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十二月二十日

连续“杀人鬼”青蛙男  作者:中山七里

这一天八点半,搜查本部开始召开调查会议。

会议在饭能署四楼的会议室举行。古手川满心焦躁地冲向署里。焦躁感的来源,是早报的头版。第四起杀人案,并且这次是以住处一直没有公开的人为目标,还将其焚烧。也就是说,凶手不仅掌握了住民票[是由市区町村单位所制作而成。记载着各市町村每位居民的住址、姓名、出生年月日等记录。在日本遇到必须证明自己的住址情况时,即可出示住民票]上的地址,甚至连被隐藏起来的个人信息都了如指掌。凶手到底是通过什么网络掌控着饭能市的呢?

报纸上的这番质问,霎时间成了饭能市市民不安的素材。我们已经是被暗中张开的大网套牢的猎物,彻底没了藏身之所,哪怕逃到市外,也一定会暴露行踪——从车站小店到署里的路上,所有盯着报纸的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这样的不安,并且这些不安或早或晚,一定会悉数化作对搜查本部的攻击。

今天的天空阴云密布,加之会议室光源只有一排排陈旧的荧光灯,调查人员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暗。古手川不禁想,这就是所谓的愁云满面吧。

正面座席位置本该坐着县警本部代表栗栖一课课长和渡濑,饭能署代表署长和刑事课长,但栗栖课长没到。已经到场的十人组成的县警本部组,以及二十一名饭能署职员,正被迫原地坐着等待。

说是会议,但并不意味着调查方向会迎来重大转折,反倒是因为又多了一具尸体,局面变得更加混乱这一点显而易见。即将发表的,也顶多是第四名受害者的生平信息、解剖结论,以及贫乏的排查问询结果罢了。古手川很疑惑,就这么些东西,哪来的必要搞这么大阵仗卖关子。

超过预定开始时间大约十五分钟后,众人开始骚动了。其他干部也为栗栖的迟到暗暗皱眉,不禁腹诽。

就在这时,座席旁的办公电话响了起来。署长接起电话,听取那头的报告内容。

听着听着,他脸色变了。

“怎么可能……”

或许本人想克制住自己的反应,但事与愿违,这句话反而让整个房间彻底陷入沉默。渡濑有些惊讶地挑眉,把脑袋凑了过去。起先一言不发,随后忽然踢开椅子站起身,走到窗户边——而后被目睹的一切惊得瞪大了眼睛。

注意到他不寻常反应的古手川和几名在场人员也跑到窗边。

窗外的光景极其异常。

厅舍外人山人海,人们围了不止十几二十层,从正门到玄关,全都挤满了人,不仅如此,墙外也排满了等待拥入的人群。来者并非报道记者,也没看到扛着相机拿着话筒的人,有的只是手持各种棍棒和工具的来势汹汹的群众。

“载着课长的车被人群挡住,停在离署百来米的地方动不了。”

从三楼的高度,可以清楚看到每个人的表情,没有一张笑脸。有人沉默,有人在吼,有人在骂,有人显然很愤怒。所有人的相同点,是脸上都挂着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特有的,随时能哭出来的表情。这些情绪不稳定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塞满了整个空间,能明显感觉到躁动的气息。

古手川曾经在新闻报道中见过类似的场景。不过那些都是在灾害中失去住所和食物的避难群众,苦苦期盼供应不足的救援物资的场面,或者是对政府的暴政感到不满,于是奋起攻击警卫队的游行示威队伍。

古手川的本能警笛大作。不过与此同时,渡濑却离开窗户,走向署长。

“署长,请封锁本署。”

“你、你说什么?”

“这些人,大概是为了潜在罪犯名单来的,姓氏以‘お’之类开头的人。本来他们就因为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已经被恐惧和心神不宁搞得失去了自控力。这节骨眼儿又发生了新的案子,如果我们处理不当,他们很可能会变成暴徒。包括正面玄关在内,所有出入口都有必要进行封锁,万一这群人闯进来的话,可就太危险了。毕竟完全无法预料他们会做出什么举动。”

“你是说饭能的市民会化身暴徒袭击警署?渡濑君,你说什么胡话呢?”

“的确,在这个国家是很罕见的事。不过署长,您忘了吗?大阪西成区的派出所被攻击、被烧的事。”

署长脸上霎时闪过紧张。

“那时候不也是吗,相关人士谁能想到派出所竟然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可被逼急了的人变成暴徒,其实也就是转瞬间的事。”

“你想太多了。不,你这就是妄想。首先,即使真的发生了暴动,这里可是警察局,专门镇压暴徒的精英储备可不少。”

“警署的警备课和县警机动队大半力量都为保护诸位议员外出了。”

署长瞠目结舌。

“镇压暴徒的专家们不在。剩下我们这群人的武器,只有警棍和手枪而已,况且数量也有限,面对这么大群人可以说是寡不敌众。话说回来,难道我们能朝市民开枪?哪怕是万一谁不小心走火,也绝对会火上浇油。别说有人受伤,搞不好很可能出人命。哪怕双方都没出现死伤,光是潜在罪犯名单外流,就一定会对名单上的人造成危害。这么一来会如何呢?无异于打开了地狱之门,所有负责人无一例外都会被拖下水。”

署长被烦闷压得表情都扭曲了。一方面,想象了一下渡濑描绘的最坏的可能;另一方面,把它和封锁警署会招来的批判进行了一下权衡。不过作为负责应对危机的管理层,这也是必须具备的能力。署长的判断也足够果决。

“没什么比防止出现不必要的伤亡更重要,对吧?”

“整栋建筑的所有出入口都封锁吗?”

“幸好这楼已经有点历史了。只有正面玄关、后门和地下停车场三个入口。”

“抱歉,借用一下电话。”

渡濑在署长眼皮底下拿起话筒。

“这里是四楼,本部。嗯?太吵了听不清!再说一遍!什么?拦不住了?好,马上派人手去支援,千万撑住!还有,现在马上把后门和停车场入口的卷帘门放下来。马上!跟二楼和三楼也传达一下命令!绝对不能让数据被偷走,各自把电脑关机。电梯停止运行,把紧急逃生楼梯的防火门也放下来,绝对不能让他们进来。”

渡濑放下电话,扫视了一圈紧张得鸦雀无声的所有在场人员,俨然一副指挥官的气势。

“已经杀到一楼接待大厅了,五名警官正在应对,勉强撑着。最年轻的七个人站出来,立刻下去支援。把警备课的盾牌借来带上,做好应对暴动的准备。绝不能让他们上楼。剩下的人就在这里待命。快去!”

七名调查员原地弹起来似的,立刻跑着出了房间,古手川也是其中一员。

渡濑的指令很简洁明确。饭能署各楼层几乎都是正方形格局,处于中央的,是连接起各层的电梯和逃生楼梯,而各个办公室就绕着中心分布。因此,只要封锁住中间的开口部分,剩下的就只需要守住北侧楼梯了,难度系数一下子降下来不少。总而言之,楼上是集中了本次事件信息的本部,无论如何决不能让他们闯进来。

可在皮肤和本能感知到危机的同时,思维却仍然没能把握住事态。真的可能发生市民袭击警察局这种奇闻吗?署长说出的这句话,也是所有警察共同的疑问。警察可是掌握着搜查权,必要的时候可以进入任何地方,能够拘留可疑人物,甚至被允许开枪的人。市井百姓举起旗帜,反抗可以说是拥有绝对权力的警察组织,这种事情实在不太现实。的确曾经发生过,但那是发生在海的另一头,被称作犯罪都市的城市里。完全无法想象在这个把守规矩视作引以为傲的国民性、受灾时都不会发生抢夺事件的国家,会出现那种暴动——

想到这里,古手川感到毛骨悚然。从第一起案件开始,饭能市的居民就渐渐被夺走了安定的日常,以及冷静的判断。这和突如其来的灾害不一样,是一点点在吞噬着人们的恐惧。凶手的目标和嗜好被揭开之后,回过神来,人们已经被凶手布下的蜘蛛网困住了手脚,无法动弹。虽说狗急跳墙,然而面对猝不及防的袭击,老鼠哪有反抗的能力?不过要是被长时间玩弄,始终活在对死亡的恐惧和阴影下,连老鼠也会神经错乱,反咬猫一口。人类也一样,只要还有生存本能和机会,就一定会抗争。

古手川三步并作两步地迅速奔下楼梯,走到三楼已经能听见杀气腾腾的对话。

“让负责人滚出来。”

“把神经病名单交出来!”

“各位,请冷静一下!冷静!”

“冷静?!你这是什么屁话?我们面对的可是生存危机!换你你能冷静吗?!”

“都说了,换我们来替你们盯着那群神经病!”

“那是警方的工作。”

“闭嘴,混蛋。都说了,就因为你们这群废物靠不住,我们才来接手的。交给你们,永远都没戏,已经有四个人被杀了!”

“反正就算抓住凶手,也只会借脑子有病之类的理由判无罪。根本抓不到凶手,抓到了也判不了刑的警察没资格阻止我们。”

正常人和不正常的人之间的决定性差异,在于眼睛。异常的人哪怕言论和举止看上去正常,看待问题的视角也已经扭曲了。看似是从正面捕捉问题,实际上却在看其他地方,只挑自己想看的部分看。而现在,这群人的眼睛正是如此。

并非简单的人群,而是疯了的群体。

一旦做出判断,身体也立刻做出反应。其他调查人员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觉,一起站到正奋力阻拦人群的警官们身后,组成人肉路障。守卫一楼大厅的警察只有区区十来人,对面的人数却多得数不清,面对这压倒性的差距,哪怕日常会接受训练,总和罪犯打交道,也担心应付不来。

架着盾牌的调查员们赶来支援。聚碳酸酯材料的盾牌和过去的硬铝材质盾相比,不仅防弹性能得到强化,重量也变得更轻,并且还是透明的,这非常有用。在接近战中,没有比看不到对手更不利的了。

此时,最前方响起一个声音。

“四楼!冲到四楼搜查本部去!”

古手川条件反射般看向声音的方向。他是怎么知道的?是从内部走漏了风声,还是来自网上的信息?无论消息来自哪里,这下众人目标明确了。

“让开!”

“滚开!混账。”

怒吼声越来越激昂,有人开始赤手空拳试图推开盾牌。警方采取两人共同撑一个盾牌的方式与之对抗,于是更多人加入攻击盾牌的队伍。尽管源源不断有后援从二楼下来,但从玄关涌进来的人潮要汹涌得多,人肉路障不得不节节后退。

一楼大厅已经被人群围得几无立锥之地,人群还在一点点靠近楼梯。

吱嘎。

吱嘎。

源源不断响起刺耳的声音,一部分人开始挥动棍棒和钢管,敲击盾牌。难道他们没想过这种行为已经涉嫌伤害罪了吗?还是明知故犯呢?盾牌虽然没有因此碎裂,但依然传导了冲击力,举着盾牌的调查员们神情十分痛苦。见此,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群集心理,男人们一个个拿出武器,开始模仿起来。除了钢管,还有锤子、扳手、撬棍等工具,甚至有人拎出了金属球棍、高尔夫球棍。这些都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能举着这些东西发动袭击的人,早已经脱离普通市民范畴,沦为了暴徒。

然而另一方面,警察却只能被动防御。一旦应战,暴徒瞬间就会回归善良的市民身份,指责警察是蛮横暴力的国家权力化身。对这一切不能更清楚的警官们只能一味承受着攻击。

明白不会遭遇抵抗的暴徒们,攻击势头变得更加猛烈。敲击盾牌的声音变得如同骤雨,盾牌倾斜愈加厉害。拿着盾牌的人膝盖弯折,比起手更像是在用脑袋撑着。警察队伍的劣势明显,在他们努力抵挡攻击期间,敌方人数也在不停增加。

人肉路障第三排撑着第二排,第二排又支撑着最前排,而列与列之间的交界处则越来越脆弱。就像是抵抗不住强大压力而开始崩坏的墙,一旦某些部分出现裂痕,那么将不可修复地渐次崩塌下去。

不一会儿,一名警员膝盖着了地。

面对出现在堤坝上的孔洞,暴徒乌泱乌泱拥了上去。

不留任何喘息之机,暴徒手里的高尔夫球棍在警员头上挥动起来。

不过球棍没有碰到警员。

因为一旁的警官突然拔出警棍,朝手持高尔夫球棒的平头男人右肩来了一下。手册近来进行过修改,但大家还是习惯了过去的训练,坚持比起手枪更优先使用警棍的原则。因此,接受过先前训练的警员,遇到紧急情况时会更习惯伸手去拿警棍。

但这招来了灾祸。

瞬间,意外的沉默降临。

高尔夫球棍伴随着清脆的声音落到地上,平头男脱臼的右肩不自然地悬垂,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于是,这成了一个信号。

“终于还是动手了!”

“动手打人了!”

“警察动手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咆哮排山倒海而来。

人们毫不迟疑,原先仅存的一点理性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攻击本能活跃着。

“上啊!”

“弄死他们!”

暴徒已经不是单纯地试图突破人墙防御,而是带着明显的杀气,攻击起盾牌后方的警员来。

怒吼和疾风骤雨般的攻击混杂在一起,各种声音震耳欲聋。

古手川一直身在第三排,但也能清晰感受到暴徒们的狂暴,并不是一对一对峙时感觉到的那种凶猛的杀意,而是带着热度的,能灼伤人的目光。既不伶俐也不冷静,只是不停散发着无法抑制的野性,攻击性源源不断外露。

与之相对的本方又是如何呢?以防御抵抗攻击,以理性对抗野性。无论发生什么事,决不能伤害民众这一规则紧紧束缚住身体,这简直和赤手空拳对阵受伤的野兽无异。

古手川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危险气息——没准儿真的会被弄死。他无意间看到大厅一角,原本应该坐在接待处的两名女警官正紧紧抱着对方,不敢抬起头来,但自己不能像那样低下头去。

终于,在暴徒们的攻击下,警员们开始一个个倒下。有的人失去了力气躺倒在盾牌底下,有的人脑袋肩膀流着血趴在地上,可暴徒们并没有停下脚步,踩着警员身体继续向前进发。一旁的警员连忙伸手拿起盾牌试图防御,手却被一双双脚踩住并狂踢,看样子手指骨折了,那名警员脸上表情异常痛苦。

古手川他们心里明白,就这样放着倒下的警员不管不好,可眼下没有办法对他们伸出援手。光是填补他们倒下之后的空隙,就已经耗尽了古手川他们几乎所有力气。

战线迅速往后退了一大截。

原本来自正前方的球棒木棍攻击,也开始从横着的方向过来了。

被迫一直在防御的警员们上方,有年轻男人踩着人墙扑了过来。面对来自前方和上方的压力,人肉路障毫无招架之力地塌了下去。

“别放过他们!”

“冲啊!”

“去四楼!”

就在这时,还在苦苦坚持的古手川头部突然遭到了攻击。

脑袋后仰。

太阳穴传来闷闷的阵痛。

数秒间意识模糊。

古手川摇了摇头,条件反射般伸出胳膊挡在前方。

原来是被扔过来的石头砸到了。

人群后方,飞过来许多拳头大小的石头,被击中的不只古手川,还有好些警员也正捂着脸,不停眨着眼睛。

甚至还用上了远射性武器吗?

胆怯让他往后方看了看。映入眼帘的是已经走到楼梯一半的援军的身影。

“后退!”援军里的一个人喊道。

“把他们拦在楼梯上!”

思考开始混乱,但尚且能了解用意。考虑到重力因素,无论攻击还是防御,都是在上方操作更占优势。此刻后方援军正手挽手组成横队,做着应战准备。

尽管没有后退的指令,战线还是在暴徒们的压力之下,不停向后撤,就快退到楼梯附近。后排的古手川等人像是被人潮推动着,倒退着走在楼梯上。而他们的后背,正由更后方的援军支撑着。

“没事吧?你额头正在流血。”

古手川回过头,发现一名警员正满脸讶异地看着自己,从这名警员的表情可看出,出血量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假装没事竖起大拇指,却不得不承认有些力不从心。

回过神来,楼梯位置已经变成了最前线,古手川此刻正处在第二排。不知道这攻防战已经持续了多久,三分钟?还是三十分钟?已经没有了正常的时间概念。然而,暴徒们的攻击却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新来的人不断从玄关处拥入,势头始终不减,而迎战的警方一侧,则是一个个倒下去,一点点弱下来。

一丝恐惧闪过脑海。这场战斗僵持下去的话,我方会不断失去战友,并且战线正切切实实朝上紧逼。这场没有支援的消耗战一直打下去的话,除非在千钧一发时发生生死逆转,否则只会留下警员尸骸累累,然后,四楼搜查本部被攻占,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古手川问了问旁边的警员:

“有没有手枪以外的武器?”

“民、民众,不能动手。”

“没有杀伤力也行!警备课应该有对付恐怖分子的催泪瓦斯、闪光弹之类的储备吧?”

“那种东西怎么能用在这种接近战上?我们也会被搞伤。别开玩笑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管是对付恐怖分子,还是镇压暴徒,作战的预设舞台,都是室外街道。警备课并没有考虑过警察署自身被袭击时的作战对策。

就在古手川思考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的时候,正前方的警员突然朝楼梯下方滚了下去,只留下盾牌和短促的哀鸣。他是被人从底下抓住脚踝用力拉下去的,下落过程伴随着刺耳的声音,大概是撞到了楼梯上的混凝土尖角。这下肯定不会安然无恙了,即使撞这一下只是轻微皮肉伤,落到暴徒人群里去,也一定会被围攻。反正不可能毫发无伤。

古手川撤回了之前的想法。所谓身在敌人上方有利这一认识实在太浅薄,哪怕是在高处,假如站不稳,反倒会成为不利因素。面朝前方不断后退着沿阶而上,比想象中更让人不安。

留下的盾牌被交到了古手川手上。他站到最前线,立刻迎来了暴徒们张牙舞爪般的攻击。因为拿着盾牌,攻击力直接传到手上,这和在一旁看完全不一样。恐惧、愤怒、憎恶,以及疯狂——各种激烈的感情变成实体,那力量既残暴又无情。

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古手川等一众人被逼无奈,不停向后退。

隔着透明的盾牌,男人们的脸近在咫尺。古手川看到他们大大张开的嘴巴,嘴里的舌头,以及定在自己身上,却又看着别的东西的双眼——

刚才说过神经病这个词吧。

说的就是你们。

古手川在脑海中奔腾着这种感情的同时,也将冰冷的视线投向了眼前的男人们。

在沸腾的情感中,也夹杂着一些别样的冷静思考,以及这样的疑惑:

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这些人为了保护自身,想要获取危险人物的信息,而自己,则试图保护那些有过犯罪记录,却因缺乏判断善恶的能力,没有接受任何处罚的人。

也许发疯的,是自己这一方也说不定,并不是主动的疯狂,而是处于特定体制下,衍生出来的不自觉的错乱。

自己此刻拼上性命去保护的对象,真的有相应的价值吗?潜在犯罪者的个人信息,真的值得这么多警察牺牲自己去拼死守护吗?

动摇使得短暂的空隙出现。

不小心露出原本藏在盾牌后面的左脚脚尖的瞬间,一根钢管落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

大概骨折了。

疼痛没有消失。不仅没有消失,还像火焰般从脚尖传遍全身。

就在这时,突然涌上心头的愤怒驱散了恐惧。这是古手川在过去被安上“专治不良”外号期间感受到的东西——看到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的瞬间,对对方的恐惧消失,内心深处泛起野兽般的能量。后来他意识到,这大概是分泌出的肾上腺素的效果,但那种近乎疯狂、令人怀念的感觉,的的确确苏醒了。

伴随着一声咆哮,古手川上半身朝前方扑去,利用体重和腰腹力量,把盾牌撑了起来,试图压住盾牌的男人尖叫着滚下了楼梯。

或许是没想到警方会做出反击,惊讶又带来了更深的愤怒,暴徒们的攻势愈加猛烈。他们不断攻击着盾牌,并见缝插针地抓住警员们暴露在空隙中的腿脚,拼命往下拉。落在手里的猎物,像是扑火的夏虫。不多时,顶在最前线的警察便一个个倒下了。

还不如和这群人一样彻底丧失理性,那样要轻松得多——虽然心里这样想,但警察的职业道德根深蒂固,没那么容易就消失。保护民众生命财产安全这一使命感,现在是致命的。忠实于自身使命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要说讽刺,大概没有比这更具讽刺意味的场景,古手川无处排遣的愤怒变成力量,驱使他继续支撑着盾牌。

过了楼梯平台,又坚持了一会儿后,不断后退的脚步踩了个空,已经到了楼梯的尽头,失去支撑的身体连带着盾牌,一同向后倒去。

撞了个结实的腰部传来剧痛。刚睁开眼,却只见一根金属球棍迎面而来。

虽然立即举起盾牌试图阻挡,但反应慢了数秒,于是左脸颊承受了强力的一击。

霎时间,眼前一片空白,天旋地转。

“古手川先生!”

就在要跌落地面的瞬间,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身体,是主管署相熟的警员。

古手川视野渐渐恢复,但视网膜上依然冒着星星,嘴里则充斥着浓浓的铁锈味。

警员一把拿走盾牌,一只手将古手川身体朝自己背后推。

“你干什么……”

“你撤了吧,你已经满身是血了。再这样被本部的人保护下去,主管署的脸往哪里搁?”

都什么时候了,还争什么管辖问题——意识模糊的脑子里隐约闪过这样的念头,但与此同时也能理解对方是说把守卫前线交给他的意思。古手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的确黏糊糊的,看样子真流了不少血。换句话说,自己是被判定不再适合顶在前面了。

人群的声音涌入因遭受殴打而听力严重减退的左耳。不是暴徒,而是来自身处二楼、充当起援军的警员们。

那就稍微休息一下吧——但他没打算彻底撤离战线,只不过是到后方参与防卫而已。就在古手川站起身,准备朝三楼走的时候,腰部传来关节脱落般的剧痛。

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然这么脆弱。古手川因惭愧皱起眉头,故作轻松的双手暗暗用力,终于站了起来。开始走动后,他领悟了两件事:一是能够向前进的难能可贵;二是自己的左腿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

古手川拖着不听使唤的腿走到通向三楼的转角平台时,暴徒们已经拥到了二楼。警员们集中在楼梯上,继续撑着盾牌。暴徒们仍在同一片台阶上作战,其中几个人冲进了二楼的大厅。

二楼有交通课和生活安全课的办公室,但为了标榜警方一切公开透明,这里并没有设置任何墙壁或者隔间,以至于没有任何抵御外部入侵者的手段。暴徒们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办公区。

“名单在哪儿?”

“给我交出来。”

“找名单!”

柜台前,一群警员手挽手组成人墙,阻止他们前进。没有盾牌的警员们,纯粹是字面意义上的赤膊上阵,肩负着保卫办公区的使命。大概是意识到了这点,站在人群面前的警员们个个用尽了力气,憋红了脸。

“这里没有你们要的名单!”

“请马上退下!”

“不会允许更……”

甚至连制止的话都没能听完,暴徒们像是扑向猎物的野兽,蹂躏着人墙。

这种纯粹一边倒的攻击,实在没法称作攻防战——几个赤手空拳的警员,面对完全处于疯狂状态的武装集团。事态比之前发生在楼梯上的战斗更显而易见,被殴打的人,被踢的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柜台前的人墙眨眼之间便彻底瓦解。男性组成的人群中,哀号不断,后来的人们则踩着他们的身体,一个个越过柜台。

守护者发出惨叫,攻击者兴奋尖叫。电脑一类的物品,应该是在渡濑的指示下被藏了起来,一台也没见着,但站到了办公桌上的男人们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地将所有看得到的东西都踢得七零八落,文具和各种办公用品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年轻的男人举起球棒,伴随着轻微的破裂声,办公电话被砸了个稀烂。跳下台子的人举起手里的武器,把窗户玻璃一扇扇砸碎。整个大厅充斥着物品碎裂的声音,以及各种人的叫声,完全是一幅地狱光景。暴徒们的目的,已经不再是搜寻名单,而是破坏。不管找了什么理由,不管看上去多么正当,所有疯狂念头,最终都会导致破坏。

有人殴打起警员。

有人在打砸电视机。

有人推倒储物柜。

有人抓起椅子扔到地上。

有人打烂荧光灯。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四处飞溅的玻璃碎片割伤,暴徒中也有流着血的人。随后,流血的暴徒毫不讲理地变得更加疯狂,更为用力地挥动起手中的凶器。这种行为的原理,和刚才古手川的举动无异。物品被破坏得更加严重,破碎的玻璃也变得更多,血也随之流得更多,破坏行为的恶性循环一直持续。

不一会儿,一个红发男人看向大厅一角三名缩着身子的女警官。破坏行为的对象不分男女,甚至可以说,女性更容易成为这些暴行的目标。一名警员觉察到了红发男人的意图,举起拳头大叫着“住手”,拦下了他。红发男人后腰被狠狠揍了一拳后,闷闷地叫了一声。然而,动乱并未因此而停止,警员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就被身旁的其他男人死死控制住,又开始被另外的人毒打。无法动弹的警员活像是一只沙包,任暴徒们为所欲为。

古手川在远处的楼梯上看着这一切。想前去帮忙,但身体根本动不了,而且还有大群的人阻碍着通往大厅的路,无法靠近。恐惧让精神和肉体都陷入了极度的疲惫,而疲惫又带来仿佛休憩般的安宁,现在的古手川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那位勇敢的警员在男人的控制中滑落倒地,男人们于是再次将手伸向女警官。他们的眼里除了残暴之外,明显还带着色欲,大概此刻驱动着这群男人行动的是下半身吧。

其中,一个顶着一头小波浪卷发的男人张开双臂,准备扑向身材最娇小的女警。

“快跑!”就在古手川喊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女警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她给双臂大展毫无防备的男人脸上来了一拳。她的拳头正中目标,加上男人飞扑过来的惯性,只见他鼻梁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人也顺势倒在了地板上。古手川十分惊讶,当事人看上去更为吃惊,双眼大睁,张开的嘴巴一直没合上,盯着自己的拳头,那拳头正哆哆嗦嗦颤抖着。

干得漂亮,主管署女警同志。

不禁想要高呼叫好的古手川看到女警身后站着的人,又心下大惊。

呆站在那里的是一名少女。

从脸部和身材发育来看,少女年龄肯定不超过十五岁。脸色苍白的少女被吓得瑟瑟发抖,其他女警正保护并撑着她。结合那是生活安全课办公室来看,这名少女应该是正在接受辅导,或者被保护才刚好在场。

看似是被保护起来的女警们,其实也在保护着少女。

想到这里,古手川顿时清醒过来。

被自己的恐惧搞疯的人,以及因制度而疯狂的人,到底哪一方才是真正的疯子,又或者两方都是疯子——这些都不重要。但是,现在可以明确区分出以破坏为目的的暴徒和非暴徒,那就是看这个人是否会保护自己以外的人或物。被保护的对象是否有价值并不重要,因为保护这个行为本身,已经具备足够的意义。保护别人并不是自作聪明标榜正义,如果自身之外有可以保护的对象,那战斗就一定不会毫无意义。并且,为了保护别人,不管面对的是威胁还是不幸又或是暴力,也能无所畏惧地直面挑战,哪怕只剩自己独自战斗。

为我上了宝贵的一课,必须感谢三位女警。

应该保护的对象——想到这里,古手川的脑内浮现出有动小百合和当真胜雄的脸。胜雄的名字已经被列入潜在罪犯名单,万一名单外泄,胜雄本人甚至小百合都可能被波及、伤害。既然如此,自己也有了防止名单外泄的理由。

即将偃旗息鼓的战斗欲再次重燃。战线再次蔓延到了自己眼前,风将混着火药味的疯狂气息带到自己身边。古手川摸了摸脸,湿嗒嗒的血液已经有些粘手,宣告出血已经停止。

前方的警员无力再支撑盾牌,向后倒去。古手川用无大碍的右脚蹬住楼梯边缘,跳到了盾牌上。

伸出的腿正好命中暴徒下巴,暴徒往后退,在惯性作用下撞上墙壁。

见此,警员们都呆住了。

事已至此,管不了那么多了。

“看看大厅里面,不动真格真的会被弄死!”

警官们听到古手川的话,顺势朝大厅看去。只见同事们被围困攻击,先前保护着少女的女警们脸上已经出现了伤痕。

警员们的眼神霎时间发生了变化。同事的惨状对于原本就十分团结的他们而言,就像一剂兴奋剂。

“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警官大声叫着,举起盾牌朝暴徒们冲过去。这种情况下,盾牌不再是防护用具,而是一种武器。聚碳酸酯的硬度破坏力十足,足以使举起武器迎战的人丧失战斗意志,被盾牌击打了一下的人,一言不发地倒了下去。

其他暴徒见状更加暴烈。

剩余暴徒们大叫着冲过来,宛如一场雪崩。

原本就在人数上处于劣势的警员不断减少,而另一边的暴徒却不停增加。这时,三楼大厅的刑事课和警备课的人也下楼来增援了,但刑事课的部分力量还留在四楼,而警备课则是一开始就处于人员不齐的状态,所以也没多少人。反击的狼烟虽然已经升起,却几乎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二楼尽管没有了远射性武器,却多了不少没有武器的袭击者。他们抓起警员衣领,拳脚相加——抓头发这种动作不过是个开胃菜,古手川的头已经变成鸟窝了。西服外套腋下的缝合处已经裂开,仅靠着线勉强连接着。

不知何时,古手川又重新回到了最前线。拳头略过鼻尖,指甲嵌进脸上的肉里,面部皮肤火辣辣地疼,一定是受伤的缘故。

警员们的行动终于从被框定的牢笼中得到解放,变得自在多了,但仍然不足以填补压倒性的兵力差距。战况变得和一楼越来越相近,此刻要是能来上一枪以示威胁恫吓大概会有点用,但没法保证那是一个有利于己方的行为。没有放弃思考,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战力悬殊的情况下,无论战局发生何种转变,都不过是消耗战。

凶器和拳头越过盾牌的攻击从未停止。持盾的手开始麻痹,失去感觉。一个高个子男人举起了球棒,于是自己也条件反射般举起盾牌。

真真切切听到肉和骨头碎掉的声音,随后,剧烈的疼痛贯穿脑髓。古手川瞬间失去了意识,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在过于猛烈的冲击面前,甚至发不出声音。五感全部麻痹,忍耐痛楚的时间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如果能就这么昏过去该多好。可是,站在最前线的紧张感,以及保护当真胜雄的使命感不允许他昏倒。

左腿动弹不得的古手川倒了下去,喉咙堵塞无法顺畅呼吸。视野因为眼泪变得一片模糊。

“你快撤吧。”

上方落下一个绷得很紧的声音。是从别处赶过来的警备课男性。

刚斗志昂扬地重回战斗没多久,就迅速成了碍手碍脚的存在。古手川试图慢慢爬上楼梯,可光靠两只手和一条腿实在拖不动沉重的身体。古手川十分后悔,早知如此平时多锻炼锻炼就好了,但事已至此抱怨也没用,他不禁咒骂起手臂的无力和体重来。

背对战乱喧嚣,古手川心里很不好受,费尽力气越过楼梯转角后,他靠着墙坐下舒展了一下身体。试图深呼吸,却依然无法好好呼吸。左边鞋子里,黑色的血不停滴落。他并不想去看鞋里的样子。配合着心脏的跳动,左腿整体像是间歇性喷泉一样跳动着,头疼也与之同步,肾上腺素的魔法开始失效。

脖子以下的身体像是别人的,不听使唤。勉强匍匐前进的后果,就是两只胳膊也石化了。

真没用啊——

想咬紧嘴唇,却仍然使不上力。脸颊自然地松弛下来,表情看上去像是在笑。也没错,古手川的确在嘲笑自己。也只能嘲笑了。凭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架势十足地反击了,但刚刚还坚定的誓言此刻已经不见了,唯一能在诸位前辈面前占据上风的体力用尽后,就这副德行了。面对这样的光景,除了笑还能做什么呢?

向下看去,守护阵营的边界已经逼近眼前。大概三米的距离,换算成时间的话,不出十分钟就会退到平台处。作为后援力量,需要在那之前站起来加入阵线,可自己的双腿还能否派上用场是个谜。

实在不行就只能采用人肉炸弹战略了。古手川盘算着化身人肉炸弹朝人群跳下去。这样一来,不说五六人,至少能让两三个人吃点苦头。

就在他自暴自弃胡思乱想的时候,胸前口袋震动起来。

——手机?

这一刻古手川几乎要大笑出来。

战场上的手机。

非日常中的日常生活。

此刻,在这个人和人流血抗争的现场之外,许多人继续着普通的生活。这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也是近乎让人陷入错乱的荒谬。

这种时候,到底是谁还打电话过来呢?

古手川甚至没有确认来电信息便打开了手机。

“请帮帮忙!古手川先生!”

蹦进耳朵的是小百合的声音,而且伴随着不同寻常的焦急迫切。

“有动小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现在……”

“求求您!胜雄君很危险。就在刚刚,泽井医生联系我,说很多人冲到医院让交出胜雄君……”

糟糕!

古手川手机差点落到地上。

那群家伙直接冲着本人去了。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胜雄所在地的呢?从哪儿拿到了名单?

稍加思考,古手川明白了原委。根本不需要名单,当真胜雄一直都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光明正大地在泽井牙科工作。想必上次引人注目的失态也不是第一次了。患者中有知道胜雄来历的人也说不定。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通过此次网络上泛滥的信息得知一二的可能性也很大。不管什么途径,都很难避免他们盯上胜雄。

想到这里,古手川意识到了另一个危险。

“有动小姐!不会也有什么奇怪的人上门打扰你了吧?”

“有啊。”

“有动小姐!”

“不过只有两三个,他们在玄关门口大喊大叫,没有硬闯进来的意思,就跟上门推销的差不多,不必担心。所以请优先帮助一下胜雄君!那边不仅人多,而且好像还带着武器。”

“好的,明白了。我马上过去。不过有动小姐,请你也多加小心,绝对不能让他们进门。在家也要随身带上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安顿好胜雄君我就过去。”

“拜托了……”

小百合的最后一句话声音细弱。尽管说无须担心,但她毕竟是一个女性,独自被一群疯狂的男人包围着,没道理不害怕。

古手川挂掉电话,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哪还有什么日常生活?另一边,非日常凶暴的獠牙也正向他们二人袭去。

必须动身。必须立刻赶到胜雄身边。鞭策着迟缓的精神和肉体,古手川用尽浑身力气站起身来。

但他立刻注意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没有出口。

为了将暴徒的入侵限制在最小范围,电梯和紧急出口楼梯都封锁了,无法使用。即便从三楼通过某个入口下去,一楼也已经被暴徒占据。唯一通往楼下的楼梯,此刻正是攻防战的现场,挤满了人。想靠并不自如的双腿逆行穿过人潮根本不可能。再加上每层楼的窗户都封死了,要从窗户逃离也不可能。

进退两难。古手川独自站在转角,看着眼前的骚乱。

哪里能找到出口呢?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

不行。填满了内心的焦躁堵住了思考,什么也想不出来,精神和肉体的疲劳又给思维蒙上一层阴云。可是,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傻站着,必须争分夺秒,尽早赶去把胜雄救出来,还有小百合。

仿佛是饥饿感的急切祈求,他想到了一个男人。

无论何时都能创造转机的男人。

同时也是很爱挑刺,但总愿意听自己把话说完的男人。

如果还有人能靠得住的话,就是他了。

回过神来,手指已经按下了手机键盘上的拨号键。对方立刻接起了电话。

“班长!”

“哦。怎么了?有什么紧急事情吗?”

听到那一如既往不耐烦的声音,古手川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我有一个请求。请您帮帮忙,让我马上离开这里。”

“什么?!”

“有动小百合来电话了,请求我们保护当真胜雄,她说一群市民冲到了泽井牙科,想带走当真胜雄。”

“……果然。”

“果然?什么意思?”

“不只是当真胜雄,已经有好几个前科者和保护司的家被蠢货们包围了。不仅是个人住宅,市政府户籍处和县警本部也冲进去一大群人,要求交出数据,这是同时发生的事件。县警那边靠机动队勉强撑着,但因为贴身保护的原因人手不足,只够守住本部,根本没法派人去其他地方。现在饭能市内几乎是有点无政府状态的意思了。”

无政府状态。小百合和胜雄就这么被抛下不管了吗?

“请让我去。他们俩没法保护自己。”

“那就是要丢下这里?不行,不能擅自行动。你小子为什么对那两个人那么上心?我说过不能夹带私情吧?”

“您说的我心里都清楚!我也知道自己的请求有多任性,有多不成熟。可是班长,警察的使命就是保护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吧。一个女性和一个未成年人都没法保护的话,又哪儿来的保护群众生命和财产之说呢?”

“哦?刚上任的新人口气还挺大。”

“救人面前哪有什么新人老手之分!”

吼完立刻意识到不太好,但已经无法停下。

“保护他人。国家为此给了我们手铐和手枪。难道不是吗?可是我们却不去行使这份力量,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别人遇到危险也不去帮忙,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的确,警察不是什么高尚得不得了的职业。打交道的家伙们没一个好东西,甚至会像这次这样,沦落成高官的看门狗。为了掩盖内部丑恶采取厚颜无耻态度的事也不少。但即便如此也依然继续工作,不正是因为唯一的骄傲,唯一的矜持还在吗?!”

说了一番并非自己,而是他人想说的话——古手川只有这一个感想。他腋下开始冷汗直冒,势如瀑布。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不是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发言的人。

回过神来仔细听,渡濑却始终沉默。黑云般的不安迅速翻涌起来。刚才说出去的话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那个……班长?”

“你的废话就这些吗?”

比往常更低沉的声音终于传来。脑内警报响个不停,古手川破罐子破摔。反正已经开始了,不如就坏事做到底吧。

“智慧,请借给我您的智慧。电梯和安全出口都被封锁了,从楼梯到一楼、玄关,全都是敌人。请告诉我,要怎样才能从这栋楼逃出去。”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拜托谁吗?”

“知道……但是,我必须去。因为除了我,没人能救那两个人。她的儿子,真人,我没能救下来,所以剩下的这两个人,我必须去救。求求您了,班长!请让我去他们身边。”

接着,是一片沉默,随后,电话挂断了。

古手川莫名接受了这个局面,也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他给渡赖的印象太差了。等眼前的骚动平息下来,收拾残局的时候等待自己的,估计不是被忽视,就是被训斥,甚至停职。即便如此,也还是感受到一种交织着后悔的说不出为什么的明快释然。

但是这样一来,最后一线希望也断绝了,只会变得更孤立无援。思考了一会儿,只想到冲进人群强行突破这个既谈不上聪明也不需要策划的方法——实在别无他法的无奈之举。

古手川再次看向楼梯下方,推推搡搡的暴徒们和警察队伍已经近在眼前。一条腿动弹不得的状态下自己能走到哪里显而易见,但无论如何,必须储备好足够开车的体力。

就在古手川抑制住内心的怯懦,准备踏出第一步的时候。

突然,楼内报警器响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声音让正在推搡的人们也停下了动作。

伴随着“哔”的一声短促的电子音,大量的水齐齐从众人头上往下喷射。原来是天花板上的喷头启动了。整层楼到处都在喷水,在场的人无一幸免。面对这出人意料的状况,众人被吓得发出各种尖叫。

“这里是饭能警察署。现在告知,火灾监测器已经启动。”

紧急铃声之后,响起了合成的机械女声广播。听到广播的人都呆住了。随后,另一个声音取代了合成声音:

“现在向厅舍内所有人告知,四楼发生了火灾。”

绝不会和其他人的声音混淆的,渡濑的嘶吼声。

“冲进来的市民里,有人放火烧了资料仓库。我们正在努力灭火,但火势蔓延太快,已经快招架不住了。所有人请立刻避难,手上的武器会挡路,请就地扔掉。在一楼二楼的警员负责引导市民避难,剩下的人负责救助伤者、送到医院。还有,向警官施暴的人,以及破坏厅舍内器物的人,改天必须过来自首。自觉自首的人会有相应的优待。告知结束,不想被烧死就赶紧动身!”

馆内广播结束后,喷水仍在继续。不知何时,喧哗消失,只剩水喷在人和地板上的声音回荡在楼中。

然后古手川终于反应过来。先前还盘旋在楼里的疯狂已经停下,被狂乱附体的人们像是清醒过来似的,呆立在原地。寒冬冷水劈头盖脸泼下来,热气完全消退,步步逼近的火灾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如今全然没了凶暴肉食兽类的模样,像是因为找不到逃生之路而困惑不已的老鼠,面面相觑。

接到命令的警员迅速开始了行动。组织好群众,让大家有序向外走,倒在水泊里的双方伤者也被一个个搬运到了门外。原本满是人群燥热气息的厅舍渐渐从慌乱变为平静,变得空空荡荡。

就在古手川面对事态突如其来的变化愣神时,胸前的电话再次震动。是渡濑的来电。

“班长!您没事吧?”

“什么没事?”

“不是说您那边发生火灾了吗?”

“你还真是个不会动脑筋没有怀疑精神的男人啊。唯一的通道楼梯,都被你们严防死守住了,怎么可能有人跑到四楼放火?”

“啊……”

“不过是把打火机的火凑近了感应器而已。这下好了,所有楼层都泡了水,文件什么的片甲不留,不过也比出现更多伤者、更多物品损坏要好吧。署长也是同意了的。”

“您还真是,竟然能想出这么个主意。”

“哪有,浇水这方法可是连发情的狗都镇得住。话说回来,不管在哪儿,只要听说着火,大家都会争先恐后逃走。”

古手川不禁对看不见的对方点头致意。

上司是他可真是太好了。

“赶紧地,要去哪儿赶紧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回来之后清理四楼的任务可还等着你呢。”

“班长……”

“嗯?”

“谢谢您!大恩大德改日必定相报!”

“那就努力工作来还吧。”

电话被对方挂断。

古手川一边不断在心中重复着感谢的话语,一边冲向地下停车场。毕竟拖着一条行动不便的腿,说不上动如脱兔,但还是快到让正在避难途中的人们瞠目结舌的地步。脚踝以下部分麻木失去知觉,甚至感觉不出鞋子里是否仍然流着血,但他也无暇在意这些。

还好便衣警车是自动挡,这可帮了大忙。要是遇上手动挡,光是踩离合器这一点,就能让他动不了身。

车刚启动开出,便响起一阵巨大的轮胎声。从远处观望着警署方向的人们惊得回头看,古手川此刻却根本没空在意。

古手川取出警灯,拉响警笛。无视行车线和限速规则的驾驶,使得行驶在他前方的车辆都吓得赶紧让路。

别挡道!

躲开!

古手川开着车在大街上一路奔驰。每在路口转弯一次,轮胎就惨叫一次。面对这失控般的状态,行人和对面的来车都颤颤巍巍瑟缩不已。不过事到如今,和其他车辆轻微擦碰,或多或少的损伤,甚至是交通违法,都已经不在古手川的思考范围。

泽井牙科前围着十来个成群结队的男人,或许是人数不多的缘故,比杀到饭能署的那群人看上去温和有秩序得多。然而对警察的不信任感几乎一样,看到亮起警灯开进停车场的雅阁,众人便投去了凶狠的目光。

“你来干什么?”

“是想赶我们走吗?就凭自己一个人?”

“别瞧不起人!臭条子。”

到底是谁看不起谁啊。

男人们上前围住熄火下车的古手川。看到古手川的脸的瞬间,众人屏住了呼吸。虽然古手川自己看不到,但似乎是一副可怕到甚至能震慑住暴动的成年男性的样子。不过眼见古手川无视自己往玄关方向走去,众人还是再次上前围堵。

“喂,说话!”

“是来保护那个,叫什么当真的家伙的吗?”

“警察不是公仆吗?难道不是该保护我们这些普通市民的安全吗?”

古手川狠狠瞪了一眼,盯着周围的男人。这副尊容正适合拿来威胁他人。不过是试试效果,但看样子效果卓越,被他凑近狠盯的站在正前方的年轻男人,被吓得直往后退。

“市民的安全?啊,当然必须保护各位。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把那当真什么的监管起来。这么一来,各位就能高枕无忧了不是吗?听懂了?那就请和警察合作。”

听到监管这个词的瞬间,男人们表情一下子柔和下来。古手川不禁感叹自己这个词用得可真好。既不是保护也不是抓捕,只是监管。

“你说合作,是要我们做什么……”

“碍手碍脚的边儿凉快去。”

霎时间,男人们脸色一沉,但终究还是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

尽管是营业时间,但医院的玻璃门却从内部上了锁。这样做也不足为奇。古手川按响门铃告知名字和前来的目的后,一位护士露出安心的表情,并前来开门,然而刚看到古手川的脸,就捂住嘴差点尖叫出来。

古手川明明是来救人的,却被一把拉进病房,简直像是个急诊患者。

“那个……胜雄君呢?”

“当真君躲在办公室呢,请不用担心。比起这个,古手川先生您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您是和哪里的黑社会打架了吗?真是太过分了。我这就给您处理,不过我们毕竟只是牙科医院,只能做应急处理。过后请您一定要去外科,不管是缝合伤口还是打石膏,请记得接受治疗。”

“好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得确认一下。”

“您脚都这样了,还要走路吗?”

古手川不顾大声制止的护士,径直来到办公室,只见胜雄的确缩起身子蜷缩在屋子一角,古手川松了口气。

“我记得大概是九点。最初是一个打来问当真君来没来上班的试探电话。我觉得不太对劲,结果看到马路对面走过来一大群奇怪的人,就赶紧把玄关上了锁。之后就是一群人在门外吼,让把他交出去什么的。虽然试着打电话报警,但一直打不通,所以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了。”

“太感谢了。”

今天真是对人满怀谢意的日子——古手川一边想着,一边向护士致意。

古手川被安排坐到诊疗床上等待紧急治疗。虽然内心情绪有点复杂,但毕竟是接受面部的治疗,的确还是仰卧姿势最方便。已经无法继续服役的西服外套直接被丢进了垃圾桶。

躺下的古手川抬头盯着天花板,到了这会儿,身体各处开始慢慢缓过神疼了起来。脸上、手腕、侧腹、腰部以及左腿,跌打损伤的钝痛和皮开肉绽的锐利疼痛,以最糟糕的形式——合奏的奏鸣曲让痛楚穿透脑髓。伤口发热,而跌打伤痕冰冷。不得不佩服自己,竟然拖着这么一具残破的身体从警署跑到了这里。看样子如护士所说,光靠紧急处理是不可能治愈了。

古手川已经没有力气闹腾,只是静静地轻声呻吟,他忽然察觉到牙床和嘴唇中间夹着些异物。虽然口腔内上颚和下颚都有破损,但也不是让感觉彻底麻痹的痛楚。于是抬起脑袋,把异物吐到手里。

是臼齿。

用舌尖触碰臼齿本该在的位置,那里已经只剩下一个孔洞,毫无疑问,是自己的牙齿。

古手川想到了一个可能。在厅舍二楼攻防战中,被金属球棍揍了脸。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脱落的,之前其他部位太疼,都没注意到。

牙齿掉了的话,到牙科医院来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古手川盯着血淋淋的牙齿,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这时,他渐渐模糊的意识突然闪过一道光。

等一下。牙齿?!

说起来,第一起案件是不是有人提起过牙齿的事来着——

第二起案件也——

之后的案件也——

混沌的记忆碎片以极快的速度串联起来。迷雾中有个东西渐渐显出形状,细节也迅速分明起来。

荒尾礼子死前不久,接受过植牙治疗。

指宿仙吉的钱包里,装着牙科诊所的挂号单。

有动真人笑起来时,口腔中有金属牙齿的闪光。

至于卫藤和义?——对了。医疗中心每半年会从外部聘请一次私立医院医生,强制给病患进行检查,想必卫藤也不例外。

古手川按捺不住从诊疗床上跳了下来。

终于找到了。这就是串联起四名男女老少受害者的圆环。四人的共同之处就是牙齿,他们都在最近几年内接受过牙齿治疗或检查。自己也在葬礼上问过桂木、梢和小百合,关于受害者和医生之间的关系。当时问的内容,是有没有固定接受治疗的医生。但是,没有意识到像植牙和补牙之类的短期治疗,一旦结束就不会视为固定接受诊疗的问题,受害人家属没能想起牙医也就再自然不过,原来是自己的问法出了问题。

等一下——

找到一个结论之后,接着便有了新的疑问。

将四人的诊疗记录和名字住址信息统一整合起来的文件,只有病历这一个可能。这么一来,青蛙男必定是基于病历选择受害人的。也就是说,四名死者的共同之处还有一个,他们的病历一定被集合放在了同一个地方,换句话说,四人接受了同一名牙医的治疗。

那么这个牙医会是谁呢?

无须多加深思。

医生招揽客人的关键之处是口碑。评价很好,并且就在指宿仙吉和有动真人生活圈子内的牙科诊所,只有一家。

就是这里,泽井牙科。

古手川使尽全身力气喊来了护士。

护士急忙跑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突然那么大声。”

“护士小姐。请你认真思考之后再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这家医院会对患者的病历进行保存吗?”

“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当然会啊。医师法规定的义务里就有病历的制作和保存这一项。”

“保管多少年?”

“病历的法定保存年限是诊疗结束后五年内。不过我们开业以来还没有废弃过病历呢,所以实际上是永久保存。”

“存放在哪里?”

“就在和药房一同设置的病历室。”

“哪些人有权限入室?”

“哎呀。刚不是说过是和药房一道嘛,只要是医院相关人员,谁都能进去呀。需要严格管理的危险品都放在了另外的保险柜里呢。”

医院相关人员谁都能进。

古手川喉头一紧。

“我有一个请求。请马上带我到那间病历室去。”

“嗯?可是,伤口的应急处理还没开始呢。”

“那个不重要,过会儿再说。”

古手川忘掉身体各处的疼痛,离开诊疗床。可怕的可能性和理应被唾弃的想象,在他脑海中来来回回。如果猜测即真相,那么今天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算什么呢?内心想要逃避现实,这种心情,于他也是人生初次体验。

拜托了,请一定别让预感成真。

确认——总之,先要进行确认。现在不管怎么想,也不过是臆测。

古手川连忙催促着对他表示无语并嘟嘟囔囔抗议着的护士,来到了病历室。根本等不及一个个介绍,他摸到档案柜,用颤抖不止的手打开了抽屉。

“喂,等一下!这种个人信息,没有医生的许可,哪怕是警察也不能擅自乱动啊。”

“会有人负责,我的上司会负责。”

病历每位患者一册,装订好放在文件夹里。可以看出索引是按照五十音的顺序。

荒尾礼子的病历就在手边。

荒尾礼子,昭和五十六年一月七日生,饭能市绪方町四-三圣别庄绪方,初诊平成十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指宿仙吉的病历在“イ”部最前头。

指宿仙吉,昭和十二年五月十八日生,饭能市镰谷町一-二,初诊平成十八年三月十日。

接下来的文件夹也很容易便找到了。

有动真人,平成十二年四月四日生,饭能市佐合町一-二,初诊平成十六年七月八日。

卫藤和义,昭和三十八年三月十五日生,饭能市立医疗中心内,初诊平成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集体检诊)。

猜中了。

古手川对四人的病历再次进行了确认。住址都和现在的地址一致。名字住址栏的下一行有片假名表记,即便是使用了难读的汉字,借此也足以让任何人无障碍地读出来。

比如说,当真胜雄也可以。

难以置信——

古手川像是浑身失去力气,坐到了地板上。渐渐地,胜利感充盈胸间。只不过,这是充满了悔恨和绝望色彩的胜利感。与其要这样苦涩的胜利,还不如得到能让自己心安的败北。

不——现在还不是下定结论的时候。

尽管这里存在记载着四人信息和住址的名单,而且整个医院相关人员里只有胜雄一人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这些都不过是间接证据。

直接证据。

如果存在实物证据,那么只可能在那个地方。

“护士小姐,我还有一个请求。我会把胜雄君带到别的地方去。所以接下来我要去拿他的随身物品之类的东西,在我回来之前,请守住他,不要让他离开办公室。毕竟外面还有好多危险的家伙。”

“这么点儿事儿?放心没问题。那我也有一个要求,等你回来一定要接受应急处理哦。”

“谢谢。”

说完,古手川跑出了病历室。

建在医院旁边的小公寓的二楼最左侧,那就是当真胜雄的住所。既没有常光顾的店,也没有能让他长期滞留的朋友,除了每周去小百合那里接受音乐治疗之外,他几乎不外出,那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处。

古手川记起渡濑曾经的教导。以自己的住处为据点外出狩猎,因为已经掌握猎物所在,外出后便尾随进而发动袭击。本次案件的作案手法完全符合这个模式。因此,被作为行动据点的自家残留犯罪痕迹的可能性很大。

古手川小心翼翼尽量不出声地走上二楼。手里握着从医院方面借来的房间钥匙。走到左侧尽头,发现房门上并没有铭牌之类的东西。

悄声插入钥匙打开门。这似乎是一个单人间,从玄关到房间距离不远。尽管时间接近正午,但室内幽暗,家具的轮廓沉在阴影中。走到窗边,发现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质地很厚,屋内之所以这么暗正在于此。古手川没有拉开窗帘,而是开了灯,他想尽可能避免留下到访的痕迹。

寿命几近消亡的荧光灯不停闪烁,灯光将屋内细节映照出来。

古手川被眼前的光景吓了一跳。

低矮的书桌和煤油灯。六叠大小的空间里可以称得上家具的物件只有这两个。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书架,使得房间看上去竟然很宽敞。要是在这个房间一角放上个马桶,再缩小一下面积,就跟拘留所没什么差别了。墙上挂着一张日历和一台挂钟,没有其他海报一类装饰品。但这也不是孤寂的气氛,而是让人联想起搬家后的空房间一般的空虚感。

有些心理学家主张,房间的样子就是居住在那里的人内心的投影。古手川很想把眼前的房间给那些学者看。不知道那些学者大家们,能从这个房间分析出当真胜雄的什么内心状况来。

打开储物隔间看了看,里面除了被子和衣服之外,并没什么可疑物品。古手川又试着在衣物和被子的缝隙里摸索了半天,也一无所获。于是他重新审视了一圈房间,却没能找到储物隔间以外的收纳场所。看来东西少到这个地步,也就不需要什么储物空间了。

视线在空间四处游走,最终落到了书桌上。桌子很俭朴,台面上除了一个圆形架子,别无他物。桌子附有抽屉,容积虽小,但毫无疑问是个收纳空间。

拉开抽屉时,木料与木料摩擦的声音大得出乎意料,让古手川不禁半路停下了动作。

屋内十分寂静。

午后路上车辆行人都很少,只有轻微的喧嚣隔着窗户传进来,房里并无发出响动的电器制品,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然而,这寂静却没有让人觉得安心,甚至可以说流淌在这不大的房间里的安静,直教人心神不宁。

抽屉里放着一些笔记本和文具。还有混在笔记本中,面向小学六年级学生的教科书两册、计算练习册三本。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加法算式,歪歪斜斜的数字看得古手川内心涌起一股悲凉。他实在无法将为了回归社会而默默努力练习的身影,和从身后悄悄靠近受害人的杀人犯的样子合在一起。

忽然,他看到了一册封皮褪色严重的笔记本。本子已经折角,纸张也已泛黄。大致可以判断有不下十年的历史了。

翻开内页,原来是本日记。当真胜雄少年时代的日记。仿佛幼儿的笔迹般,每个字大小不一,而且排布十分凌乱。但内容充满每一天的新发现和惊喜,读来甚至有种空气中飘荡着日光味道的感觉。

然而,随后翻到的一页上书写的东西让古手川瞪直了眼睛。

5月7日

今天,我捉了一只青蛙。

把它放到盒子里玩了半天,慢慢就玩腻了。

我有主意了,不如把它做成蓑蛾虫的样子,

用钩子钩住它的嘴巴,挂到高高的、高高的地方。

绝对不会认错。这和遗留在荒尾礼子命案现场的犯罪声明完全一致。也就是说,这才是真迹。犯罪声明文,正是通过复印日记这一页内容得来的。

古手川情绪激动地颤抖着翻开了下一页。

5月8日

我今天又捉住了一只青蛙哦,

我捉青蛙的能力越来越强了。

今天就把它夹在板子中间压扁试试吧。

青蛙全部是我的玩具。

之后一段时间没再出现关于青蛙的记述。再一次出现,是在五月过半后。

5月17日

今天,在学校看了图鉴,

是青蛙的解剖图。

青蛙的肚子里有好多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内脏,好漂亮。

我也来试试解剖吧。

5月22日

今天抓到的青蛙已经快死了,

不能动的玩具不好玩,

所以我把它烧啦。

着火的青蛙蹦蹦跳跳,

真是太好玩了。

青蛙烧起来的味道很好闻。

伴随放下的心和绝望的叹息。这是完美的实物证据。有了这个,连指纹和DNA鉴定都不再必要。

可是,要怎么跟那位女性说明事情原委呢?

就在古手川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感觉到身后有人。

回过头去,站在那里的,是当真胜雄。

胜雄既不惊讶也不害怕,无法从那张脸上读出他的感情。

古手川想立刻站起身来,左脚却不听使唤,他失去平衡,双手撑到地上。

“那个,是我的。”

胜雄小声说道。

“啊,是吗?我倒一直祈祷着不是你的。”

古手川终于靠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没想到青蛙男会是你!”

古手川指着他的脸,粗暴地喊道。然而胜雄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不否认是吧。混蛋!到底为什么干出这种事?!明明周围的人都在支持你、帮助你。大家都希望能改变你,希望能改变你的人生。可是,可是,你怎么就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呢!”

尽管明白无济于事,古手川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激愤。可胜雄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自己简直像是在对着个人体模特演独角戏。

已经无法进行交流沟通了吗?已经不可能再看到他敲击琴键,以及拿到新运动鞋时的鲜活表情了吗?

古手川百感交集地从腰间取出手铐。

“当真胜雄。我现在宣布,将你作为饭能市连环杀人案嫌疑人进行逮捕。”

看到手铐的瞬间,胜雄发生了变化。

双眸闪烁着兽类般的光。

面对变化,古手川反应慢了。

拿着手铐的手被对方快速抓住,并用力向外掰。小小的身体却有着超乎想象的手劲。古手川无力抵抗,松开了手铐。

由于身体扭曲,古手川再次失去平衡。紧靠一条腿无法维持这不稳定的姿态,双膝弯曲,整个人向下滑去。

但没有落到地上。

古手川重达六十公斤的身体,竟然被胜雄一只手提了起来。

力气大得难以置信。

然而惊诧转瞬即逝,胜雄随意地将古手川扔了出去。撞到木地板的瞬间,横膈膜传来剧烈的疼痛。脑内闪过的是不合时宜的感想:廉价木地板好硬。

回过神来,发现手铐就躺在眼鼻前方。古手川拼命伸出手,却被从正上方死死踩住。指头仿佛在发出临终惨叫,颤抖不止。

叫声压迫胸腔,转变为痛苦呻吟。

古手川脑袋转向天花板,只见胜雄正俯视着自己。

视线相交,只觉不寒而栗。

这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双眼。

失去兴趣的眼睛——仿佛小孩在看着坏掉的玩具。

死命抓住胜雄脚腕,把他拉到自己手边。胜雄也招架不住地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如果紧紧扭打在一起,自己肯定没有胜算,但能够把局势变成柔道的躺着迎战状态,那么还有可能压制对方。虽然不是高段位玩家,但好歹初级格斗术还是从教官那里学到了。一只脚动不了的当下,对古手川而言最有利的战术,还是通过关节技让胜雄丧失战斗力这招。

然而他打错了算盘。

他伸手想抓住对方衣领时,腹部就变得毫无防备,胜雄顺势用膝盖对此发起攻击。腹部被像是要踢出一个大洞般的强力冲击,让他伸出去的手停了下来,胃部仿佛被用力挤压的软管,内容物涌出口腔,还未完全消化的食物和黄色胃液吐了一地。

胜雄的动作比想象中更为敏捷,古手川下意识地想要护住腹部,却又被钻了空子,胜雄瞄准他的肋间,挥动了拳头。幸好古手川反应灵敏,弓起身子躲了过去,但拳头还是落到了右臂根部,古手川再次呻吟起来。

古手川也习惯了打架,可因为之前的暴乱,身体已经太过疲惫,根本不在状态。此外,胜雄的体力也完全超乎了想象。这下自己只能像个玩具,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想起荒尾礼子的尸体。把尸体悬吊在屋檐下这件事,光靠一个男人是不可能完成的。但如果是胜雄这般力气,也就不是不可能了。

如果是胜雄,那么袭击散步路上的指宿仙吉,把他背到汽车报废工厂,把真人支离破碎的尸体搬到公园,也都并非不可能。

古手川还在地板上挣扎扭动,胜雄先站了起来。在体力悬殊的情况下,对方先站起来,可以说是逆转无望了,再不济也要在同一个高度进行战斗才行。

于是古手川再次尝试对胜雄的脚发起攻击。可胜雄也没那么大意,没有摔进同一个坑两次。他抢在古手川抓住脚腕之前,朝他的脸踢了过去。

脚尖稳稳踢中鼻头。

脑子像是被雷击中。

古手川清楚看见自己的鼻血飞了出去,但转瞬间视野便变得一片空白。鼻梁大概都变形了吧。出于自我防卫,保护面部、咽喉以及腹部的本能,他弓起了身体。

即便如此,当真胜雄并没有就此停下,古手川的背部、侧腹部、屁股不断遭受着攻击。每被踢一脚,呼吸就停一拍,古手川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沙袋。

就在这时,灵光一闪。

手机——

哪怕不能通话,只要能打开,那么自己的状况肯定能被注意到。

古手川从胸前口袋取出手机,但就在打开手机的瞬间,胜雄伸过手啪一下把它打掉了。

手机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跌落到房间一角。

失望和疼痛像起伏不断的浪涛层层叠叠,意识开始模糊。古手川脑海中,只剩下制止对方动作这一个念头。否则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沾满血液和污物的死亡。

手铐还静静躺在原来的地方。古手川想,事到如今,就算没法铐住对方的手,能铐住脚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于是他努力把手伸过去。

够不到。

还差二十厘米。

感觉仿佛有一米那么远。

比鼻涕虫还缓慢,比蓑蛾虫还不成体统的身子扭曲着向前。每动一下,布满全身的伤痕就更多侵蚀一点残存的意识。

还差十厘米。

还差五厘米。

终于,指尖碰到了手铐,就在此时——

突然,左脚迸发炸裂般的疼痛。

与此同时,一阵奇怪的声响传来。

过于强烈的痛楚让古手川的身体扭曲成了弓形。

左脚被袭击了,似乎遭受了重重的踩踏。

先前被金属球棍击打导致骨裂,只是做了简单止血和包扎处理,身上最为脆弱的部位,此刻遭受了精准打击。这和摧毁已经开裂的模具没差别,想必骨头已经失去形状了。作为证据,一侧脚踝已经凹陷,断裂的骨头截面从各处穿透皮肤露了出来。

古手川快要失去意识,但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却不允许他昏过去。彻底扭曲的脚腕映在被眼泪模糊的视线中,超出常识范畴的扭曲程度,是看上去十分奇异的光景。自己果然成了坏掉的玩具。

损伤不仅停留在肉体层面,古手川恍惚间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比起被暴徒们袭击时更具真实感且更为立体。

自己将被杀死在这里。被胜雄当作玩具为所欲为地玩弄,最后变成破碎的玩偶。

第五只青蛙。

这些想法清晰地浮现在他混沌的意识中。

人类最原始的感情并非喜怒哀乐。

是恐惧。

恐惧才是操纵着所有思维和本能的感情。迄今为止,古手川不情愿地见识了太多次,并且此时此刻,亲身体验到了。

逃!

但出口太远,也无法抗争。还没来得及感受绝望,可怜的生存本能便驱使着肉体付出了行动。还能勉强动作的上臂,牵引身体向前行。无暇顾及各处的疼痛。

然而敌人是彻头彻尾的冷酷无情。

拼命执着于生存的样子,更会激起施暴者残暴的欲望。古手川忽略了这一点。

再一次,左脚炸裂。

胜雄跳起来,压上全身的体重踩了上去。

古手川大声号叫,只恨左脚竟然还残留着感觉。视野中,能看到胜雄的脚,鞋子已经鲜血淋漓。想到那些血液全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古手川心中涌起一股憎恶感。没有心情去确认大概变得更悲惨的左脚的状况,膨胀开来的憎恶感让他想起了另一个武器。

西格绍尔P230手枪,三十二口径。

即便是在警署被暴徒们袭击时,也不曾从枪套中拔出的杀人工具。可以实现八连发,而弹匣内始终填充着七颗子弹。虽然举枪对准胜雄还是令他有些犹豫,但想到自己在厅舍内的奋斗和左脚的伤情,罪恶感也随之消失了。鸣枪示威,或者更坏的情况是瞄准对方脚踝射击,制止其动作。

手伸进胸前口袋,触碰到枪柄——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在头上。

抬起头,只见胜雄把书桌高高举了起来。

太过突然的局面,古手川毫无招架之力。

直直落下的书桌遮蔽了视线,头部前方遭受撞击。

随后,脑袋里回荡起破碎的声音,古手川也彻底失去了意识。

过了会儿,古手川醒了过来。

不知道到底昏过去多久。感觉像是很长的时间,同时又像是眨眼的工夫。慢慢清晰起来的视野里,天花板上下移动着。

又过了一会儿,古手川认识到自己正仰躺着身体,被抓住左手拖行。稍微抬高头部,能看到胜雄的腰和以下部位,看来正在把自己往某个地方拖。

要去哪里?考虑到这个房间的构造,目的地只可能是厕所或浴室了。

——浴室!

难道是想在那里肢解自己?!

就像对待真人那样。

内心的愤怒唤醒了判断能力。古手川把右手伸向枪套。枪还在原处。用牙齿拉动套筒。然而就在用大拇指解开手动保险、握住枪把后,他呆住了。

握紧手枪的右手,肩膀抬不起来。无论怎么用力,就是毫无反应。

看来是不觉之中脱臼了。明明被胜雄打过以后还活动过。是最后用右肩膀顶住了落下的书桌呢?还是在失去意识期间被胜雄拧脱臼了呢?

恢复的判断力让脑前方的疼痛也苏醒过来。像是被缓缓钉进一个锥子似的痛感伴随着出血涌上来。垂下头,血便从额头滴下,落进了右眼。眼前拉起一道红色窗帘。

左手被胜雄老虎钳般的手束缚着,只有右手还能用,却垂在肩膀上不能自如活动,而且视线还被血遮住了。尽管目标近在咫尺,可没法扣动扳机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试着弯了弯手指,指尖似乎还能收到命令。扣动扳机这个动作看样子还做得到。因为手抬不起来,那就握住枪往胸前挪动。一点点,慢慢地,把枪口靠近胜雄的腿。然而每动一下,疼痛就像电流,流过肩膀。

从胸口到脖子,然后是左肩——

右手只能挪到这里了,刚好呈现出拉弓的姿势。

枪口瞄准胜雄的腿。由于震动的缘故,准星大概会偏,但如此近距离下不成问题。

此时他突然想起来,无论对面是谁,他还是第一次朝着活人举枪。

就在集中指尖力量扣动扳机之际,肩膀受到起居室和走廊间高度差的影响,射偏了。

清脆的枪声在屋内回响。手枪由于射击的后坐力偏移,右手也无力地落下。

子弹朝左面偏离飞出,穿进墙壁。

胜雄转身回头,用力拧抓在手里的古手川的左手。十分强硬地拧着手腕把古手川翻了个面,变成脸朝地趴下的姿势。握枪的手由于被压在了胸前,没有暴露在胜雄的视线中。

或许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胜雄放开古手川的手,连忙审视起周围来。

绝佳的机会——

古手川用恢复自由的左手辅助右手,再次举起枪对准敌人。

这个举动被站在正面的胜雄看在眼里。

扣下扳机的同时,胜雄的脚踢了过来,古手川保持着双手握枪的姿势被踢飞,于是第二发子弹掠过胜雄肩头穿了过去。

胜雄的眼睛里燃烧着恐怖的火焰,被发起反抗的对手激起了残虐的欲望。

嘴唇似笑非笑地翘起,脚掌狠狠踏上古手川脱臼的部位。面对伤口像是被钝刀子剜肉般的疼痛,古手川彻底放下自尊发出哀号。右手失去力气,枪脱了手。

左手还能活动。可是一直被抓住手腕拖着全身重量前行的缘故,已经失去握力了。重量仅有四百二十克的手枪,像是铁哑铃般沉重,还在枪套里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的重量,此刻却成了负担。

立刻换了手握枪,但还不习惯的左手简直不像是自己的手。

举枪之前,鼻子被踢了一脚。

清楚地听到了鼻骨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宣告了骨头的柔软程度。空气中开出血花,花之大告知了出血量之多。

古手川向后方飞出。

鼻腔里,血不断往外喷,源源不断流出的血甚至让他无法呼吸。白衬衫已经被染红,地板上也出现了血泊。另一边,额头上流下的血开始凝固,进入右眼的血液黏结起来,更严重地遮挡了视线。

即便如此,还是扣动了扳机,只有这一个反抗方法了。然而,无力的手掌和指尖,无法支撑住手枪,拼命想要扣动扳机,枪口却始终朝下。没有思考的余地了,古手川把枪底放到地板上,用下颚从上方将其固定。

扣动扳机。

子弹出膛的声音穿透耳膜。

后退的套筒和射击的后坐力让他的脑袋向后倒去。

然而,这第三发子弹也没有击中胜雄的身体。

眨眼间,胜雄矮胖的身躯便跳了起来。

砰!一声闷响。

在胜雄身体的重压下,肺部空气被强制挤出,肋骨某处似乎也受到了冲击。古手川想要大叫,但这次被压得死死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或许意识到站着对自己不利,胜雄立刻压在了古手川的身体上。

脑袋后仰暴露出的颈部被厚实的手臂钳制。

古手川被胜雄骑在身下勒住脖子向上抬,身体被扭成弯曲的虾的形状。

逆流的鼻血堵住口腔,完全无法呼吸。但比起窒息,颈部或者后背骨头断裂可能来得更快些。

渐渐失去对疼痛的感知,慢慢丧失了意识。这下是真的濒临死亡深渊了。

不过,在即将消失的意识中,有人在斥责自己。

是真人?还是渡濑?又或者是自己?

周遭的声音被悉数遮蔽,只剩下自己心中的声音。

还能战斗——只要还能听见这个声音。

悬在空中的左手仍然握着枪。事到如今,已经没有目标可对准了。古手川并不完全清醒地扣下了扳机。

第四声枪响。

接着是胜雄的惨叫。

扼住脖子的双臂松开,骑在自己身上的粗短身体倒向一边。逃离了束缚的古手川,终于和胜雄拉开了距离。

胜雄捂着自己左边小腿滚来滚去,血从他按住伤口的指间流出来。精心瞄准的三枪全部射偏,没想到无意间射出去的第四发却命中,不得不说太讽刺了。

对方伤了左脚,自己左脚也受了伤,形势终于变得势均力敌了。自己手里还握着手枪,应该占据上风了吧。

古手川看了看四周,在房间角落发现了格斗过程中失踪的手铐。此刻敌人正因被击中小腿而丧失斗志,这是抓住他的最好时机。古手川艰难地伸出仍攥着枪的左手,努力去够手铐。

身旁一股力量钳制住了那只手。

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古手川脑海,但眼下没空细究。

胜雄充满憎恶的双眼狠狠盯着他。

手腕被握紧弯折。即便受了伤,胜雄依然力大无比。手被强行掰开,枪从手中掉落。

这下战局再次逆转。敌方两只手都能用,而自己只有一只手可用,并且浑身上下都是伤,完全无法自如活动。在敌人眼里,自己大概跟玩具没两样。

右拳狠狠击中脸颊。

古手川觉得自己下巴都被打碎了。半张的嘴里,大量口水和血流出来。想要自卫,奈何左手被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而后又是一拳。

接着再一拳。

胜雄的攻击说不上富于变化,就是朝着同一个地方连续猛攻。虽说无技巧可言,可从实战打击力度来讲,没有比这个更有威力的打法了。下巴渐渐失去感觉。吐出来的液体中,血液比重也慢慢超过了唾液。鼻子也一样,没准儿整个脸都变形了。

不过事到如今,脸变不变形已经不重要了。

承受着不断降临的攻击的过程中,反抗的意识一点点远去。

被揍了几拳呢?就在古手川忘记了计数的时候,攻击戛然而止。

紧握的拳头松开,胜雄的大拇指抵住了古手川的喉结。

等古手川终于回过神来,已经被胜雄用双手死死勒住了脖子。力道大得不仅堵死了气管,简直像是能把脑袋拧下来。

眼皮无意识地垂落,好似浅层睡眠状态下的游离感包裹住了意识。

就这样放弃抵抗,就能像入眠一样顺利死去,既没有痛苦,也不会流血。

意识深处传来这样温柔的劝慰。

然而沉睡已久的专治不良的声音堵住了那温柔的诱惑。

醒醒!

胜利在望总伴随着掉以轻心。

微微张开眼睛,只见胜雄闪烁着喜悦之光的双眼。

古手川把所剩无几的意识集中到左手。

手指还能动。

他把食指戳进了胜雄的右眼。

“啊啊啊啊!”发出惨叫的同时,胜雄松开了双手。

古手川像是失去了支撑的玩具,上半身直直落到地板上。空气突然灌入呼吸道,将呛人又短促的呼吸重复数次之后,痛觉终于又回来了。

头上,胜雄仍然在不停号叫,不过捂住眼睛的指缝间没有渗出血。虽说戳了他的眼睛,但力度应该并没有大到能贯穿眼球,可能也就像是用手指按了按煮熟的鸡蛋的程度。

不过,无论是谁,被攻击关键部位都会格外愤怒。

胜雄已经不像是普通的人了。他如野兽般狂叫、如野兽般两眼冒火,精神状态也像疯狂的野兽。这只野兽,此时再次举起了书桌。

古手川微睁的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胜雄的动作看上去莫名缓慢,缺乏真实感。

古手川心想,又想拿桌子打我吧。这次无疑会造成致命伤害,但他已经没有躲闪的体力和力量。

胜雄将书桌高高举起,慢慢靠近。

到最后,所有反抗还是成了无用功。

落幕的时刻到了。

就在古手川闭上眼睛,如是想的时候——

“把人摁了。”

有谁在说话。

但这次不是内心的声音也不是幻听。门外拥进一组人,将室内的二人分隔开来。

胜雄因被从两侧控制住无法动作,放下了书桌。

“你被捕了!”

“好好配合别乱动。”

两个男人一人一边控制住了胜雄的双臂,但胜雄扭动着挣开了,并且顺势把右边的男人甩了出去。

“混蛋!”

又加了两个男人。胜雄一阵乱踢,但面对不断增加的人手,还是寡不敌众,不再抵抗。

随后传来戴手铐的声音。

古手川数了数,负责控制胜雄的竟然多达五人。

“喂,还活着吗?”

被抱起来的古手川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低音。想要回答,却说不了话,于是竖起大拇指作为回应。

“泽井牙科那边来电话,说当真胜雄不见了,我们就直接过来了。你小子赶明儿可得好好谢谢护士小姐。她没担心多年亲密合作的同事的安危,反而更在意你这个不着四六的刑警的伤势呢。”

古手川连连叹息。看来今天的感谢之旅还没完。

不过交战过程中自己感受到的异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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