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怀孕

猎头游戏  作者:尤·奈斯博

六点时雨停了,金黄色的阳光从西边射进奥斯陆峡湾。我把沃尔沃停进车库,关掉引擎,开始等待。我身后的车库门关起来以后,我把车内的照明灯打开,打开黑色的文件包,拿出我白天的战利品。《胸针》,又名《伊娃·莫多奇》。

我打量着她的脸庞。当年蒙克一定是爱着她的,否则不可能把她画成这种模样——把她画得像洛蒂,捕捉到了那种沉寂的痛苦和宁静的疯狂。我低声咒骂着,用力地吸气,从牙齿间发出咝的一声。然后我把头顶的天花板装饰取下。这是我自己的发明,用来藏匿那些画作,直到它们被运出国界。做法是先把附着在挡风玻璃上方的天花板衬垫(汽车行业的人称之为头顶衬垫)取下来,然后在里面粘上两条魔术贴,接着再小心翼翼地沿着前座车内顶灯切割,如此一来我就有了一个完美的“密室”。想要搬运大型画作,特别是那种又旧又干的油画,最大的困难在于你必须把它们平摊放置,绝不能卷起来,因为颜料有可能会裂开,这幅画就毁了。换言之,你需要一个空间宽敞的运输工具,而货车太过显眼了。但是,如果你有一片大概四平方米的平坦车顶空间,你就连大型画作也藏得住,还可以借此躲过海关官员与缉私犬的盘查——幸好它们的嗅觉训练教的不是嗅出颜料或油漆。

我把《伊娃·莫多奇》滑进去,用魔术贴把衬垫固定好,下车后往上走进屋里。

狄安娜在冰箱上贴了字条,说她跟友人卡特琳出去了,大概十二点回来。几乎还有六个小时的时间。我打开一罐生力啤酒,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开始等她。喝完我又拿了一罐,想起某次在我得腮腺炎的时候,狄安娜从约翰·法尔克贝格[Johan Falkberget,挪威作家,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下文提到的《夜里四更天》(The Fourth Night Watch)就是他的小说]的书里念给我听的一句话:“我们都一样,喝多少取决于有多渴。”

当时我因为发烧躺在床上,脸颊跟耳朵都在痛,看起来像一只不停流汗的河豚。医生看过体温计之后说“不是很严重”,我自己也没觉得很不舒服。他之所以会提到脑膜炎与睾丸炎等可怕的字眼,全是因为狄安娜施压,而让他更不情愿的是,他还必须跟我解释,那两种病是大脑与睾丸周遭的组织发炎,但是他立刻又补上一句,“你不太可能生那两种病”。

狄安娜念书给我听,把冷毛巾盖在我的前额。那本书是《夜里四更天》,因为我那有可能发炎的脑袋实在没办法专注在其他事情上,所以我就仔细聆听。有两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书里面有个教士叫西吉斯蒙德,他喝了很多酒,为了帮自己开脱,他才会说:“我们都一样,喝多少取决于有多渴。”也许这种对人性的看法能让我感到自在吧:如果你只是依照本性去做,那就没有关系。

引起我注意的另一件事是书里面引用了“彭托皮丹的教义问答”,他宣称任何人都能够污染或毁掉另一个人的灵魂,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再无获得救赎的可能。这一点让我不太自在。这让我想到,就算我从来没让狄安娜知道我赚外快的那些事情,但我还是玷污了她圣洁的天使翅膀。

她就这样照顾了我四天四夜,令我同时感到愉悦与懊恼。因为我知道,如果她只是得了腮腺炎这种小病,我不可能像这样照顾她。因此我感到非常好奇,终于开口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的回答可以说既简单又直接。

“因为我爱你。”

“那只是腮腺炎而已。”

“也许是因为以后我就没有表达爱意的机会了,你太健康了。”

这听起来好像是在抱怨我。

的确,就在我痊愈的那天,我就去接受阿尔发这家猎头公司的面试了,我跟他们说,如果不雇用我,他们就是大白痴。而且,我知道说这种话的时候该怎样展现出十足的自信心。女人的这种告白最能让人忘掉身高缺陷,超常发挥。不管她们是不是在说谎,我的内心会永远对此心怀感激,也会萌生爱意。

我拿起狄安娜的一本艺术书,看看里面有什么关于鲁本斯的事情,写得不多,但是讲到了《狩猎卡吕冬野猪》这幅。我仔细地端详它,然后把书放下,努力想清楚明天到奥斯卡街行动时的每一个步骤。

目的地是一栋公寓,这意味着我很可能会遇上邻居。只要他们瞥见我一眼,就有可能变成证人,就算只有几秒钟也一样。不过,他们不会起疑的,也不会注意我的脸,因为我是穿着连身工作服走进一个正在装修的公寓的。所以我在怕什么?

我知道我在怕什么。

面试的时候他把我看穿了。但是看穿到什么程度?他会不会起了疑心?不可能。他不过就是察觉出了自己在军中曾使用过的审讯技巧,仅此而已。

我拿起手机,拨电话给格雷韦说狄安娜出门了,所以要等他从鹿特丹回来才能告诉他哪个专家可以帮他鉴定画的真伪。格雷韦的语音信箱讲的是英文——“请留言”,我就照办了。酒瓶空了,我考虑换威士忌喝,但又打消了念头,我可不想明天早上带着宿醉醒来。再享受最后一瓶啤酒,太棒了。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电话几乎要拨通了。我从耳边拿开电话,急急忙忙地按下红色按钮。刚刚我拨了洛蒂的电话号码——电话簿里我小心地用字母L代表她,这个L曾在来电显示里出现过几次,每次都让我大吃一惊。我们订的规则是由我打电话给她。我点进电话簿里,找到L,按下删除键。

手机屏幕显示:“确认删除?”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还有什么选择。如果按下“取消”的话,我就是个劈腿的胆小鬼,按下“确认”,我就是说谎。

我按了确认键。因为她的电话号码已经深深烙在了我心里,删也删不掉。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终究会渐渐把它忘掉。渐渐忘掉,最后忘得一干二净。我一定得忘掉。

狄安娜回家时距离午夜还有五分钟。

她问我:“亲爱的,你今天都在做什么?”她走到椅子边,坐在扶手上,抱了我一下。

我说:“没什么,只是面试了克拉斯·格雷韦。”

“结果呢?”

“他是个完美的人选,除了他是外国人这点。探路者说他们要找一个挪威人来领导公司,他们甚至公开表示过,非常希望他们从里到外都是一家纯正的挪威公司,所以我必须劝他们接受他。”

“但是,你劝人的功力是世界第一的,”她亲亲我的额头,“我听人讨论过你的纪录。”

“哪一项纪录?”

“我想,就是总是可以让推荐人选拿到工作的纪录。”

“哦,那个纪录啊。”我装成一副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你这次也可以办到。”

“卡特琳怎么样?”

狄安娜用手帮我梳理浓密的头发。“很棒,跟往常一样。或者说,比往常还棒。”

“总有一天她会因为太幸福而死掉。”

狄安娜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对着头发说:“她刚发现自己怀孕了。”

“所以她会有一阵子没办法过很棒的生活。”

“乱讲。”她含糊地说,“你刚刚在喝酒吗?”

“喝了一点。我们该为卡特琳举杯庆祝吗?”

“我要去睡了,跟她兴高采烈地聊天让我好累哦。要一起来吗?”

在卧室里,我蜷曲着身子躺在她身旁,环抱着她,感觉她的脊骨贴着我的胸膛与肚子,我突然发现,在与格雷韦面谈之后,我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现在我可以让她怀孕了。我终于立于不败之地,站在安全地带了,如今就算是孩子也不能取代我了。有了那幅鲁本斯的画,我终于可以变成狄安娜口中的那只狮子、那个主人,不可取代的供养者。并不是狄安娜曾经对此有何疑义,是我怀疑我自己。我怀疑自己能否给狄安娜一个配得上她的安乐窝,并且好好保护她。我怀疑有了小孩后,她便不会像之前那样盲目。但是现在她可以好好看我了,看到我的全部。至少,是看到更多面的我。

我没有盖羽绒被,敞开的窗户中吹进一阵冷冽的风,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感到自己勃起了。

但是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深沉平顺。

我放开她。她翻了个身,像个婴儿似的躺着,看起来安稳又没有戒心。

我轻轻滑下床。

看来从昨天起她就没有动过“水子地藏”的神坛。像这样一天过去她却没有任何动静——例如换换水、摆上新的蜡烛或鲜花之类的——是很罕见的。

我往前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窗边的拼花地板冰凉冰凉的。那是三十五年的麦卡伦威士忌,一个对我的表现感到满意的客户送的,他们现在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了。我看见月光洒在下方的车库上,也许奥韦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会用我给他的备用钥匙进入车库,把《伊娃·莫多奇》拿走,放进文件包,回到他那辆车上。为了安全起见,他的车停得很远,以免别人将他和我联系在一起。他会开车到哥德堡去找那个销赃人,一大早就回来。但是如今《伊娃·莫多奇》再也不是我所关切的了,它只是一份用来填补工作空当的差事,赶快处理掉就是。当奥韦从哥德堡返回时,他应该已经拿到一幅可以用的鲁本斯仿品,在我们的邻居起床之前,他就会把画放回沃尔沃的天花板衬垫里面。

以前奥韦曾经开着我的车去过哥德堡,我从未跟那个销赃人有过交涉,而且我也希望他不知道除了奥韦之外还有人涉案。我觉得这样比较好,跟我联系的人越少越好,这样能指认我的人就越少。犯罪的人迟早都会被逮,所以跟他们保持距离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不在公共场所与奥韦交谈,而且每次都用公共电话打给他。当奥韦被捕时,我不希望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有我的电话号码。每当我们要分钱或拟订计划时,就会到一个叫作埃尔沃吕姆的地方去,那里有个偏僻的小木屋。小屋是奥韦跟一个乡间农夫租来的,每次我们总是分别驾车前往。

某次在开车前往小木屋的路上,我才发现让奥韦开我的车到哥德堡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当时我经过一个警方架设测速器的地方,发现一辆警车,旁边停着奥韦那辆快要三十年的奔驰280SE,一辆漂亮的黑色轿车。我这才意识到奥韦显然是那种喜欢危险驾驶的家伙,根本没办法把速度保持在限速范围内。我曾一再要求他,如果他开我的车去哥德堡,就要把我车内挡风玻璃上的自动通行装置拿下来,那玩意儿只要使用过就会留下记录,我可不想跟警察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年内数度半夜开车来回E6高速公路。但是,当我在前往埃尔沃吕姆的路上,看见奥韦的奔驰被警方拦下来时,我发现这才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风险:被拦下的超速司机是警方的老熟人,他们一定会忍不住怀疑,奥韦·奇克鲁究竟为什么会开着这辆车到哥德堡去,而车主居然是……嗯,备受尊敬的猎头专家罗格·布朗。接下来我能听到的就只有一连串坏消息了。因为奥韦如果与英鲍、莱德与巴克利的审讯程序对决,结果只会有一种。

我想我看得出一片漆黑的车库里有动静。

明天是我的“D日”[后文的“梦想之日”“审判之日”“退出江湖之日”英文首字母均为“D”。——译者注],梦想之日,审判之日,退出江湖之日。如果一切都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这会是我干的最后一票。我想要做个了结,恢复自由,全身而退。

下方的城市里灯火闪耀着希望。

铃声响到第五次的时候,洛蒂把电话接了起来。“罗格?”那口气小心翼翼,如此温柔,好像是她把我吵醒了,而不是我吵醒她。

我挂掉电话。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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