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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了不起的盖茨比 作者:菲茨杰拉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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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回到西卵家中的时候,我有一阵子担心我的房子着火了。凌晨两点钟,半岛的整个一角都灯光灿烂,那虚幻的光芒照射在灌木丛上,在路边的电线上映照出那种细细的、拉长的闪光。一拐角,我就看到那灯光来自盖茨比的别墅,从塔楼到地窖都灯火通明。 起初,我还以为他又在举办晚会,那样一场狂欢让整个别墅都敞开了胸怀,融入了诸如“捉迷藏”或“罐头里的沙丁鱼”之类的游戏。可是那边鸦雀无声,只有树林中吹来的风飒飒地拨动电线,使得电灯忽明忽暗,仿佛这座房子正对着黑夜眨眼。当我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呻吟着开走,我就看见盖茨比越过他的草坪朝我走来。 “你的府邸看起来就像世界博览会。”我说。 “是吗?”他茫然地把目光转向房子,“刚才我打开一些房间看了看。老伙计,我们到科尼岛[纽约市的一小岛,为著名的游乐地]去吧,就坐我的车去。” “太晚了。” “呃,那就到我的游泳池里泡一泡,怎么样?整个夏天我都没使用过游泳池了。” “我得上床睡觉了。” “好吧。” 他等着,急切而又压抑地看着我。 “我跟贝克小姐谈过了,”我过了一会儿说,“明天我就给黛西打电话,邀请她过来喝茶。” “哦,那好啊,”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觉得哪一天合适呢?” “你觉得哪一天合适呢?”他迅速纠正我,“你知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他考虑了片刻,然后勉强地说: “我想让人把草坪割刈平整。” 我们俩看了看草——我这边的草坪蓬乱不堪,而他那边大片的深绿色草坪则打理得整整齐齐,两者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我猜想他是说要找人修剪我的草坪。 “还有一件小事。”他闪烁其词地说,然后欲言又止。 “你是否想推迟几天?”我问道。 “哦,不是要推迟。至少……”他笨拙地一连说出了几句话,又都咽了回去,“哎呀,我觉得……哎呀,老伙计,听我说,你挣钱不多,对吧?” “不太多。” 这句话似乎打消了他的顾虑,他就更加自信地说下去。 “请你原谅我这么说,我觉得你挣钱不多……你瞧,我兼职做点小生意,挣点外快,你明白的。我觉得如果你挣钱不多……老伙计,你在卖债券,对吧?” “正学着干呢。” “那么,这就会让你感兴趣。你用不着花很多时间,就可以赚到一笔可观的钱。这碰巧是一件相当秘密的事。” 此刻我意识到,如果在另一种情况下,那次谈话就可能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但是,因为他的这个提议很露骨,而且并不老练,明显是为了答谢我对他的帮助,因此我别无选择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忙得不可开交,”我说,“我很感激,但我再也无法承担更多的工作了。” “你丝毫不需要跟沃尔夫希姆打交道。”显然,他认为我在躲避午餐时提到的那种“关系”,但我确切地告诉他说是他误会了。他又等了片刻,希望我开始对话,但我过于全神贯注,没有搭腔,于是他就不情愿地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我头昏眼花而又愉快,我想自己一进了前门倒头便睡,呼呼进入了梦乡。因此,我不知道盖茨比是否去了科尼岛,也不知道他“打开一些房间看”了多少个小时,而同时,他的房子继续亮着俗丽的灯光。第二天上午,我就从办公室给黛西打了个电话,邀请她过来喝茶。 “别带汤姆过来。”我警告她。 “什么?” “别带汤姆过来。” “‘汤姆’是谁呀?”她故作天真地问道。 我们约定喝茶的那天,大雨倾盆。上午十一点,一个穿着雨衣的人拖着一台割草机来敲我的前门,说盖茨比先生派他过来割草。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了吩咐我的芬兰女佣回来,于是我就驱车前往西卵村,在那些浸透了水、刷成白色的小巷间去找她,同时还买一些茶杯、柠檬和鲜花。 鲜花倒是多余的,因为在下午两点,盖茨比的别墅那边送来了整整一个花房,还有无数的插花器皿。一小时后,前门就紧张不安地打开了,盖茨比身穿一套白色的法兰绒礼服,系着金色领带,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他的脸色苍白,眼圈黑黑的,可见一夜都没睡好。 “都安排好了吗?”他立即问道。 “如果你是指草坪的话,那草坪看上去很整洁了。” “什么草坪?”他一脸茫然地问道,“哦,是院子中的草吧。”他从窗口看着外面的草,但从他的表情上来判断,我认为他什么也没看见。 “看起来很好,”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有一家报纸说,他们认为这场雨大约在四点就会停下来。我想是《纽约晚报》上这样说的吧。喝……喝茶所需要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带着他走进食品间,他有点责备地看了看那个芬兰女佣。我们一起仔细检查那十二块从熟食店买来的柠檬蛋糕。 “还可以吧?”我问道。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啊!很精美!”他又空洞地补上一句,“……老伙计。” 大约到了三点半,雨就渐渐小了起来,变成了潮湿的雾气,偶尔会有几滴细小的雨像露珠一样穿过雾气洒下来。盖茨比眼神茫然地浏览着一本克莱[即亨利·克莱(1883 —1954),英国经济学家]的《经济学》,每当芬兰女佣来往的脚步在厨房地板上引发振动,他都会吃惊,还不时朝模糊的窗户张望,仿佛外面正在发生一系列看不见却又令人担忧的事情。最终他站起身来,用含糊的嗓音告诉我说他要回家了。 “为什么呢?” “不会有人来喝茶了。太晚了!”他看了看手表,仿佛他还要前往别处去处理什么紧急的事情,“我不能等一整天。” “别傻了,现在还差两分钟才到四点呢。” 他仿佛被我推了一下似的,可怜兮兮地坐了下来,同时,外面响起汽车驶进我的车道的声音。我们俩都跳了起来,我自己也有点紧张,跑到外面的院子中。 在滴水的、光秃秃的丁香树下,一辆大型敞篷汽车正驶上车道。它停了下来。黛西的脸在一顶淡紫色的三角形帽子下面歪向一边,露出灿烂而狂喜的笑容,看着我。 “我最亲爱的人啊,这就是你的居所吗?” 她的嗓音在雨中泛起令人愉快的涟漪,无疑让人很振奋。我不得不侧耳聆听那高低起伏的声音,过了片刻,我才听到她的话语。我扶着她下车的时候,一缕潮湿的头发就像一点蓝色颜料贴在她的面颊上,她的手也被闪耀的水滴打湿了。 “你爱上我了吗,”她对着我的耳朵低语,“要不然我为什么非得一个人过来呢?” “那是《拉克伦特堡》[英国女作家玛丽娅·埃奇沃思于1800年出版的小说]的秘密。告诉你的司机把车开得远远的,过一个小时再回来接你。” “弗迪,过一小时再回来接我。”然后她低沉地喃喃说道,“他叫弗迪。” “汽油味对他的鼻子有影响吗?” “我想没有影响吧,”她天真地说,“为什么会有影响呢?” 我们进了屋。让我大为震惊的是,客厅里面竟然空无一人。 “呃,这很滑稽啊!”我惊呼起来。 “什么很滑稽?” 此刻,前门上响起了一声很庄重的轻叩,她转过头去。我走到外面去开门。盖茨比,面如死灰,双手像重物一样插在外套衣兜里面,站在一洼积水中,楚楚可怜地盯着我的眼睛。 他依然把双手插在外套衣兜里,昂首阔步地掠过我而走进门厅,突然转身,仿佛被一根线牵着似的消失在客厅里面。这一点也不滑稽。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怦怦乱跳,便伸手拉门关上,挡住外面越来越大的雨。 足足有半分钟,屋里鸦雀无声。然后我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哽咽似的喃喃低语,还有些许笑声,接着就传来了黛西的嗓音,夹杂着清脆而又不自然的音符: “再次见到你,我真的高兴极了。” 寂静的停顿,持久得可怕。我在门厅无事可干,便走进房间。 盖茨比,依然把双手插在衣兜里面,身子斜倚在壁炉架上,极力装出一副完全放松甚至无精打采的样子,但很紧张。他深深地后仰脑袋,倚靠在壁炉架上一台停摆的座钟钟面上,从这个位置,他那心神错乱的目光盯着黛西,而黛西则坐在一把高靠背椅子的边缘上,受到了惊吓,但姿势却不失优雅。 “我们以前见过,”盖茨比咕哝道。他瞥了我一眼,嘴唇张开,想笑出来却又咽了回去。就在此刻,在他脑袋的压迫之下,那台座钟危险地倾斜,摇摇欲坠,因此他转身伸出颤抖的手指把它抓住,放回原处。接着他就坐了下来,僵直着身子,肘部搁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掌托住下巴。 “对不起,差点就把钟给摔坏了。”他说。 此刻,我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仿佛遭到了热带太阳的暴晒。我脑子里有上千句客套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那台钟很旧了。”我像白痴一般地告诉他们。 我想,有一阵子,我们都相信那台座钟已经在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了。 “我们已经好多年不见了。”黛西说,她的嗓音尽可能显得像往常一样。 “到十一月的时候,就整整五年了。” 盖茨比脱口而出的回答,又让我们大家都迟疑了至少一分钟。我竭尽全力地建议他们到厨房去帮我准备茶水,他们俩便站了起来,而就在此时,那魔鬼般的芬兰女佣竟然用托盘端着茶水进来了。 茶水、蛋糕带来的混乱其实很受欢迎,使得我们在身体上保持着某种庄重、得体。盖茨比退到了一边,在黛西和我交谈之际,他用他那双紧张而并不快乐的眼睛认真地看看我,又看看她。尽管如此,由于平静并不是目的,我就瞅准机会,找借口站起来要走。 “你要到哪里去?”盖茨比赶忙惊慌地问。 “我要回来的。” “你走之前,我得跟你说一些事情。” 他疯了似的跟着我走进厨房,关上门,可怜兮兮地低声说:“天啊!” “怎么啦?” “这是个可怕的错误,”他把头摇来摇去,说,“很可怕、很可怕的错误。” “你只是感到尴尬而已,没什么的。”幸好我又补充了一句,“黛西也感到尴尬。” “她感到尴尬?”他怀疑地重复了一句。 “跟你一样尴尬。” “嗓门别那么大嘛。” “你的行为就像小孩,”我不耐烦地脱口而出,“不仅如此,你还粗鲁无礼。你不该让黛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面。” 他举起手,让我不要再讲下去,用那种令人难忘的责备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回到了房间。 我从后门出去——半小时前,盖茨比也是从这里出去的,当时他紧张兮兮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而现在,我奔向一棵浑身瘤结的黑黝黝的大树,那棵大树枝繁叶茂,似乎形成了一种遮雨的织物。此刻,大雨又开始倾盆而下,我那片不规则的草坪,先前被盖茨比的园丁修剪得整整齐齐,此刻却成了小泥潭和史前一般的沼泽。从大树下面望出去,除了盖茨比那座硕大的房子,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因此我就像康德[康德(1724 —1804),德国古典哲学家]盯着教堂塔尖一样,盯着那座大房子长达半小时之久。早在十年前疯狂的“复古热潮”[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富豪兴起的修建仿古建筑之风]中,一个啤酒酿制商修建了这座房子,有传闻称,他当时还同意,如果邻近所有小别墅的主人都用茅草来盖屋顶,那么他就会为其付出五年的税金。也许他们的拒绝重创了他那颗要“建家立业”的雄心——他很快就一蹶不振,郁郁而终。他的子女卖掉这座房子的时候,门上还挂着黑色的花圈。美国人,虽然偶尔会情愿当奴隶,但始终不肯去当农民。 半小时后,太阳又照耀下来,杂货店的送货汽车驶来,绕过盖茨比的车道,给他的仆人送来一些用于晚餐的生食材——我感到,他肯定一口也吃不下去。一个女仆开始打开他的房子楼上的窗户,在每个窗口中出现片刻,还从正中那个大凸窗探出身子,沉思着什么,又朝着花园啐了一口。我该回去了。刚才不停下雨的时候,那淅沥的声音就像他们俩的窃窃私语,偶尔会随着阵阵迸发的情感而高涨起来。但是在这新来的沉寂中,我感到沉寂也降临到了房子里面。 我进屋的时候,先是到厨房尽可能弄出各种噪音,就差没把火炉推翻了,但我相信他们根本就充耳不闻。他们分别坐在睡椅的两端,面面相觑,仿佛提出了某个问题且悬而未决,所有尴尬的迹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黛西泪流满面,我进去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赶紧在镜子前用手巾擦去泪痕。但是,盖茨比身上有一种令人困惑的变化。他简直是容光焕发,没有片言只语,也没有欢欣的手势,身上洋溢着一种新的幸福感,那种氛围弥漫了小小的房间。 “老伙计,你好啊。”他说道,仿佛好多年都没见到我了。片刻间,我还以为他要跟我握手呢。 “雨停了。” “停了吗?”当他意识到我在说什么,房间里有了那闪亮飞舞的阳光小精灵的时候,他就像天气预报员,也像欣喜若狂的循环光守护神一样露出了笑容,还把这一消息报告给了黛西,“你感觉怎样?雨停了。” “杰伊,我很高兴。”她的嗓音充满了哀婉之美,仅仅透露出了她意外的欢乐。 “我想要你和黛西到我家里去,”他说,“我要带你们到处逛逛。” “你真的想我去吗?” “老伙计,当然想啊。” 黛西上楼去洗脸——我这才羞愧地想起我该给她毛巾,但已经太晚了,此刻盖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她。 “我的房子很好看,对吧?”他问道,“瞧瞧吧,它的整个正立面都映照着光芒呢。” 我也认为那座房子漂亮极了。 “是的。”他的目光仔细审视着那座房子,不放过每一道拱门、每一座方塔,“为了买下这座房子,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来挣钱。” “我还以为你继承了你家族的钱呢。” “老伙计,我是继承了钱,”他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但是我在大恐慌——也就是战争引起的那场大恐慌中丧失了一大半。” 我觉得他几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因为当我问他在做什么生意,他回答“那是我的事”,而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又意识到这样的回答很不恰当。 “哦,我做过好几门生意,”他改口说道,“我做过药品生意,然后又做过石油生意。但现在我都没做了。”他更加注意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考虑那天晚上我提议的那件事?”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黛西就从房子里面出来了,她的衣裙上,两排黄铜纽扣在阳光下闪烁微光。 “就是那边那座庞大的房子吗?”她用手指着喊道。 “你喜欢吗?” “我喜欢,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里。” “我始终让有趣的人来这里作客,他们日日夜夜都挤满了这座房子。那些做有趣之事的人,那些有名望的人。” 我们并没沿着海峡走捷径过去,而是走到大路上,穿过那道巨大的后门进去。一路上,黛西发出令人陶醉的喃喃声,她赞不绝口,一会儿赞美那映衬在天空背景上的领地似的城堡的黑色剪影,一会儿又赞美花园,赞美长寿花散发的芳香、山楂花和梅花那泡沫般的香气,还有金银花那金子般的淡淡香气。抵达大理石台阶的时候,没看到原来那些鲜艳的衣裙从大门进进出出,还真让人感到奇怪。 进了房子,我们穿过玛丽·安托万内特[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风格的音乐厅、王政复辟时期[指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失败后,英王查理二世于1660年复辟]风格的小客厅,我感到每一张睡椅和餐桌后面都隐藏着客人,他们奉命默默地屏住气息,直到我们走过去。当盖茨比关上“默顿学院图书室[牛津大学的下属学院,以藏书丰富而闻名]”的门,我可以发誓,我听到了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爆发出幽灵般的笑声。 我们走到楼上,穿过一间间古香古色的卧室,这些房间里覆盖着玫瑰色和淡紫色的丝绸、摆满了生机勃勃的鲜花,穿过一间间更衣室和弹子房,还有带着沉陷式浴缸的浴室——闯入一间卧室的时候,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正在里面,他穿着睡袍在地板上做俯卧撑。这就是那个“寄宿者”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那天早晨,我看见他在海滩上饥肠辘辘似的到处徘徊。最后,我们来到盖茨比自己的套房,其中包括一间卧室、一间浴室和一间亚当式[法国的一种建筑装饰和家具风格]的书房,我们在书房里坐下来,喝了一杯他从碗橱中拿出来的荨麻酒。 他一直看着黛西,我想他在重新评估自己房子中的一切,评估的尺度依照了她那双备受钟爱的眼睛里给出的回应。有时候,他也神情恍惚地盯着自己周围的那些财物,仿佛在她那令人惊骇的真实存在面前,这一切都不再真实了。有一次,他还差点从楼梯上摔倒下去。 在所有的房间中,他的卧室最简朴——屋里,只有梳妆台上装饰着一套纯金的梳妆用具,但颜色已然不那么鲜明了。黛西高兴地拿起刷子,抚平自己的头发,于是盖茨比坐下来用手遮住眼睛,开始大笑起来。 “老伙计,这是最滑稽的事情。”他欢闹着说,“当我试图……我就不能……” 显然,他经历了两种状态,而此刻正在进入第三种。在他的尴尬和盲目冲动结束之后,他因为她的存在而陷入了惊奇,无法自拔。他的脑海里曾经充满这个念头,不断地梦想,直到最后,可以说是咬紧牙关等待,感情强烈得令人难以置信。现在,置身于反作用中,他就像一台发条拧得太紧的时钟,渐渐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就恢复了精神,为我们打开了两个精巧别致的庞大壁橱,里面层层叠叠地装满了他的礼服、晨衣和领带,还有像十几块砖块一样一摞摞堆起的衬衣。 “我让一个英国人给我买衣服。每当春秋两季开始,他都要给我寄来一些精挑细选的衣物。” 他拿出一堆衬衣,开始一件件扔在我们面前,那些都是纯亚麻、厚丝绸和细法兰绒衬衣,飘落时都抖散开来,乱糟糟地摆满了桌子,五颜六色。我们赞赏之际,他又拿来更多衬衣,那些柔和、华美的衬衣堆得越来越高——条纹衬衣、涡线形衬衣、格子花纹衬衣,珊瑚色、苹果绿、淡紫色、绣着印度蓝的字母组合的淡橘色,应有尽有。突然间,黛西发出了不自然的声音,一头扎进那堆衬衣,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这些衬衣多美啊,”她啜泣着说,她的嗓音被抑制在那一堆厚厚的衬衣里,“这让我很伤心,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美的衬衣。” 参观完房子后,我们本打算去看看庭院场地和游泳池,还有水上滑艇和仲夏的鲜花,但是盖茨比的窗户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因此我们就站成一排,遥望海峡泛起波纹的水面。 “要不是有薄雾,我们就看得见你在海湾对面的家了,”盖茨比说,“在你家码头的尽头,始终都有一盏彻夜不灭的绿灯。” 黛西突然伸手去挽住他的手臂,但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刚才说的话之中。很可能他想到那盏灯无限重要的意义现在又永远消失了。跟那把他和黛西分开的遥远距离相比,那盏灯似乎曾经离她很近,它曾经似乎就像一颗星星离月亮一样近。现在,它又成了码头上的一盏绿灯。在他那些被施了魔法一般的东西里面,已经减少了一件。 我开始在房间里漫步,在朦胧中探究形形色色的模糊的物体。一张大照片吸引了我,照片上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游艇服,这张照片就挂在他的书桌前面的墙上。 “这是谁?” “那个人吗?老伙计,那是丹·科迪先生。”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现在他已经去世了。多年前,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衣柜上有一张盖茨比的小照片,他也穿着游艇服,挑衅地昂着头,显然那是他在十八岁时拍摄的。 “我喜欢这张照片!”黛西惊呼起来,“喜欢这种大披头!你从来没告诉我你留过大披头发型——也没说过你有游艇。” “看看这个,”盖茨比迅速说道,“这里有很多剪报,都是关于你的。” 他们并肩伫立着,仔细看着那些剪报。我正打算要求看看那些红宝石,电话突然就响了起来,盖茨比拿起听筒。 “是的……呃,我现在不方便谈……老伙计,我现在不方便谈……我是说一个‘小镇’……他肯定知道小镇是什么……好了,如果他认为底特律是小镇,那他就对我们没什么用处了……” 他挂上电话。 “赶快到这里来看!”黛西在窗口前叫喊。 雨还在下着,但西边天空上的乌云已经飘散,海湾上空,翻涌着泡沫般的金色和粉红色云彩。 “瞧瞧那云彩,”她低语,过了片刻又说,“我真想采一朵那些粉红色的云彩,把你放在上面推来推去。” 接着我就想告辞了,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想让我离开,也许我在场,才会使他们更加心满意足地感到独一无二。 “我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了,”盖茨比说,“我们会让克利普斯普林格弹钢琴。” 他大喊着“艾文”走出房间,过了几分钟才带着一个尴尬、略显憔悴的年轻人回来,那人架着一副玳瑁眼镜,头上的金发稀稀拉拉。此刻他端端正正地穿着一件敞领运动衫、一双运动鞋和色调模糊的帆布裤。 “我们刚才打搅你锻炼了吗?”黛西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当时睡着了,”在一阵尴尬之中,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脱口说道,“我是说,我当时已经睡着了。然后我起床……” “克利普斯普林格会弹钢琴,”盖茨比打断他,“艾文,对吧,老伙计?” “我弹得不好。我没……我几乎根本没弹。我好久都没有练……” “我们到楼下去吧。”盖茨比打断他。他轻轻摁了一个开关。灰暗的窗户都消失了,整个房子完全明亮起来。 音乐厅里,盖茨比拧亮钢琴边的一盏孤灯。他颤抖着划燃火柴,给黛西点上香烟,然后,在房间那边远远的睡椅上,他和她坐下来,那里很暗,只有从走廊上反射进来的一点微光落在地板上。 克利普斯普林格弹完了《爱巢》,在琴凳上转过身来,在幽暗中不愉快地寻找盖茨比。 “你瞧瞧,我好久都没有练了。我告诉过你我没法弹,我好久都没有练……” “老伙计,别说那么多了,”盖茨比命令似的说道,“弹吧!” 在早上, 在晚上, 我们并不欢畅…… 外面,呼呼的风声正急,沿着海峡,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现在西卵的所有灯都正在亮起,电气化列车满载着乘客,在雨中从纽约飞驰回家。这是人类发生深刻变化的时刻,激动的情绪正充斥着空气。 只有一件事千真万确 富人会生财,穷人会生……孩子。 与此同时 在此之间…… 我走过去告别的时候,我看见那种困惑的表情又回到了盖茨比的脸上,仿佛他有点怀疑自己眼下这种幸福的真伪。差不多五年了!即使是在那天下午,也肯定有过一些时刻,黛西没有达到他的梦想状态——倒不是因为她自己的错误,而是因为他把她幻想得太美好了。那种幻想超越了黛西,超越了一切。他带着一种创造性的激情让自己投入进去,一直为它增添内容,用朝他飘来的每一片绚烂的羽毛装饰它。再怎么强烈的激情,再怎么饱满的精神,都无法挑战一个男人贮存在他那幽灵般的心里的东西。 在我观察他的时候,他让自己略略调整了一下。他抓住她的手,当她在他的耳边悄悄说出什么话,他就感情冲动地转身面对着她。我觉得,那个嗓音用波动、狂热的温暖最牢固地把握住了他,因为不能过多地梦想——那个嗓音是一曲不死之歌。 他们俩已然忘记了我,但黛西抬头瞥了一眼,伸出手来,而盖茨比根本就不认识我了。我再次看了看他们俩,他们也遥远地看了看我,沉浸在强烈的生活热情之中。然后,我走出房间,走下那大理石台阶,走进雨中,把他们俩留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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