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如何赋予经历意义

了不起的我  作者:陈海贤

上节课我们讲了创伤后成长。我们的经历,尤其是一些困难的经历,会永久地改变一个人。就像在暴风雨里受伤的树,身形可能会被永久地改变,也会留下很多伤疤。

但是,这些伤疤上还能慢慢长出新的枝条,我们也会从创伤中发展出新的意义。

那么,这种意义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呢?我们是怎么组织我们的经历,把它们变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的?

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故事。

意义感来源于人生故事

当我们想到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时,很容易想到的,就是这个人的人格是怎么样的。

什么是人格呢?

你大概认为就是这个人是内向还是外向、讨不讨人喜欢、保守还是激进之类。可是,这只是这个人很小的一面。

可是心理学家丹·麦克亚当斯(Dan McAdams)说,人格其实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 是基本特质,也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内向外向这个层次的人格。

事实上,我们所做的一些心理测试,包括星座的理解,都是在基本特质这个层次上的。

第二个层次, 是个性化的应对方式。

比如我们的目标、防御机制、信仰,我们在人生某个阶段的生活任务和中心。这是我们为了扮演好我们现在的角色,完成我们现阶段的人生任务所发展出来的人格特质。

第三个层次, 也是人格最核心的层次,是人生故事。

麦克亚当斯说,我们在不停地把过去、现在和未来重新编制成一个前后连贯、生动的个人故事。而人生故事,是我们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来最重要的特质,也是人格最重要的因素。

人随时随地都在编制自己的故事。我们对生活的意义感,也来源于我们对自己人生故事的理解。可以说,我们的整个人生,都在完成一个独特的故事。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样的。有时候我们经历了一些好事,我们就会很高兴:哇,原来这是一个幸福美满的故事。

有时候我们经历了一些逆境,我们就会很担心,这会不会是一个悲剧故事呢?

我们一边当观众,一边当编剧,一边经历,一边修改故事大纲。故事影响了我们的记忆,我们会把那些符合故事大纲的重要情节在记忆中保存下来,同时忘掉那些与故事无关的旁枝末节。

故事还影响了我们怎么看待现在,怎么预测将来。

我有一个来访者,她对遇到的每个喜欢她的男生都非常戒备。她觉得,这些男生都是要骗她的,就算不是骗她,等他们发现了她真实的样子,仍然会不喜欢她。

这就是她心里的故事:一个欺骗和背叛的故事。

哪怕她其实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受过很好的教育,在很不错的公司工作,也仍然没法改变这个故事。而在这个故事里,她不仅给自己分配了角色,也给别人分配了角色。

有时候我们心里的故事,比现实还要牢固。

“挽救式”和“污染式”的人生故事

从故事的角度,我们就能够理解,逆境或者创伤究竟是如何改变我们的。

答案是,它改变了我们的人生故事。

当这些逆境发生时,我们必须把它们整合进我们的人生故事里,重新创造一个故事。如果在经历了很大的创伤以后,我们的目标仍然是原先简单的升职加薪,那这个故事显然无法自圆其说。

麦克亚当斯说,面对挫折,我们通常会有两类故事。

一类, 是“挽救式”的故事。

在这类故事里,我们通常有一个糟糕的开头,会遇到各种困境,但随着我们的不断努力和探索,会不断走出这些困境,过去的纠结可能豁然开朗,即使痛苦无法彻底消除,我们也会积极地接受,去获得内心的安宁。

如果你心里的故事是这样一种挽救式的故事,在遇到困境的时候,你自然就会预测,你会逐渐走出困境,从中学习到你需要的人生智慧。这个故事原型会启动你的行动。

另一类, 是“污染式”的故事。

最开始的时候,你的生活还不错,但是现实会逐渐把原先不错的生活打破。你会遇到各种麻烦,这个困难就像污染源一样,会不断污染你原先的生活。你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在悔恨中怀念过去。

如果你心里的故事是这种污染式的故事,当你在顺境的时候,你就会担心好日子长不了,会有糟糕的事情来终结这一切,所以不敢好好享受。

而你遇到逆境的时候,你就会想:我命中早已注定的倒霉事果然来了。而转变所带来的焦虑和迷茫都会变成证明“我很无能”的线索。这时候,你就很容易陷入到悲观和沮丧当中。

安东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是一个很著名的美食家。他曾在随笔集《半生不熟》里写过这样一段话:

“我早在20岁就该死了。但突然在40岁的某一天,我发现自己火了,50岁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女儿。我感觉自己像偷了一辆车,一辆特别特别好的车,然后我每天都在看后视镜,总觉得自己会随时撞车。只是到现在,还没撞上而已。”

显然他心里有一个典型的污染式故事。而我看到这段话,是因为在今年的6月份,他刚刚自杀了。

改变人生故事

怎么从污染式的故事变成挽救式的故事呢?

我想说的是,故事并不是外在于我们的,我们也没法根据它是否有好处来随意捏造故事。但是,我们可以重新赋予故事的意义,把它变成另一个故事。

当然前提是,这个讲故事的人本身也得相信这个故事。

我在浙大的时候,曾遇到一个来访者。

他因为看了我写的一篇关于“浙大病”的文章来的,这篇文章写的是很多考到浙大的同学,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挫折感——他们都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去上清华北大。

他说自己就是这样,原来铁定是要上北大的,结果错过了奥数的选拔。又因为那年的高考数学题目太简单了,虽然他拿了满分,也没能拉开跟其他人的差距,只好来了浙大。

他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大一的时光,终于在大二振作起来,准备好好学习了,结果去医院检查时,发现自己得了骨癌。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太重的打击,他一直感叹为什么这些不幸的事会落到自己身上。

那段时间,我只是在咨询室里陪着他,听他说他的故事。他讲的所有故事,都是功败垂成的那种污染式的故事,这给了他很多不好的暗示。

他每个月都要去做例行检查。他说只要想到又要去检查了,他整个人都会焦虑得直冒冷汗,而检查完了没事,整个人又能放松几天,直到下一次检查,周而复始。

我听他讲在癌症病房遇到的各种生死的事,讲那些在病房一起合影的病友,怎么一个个消失不见,讲病人要怎么艰难地决定是锯掉一条腿还是停止治疗,接受死亡的命运。

我自己的价值观也受了影响,觉得跟那些比起来,我所烦恼的事情,不是那么重要了。

后来,我离开了浙大,有一段时间,我们失去了联系。

在前年,我收到一封邮件。他说,他毕业了。到了一家基因公司实习。起因是,他看斯坦福大学关于机器学习的公开课,里面的老师说:如果有一天癌症被人类攻克,我相信机器学习一定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

他说:“这句话在我心里埋下了复仇的种子。我必须尽全力学好数据挖掘的本领,从事这方面的事业,才能希望有朝一日用所学本领对抗癌症。”

为此,他拒掉了所有大公司的offer,当公司的HR问他,你把所有的offer都拒完了,万一你后面没offer了怎么办?他回答说:很抱歉,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给自己留后路了。

对于癌症这种的重病,死亡的焦虑会一直给人无形的压力。现在,他找到了一个有形的敌人,并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够对付它的方法。这帮助他从疾病的无助中摆脱出来了一些。

去年他去复查,医生说已经撑过了三年期,复发的可能性已经大幅降低了。复查的频率也从1个月一次变成了3个月一次。

前一段时间,我又见到了他。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自己工作得挺开心,就是疾病的阴影还在。

不久前,他一个人去跑了马拉松,就是想证明,他不再是一个病人了,他甚至能比正常人做得还要多。

跑马拉松的最后一段,要经过一个隧道,隧道很黑,他两条腿都抽筋了,心里很害怕。可是他跟自己说:“我绝不能停在这里,就算爬,我也要爬过终点。”

后来他就拖着抽筋的腿,一步步终于挪到了终点。

挪过终点的那一刻,他哭得很厉害,好像那些疾病,那些痛苦的过去,那些日夜不眠的焦虑,都被抛到了终点线后面。

跑步已经不只是跑步,它变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他和疾病的战斗。而这种象征,又编入了他的人生故事,获得了某种真实。

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已经不再是一个功败垂成的污染式的故事了,而变成了一个人历尽艰辛,战胜自我的挽救式的故事。

听他这么说,我很为他高兴。

今年7月份是他检查的5年期,5年是一个大限,医生说,这次检查没事,以后就不用来复查了。我也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他,并坚信他一定会平安无事。

回忆一下,这一讲我们聊了人生故事。我们讲了人生故事是人格最核心的层次,讲了挽救式故事与污染式故事的区别,也讲了我们如何在逆境中编制自己的故事,并通过人生故事来为自己寻找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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