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期:如何应对中年危机

了不起的我  作者:陈海贤

如果顺利的话,你已经有了一个青春期建立起来的稳定的自我,有了成年早期获得的亲密关系和职业认同,自我的范围从一个人扩展到了两个人,再扩展到了工作关系中更多的人。

也许你平稳地过了好几年。你家庭稳定,工作也做得越来越好,你甚至会想,我是不是就这样度过余生了呢?

并不会,因为变化很快又来了。

你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动荡时期——中年期。这一讲,我们就来看看这个时期的课题和障碍。

中年期的使命:繁衍

中年期又叫成年中期,通常是指从35岁到60岁这一段很长的时期。对很多人来说,中年期是一个惊涛骇浪的时期。

和青春期一样,在这个时期,人们的身体重新开始变得陌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成熟,而是因为衰老。

和青春期一样,感情重新变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孩子进入了青春的叛逆期,父母开始生病甚至离世,而我们也不再满足于前一个阶段琐碎而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希望能够寻找到更深层的人生意义。

年轻时从来不觉得是问题的“时间”,在这个阶段开始变成了问题。人们开始意识到,原来生命有限,自己也会衰老和死亡。

害怕衰老,就是这个阶段的发展障碍。

当我们在害怕衰老的时候,我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身体机能的衰退当然是一个方面。但最大的挑战,还是可能性的丧失。衰老和死亡的过程,其实就是把可能变成现实,把悬念变成答案的过程。

在中年的时候,你会意识到,生命中的可能性正在一点点消失。年轻时一些想做没做成的事,可能永远也做不成了,一些想在一起而没在一起的人,可能再也不会在一起了。

你会焦虑于这种确定性,并苦苦思索,除了可见的衰老和死亡,自己的未来到底在哪里?

很多年轻人说,自己从小镇来到大城市,或者从稳定的工作中辞职,就是害怕过那种“一眼能看到未来”的生活。可是到了中年以后,很多人的生活就真的一眼看到了未来。

在中年的时候,我们很容易把这种可能性的贫乏带来的恐慌,误解为是因为衰老引起的。所以,对于变老这件事,有些人就可能变得非常抗拒。

一些男人开始健身、寻求婚外情,想重新体验青春的激情,来维持自己没老的错觉。

女人则开始精心打扮自己,整容,害怕因为变老而失去魅力。

也有一些人开始回忆当年,对年轻人指手画脚,开始变得俗气、势利、斤斤计较,把生命的成长寄托在钱财、名声这些可见的东西的积累上。

他们并不知道,中年期危机的解决方案,并不是追求这些外在的东西,而是内心的转变。

但是,也有一些人,人到中年以后,反而开始渐入佳境。他变得更成熟、更有经验,也更有创造力。一些人开始摆脱了“小我”的限制。他们的人生境界也因此开阔起来。

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

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些人到了中年,他们和世界、和他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别人既变得不重要了,也变得更重要了。

变得不重要了,是我们不再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和评价,相应的,也不再那么在意世俗意义上的规则和成功,我们会更多遵循自己的内心来做决定。

变得重要,是因为我们开始关心自我以外的他人,尤其是我们的下一代。我们开始从他人的成长中,获得新的可能性。

我们之前说过,从青春期开始的人生前半段,是收集的阶段。人生的后半段,就是分发的阶段了。

我们开始把前半生收集的东西分发出去,去关心自我以外的他人,关心我们的下一代。我们会从下一代的繁衍中获得人生意义,获得一种新的可能性。否则,我们的生命就很容易陷入停滞的状态。

所以,繁衍就是我们在中年期要完成的发展课题。 这种繁衍,既发生在家庭的领域,也发生在工作和社会领域。

这一讲,我们着重讲讲家庭里的繁衍。

繁衍感的本质是奉献

家庭里的繁衍,有孩子的父母,自然会懂。

如果说,在成年早期,你的注意力主要还放到自己的事业上,到中年的某个阶段,你自然就会觉得,你自己的事情并不是那么重要。

如果孩子摔倒哭了,你就会心疼得恨不得是自己摔倒。如果孩子开心地笑了,你会比他还开心。

孩子在旁边时,你自然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安心,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孩子把我们从“小我”中拉了出来,自我的涵义,又一次扩大了。这次,它包括了下一代。而因为自我的扩大,自我的可能性危机,就变得不再是那么大的问题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有孩子的成人,都发展出了他们的繁衍感。

我们说,繁衍感的本质,是我们把自己奉献出去,让自己成为孩子的一部分。 可是有些父母,并不是把自己奉献出去,相反,他们是把孩子拉进来,来加强他们自己,把孩子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这是两种不同形式的爱。

前一种的爱,是奉献式的,而后一种的爱,是占有式的。

前一种爱,是从孩子的需要出发,承认孩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并真正关心他们。而后一种爱是从自己的需要出发。他们关心的,仍然是关系中的自我。

只有前一种奉献式的爱,才会发展出繁衍感。否则,你会在和子女的纠缠中,陷入某种停滞。

举个例子。

我有一个朋友,他妈妈特别黏他,很喜欢给他做各种好吃的。看起来,他妈妈很关心他,可是这种关心背后,也有一种奇怪的冷漠。

有一次,他妈妈给他卤了鸡爪,让他过去尝尝,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有点硬,再卤5分钟应该会不错。

可是妈妈很不甘心,说还好吧。你再尝尝试试?他又尝了一下,说还是硬啊。妈妈就说,不会啊,你再尝一下。尝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无奈地说,还行。

妈妈就得意地说,对吧。再试试感觉就对了。

你看,哪怕是感觉,他妈妈也不觉得他的感觉是对的,而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并一定要让儿子认同。

很多父母都是这样,总是喜欢给孩子加衣服、夹菜,如果儿子说不需要,他们就会生气,觉得是对他们的冒犯。

有时候,他们还会让孩子代替他们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愿望。

比如,他们自己从小学习不好,没有上一个好大学,就会希望将来孩子能够好好学习,补偿一下他们没有读好大学的遗憾。或者他们存在着跟单位同事的竞争,就很希望通过孩子,来挣回面子。

问题还不在于他们让孩子代替他们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在于孩子不接受时,他们会怎么处理。

如果孩子能够接受,这当然是好事,它会变成家族延续的传统。就像很多医生,祖辈三代都是医生一样。

但是如果孩子不接受,而他们又更看重自己的需要,就会带来很大的冲突。

这些孩子在青春期,就很难发展出他们的身份认同了。因为发展身份认同需要整合父母的期待和自己的期待,而在他们身上,这两种期待是冲突的。

占有式的爱和青春期的自我中心很像。它都是过度关注自己,而忽略了别人的需要。只不过,中年期所关注的东西,从自我形象,变成了通过孩子来满足“我”的需要。

走出中年危机:奉献式的爱

那真正有繁衍感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呢?

其实就是真的能为孩子想,甚至为孩子忍受和牺牲。

在第三章讲关系的纠缠时,我曾经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孩子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了,他问妈妈,妈妈我走了你会孤单吗,没人安慰你怎么办呢?妈妈说,我会孤单,但我不想把我自己的困难,变成你不能出去闯荡的障碍。

我想,这个妈妈心里是孤单的,可是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是充实的。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孩子,她会真心愿意为孩子奉献,并为孩子的成长骄傲,并在孩子的成长中,突破了自我的限制。

也许你会问:如果我一味地为孩子奉献,那不是失去自我了吗?我会不会变成那种把所有对生活的期待都放到孩子身上,没有自己生活的那种父母呢?

并不会。

首先,具有繁衍感的奉献,会尊重孩子的独立性,这其实也是尊重了自己的独立性。

其次,当你把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去关心孩子的成长时,你的自我看起来削弱了,但同时也增强了。

你失去了一些自我关注,甚至失去了一些满足自己需要和欲望的机会。但同时,你获得了另一种品质,就叫关心。这种关心,会变成自我新的部分。

它的对象既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自己。也就是说,你其实是在通过爱孩子,学习怎么爱自己。

所以,在奉献自我的同时,你也在加强自我。这种奉献式的爱,就是我们克服中年期的发展障碍,走出中年危机的方式。

总结一下,今天这节课,我们谈了中年期。

这个时期的发展障碍是中年危机,也就是害怕因为衰老而失去可能性。这个时期的课题是繁衍,只有奉献式的爱,才能帮助我们走出中年危机。

当然,中年期的关心并不只是停留在家庭,也不局限于自己的孩子。它还会扩展到工作中,甚至更广泛的社会领域。

其实,繁衍不仅在家庭里,还发生在更广阔的工作和社会领域。这一讲,我们就来聊聊家庭以外的繁衍。

在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的理论中,繁衍的含义是非常广的。

比如,在工作和休闲活动中保持活力、对生活怀有热情和好奇心、积极教导和关爱他人、为社会和他人谋福利、维护公平和正义……这些都具有繁衍的性质。

繁衍的核心含义,就是我们能够借助这些活动,突破自我的限制。否则,你就会在衰老的恐惧中陷入停滞。

繁衍的三种形式

那么,到底有哪些繁衍的形式呢?

我归纳了一下,主要有三种:

第一种繁衍的形式, 是创造性的工作。

在埃里克森看来,创造就是一种特殊的繁衍形式。人家经常说,创造一个作品就跟生一个孩子一样。

原因就在于,创造就是通过你的劳动,把某些你之外的东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一旦它诞生了,它就会独立于你存在。也因为不断把独立于你的新东西带到这个世界上,创造就变成了一种突破自我限制的形式。

所以很多从事创造工作的人,不容易有停滞感。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做事务工作的人,会在中年时陷入焦虑,并希望转向创造性的工作。

第二种繁衍的形式, 是传承。

前段时间在校友会上听阿里云的总裁王坚老师分享他的成长经历。他说:

“我原来在学校,很年轻就被评为教授了。那时候跟我工作的老师,很多年纪都比我大二三十岁,他们给了我很多帮助。

后来离开学校,一路辗转,加入阿里,忽然发现周围跟我一起工作的人,都比我要年轻20岁了。这让我很感慨。从跟比我大20岁的人工作,到忽然跟比我小20岁的人工作,我就会想,除了我自己的工作以外,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当时别人替我做了这么多,那现在反过来,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这深刻地影响了我对工作价值的判断。”

年轻的时候获得年长者的帮助,人到中年时开始帮助更年轻的人,这种传承,广泛地发生在工作领域。这种传承,也意味着从年轻时的新手,向中年时的专家的转变。

传承这种繁衍形式,在一些传统的“手艺人”或者“匠人”的工作中,尤为明显。

在工业化以前,你要学一门手艺,你要先拜一个师傅。这是一个很郑重的仪式,师傅都知道收一个徒弟的分量,不仅是要负责他们的职业生涯,也要成为他们的人生导师。

师徒既是一种工作关系,也是一种包含情感的家人关系。

他们繁衍的形式也很像,只不过联结师徒关系的,从血缘变成了手艺的传承。不像现在,工作中的关系变成了纯粹的利益关系,连研究生都把自己的导师叫老板了。

工作中的繁衍,就被这种生硬的社会分工给切断了。

传承这种繁衍形式,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种是技术上的,一种是关系上的。这两种传承都包含了某种形式的自我超越,因此都有繁衍的含义。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先来说技术上的传承。

我们都读过很多武侠小说,在武侠小说里,师父如果悟到了什么武功绝学,是一定要想办法传给弟子的。如果这种武功失传了,师父就会留下遗憾,观众也会跟着电影的主角一声叹息。

他们在叹息什么呢?

他们叹息的是,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技术、武功、管理经验,都有超越个人的存在价值。它不该随着你的老去而消失。

即使这些经验是你总结的,或者是你在工作中摸索出来的,它们在本质上还是不属于你一个人的,而是属于全人类的。你只是它们的保管人。

越是重要的技术或者经验,你越有传承的责任。如果你接受了这样的责任,那你就通过传承超越了自我。

家庭治疗大师Haley去世的时候,米纽庆曾经给为他写过讣文,里面有一句话:

我们用一辈子积累而来的知识,已经普遍地影响了下一代的咨询师,他们不一定记得我们的名字,但那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

这句话是这种传承最好的说明。

那如果我拒绝传承会怎么样呢?毕竟,这是我好不容易学到或者发明的东西,凭什么要教给这些年轻人,让他们占便宜呢?不是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吗?

如果这样,那他就不会有繁衍的感觉,就很可能陷入停滞的恐慌。

当然传承不仅是技术上的,还有关系上的,就是那些有经验的老人,愿意辅佐年轻人,帮助他们成长,成为他们的榜样和领路人。

这是一种带着敬意的担子,它需要你的付出,而你也是在这种付出中,超越了自我。

米纽庆去世的时候,我的老师曾经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叫《最后的吉他》。

里面讲到,米纽庆八十多岁那年,老师请他去北京讲学,那时候米纽庆就跟她说:

“你知道著名的吉他手Segovia吗?我和他一样,给我一把吉他,我就会在台上奏出音乐,但是走下台来,我只是一个老头儿。你现在要靠你自己了,你不想为自己的民族做些事吗?你不愿意在自己的地方发展吗?”

老师当时热泪盈眶,不停地说:“不要不要,我不要你的吉他。”

我理解她当时说不要,一是因为她不愿意承认米纽庆的老去。二是因为她知道这个吉他背后的责任。

我老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特别洒脱、不愿意受拘束的人,根本不想承担这样的责任。可是,她说:“我也不知不觉就接过了他的吉他。”

这几年她一直在香港和内地两地飞,教导一些年轻的咨询师。每次在她的课堂里,我都会感觉到,她是那么真诚地想把她会的东西交给我们。

她自己是个老太太了,可是她的工作量都很惊人,上课、督导、见个案,几乎每次都是从早到晚,马不停蹄。这让我们既佩服又担心。

有一次,说起某个著名咨询师在授课的途中去世,她还跟我们开玩笑说:“我也在想啊,我都这么老了,万一哪天我也在这里出事了,你们知道怎么把我弄回去吗?”

从她身上,我看到一种传承的责任。

一方面,传承其实是很辛苦的,另一方面,她能这么豁达地面对衰老这件事,跟她承担起了这种传承的责任是有关的。这种突破自我中心以后带来的豁达的人生境界,就是繁衍带来的回报。

第三种繁衍的形式, 是回报社会的使命感。

无论是家庭的繁衍,还是工作中的传承,一般都会限定在和我们自己亲近的人中间。比如孩子、学生、下属。但是使命感是传承的深化和扩展,它会把这种繁衍,扩展到我们不认识的人身上。

因为我的老师经常讲米纽庆的故事,我还是以他为例来说明这种使命感是怎么样的。

你知道,心理咨询总体来说是一个为中产阶级服务的行业,毕竟咨询费也不便宜。但是米纽庆很不同。他是心理学家里少数为穷人工作的人。

当年他带着老师去纽约的穷人区做咨询,我老师经常迟到。她一迟到,米纽庆就不让她过来了。因为这些穷人区经常有抢劫案发生,米纽庆担心她一个人会有危险。

米纽庆就是在这么危险的城市贫民窟工作。

他为当地的社区培养了很多为穷人工作的咨询师,有时候还会自己出钱帮穷人打官司。晚年的时候,他还以1美元的年薪为纽约的医疗系统改革奔走。

每次听到这种故事,我都会很感慨,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他这样的人。相信你也有类似的想法。

人是有很多限制的,会老去,会死亡,可是,当我们突破了这种自我中心,发展出广泛的繁衍感以后,当我们真正学着关心他人的时候,我们就突破了这种与生俱来的限制,拥有了一种超越衰老和死亡的豁达。

繁衍是一种互惠

听起来繁衍好像是单向的给予,其实不对,繁衍也是一种互惠。

年轻人在寻找身份认同的阶段,需要一个榜样和领路人,而老年人在面对衰老的时候,也需要一个指导对象帮助他发展繁衍感。

年轻人和老年人相互需要,这是人类发展出来的,突破自我限制,传承文明的特殊形式。

黑塞的小说《卢迪老师》里讲了一个故事,两个生活在圣经时代的著名的医疗者——年轻的约瑟夫和年长的戴恩,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帮助人们重获心灵的平静。

两位治疗者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他们作为竞争者工作了很多年。直到年轻的约瑟夫心灵开始烦恼,坠入了黑暗的绝望,他发现,用自己的方式没办法治愈自己,于是去南方寻找戴恩的帮助。

在朝圣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年老的旅者,就是戴恩。他毫不犹豫地邀请年轻的、陷入绝望的竞争者到自己家里,在那里一起工作了很多年。约瑟夫从戴恩的仆人,变成了学生,最后又变成了同事。

多年以后,戴恩病重,就要死了。他把约瑟夫叫到床前,告诉他,其实,跟约瑟夫的相遇对他自己也是一个奇迹,因为他当时也陷入了绝望之中,感到空虚和心灵的死亡,他同样也无法帮助自己。

在绿洲相遇的那一晚,他正去北方寻找一个叫作约瑟夫的伟大医者,也就是他。

所以你看,年长者关心年轻人,也不仅仅是在付出。

年轻人通过被培养、照顾、教导获得了帮助。而年长的医治者,则通过从追随者那里获得子女般的爱、尊重和安慰,而获得帮助。

年轻人和年长者,在相互医治中,帮助彼此完成了人生发展的课题。这真是一种巧妙的安排。

今天的课,我们讲到了家庭以外的繁衍,重点讲了繁衍的三种形式:

1.创造;

2.传承和使命感;

3.繁衍的互惠。

下一讲,我们来讲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老年期,它的课题和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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