的疑问,古手川奋力驱动着警车,快马加鞭奔向集中了各种信息的搜查本部。

到达饭能署,只见那里停着各大媒体的车,以及一辆没见过的黑色车子。通过车牌信息可以确认,这是警方的车辆。

“啊,这是警察厅[日本国家行政机关,统辖包括警视厅在内的全国警察组织]的车。”

渡濑语气毫无波澜地开口说道。

“警察厅?警察厅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就专挑这种时候来的。连环猎奇杀人案现在可不光是饭能市,全国都在害怕。但调查迟迟没有进展,甚至没嫌疑人的头绪,还又发生了第三起案件。警察厅的各位那自然也得动起来了,这会儿正跟本部部长促膝谈判呢。”

“正谈判?案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要移交主导权。”

“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小子。注意情绪别激动,平时不挺淡定的吗?”

或许不满的态度都写在脸上了,渡濑瞥了一眼古手川,轻轻哼了一声,说道:

“不用担心,虽然都是警察,但人家可是精英官僚,才不会干自己动手火中取栗的蠢事。他们要动手得等到栗子凉得差不多可以吃的时候,现在还没到时候。”

“什么意思?”

“第一个受害者是女性,接着是老人,现在又是小学生,弱势群体接连被杀害。当然,市民的怒火都会撒到警察头上,拖得越久就越容易担责任,这种时候谁都不想冲在前面,所以警察厅接下来还会观察状况,等县警本部被民众和媒体反复抨击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们就准备粉墨登场了,说白了我们就是装点门面的炮灰罢了。所以接下来,我们还能掌控一段时间。”

渡濑无所畏惧地笑了笑。

“尸检报告和法医的判断没什么出入。头部被敲击后导致昏迷,而直接死因是勒颈。凶器和前两起事件应该是一样的,推断死亡时间是昨夜九点到十点之间,之所以能如此精准锁定范围,是通过胃内容物看出来的。分尸使用的工具虽然锋利,但大概率不是手术用刀一类物品。从切口来看,应该是外行作案,不像是熟悉这种处理的人所为。另外,现场留存的血液很少,从切断面没有生命反应可以推断,受害人是在其他地方被杀害、肢解之后再被搬运到公园的。还有就是,此次的纸条和之前的笔迹一致。”

被肢解后像是物品一样被搬运——想到这幅场景,古手川心如刀绞。

“孩子妈妈,开的是红色小厢车?有目击者见过她和当真胜雄开着车,在现场附近出现过。但是没有关于可疑人物的目击情报,现场公园几乎没人去,非常偏僻,附近的人晚上也都不怎么敢走那一片,可以说完全没有目击证词。”

“结果什么都没有啊。”

“也不完全是,科搜研那边搜到了有力的证据。沙地上有疑似凶手的鞋印,结合沙地的条件,推测出鞋印主人体重在七十到八十公斤之间,个子比较矮,体形偏胖。顺带一说,有动真人和荒尾礼子,以及指宿仙吉的交集没能找到。谨慎起见,也查了有动真人的血缘关系,还有原先的幼儿园以及就读的小学,但没发现和其他两个人的任何关联。”

古手川想,那是当然。三个人的住址、职业、年龄都不同。能将年龄差巨大的三个人联系起来的,一般只有所属组织和团体。但差距这么大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有那种信息。剩下的,只有三人都是饭能市民这一事实,但这不过是最基本的共同点,对于锁定犯人毫无帮助。

理论上,连环杀人案随着案件越来越多,证据也会越来越多,通过清查相关人员会很容易缩小嫌疑人范围。然而这一特征在本次案件中却不成立。案件越是增加,嫌疑人就越多,毫无缩小范围的方法,宛如迷宫。

“凶手是跟饭能市的人有仇吗?简直像是针对饭能市的无差别杀人。”

“关于这一点,倒也不全是坏事。”

“哦?班长,难道是找到了什么共同点?”

“倒也算不上共同点,应该说是关联起三个人的环。不过,有点儿……”

古手川有些惊讶。渡濑可不像是说话遮遮掩掩的人,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可谓难得一见。

“您不是说不全是坏事儿吗?”

“但是高兴不起来,希望这次是我猜错了。要是言中了,一定会引起骚乱。”

渡濑满脸忧愁地挠了挠头,古手川很是在意渡濑这一反常态的动作。

“请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能串起三人?”古手川移动位置,站到了渡濑正面,“班长,没什么好隐瞒的。只要是线索,我都想知道。我想知道……啊!”

回过神来,自己手已经碰到渡濑衣领,他赶忙将手拿开。渡濑瞥了一眼移开的手,双手抱住古手川的头,凑到他耳边低声告诉了他。

古手川听完,失去了语言。

太过简单的关联,甚至像是孩子都能答对的脑筋急转弯,正因如此,反而成了把事情看得太严肃、太严重的大人们的盲点,现在能理解为何渡濑那么犹豫了。这要是真的,那必定会打开案件的新局面。

“凶手的意图固然重要,但更可怕的是,这个事情即便只是偶然的巧合,也会给市民带来一定的影响。所以你惊讶也合乎情理,但注意表情管理,不能在那些媒体记者面前暴露情绪。”

“媒体记者?”

“一会儿本部部长和一课课长,还有也负有一定责任的我,会一起召开记者招待会。这就是责任者的工作,你要乐意的话来替我也行。”

“不是定期的常规发布会吧?怎么会突然搞这么一出?”

“发生第三起案件,市民们的恐慌也即将突破临界点,记者俱乐部那边希望至少能把目前为止的调查进展公布出来。不过你也清楚,根本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说的进展,市民只会更加不安罢了,本部部长也没法儿直接拒绝。这可真是个绝佳的时机,警察厅那群虎视眈眈的家伙们,看着被卷进舆论中心焦头烂额的本部部长,脸上肯定都笑开花。毕竟县警看上去越是无能,随后登场的他们就能尝到越多甜头。”渡濑满腹鄙夷地说道。

的确,在这个节骨眼举行本部的记者招待会,简直就跟采访正节节败退的球队的教练没两样。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大型搜查本部无能不作为批斗会现场,尤其是眼下市民们的感情正处于敏感时期,风险尤为高。在市民们陷入不安情绪之时,肩负为社会敲响警钟之责的媒体,干的却是给不安煽风点火的事。让人不禁产生一种感觉:各家报纸和其他媒体有着一种坚信不安和愤怒,以及追责才是大众心之所向的傲慢不逊之态。

不过,此次报道和迄今为止的报道不同之处在于,报道阵营中的人本身也极其恐惧。与其说报道会煽动民众的不安情绪,不如说更多反映了记者们自己的恐惧。因此,渡濑的猜想要是成真了——

古手川甚至无法想象事态会走向何方。

坐在发布阵营中间位置的是里中县警本部部长,栗栖搜查一课课长坐他右手边,而渡濑坐在他左侧,伴随着记者阵营的包围,会见开始。古手川选择靠在远离人群的一扇门处旁观。

开头是对本次案件的简要说明,紧接着是关于受害人有动真人生平的介绍,从作案手法判断为同一凶犯所为一事,以及披露了在现场沙地上首次采集到的,推测属于凶手遗留痕迹的足迹这一信息。

采访阵营顿时炸开了锅。

“是什么样的鞋子?”

“从鞋底式样判断出是运动鞋。现在正在确认制造商。”

“从脚印得到的信息来看,凶手是怎样的人?”

“科搜研提交的报告中已经有了关于身高体重的推算。不过请见谅,不便在此公开。”

闻言,众人开始骚动。

“为什么?有理由认为,既然已经明确了凶手的特征,那么就应该公之于众,请民众积极配合。”

“如果是通过视频或照片得到的凶手画像,那么的确如此,但现在还停留在推断阶段,不适合公开,容易让民众陷入怀疑而心神不安。”

“这么说,是这个意思吧?”一个语带讥讽的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一听便知,是尾上善二。

“凶手体型并不普通,对吧?”

里中本部部长狠狠盯着尾上。

“我刚说过,不方便公布详情。不能忽视如果公布出来,会让同样体型的市民遭受无妄之灾这一可能。”

“部长。”这次说话的是一个粗犷的声音,循声望去,声音的主人,是足以担任县警记者俱乐部会长的元老级记者。

“我们并没打算写些煽动本地居民不安的报道,但大家都很恐惧也是事实。受害人是女性、老人、小孩,都属于弱势群体这一点,以及三人之间不存在任何关联这一事实,还有尸体像被摆弄的玩具这一猎奇性质,加上三起案件几乎是不停歇地接连发生这几点,足以使市民心神不安。作为普通民众,大家都很希望能多得到些信息。哪怕没有详细信息,为了能睡个好觉,也希望看到比如搜查本部已经对多少人进行过调查之类的报道。”

“不可否认,眼下有一些排查目标。”

“还在缩小范围的阶段?”

“关于这一点也不方便在此披露详情。”

“哪有什么鬼详情。”古手川不禁腹诽道。参考级别的对象至今还有上百个,而且还只是有前科,邻居举报形迹可疑的人员,甚至都说不上是参考的级别。

“凶手画像方面进展如何呢?”

“由于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一定的场所进行尸体处理,警方判断凶手是独居,并且有自己的房间。加上三起案件的现场都是人迹罕至之地,可以认为凶手很熟悉本地。另外,从搬运尸体的行程方面推断,凶手极大概率是男性……”

“这点儿东西我们也能推断出来。”

先前的资深记者语气粗暴起来。

“又不是才入行两三天,刚开始和警察打交道的新人了,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凶手是在离三个案发现场都不远的地方,有自己住处的人。从特地选择目击者很少的地方作案,也能知道大概在本地住了很久,肯定不是刚搬来的。从把沉重的尸体抱到公寓走廊上挂起来,把虽然是老人,但好歹也是男性的尸体搬到汽车报废工厂去之类的信息来看,我们也绝对同意不是女人所为。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凶手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干吗。”

什么鬼话。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警方才是最想知道的。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凶手是在享受杀人,尤其是此次尸体的损毁状况,难道不是明显具有这一特征吗?明明不具备隐藏受害人身份这一功能,却特意把尸体肢解掉,这是不是凶手精神异常性的表露?”

“对此,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

“那么至少请站在缓解民众不安情绪的角度,告知一下是否有站得住脚的推论吧?刚才我说三名受害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性,搜查本部也持相同意见吗?还是说已经找到了某种三名受害者的联系,但为了引出凶手,把下一个受害者当诱饵,特意保持沉默?”

面对这个问题,古手川只想说一句:我看你才是最心神不安那个,对被区区一个杀人犯玩弄于股掌之间,别说逮捕,甚至没找到线索的警察感到不信任。某种意义上,这番高估了搜查阵营能力的揣测,也是由于对警方的不信任。然而很糟糕,坐在台上的里中本部部长要是表示认可,就会被批判不重视人命,可说不,又相当于是承认自身无能。

换一个比较灵活的,比如坐在右侧的栗栖课长,哪怕是撒谎,大概也能用搜查本部已有了目标等话搪塞过去。毕竟事后无从证实所言为虚,只要坚信是为了安抚民众情绪的无奈之举,也不会有负罪感。

如果是头脑更精明的,比如坐在左边的渡濑,估计会从综合基于现实的推测到毫无根据的推论一一列举出来,揭示一切可能,把在场的人都绕晕过去。

然而可以称得上不幸的是,里中本部部长一直都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正直警察,最不擅长的,就是撒谎和敷衍。

于是自然而然地,里中本部部长皱紧了眉头。这个对自己和他人都十分诚实的男人进退无路,唯一的选择只剩下沉默。

面对里中本部部长和报道阵营无言的对视,栗栖课长慌忙开口打破僵局。

“县警本部当然不可能有把无辜的善良市民当做诱饵这种想法,您刚才的提问太失礼了。于情于理,我们本就没有义务公开还在调查中的不确定信息。”

一直眯着眼观察着所有人的渡濑挑了挑一侧眉毛,始终在他身旁近距离看着他表情的古手川对此心领神会。这个动作表示,渡濑在想:蠢货,说了句多余的话。

“也就是说,警方已经掌握了一些正在调查中的、不确定的线索?是这个意思吧?”

面对记者钻语言空子的质问,栗栖课长刚张开嘴准备反驳,却突然僵在原地,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权限和职责所在。

里中本部部长将始终眉头紧皱的脸转向渡濑,这是在表明让他帮忙收拾一下局面。渡濑会意后,轻轻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报道阵营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了渡濑身上。

古手川也顿时来了兴趣,看向渡濑,好奇他会发表怎样的言论。就在这时——

“啊——”

会场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是尾上。

一旁的记者都向尾上投去责备的目光,怪他不分场合,而尾上本人却一副茫然的样子,丝毫没有注意周边氛围。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竖起食指,一动不动。

这时,古手川深吸了一口气。尾上的表情和自己刚才听到渡濑耳语时的大概是一样的。

尾上也注意到了,关联起三个人的东西是什么。

古手川慌忙转向渡濑,渡濑也像是察觉到了一般,以几乎要推倒椅子的气势,猛然站起身。

“我,知道了。三人的关联性。”

闭嘴。

不要,继续说了——

“荒尾礼子的‘ア’、指宿仙吉的‘イ’、有动真人的‘ウ’。アイウエオ。凶手是按照五十音的顺序选择下手对象的。”

这下轮到其他记者摆出失神的表情了。

无比简单的小孩子的语言游戏。

因为尸体太过猎奇而被掩盖的关联。

不过,应该有人指出过那玩弄及展示尸体的性质,以及残留在现场的犯罪声明字条暴露出来的幼儿性。

屋子里起先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一片寂静,随后骚动蔓延开,大家不约而同地自觉看向自己的腕表。

距离晚报发行还有足够的时间。

下一秒,在混杂着踢椅子和怒吼的杂音中,记者们像小蜘蛛一样走出门去。最后只剩下台上的三人和记者席上的尾上。

“喂,你个垃圾小报混账。你怎么不走?”

“我当然要走,我在思考流程呢。”

“赶紧走人。数到三你还不从我眼前消失,我就给你那臭嘴塞杀虫剂。”

“您似乎很生气呀。”

“废话。你干的这叫什么事?今后《埼玉日报》禁止入内,赶紧回去跟你们老板讲。”

“那怎么行。下次我不来了,换个人来,您找个机会跟敝社负责人告我一状就好嘛。”

“看来你多少还知道自己有罪。”

“那是当然。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那时候应该闭嘴直接回公司,这样五十音顺序杀人这头条,就能成为我们的专利特权了。”

“你可真是个没底线的混账。”

“我也很害怕来着。”

尾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渡濑有些惊讶地皱起眉。

“你?”

“刚想到的时候不胜狂喜,但恐惧立刻围了上来。应该就是俗话说的鸡皮疙瘩起一身的状态了。我从事这份工作也有很长时间了,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真是烦人啊,不能客观对待事物的感觉。”

“所以说,你有什么好怕的?”

“您还不明白?我的名字,尾上善二就是以‘オ’开头的啊,就在凶手下一个目标的范围内,毕竟我也是饭能市民嘛。”

和尾上预想的一样,当天各家报纸的晚报头条,都出现了“五十音顺杀人”的报道标题。再加上第三位受害者是小孩,这起对毁坏尸体特别偏执的猎奇杀人案,被赋予了极其符合其状态的名字,并深深扎进了市民的心中。打个比方,这就好比往之前不过是清风微澜的池塘扔了块大石头一样,激起波澜。

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无论多好听或平凡的名字,都不过是一串文字相连,绫小路也好,田中也罢,意义上是等价的,尤其是对青蛙男而言。

青蛙男是个彻头彻尾的平等主义者。青蛙男一概不论性别、年龄、职业,在他面前,年收入、血型以及兴趣爱好都失去了意义,人类被剥夺个性,变成了一个个单纯的符号,并且按照顺序排好,等待迎接捕食者的獠牙。

面对这平等主义,饭能市民无一不感到战栗。原来发生杀人案时,人们都是抱着好奇心关注着新闻,那是出于一切不过是在和自身无关的远处上演的连续剧的心理。被杀害的人一定是出于什么理由才遇害的,和自己并没有关系,所以才能安心旁观。过去所有案件和自己之间,都存在这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可当人类被符号化时,那高墙便被拆毁了。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和那些同住饭能市的人一样,被投入监牢,排着队等着自己的出场时间,再也不是毫无关系。自己也不过是猎物中的一员,随时有可能像那三人一样,被勒死,尸体被玩弄破坏。在饭能市的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对事件所持有的隐约的不适,便转化成了明确的恐惧。

最麻烦的是那恐惧的程度会随着时间而变化,名字以“ア”“イ”“ウ”开头的已经在名单之外,现在最害怕的,要数以“エ”开头的人群,紧随其后的是“オ”“カ”等等。总而言之是概率问题,并不是从一群人中选择一个,而是从分门别类的房间里各选出一个。这无法忽视的概率带来的恐惧,震慑力极强。

在恐惧驱使下,人们行动力异常强悍。最开始做出反应的,是NTT[日本电报电话公司,成立于1976年,是日本最大电信服务提供商,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的全资子公司]东日本。那天,光NTT的104热线收到的注销申请就有两百二十五件。据说听到业务员解释说因为业务繁忙,从登记到实际办理手续需要一点时间时,电话那头的许多客户便暴跳如雷。许多人认为青蛙男是通过电话本选取猎物的,因为当时并未公布,第一位受害者荒尾礼子只有老式翻盖手机这一信息。

而后,名字以“エ”开头的人们渐渐开始外流。其中多数是高中生以下的孩子,加之学期结束的缘故,许多家长把孩子送到了邻近城市,或者其他省份的亲戚家。因为他们认为名字没法改变,但只要不住在饭能市的话,就能逃离青蛙男魔爪。对想方设法要从罪犯手下保护好自己孩子的父母们而言,这当然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可也有人嘲讽说,这简直就是平成年代的孩童疏散。

那么没法换住处的市民们又是如何自卫的呢?他们采取了太阳落山后就尽量避免外出的策略。因此,六点一过,播放着圣诞歌曲的商店街就一个客人也没了,商家们只得一户户早早关门。不过,比不见人影的状态更严重的,是住宅区及其周边,日暮之后便空空荡荡,半点没有年末的气息。如果说居民的搬移是平成年代的孩童疏散,那么这大概可以说是空袭警报拉响后的外出禁令了。

或许是恐惧的反面作祟,这阵子多了许多让有良心的人反感的恶作剧。城市的各个地方,充满了青蛙涂鸦。涂鸦毫无幽默色彩,有的只是满满的阴森恶意。如果只是涂鸦还好,甚至有人做出往路边树上挂青蛙、往墙上贴被开膛破肚的青蛙等令人毛骨悚然的举动。

当然,人们的不安和恐惧不仅局限于饭能市,而是扩展到了全国。推动传播的第一要素自然是手机。报纸头条总在说五十音顺杀人,知名社会学家、犯罪学家、警视厅的前职员等各种权威人士,则不停出现在各式各样的关于凶手画像推理的论战中。在所有新闻节目都博得了高收视率,电视台相关人员笑得合不拢嘴的同时,也有人受到了不合理的对待。某以青蛙为主人公的广告,因为观众的抗议电话没完没了,不得不停止播放。

此外,蔓延在现实世界的不安,也反映到了网络社会中。以匿名为原则的网络社会,培养出了更多比现实世界更可怕的想象和流言。有预测他人是下一个牺牲品,并擅自曝光他人真实住址的;也有认定他人就是凶手,私自张贴他人详细地址、真实姓名信息的;再加上当事人的反驳和愤懑,某个网站简直乱作一团。甚至有人满怀恶意地把饭能市出身的公众人物列了清单,还认认真真按五十音排好顺序,献给青蛙男。

正因为匿名,不安和恐惧的表现便比现实来得更为露骨,更为直白。关于青蛙男和五十音顺杀人相关的信息点击量高得惊人,甚至导致暂时性的处理短路。网民的发言,多是十分情绪化的内容,比如说快发布戒严令,赶紧把所有有嫌疑的人都抓住隔离起来之类的毫无逻辑的话。问题在于,这些毫无逻辑的内容渐渐带上了真实感,仿佛疯了的人们的号叫,酝酿出了足以媲美中世纪猎杀女巫状态的空气。即便缺乏理性根据,只要有谁说出点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瞬间便会大规模传开,然后一大群人聚集起来,不断往上添砖加瓦,让不安更加膨大。

网络社会剥夺了个人思考的能力。想要知道大家在想什么,上网一看便一目了然,这样的状况更是让思索考察的意志被深深埋葬。最终导致网络中的气氛膨胀成风潮,风潮又变成社会趋势,然后,反作用于现实世界,加速现实社会的不安——

话说回来,面对这种社会风潮,进行批判审视理所应当。于是某晚间报道节目上,一位知名度很高的律师发表评论表示,饭能市居民们对报道的反应或许太过度了。对此,一位平时以稳健的评论为人所知的评论家,一反常态情绪激动地予以反驳:

“您姓若林,并且住在东京对吧?就因为处在安全区域,您才能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听好了,虽然报纸和新闻没公开,但那三个人到底遭到了如何残忍的对待这一点,通过网上流出来的照片,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没有人看到那样的照片,想象受害者是自己的妻子儿女时能不感到害怕。更何况,凶手就藏在自己家附近也说不定。这恐惧,跟被投进放着狮子的笼子没两样。能听到狮子凶猛的低吼,能感知到血腥残暴,但却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或许在笼子另一端,又或许就在自己旁边。身处黑暗,随时可能被獠牙爪子袭击,就是这种处境。连这都算是过度反应的话,那我只能说您想象力太差了。”

面对这位姓江崎[江崎,读作“エザキ”,即首字母为“エ”,按照五十音顺序,属于下一个受害者对象范围]、住在饭能市的评论家怒气冲冲的总结,在场的人谁也说不出话来。

青蛙男轻而易举地站到了饭能市市民头顶,统治着他们的情感。三具尸体和三张字条,就将青蛙男送上了恐惧的帝王之位。

缓解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把愤怒的情绪向谁发泄出去。以饭能市民为首的大众,以及网络的批判,都毫不意外地瞄准了搜查本部。恐惧和不安越是深刻,批判的声音便越是来势汹汹,事到如今,几乎已达到称为恐慌状态的地步。年内曝光的警察丑闻被拿出来议论,有人说就因为这样才没人积极检举。总而言之,要么是把无能的搜查阵营全部换掉,要么干脆把调查权直接转到警视厅去。另有一些人认为,平时交那么多税,眼下这种关键时候必须派上用场,因此要求警察全员二十四小时轮转保卫民众安全。县警本部和饭能署的电话响个不停,网站主页的意见收集栏,也仅仅两个小时就变得漆黑一片。警察如果外出,无论是去值班,还是因为隶属交通部门管辖,都会被市民带刺的视线包围。还有女性警察被当面怒骂:不能保障市民安全的警察,不就是个带枪的公务员而已嘛。

就这样,民众对警方的信赖,以及警察的权威短短数日间一落千丈。正是这个背景,为后来发生的事件打下了基础,不过眼下任何人都没想到,事情会有那样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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