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十二月三十日

连续“杀人鬼”青蛙男  作者:中山七里

“有动小百合原名叫作嵯峨岛夏绪[夏绪,罗马音即前文反复出现的Natsuo]。她从府中的医疗少管所出来的时候,向家庭裁判所提出改名申请,且立刻得到了家事部门审判官的许可。建议她改名的是我,但她本人也非常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照进研究室内的夕阳将御前崎的脸染成了红色。

“是的。嵯峨岛夏绪从离家出走的母亲那里拿了旧姓岛津,加上新名字,成了岛津小百合,又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和有动真一结婚,变成了有动小百合。基于这种种更迭,姓名都变更过的她就从警察厅的数据库里漏掉了。当然,要是申请查看以前的户籍,自然能找到每一步的记录,但根本没人关注过她的过去。不过,其实从有动小百合口中听说,她曾经在府中的少管所待过时,就应该立刻反应过来才对,毕竟府中的少管所可是出了名的、收容患有精神疾病的对象的医疗型少管所。当然,她担任保护司这个事实,也是阻碍我们深究的一个重要原因。”

渡濑的发言比起讽刺更像是刁难。

“您这番话说得我很惭愧呀。从保护司选考委员会那里得到候补信息,看到她的名字赫然在列时,其实我也迟疑了。要是告知她曾经在医疗型少管所待过这个事实,想必选考委员会也会把她的名字从候选人名单划掉。不过,我当时深信她的治疗已经获得成功。并且,她不仅在各种钢琴比赛里拿过奖,还在当时尚且罕见的音乐治疗领域展现出了自己的才能。选考委员们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所以我就想,也没必要再拘泥于过去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向选考委员会隐瞒了她的过去。不对,不仅如此,甚至积极推荐了她。”

“关于这点,你说我目光短浅、识人不明我也无可辩驳。只能说是太相信她的精神力量,以及自己的治疗技术,骄傲自满了。”

“有动小百合,啊不,嵯峨岛夏绪的恢复状况就那么显著吗?”

“是的。她的病症和治疗过程,甚至可以说为后来的精神治疗提供了一种模型。她从十岁左右起,就一直被亲生父亲性虐待。据说,她原本性格就内向,在学校没有交谈的对象,回到家还始终顺从父亲。但后来,某个时间点之后,她开始杀害小动物。一开始,或许只是某种对一直被虐待的自己的补偿行为。可是这种行为快速恶化升级后,产生了人格分裂,并失去了统一性。”

“多重人格障碍……也就是如今所说的人格分裂障碍对吧。”

“对。也就是说,存在着被父亲支配的夏绪的同时,也存在着作为掌控小动物生杀大权的统治者夏绪。起初副人格是作为主人格的防卫机制起作用,后来二者的主从关系发生逆转,最后导致夏绪杀害了住在附近的幼女的悲剧。”

“我总算想起来了。当时媒体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加害者少女遭受的性暴力几乎成为一道免罪符,之后又连续出现很多更猎奇的杀人案的缘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人再关注和提起了。”

闻言,御前崎自嘲般笑了笑,说:

“外界兴趣降低,对我们而言倒是好事。因为我本人,以及相关工作人员都从各种杂事里解放出来,能专心投入治疗了。”

“她当时接受了哪些治疗呢?”

“过去对于多重人格的治疗,采用的是将人格一个个消除,名为人格统合的方式。不过……啊,说这么多,身体没关系吗?那边那位先生。”

说完,御前崎看了一眼在渡濑旁边一动不动的古手川。他会表示关切也不是没道理。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有些嚣张强势的古手川,如今却不得已靠轮椅生活。双腿打了石膏,右手也被固定住。脸上到处贴着胶布,反倒是露出来的皮肤面积更少。全然一副木乃伊男子风貌的古手川还是摆了摆左手:

“请您不用在意我身体的状况。”

“真是不好意思啊,教授。让您看到这么碍眼的事儿。不过这小子固执得很,偏要跟着来。还请您别介意。”

“啊,没问题就好……那我接着讲。因为有观点批判说,强行抹去应需求而生的人格反而会导致病情恶化,现在的主流意见认为,应该让各个人格的精神状况安定下来。嵯峨岛夏绪当时正好在两种态度的转换期。所以当时我,应该说是我们一群工作人员决定不采取改变现有人格的方法,而是从头开始,重新培育她。因此,我们设定的矫正流程有两个主题,分别是尊重生命和赎罪意识。我们尝试让她养热带鱼,从而形成对生命的爱,并且让她在和人类的交流中,改正扭曲的认知和偏离轨道的价值观,获得和普罗大众相同的感情。总之,核心就是重新对她进行情操教育。工作人员也成了她的模拟家人,被她的成长牵动神经和感情,十分关注她的成长状况。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提升她道德情操的,不是同小动物和模拟家人的接触,而是和音乐的相遇。在和作为情操教育环节之一的音乐相遇之后,她对钢琴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或许的确是有天分吧,她通过练习曲的学习,技术不断进步。与此同时,她也将灌注在音乐中的喜怒哀乐、热情、温柔等感情摄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根本不值一提,我们十几个工作人员齐心协力,也比不上一架钢琴。她把音乐视为自己的父母,或者老师,同时也是朋友,就这样,她很快地找回了人类的感情。通过日常对话、各种心理测试,确认她的认知能力已经达到和正常人同样水准之后,我们请来一位著名的钢琴家听了听她的演奏。那位钢琴家听完一支曲子后,立刻建议把她送去音乐学校读书。就这样,很多年以后,钢琴家有动小百合便诞生了。”

“还真是激动人心的成功案例啊。”

“您这是讽刺吧。事到如今,被这样讲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在当时,对我们来说她就是希望之星。托她成功的福,我们对精神治疗的信心得到了多少提升这种事,外界的各位应该无法理解。所以这次的事情真的十分遗憾。我很痛心,也很惭愧。得知有动小百合被捕的消息,当时治疗团队的工作人员肯定都非常失望难过。即便是凭借有着深远力量的音乐,终究还是没能把她疯狂的种子彻底摘除……享受杀人的人格始终悄无声息深藏在她精神世界的深处,然而我们都没能发现这个事实。”

说完,御前崎深深叹息,低下了头。这是精神医学界权威一败涂地的瞬间。

渡濑半闭着眼看着这画面。

“她接下来会怎样?”

“大概会如教授您所预想的那样。当真胜雄的情况属于精神发育迟缓,但有动小百合显然是人格障碍。辩护一方想必一开始就会亮出第三十九条,最终她应该会被送进医疗机构吧。”

“真可怜。过了二十五年,结果她又要被送回原来的地方了。”

“话说回来,教授。我这个外行有件事怎么也想不通。藏在她精神深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那个人格,怎么会突然就出现了呢?有动小百合开始虐待儿子好像刚好是在她丈夫离家之后,难道是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唔……这个必须得等她的精神鉴定结果出来才方便做判断。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我再多说什么,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哦?那能请您听听我这个外行人近乎空想的推论吗?您应该也已经习惯听病人们的妄想了吧。”

“可我觉得自己没有对渡濑先生您的推论指手画脚的资格……”

“您过谦了。那我就开始了。这次我和搜查本部都被案件搞得吃尽了苦头,毕竟真正的犯人狡猾极了。看上去完全属于精神异常者犯罪的极其残暴的杀人手法、高效利用当真胜雄的日记实现煽动人们恐惧心理效果的技巧、从病历中按照五十音顺序选出受害者的点子,尤其聪明的是创造出青蛙男这个凶手的形象。当然,青蛙男这个名字是媒体给起的,但从尸体的展示方式和纸条内容,我们都认定青蛙男是个冷静沉着、享受杀人的人,并且这一印象深深扎根在了我们脑海。由于这一认识太过深入人心,市民深受这个念头的影响而产生恐慌,这个事想必您也清楚。而且,把青蛙男这个角色甩给患有肯纳综合征的当真胜雄,也是绝妙的安排。毕竟当初说他就是犯下一连串杀人案的凶手时,并没有任何人产生过怀疑。有动小百合可真是世所罕见相当熟悉人性心理的罪犯啊,她制订的计划也很完美,除了唯一一点。”

“唯一一点?您指的是?”

“把胜雄本人卷入有动真人尸体处理过程。虽然十分理解通过让他参与,达到在现场留下他的脚印,以及给胜雄的记忆留下处理尸体场景这一目的,但与此同时,也潜藏着留下受小百合指使这一记忆的风险。对于并非心理学专家的她来讲,这种行为无异于豪赌。与其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如选择不去现场,不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才是更明智的做法。怎么说呢?因为留在泽井牙科的病历肯定早晚会被发现,放在胜雄房间里的日记和凶器也足够让他背黑锅了。这么一通分析下来,让胜雄参与尸体处理就显得很画蛇添足。她想的是让现场留下胜雄的脚印,但实际上留下的是自己的脚印,不仅没必要,还很危险,考虑到此次计划整体的细致程度,不得不说这一点十分突兀。”

“的确,这点确实很难称得上计划周全。不过犯人不是都会犯下失误吗?不然警方也没法抓捕起诉他们吧。”

“我想说的是这个失误性质异常这一点。罪犯,尤其是高智商罪犯这类人,他们的犯罪过程始终都很有连贯性,即便有疏漏,一般也是类型差不多的失误。可这个案件的失误是,看上去似乎延续了让当真胜雄背上凶手黑锅的计划,实际上却偏离了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最初目标。结合起整个计划的周密细致,不得不说有种像在水彩画上涂了油彩似的不协调感,甚至可以说很不自然。也就是说,简直像在故意犯错一样,似乎是在故意留下她就是真凶的痕迹一般。这样看来,您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个杀人计划,真的是她想出来的吗?或者说,有动小百合会不会也是谁的提线木偶呢?”

“您这到底是想说什么?”

“长期以来被认为已经消失的其他人格,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我认为事出必然有因,有契机。那么,到底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契机呢?此次案件实际上是三重构造,一是相信自己就是青蛙男的当真胜雄,二是操控胜雄并把他塑造成凶手的有动小百合,还有一个第三者,就是让有动小百合相信自己就是整个案件筹划人的人。正是那个第三者,精心布下了整个计划,并且把有动小百合和当真胜雄当成自己的傀儡,制造了这次噩梦般的演出。这个人物巧妙地利用了被不安驱使的群体心理,为了保证计划执行,不惜让可怜的当真胜雄背上凶手的罪名,甚至让有动小百合毫不迟疑地杀死了亲生儿子。既残忍又冷酷、既周到又狡猾的剧本创作者兼导演,那就是御前崎教授,您。”

古手川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慌忙看向御前崎,只见被点名道姓的老教授脸上却既无惊讶之色也无愤怒之态,只是充满平静地直视着渡濑。

“这可真是,您认真的吗?”

“哎。我也说过这都是我的妄想吧。”

“您果真是位有趣的人。您认为是我这个老迈之人策划了整起犯罪?”

“为了得到三千万杀死自己的孩子,为了隐藏这个动机就滥杀无关的受害者,把案件伪装成连环无差别杀人案。并且,利用有智力障碍的少年来充当凶手,给他植入犯罪的记忆——让有动小百合相信这一切都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能做到这些的,只有参与了有动小百合精神治疗的您。此外,能把她已经被封闭起来的其他危险人格唤醒的,也只有您。”

“看样子您把人类的精神构造想得非常单纯。人心并不像电脑数据那样,能被轻易地删除、启动。”

闻言,渡濑从大衣口袋取出一本小册子翻开来。

“这是?”

“《创伤再体验疗法批判》,是二十年前您写下的论文。我从这边的资料室找到的。”

“哦?说起来我似乎的确写过这样的东西。还真叫人怀念呀,连本人都完全不记得了。”

“所谓创伤再体验疗法,是当时美国精神医学界提倡的治疗手法之一。具体操作是,先找出造成精神障碍的主要事件,然后让精神障碍者在催眠状态中重新体验导致其精神障碍的那起事件,最后在医生的帮助下将其克服,以实现消除精神创伤影响的手法。从报告病历来看,成功的案例很多,但由于是新的疗法,也始终饱受批判。从这篇论文来看,似乎教授您对此疗法也是持怀疑态度。”

“不错。我觉得这种治疗方法急于求成,只顾着快速治愈患者,有失妥当。简单说,这是催眠疗法的应用,但成功的前提是患者和治疗师之间必须存在牢固的信任关系。”

“如您所言,如果重新体验之后处理不当,反而使患者的精神创伤更加明显,可能就会诱发患者惊恐或者自杀。诱发因素是轻微的事件还好说,如果是伤害或者虐待这种严重的情况,很可能再次唤醒患者心中的怪物……您的论文主旨谈的就是这个。患者和治疗师之间要有牢固的信赖关系。对有动小百合来说,从零开始对自己进行情操教育,又给了自己音乐的教授,正是可以全身心相信的人。比起把女儿当成性欲发泄对象的亲生父亲,这位教授更像是亲生父亲。换句话说,只有您才可能对她再次造成精神上的创伤。有着将她治愈的能力,熟知让她的精神世界得到解放的全过程的您,才是那个能唤醒她尘封已久的疯狂的人。”

“哦?很感谢您关于我能得到她完全的信赖这个评价,我也就不否认了。不过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难道您认为,我看着一个为了还房贷而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就乐在其中?或者我很高兴看到对嚣张跋扈的杀人魔青蛙男感到恐惧的市民们的反应?”

“不,您有比这更加明确的动机,您的主要目的是杀人,为了掩盖真正的杀人动机,就制造连环杀人事件来混淆视听。您真正的杀人动机绝对比为保险金而杀死孩子,更加明了且深刻……那就是,复仇。”

“我?对谁?”

“三年前的松户市母子杀人事件中,一名少年杀害了您的女儿和外孙女。而搬出刑法第三十九条使得他被判无罪的律师,正是第四名被害者卫藤和义。您一开始就是为了向卫藤和义复仇,才制订了这个杀人计划。有动小百合认为自己是为了掩盖杀子一事才想出了五十音顺序杀人的主意,但实际上,计划的核心是杀害卫藤和义,有动真人的死也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原来如此。当时的辩护律师的确是姓卫藤。不过,仅凭这一点就说我策划杀害了四个人会不会有些太牵强了呢?”

“的确如您所言。不过关于这点也有个巧合。教授您是否还记得,去年年末,您曾经受邀到饭能市市民会馆做过一次演讲?记录显示,您是受邀去参加残障人士教育研讨会的。”

“啊,好像是有过那么个活动。”

“然而在研讨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您突然说牙疼,于是住在当地的有动小百合,便给您介绍了因医术高超而备受好评的泽井牙科。而曾经是您病人的当真胜雄也在那里工作,还真是有缘。同时,前往泽井牙科的您,在那里看到了卫藤和义。”

渡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然而,御前崎始终保持沉默。

“实际上,当真胜雄被逮捕当天,我在病历中找到了您的名字。恰好就在您进入泽井牙科的当天,卫藤和义也刚好作为接受牙医治疗的一员,被住院部的医疗中心送到了这里。那天和您的初次就诊日重合,不得不说是个巧合。更巧的是,你们的就诊时间都是下午一点。这也是通过病历得到证实的。不过,对您来说,这应该是必然吧?爱女和外孙女案件的仇人沦落到靠轮椅生活,可以说是下场凄凉,他本人也为此愤愤不平。刚好有动小百合又为滞纳房贷的事找您商量,您就把这巧合当作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想出了让有动小百合做主犯、操纵当真胜雄成为傀儡的五十音顺序连环杀人的计划。您作为当真胜雄医疗团队的一员,自然也看过他的日记。根据病历选择受害人也是只有医生才能想到的主意。您制订计划之后,就开始把整个计划植入有动小百合的意识。当然,也没忘记把当真胜雄卷进尸体处理中,以实现让有动小百合在现场留下足迹的目的。一切自始至终都按照您的计划在走。您的想法是,如果我们没发现有动小百合涉案,那就让当真胜雄背下所有罪名也无妨。就算胜雄记起小百合也在现场,我们因此找到她,也不过是换了个主角,您不在调查范围内这点并不会改变。真是完美啊,教授,您一点儿也没弄脏自己的手,就完成了对卫藤和义的复仇。当真胜雄也好,有动小百合也好,我们也好,甚至所有饭能市民,都不过是任您摆弄的提线木偶。”

说完,渡濑从正面盯着御前崎。御前崎表情毫无变化。

“可真是了不得的妄想。经验丰富的警官的夸张妄想,还是很值得一听的。不过,无论整体如何条理清晰,细节如何明了清楚,妄想也不过是妄想罢了。”

“何出此言?”

“因为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事实和妄想的区别正在于此。唯一能够证明我和这一连串案件相关的东西,就只有留在牙科医院的病历。就凭这个,应该是无法对我提起诉讼的吧。”

“没错。所以我说您这个计划做得很完美。即便对有动小百合实施催眠疗法,引出藏在她深层心理中的您的声音,也还是无法判定您教唆杀人。”

“没错。毕竟对方是个没有责任能力的心神丧失者。无论她的精神中留下了什么,都不足以作为证据被法庭采用。并且,她本人也受惠于刑法第三十九条的话,就不会被处以实际的刑罚。您难道不觉得难以置信吗?渡濑警官,剥夺了四个人的生命,却只因为凶手患有精神障碍,就可以逃脱制裁,没有任何人会遭受惩罚。这就是这个国家法律的精神呢。”

“难道说……难道说您的复仇对象,不是卫藤律师本人,而是第三十九条?”

御前崎扯了扯嘴角,轻蔑一笑。这位温和的老教授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渡濑警官。您头脑非常聪明,并且据我观察,性格也十分耿直。想来应该不会犯下在与我的会面中偷藏录音机这类愚蠢行为吧。毕竟您肯定很清楚录音文件作为证据的效力。”

渡濑敞开外套,表示并没有藏任何东西。见此,御前崎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听了半天您无比失礼的妄想了,那么接下来,就请您听听我的妄想吧。出于工作性质,我总是一味地听别人的妄想,偶尔也请允许我任性一下吧。”

“请便。”

“刚才您提到的三年前的事件,对于深爱的人被夺走了的我而言,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对杀人犯少年自私无情的借口,以及好奇心尽出的媒体采访混战,既觉得委屈又觉得可憎,但也都过去了。我最无法容忍的是辩护律师的主张,以及对其表示认同的舆论。脑子一热提出的精神鉴定根本不可靠,而且负责鉴定的医师,还是和律师私交甚密的没经验的医师。然而,大众却根本没想去了解鉴定医师的背景、资质,仅凭心神丧失这个鉴定结果,就要赦免那个少年。被舆论左右的一审法庭,以及最高法院也一样。虽然检察院一方做出不需要二次鉴定的判断也很没根据,但更重要的,是那个少年狡猾的演技和充满阴谋的鉴定,以及狡诈的法庭战术,这些才是扭曲了真相的最大因素。上诉被驳回后的记者会上,那个律师还恬不知耻地扯什么是对社会弱势群体人权的关注战胜了报复的感情。舆论和法律界也叫嚣着,比起追究刑事责任,让少年得到身心健全的成长更重要云云。这样也行吗?一个犯下杀人罪行的人,只要被认定精神状况恢复正常就能回归社会。这也可以?这就等同于把吃人的野兽再次放归山林。嚷嚷着把它们放生的人,就需要体会和那野兽毗邻而居的恐惧。”

“所以,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利用了心神丧失者?”

“不管他们犯下什么罪,都不会被任何人惩罚,被杀害的四人的遗属想必非常痛苦。这下,舆论也会后悔让第三十九条一直延续了吧。当时,法官在法庭上说过这样的话,‘遗属的感情和处罚是不一样的’。这还用他说?!‘法庭不是用来复仇的地方’,这种事难道我不知道?所以我选了法庭之外的地方来复仇。我下定决心,为此可以付出一切。就像你说的那样,当我因为突然发作的牙疼去医院,正好看到卫藤的时候,我就觉得是复仇之神赐给了我绝佳的机会。并且,当时有动小百合因为还贷的问题找我商量,我也知道她饱受情绪不稳的折磨,马上就想到可以好好利用她。之后的细节就和你的妄想一样。唤醒有动小百合内心的嵯峨岛夏绪,比想象的还要简单。原来我也说过,即便是有所好转,她内心纯粹享受杀人的人格也不会完全消失,只不过是沉睡在她的精神深处罢了。我也知道她私底下虐待亲生儿子的事,所以让她为了巨款杀子也好,为了掩盖这个动机杀死其他无关的三人也好,都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就像嵯峨岛夏绪服从于她的父亲一样,重新回归社会的她也不得不服从如同父亲的我。况且,我也不是第一次使用创伤再体验疗法,她的精神伤害也不是光靠音乐什么的就能彻底抹除的类型。即便心理忘了,肉体也还记得那种痛苦就更是……”

“创伤再体验……莫非你……”

“她的心理伤害来自亲生父亲持续的侵犯。所以没错,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我作为商量对象被她请到家里之后,在那个彻底隔音的房间侵犯了她!无数次,长时间地侵犯!被情同父亲的我凌辱的她茫然自失,给那种状态下的她植入杀人计划,就像用录音带录下自己的声音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我一边凌辱她,一边在她耳边说,在有着绝对压迫力的暴力面前,音乐什么的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还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靠利己主义和奸计才能活下来。破坏花了三年才培养出的安定情绪,只需要短短数小时就够了。接下来,你们也按我期待的方向行动,从累积的心神丧失者犯罪历史数据里,找到了当真胜雄,并且等到卫藤和义被杀之后才把他逮捕。市民的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中,大家对神出鬼没的杀人犯极度恐慌,于是对警察笨拙的办案速度大力施压。当然,恐慌过度,跑去袭击警察署这事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御前崎轻蔑地笑着,缓缓站起身来。

“非常感谢你们能倾听我这个老人家说胡话。其实我也一直特别想跟别人讲讲,憋了好久。毕竟胜利宣言要是只能自言自语还是有点无趣,缺少了倾听的人、赞美的人,胜利也会缺乏真实感。”

“你这个变态!”

古手川大叫着,试图连带轮椅扑向御前崎。

然而,被渡濑用手臂挡住了。

“停下。”

“可、可是就这样……”

“你没听见吗?我和教授说的,都只是我们的妄想,是毫无证据的胡说八道。况且,不管你小子多不服气,就凭现在的你,甚至没法儿在那个老人身上留下半点瘀青。久待下去也只会徒增不快。回去了。”

“我很赞同您的观点。”

余光瞪了瞪满脸带着胜者般得意的御前崎,渡濑推着轮椅往门边走去。

而后又回过一次头,说道:

“教授。卫藤和义已经死了。可是,做出不正当鉴定的医师,还有杀害您爱女的少年还活着。您还打算向那两个人复仇吗?我最后想和您说一句,能复仇的是神明,不是人类。”

御前崎沉思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走出大学校园时,被高楼遮住大半的夕阳一片血色。

古手川再次咒骂自己不能自如的身体。坐在轮椅上,连靠近御前崎都做不到,更不用说揪起他的衣领了。明明恶魔就在自己眼前,明明玩弄人心,自己甚至不消动用一根手指,就将四条生命宛如草芥般夺走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笑着。

自己终究什么也没能做,甚至没法碰触到真凶。

“混账……混账……混账……”

古手川从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那个粗糙的风车。真人送给自己的手工作品。那天,从真人手中接过它之后就一直带着,片刻也没放下过。

风车被风吹动,轻巧地旋转起来。

夕阳的红色扎进眼睛里。突然眼睛发热,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大颗大颗的水珠,滴落到膝盖上。母亲和友人去世时,也曾流下的眼泪,像是决堤般不停溢出。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出于悲伤还是愤怒,唯一清楚的是眼泪的温度,以及想要原地消失的愧疚感。哭泣的声音也自然而然地漏了出来。已经无暇顾及旁人眼光,古手川不加拂拭,让热泪一直流着,号啕大哭起来。

太可怜了。被卷进老人的复仇计划、惨遭母亲杀害的真人太可怜,被人随意摆弄、再次遇到残暴人格的小百合也太可怜。

哭了一阵,呜咽声渐渐平静之后,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古手川,这种事我只讲一遍,你听好了。”

他慢慢回过神来,第一次被对方以名字称呼。

“心很疼吧?你要好好记得这份疼痛。只要你还当刑警一天,就绝对不能忘记这种痛苦。听好了。不是为了奖章或者自我满足,你要为了那些让你流泪的人战斗。不管是手铐还是手枪,都不是被高层赐予的,是弱势群体和无法发声的群体交给你的。只要你没有忘记这些,就不会犯下让自己无法原谅的过错。就算会因此受罪、被背叛、被报复,或许看上去很蠢,但绝不是耻辱。”

原来这个男人也会这样讲话啊。

无论如何,话语像是能填补内心罅隙般,往深处渗去。

为了救赎,而非复仇战斗。

等自己能做到的时候,想必留在掌心的伤痕,也会拥有和从前不同的意义吧。

可是,即便如此也还有无法释怀的情绪。

“……不是复仇。”

“什么?”

“刚才班长您说复仇,但那老教授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什么复仇。不管嘴上怎么说是为了女儿,但他借他人之手,把无辜的人拖下水这种做法,说到底不过是泄愤罢了。那个老教授在撒谎。”

“你说得没错。不过谎言这东西,不是拿来骗别人的,基本上都是在骗自己。所以撒谎的人会被自己的谎言勒死。”

“班长,那老教授真的还会继续下去吗?直到把鉴定医师和被收监的少年弄死……就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吗?我们都已经知道他犯下的事情了,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了。就算这样,也没办法阻止或者惩罚他吗?”

渡濑嘴巴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古手川心里也明白,如果有任何办法,这个男人早在动口之前就动手去做了。

片刻后,眼前的夕阳彻底西沉。渐渐笼罩大地的黑暗中,风车仍继续转着。

“记得我最后跟教授说的话吧。”

“嗯?”

“那是《圣经》里的一句话,不过佛经里也有个很有深意的词……因果报应。”

眼前的男人一直不停地说着话。

“如同我刚才说明的,警察对你所做的,既非错误逮捕,也非单纯的违法搜查,而是严重的侵犯人权的行为。像你这样的,那个,怎么讲,利用你没法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就随便乱来,甚至不顾冤案的风险就强行逮捕你,甚至对赤手空拳没有抵抗能力的你开枪射击。你等着,我一定会让县警本部谢罪并且赔偿超出相应金额的损害赔偿金。”

这个自称律师的男人也没管自己的回应一直说个不停,所以大概不是在跟自己讲话吧,当真胜雄想到。

“据警方医生判断,你腿上的枪伤过两周就可以拆绷带了。很遗憾,正月的三天你需要在床上度过,不过出院之后一切就会回归平常。关于诉讼这块,你不用有任何担心,全包在我身上。”

回归平常,理解了这个部分的胜雄放下心来。

因为诉讼和赔偿金都无所谓。胜雄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再回到以前的生活。

回去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已经决定好了。

那就是去附近的大型生活超市,买和那个一样的锤子。当然,塑料绳也不能忘。这两个是最重要的必需品。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最能证明自己青蛙男身份的证据。

有动老师有些狡猾了。趁自己住院,就抢走了青蛙男的称号。不过胜雄心里明白,有动老师是代替自己被抓起来的,为了让自己继续完成剩下的事。

自己必须不负期待。等回到从前的生活,一定马上着手猎捕第五个人。

目标已经明确了。第五个人不是有动老师指示的,而是自己选择的。松户市白川町三-一-一。看过一遍的病历信息已经深深刻在脑海,绝不会消失。车站的名字是平假名,胜雄也能认识。只要乘上电车,应该就能从胜雄的住处过去。

至于第五个人的名字,当然也记得。

——御前崎宗孝。[御前崎宗孝:日文读音是“オマエザキ ムネタカ”,首字“オ”是五十音的第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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