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一个月后的最后面试 23 今夜新闻

猎头游戏  作者:尤·奈斯博

电视节目《今夜新闻》的主题曲是极为简单的即兴吉他曲,往往让人联想到波萨诺瓦曲风、轻轻摆动的翘臀,还有颜色鲜艳的鸡尾酒,而不是事实真相、政治、令人沮丧的社会问题,或者像今晚所要讲的……刑事案件。播放音乐的时间很短,因为他们想要营造的形象是:《今夜新闻》不需要那些不必要的装饰,它能命中问题的核心,直击重点。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这个在三号摄影棚拍摄的节目才会在一开始用悬臂摄像机进行拍摄。先从上面拍当晚的来宾,然后摄像机往下移动,最后以上半身特写镜头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主持人奥德·迪布瓦。当音乐停止时,本来在看报纸的他会抬起头来,摘掉阅读用的眼镜。这也许是制作人的主意,他可能觉得这个动作能让人认为他们即将讨论的是刚刚出炉的新闻,因为实在太实时了,所以迪布瓦只能自己看报纸。

迪布瓦留着一头浓密的短发,两鬓已经开始花白,那张脸看来像四十几岁。三十岁时,他看起来像四十岁,现在他已经五十岁了,还是维持着那张四十岁的脸。迪布瓦在大学时主修社会科学,分析能力强,能言善辩,偏好耸动性的报道。然而这些特色可能并不是频道负责人决定让他拥有自己的谈话节目的主要原因,而主要原因是迪布瓦过去大半辈子都是个新闻主播。大致说来,过去他的任务就只是用正确的语调大声读稿,只要脸部表情适当,穿戴的西装领带得体就可以了。但就迪布瓦的表现而言,他的语调、表情与西装领带实在都太完美了,以至于他成了全挪威仍在世的人物里最具公信力的一个。而要让《今夜新闻》这种节目维持下去,需要的就是公信力。他曾几次公开声明很满意他的收视率,还说在编辑会议上是他——而非频道主管——在为那类商业化的新闻项目大声疾呼,但奇怪的是,这反而加强了迪布瓦的公信力。他喜欢那种能引发热烈讨论和煽动情绪的偏见,而不是质疑,也不是各种观点的碰撞与辩论。过去最能处理这个的是报纸上的专题报道,而他一贯的回应是:“如果《今夜新闻》上能有,为什么要把皇室、同性恋伴侣领养小孩、福利金诈骗案这些话题留给那些无聊的媒体?”

《今夜新闻》获得了名过其实的成就,奥德·迪布瓦也因此走红。正因为他很红,在经过一次极度痛苦而且尽人皆知的离婚之后,他才能将该电视台的某位年轻女星娶回去当老婆。

他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说:“今晚我们有两个议题。”此时他因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一点点颤抖,“首先我们要介绍的堪称挪威史上最富戏剧性的谋杀案。经过一个月的密集调查后,警方相信他们已经掌握了所谓格雷韦谋杀案的所有线索。这案子总计牵涉了八条人命:有个男人被勒死在自己那座位于埃尔沃吕姆郊外的农场;一辆警车被失窃的大卡车撞毁,四名警察殉职;一个女人在奥斯陆自家住宅中遭枪杀身亡;这一切发生后,这出戏的两个主角居然在奥斯陆附近童森哈根镇的一所房子里互相朝对方开枪身亡。这最后一场戏还被拍了下来,因为那所房子装了监控摄像头,那段视频早已被复制流出,过去几周内一直在网络上流传。”

迪布瓦持续强化这个案子的戏剧性。

“接着,上述的一切好像还不够惊人似的,这个奇案的核心是一幅世界知名的画作,也就是彼得·保罗·鲁本斯那幅二战后就失踪、恐怕早已失传的《狩猎卡吕冬野猪》。直到四周前它才被发现,地点是一个……”说到这里,迪布瓦开始因为太激动而口吃,“……是……是一间室外厕所,就在挪威!”

说完这段话后,迪布瓦必须先镇定下来,才能够继续讲下去。

“今晚来到节目的嘉宾是最能帮助我们深入了解格雷韦谋杀案的人——布雷德·斯佩尔……”

迪布瓦顿了一下,因为在听到这个提示之后,中控室的制作人就必须把镜头切换到二号摄像机了。制作人选择从侧面拍摄唯一的特别来宾,一个高大英俊的金发男子。就公务员来讲,他的西装算是价格不菲,此外他还身穿开领衬衫,上面有贝母纽扣,这一切装扮都是出自ELLE杂志某个设计师的建议——目前他们俩正处于秘密或者半公开的性关系中。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女性观众舍得转台。

“目前克里波对这桩谋杀案所进行的调查是由你领导的,你在警界的资历有近十五年之久,过去你曾经遇到过类似案件吗?”

布雷德·斯佩尔说:“每个案件都是不一样的。”他的口气听起来轻松而有自信。就算你不是预言家也知道,节目播出后他的手机肯定会被短信塞爆。有个女人想知道他是不是单身,喜不喜欢跟有趣的人喝杯咖啡。还有个住在奥斯陆郊区的单亲妈妈,自己有车,下周有很多时间。有个年轻人说他喜欢年纪较大,而且有决心的男人。有些人省略了开场白,直接发了一张照片过来。那是他们特别满意的照片,脸上挂着美妙的微笑,刚刚从美发师那里做完造型,身穿华服,领口低得恰到好处。又或者是不露脸的照片,甚至是没穿衣服的。

斯佩尔用他那种做作的声音说:“但是,牵涉八条人命的不会是有如家常便饭的案子。”他听说如果讲得太过保守,就会显得不够重视,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在我国不是,在其他发达国家也不是。”

“布雷德·斯佩尔,”迪布瓦总是会小心地把来宾的名字重复个两三遍,以便让观众记住,“这是一个国际瞩目的案件,除了八条人命之外,外界的高度关注主要是由于一个世界知名的大师级画家也在本案中扮演了关键角色,不是吗?”

“这个嘛,对艺术鉴赏家来讲,当然是一幅熟悉的画作。”

迪布瓦大叫:“现在,我想我们可以不怕被质疑,安心地称它是一幅世界知名的画作了!”他试着吸引斯佩尔的注意,也许是为了提醒他别忘了节目开始前他们所讨论的:他们是一个团队,两个人应该通力合作才能讲出很棒的故事。如果贬损那幅画的知名度,就会让故事变得没那么精彩。

“不过,因为这件案子没有幸存者或其他目击证人的口供作为办案的依据,要把拼图完成、还原真相,鲁本斯的画作一定是关键中的关键。是不是这样呢,斯佩尔警监?”

“没错。”

“明天你将会呈报结案报告,但我知道你已经可以先把格雷韦谋杀案的真相,也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观众。”

布雷德·斯佩尔点点头,但他没有开始讲话,而是举起面前桌上的水杯,啜饮了一小口水。画面右边的迪布瓦则是满脸笑容。这也许是他们俩为了加强戏剧性而预先安排好的一个小桥段,这么一停顿,观众肯定会靠在沙发边缘全神贯注地盯着看。也或许这意味着斯佩尔接管了舞台的主控权。警探把玻璃杯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在加入克里波之前,我在窃盗组任职,调查过最近两年内的多起艺术品盗窃案,案件之间的相似性显示出它们是同一伙人干的。一开始我们锁定的对象是三城安保公司,因为大部分遭窃的住户装的都是该公司的防盗警铃系统。而现在我们知道,窃案的主谋之一就是该公司的员工,奥韦·奇克鲁。他可以通过三城公司取得业主的钥匙。此外,显然奇克鲁早已发现如何从系统的数据库里删除那些闯入的记录。我们认为,大部分盗窃案都是奇克鲁自己犯下的,但他需要一个有艺术鉴赏眼光的人,那个人应该常有机会跟奥斯陆的艺术爱好者交流,也可以大致掌握谁拥有哪些画作。”

“所以这就是克拉斯·格雷韦的角色?”

“是的。他自己在奥斯卡街的公寓就收藏了一批很棒的艺术品,而且他常与艺术行家交往,尤其喜欢到E画廊去,人们常在那里看到他。他到那里去跟拥有名画或者知道谁有名画的人聊天,之后把获得的信息告知奇克鲁。”

“奇克鲁怎样处理偷来的画作?”

“根据不具名人士的线报,我们设法追查到一个在哥德堡的销赃人,他专门收偷来的物品,前科累累,如今他已经供认自己一直与奇克鲁有联系。审讯时,这个人跟瑞典警方说,他最后一次获得奇克鲁的消息,是接到其电话,通知他鲁本斯的画作已经在路上了。那个销赃人说他很难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最后那幅画与奇克鲁都没有在哥德堡出现……”

迪布瓦用悲剧性的低沉口吻说:“没有,没出现。因为发生了什么事?”

继续说下去之前,斯佩尔笑了出来,好像觉得主持人的语气耸人听闻,十分有趣。“看起来奇克鲁与格雷韦最后决定不与哥德堡的那个销赃人交易,也许他们决定自己卖画。请注意,画作销售收入的百分之五十都归销赃的人所有,而这次带来的收益远比过去那些画作高。格雷韦是一家荷兰科技公司的前执行总裁,他们与俄罗斯和几个东欧国家都有生意往来,因此他的人面很广,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而这次可以说是一次能让格雷韦与奇克鲁大捞一笔、往后都不愁吃穿的机会。”

“但是,格雷韦表面上看来似乎已经是个有钱人了,不是吗?”

“他担任大股东的那家科技公司当时正遭遇财务危机,而且他也丢了他在那里的工作。显然他过着一种有收入才能维持下去的生活,我们知道他死前曾去应征过一份工作,那家挪威公司位于霍滕。”

“所以奇克鲁没有去跟销赃人见面,因为他跟格雷韦想要自己卖画。后来怎么了?”

“他们必须把画藏在安全的地方,直到买家出现。所以他们前往奇克鲁从辛勒·欧那里承租多年的小木屋。”

“在埃尔沃吕姆的郊区。”

“对。邻居说并不经常有人使用那栋小木屋,偶尔会有两个男人过去,但是没人与他们交谈过。他们几乎就像是躲在那里似的。”

“而你相信那就是格雷韦与奇克鲁?”

“他们很专业,与别人来往时又特别小心。而且他们不希望留下任何可以把两人联系在一起的证据。没有任何证人看见过他们在一起,也没有电话记录显示他们曾交谈过。”

“然而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是的,但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们到小木屋去藏那幅画。当金额如此庞大时,人们难免会开始怀疑过去信任的伙伴……也许他们开始争执。而且他们一定嗑药了,我们在两人的血液样本里面都发现了毒品。”

“毒品?”

“一种克太拉与多美康的混合液,药效很强的玩意儿,奥斯陆的毒虫很少碰那种东西,所以我猜一定是格雷韦从阿姆斯特丹带进来的。两种药混在一起后可能会让他们变得迷迷糊糊,最后完全失控。结果,他们俩杀了辛勒·欧。事后……”

“等一等,”迪布瓦打断他,“能否请你为观众说明一下,第一件谋杀案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斯佩尔抬起眉头,好像是对主持人的嗜血感到有点不高兴。然而他还是照做了。

“我不能‘说明’,只能‘猜测’。奇克鲁与格雷韦也许邀请辛勒·欧参加他们的派对,听他们吹嘘偷到了名画。而欧的反应则是威胁他们,或者真的要报警,于是他才会被克拉斯·格雷韦勒死。”

“勒死的意思是?”

“用一条细线或者尼龙绳勒在受害者的颈部,让大脑缺氧。”

“他死了?”

“嗯……是的。”

中控室那边按了一个钮,通过监视屏幕,也就是可以看到什么画面被传送到成千上万电视观众眼前的屏幕,他们发现奥德·迪布瓦正慢慢地点头,同时盯着斯佩尔,故意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惊恐与诚恳的眼神。他要把这种效果呈现出来。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这停顿时间对电视节目来讲简直像三年一样长。此刻制作人也许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接着迪布瓦打破沉默:“你怎么知道人是格雷韦杀的?”

“根据司法鉴定的证据。稍后我们在格雷韦的尸体上发现了绞线,就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我们发现上面有辛勒·欧的血迹以及格雷韦的皮屑。”

“所以你知道这件命案发生时,格雷韦与奇克鲁两人都在欧的起居室里?”

“是的。”

“你怎么知道?有其他证据吗?”

斯佩尔的身体稍稍扭动了一下。“是的。”

“什么证据?”

布雷德·斯佩尔咳了一声,瞪了迪布瓦一眼。也许他们曾经讨论过这点,斯佩尔也许曾请求他把这个细节略过去,但是迪布瓦坚称这对故事的完整性是很重要的。

斯佩尔做好准备才说:“我们在辛勒·欧的尸体附近发现了一些证据,是排泄物的痕迹。”

“排泄物?”迪布瓦打断他,“人类的排泄物?”

“是的。我们把东西送到实验室去做DNA分析,大部分与奥韦·奇克鲁的DNA图谱相符,但也有一些是克拉斯·格雷韦的。”

迪布瓦摊开双手手掌。“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斯佩尔警监?”

“当然,想要详细地重建现场是很困难的,但看来格雷韦与奇克鲁好像……”他又顿了一下,准备好才开口,“好像把排泄物涂在自己身上。有些人会这样做,不是吗?”

“换言之,他们俩很变态?”

“如同我先前所说,他们在嗑药。但是,没错,这无疑是……嗯……异常的行径。”

“而且还不止这样,对吧?”

“对。”

迪布瓦举起食指时,斯佩尔便停了下来,这是个约定好的手势,意味着斯佩尔可以稍稍休息一下。这可以让观众消化信息,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内容。警监这才继续说下去。

“在药效发作之际,奥韦·奇克鲁发现他可以跟格雷韦带去的狗玩一种变态的游戏。他把狗叉在一辆拖拉机后面的青贮装载机的铁耙上。但那是一只斗狗,在双方激烈打斗时,奇克鲁的脖子被咬出很深的伤口。事后奇克鲁还开着拖拉机在那个地区到处跑,同时狗还挂在装载机上面。显然他兴奋到几乎把拖拉机开出路面,结果被一名汽车司机给拦了下来。那位司机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状况,只是遵循良善公民的义务,把受伤的奇克鲁弄上他的车,载他去医院。”

奥德·迪布瓦大叫:“人品的好坏居然有……有那么大的反差啊!”

“的确可以这么说。就是这位司机告诉我们,当他遇见奇克鲁时,奇克鲁身上沾满了自己的排泄物。他以为奇克鲁跌进了肥料堆,但是帮奇克鲁冲澡的医院人员说,那是人类的,不是动物的排泄物。他们过去有……有这方面的经验。”

“院方对奇克鲁做了什么?”

“当时奇克鲁半昏半醒,给他冲澡后,他们帮他包扎伤口,让他躺在病床上。”

“就是医院发现了他的血液有毒品反应?”

“不是。院方的确采集了血液样本,但是根据规定把样本销毁了。我们是在验尸时发现血液有毒品反应的。”

“好,但是我们先回头看一下。我们已经说到奇克鲁被送进医院,但是格雷韦仍在农场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奇克鲁没有回去,格雷韦自然会起疑。他发现拖拉机不见了,于是开了自己的车在那个地区绕来绕去,寻找他的伙伴。我们推测格雷韦车上装有警用无线电,因此他听见警方说找到了拖拉机,而后在接近早晨时又发现了辛勒·欧的尸体。”

“是的,所以此刻格雷韦惹上了麻烦。他不知道他的共犯在哪里,警方又发现了辛勒·欧的尸体,既然农场变成犯罪现场,他们在搜索凶器时也许会发现鲁本斯的画作。当时格雷韦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斯佩尔开始犹豫了。为什么?警方在写报告时总是尽量避免描述人们的想法,只写那些可以被证明的东西,最多也只能引用相关人士对其自身想法的陈述。但就这个案子而言,没人提供任何说法。但另一方面,斯佩尔知道他必须想出一些东西来讲,必须让这故事被描述得活灵活现,借此……借此……他可能不会容许自己去想那个逻辑合理的结论,因为他多少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喜欢当那种常常接到媒体来电的人,每当媒体需要评论或者说明时,总是希望他们这种人提供一个关键说法,不管是在街上点头默认某件事,还是主动提供手机上的照片。但如果他不再提供那些说法,媒体会不会就此不再来电?所以,说到底问题在哪儿呢?想要吸引媒体的目光,就不能做个正直的警察?想要在街上受到大批媒体欢迎,就不能获得同事的尊敬?

布雷德·斯佩尔说:“当时格雷韦心想……心想这实在是个棘手的处境。他开着车到处找人,当时已经是早上了。然后他听见警用无线电上面有人说,奇克鲁即将被逮捕,由警方去医院载他,拘留后进行审讯。当时格雷韦知道,情况不再只是棘手,根本已经是危急了。你懂吗?他知道奇克鲁不是个狠角色,警方不用使出什么厉害手段,也许只要跟他说供出共犯就能减刑就够了,而他当然不会扛下谋杀辛勒·欧的罪名。”

迪布瓦点头说:“很合理。”然后往前倾身,怂恿他继续讲。

“所以,格雷韦知道,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在审讯开始前把奇克鲁从警方手上救出来,或者是……”

就算迪布瓦没有悄悄地把食指举起来,斯佩尔也知道这里又是该稍微停顿的地方了。

“……或者是在路上把他杀掉。”

摄影棚的空气里好像听得见电视信号的噼啪声,因为舞台灯光的关系,里面干燥到仿佛随时会着火烧起来。斯佩尔继续说下去。

“所以格雷韦开始寻找他可以借用的车子。他在停车场发现了一辆后面连接着拖车的无人卡车。因为他在荷兰反恐部队的背景,他知道如何发动引擎。他仍然带着那台警用无线电,而且显然已经从地图上研究出警车把奇克鲁从医院载到埃尔沃吕姆时会走哪条路。他开着卡车,在附近道路上等他们……”

迪布瓦戏剧性地举起一根手指,让自己加入这故事里。“然后这整个案件里最惨的一幕就发生了。”

斯佩尔说:“是的。”他垂下目光。

迪布瓦说:“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痛苦,布雷德。”布雷德,他故意直呼其名,这是个提示。

制作人通过耳机对着一号摄像机说:“现在来个斯佩尔的特写镜头。”

斯佩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随后的撞击中,四个好警察就这样殉职了,其中一个还是我在克里波的好同事,尤阿·松讷。”

他们小心地慢慢把镜头拉近,以至于一般观众都没有注意到此刻斯佩尔的脸部占据电视画面的比例稍稍变大了,只感觉到现场的气氛变得更为紧张、更有情感,这个坚强的警察显然说到了情绪激动处。

“那辆警车被撞得飞过路边护栏,掉进河边的树林里,就此消失了,”迪布瓦继续说,“但是,奇克鲁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斯佩尔已经平复了。“是的。他从警车残骸里爬出来,可能是靠自己,也可能是格雷韦帮了他。把卡车丢弃后,他们上了格雷韦的车,回到奥斯陆。警方稍后找到那辆巡逻车时,发现不见了一具尸体,他们以为是掉进河里了。此外,奇克鲁把自己的衣服穿在其中一名警察身上,让他看起来像自己,这暂时混淆了警方的视线,让我们搞不清楚生还者是谁。”

“但是,尽管格雷韦与奇克鲁暂时安全了,此刻他们之间的冲突却已到了要爆发的临界点,不是吗?”

“是的。奇克鲁知道是格雷韦开卡车撞了巡逻车,当时他一定是不管同伴的死活了。而奇克鲁已经意识到自己有生命危险,格雷韦至少有两个必须把他除掉的理由。首先,因为他目睹了辛勒·欧的谋杀案;其次,格雷韦不愿跟他分享卖掉鲁本斯画作的所得。他知道,只要有机会,格雷韦一定会再下手的。”

迪布瓦激动地把身子往前倾。“而我们就是要在此处进入这出戏的最后一幕。他们到达奥斯陆后,奇克鲁回到他家,但并不是回去休息。他知道他必须先下手为强——不主动出击就只能坐以待毙。然后,他从为数众多的武器里面挑选了一把黑色的小枪,一把……一把……”

斯佩尔说:“罗哈博夫R9,九毫米的半自动手枪,有六颗子弹在弹……”

“而他带着枪到他觉得克拉斯·格雷韦会在的地方——他的情人家,是吗?”

“我们不确定格雷韦跟这个女人的关系,但我们的确知道他们经常接触,他们会见面,而且格雷韦的指纹在她家里到处都找得到,包括卧室。”

迪布瓦说:“所以奇克鲁到那个情人家里去,当她开门时,他已经拿着枪站在那儿了。她让他进门,奇克鲁就在玄关射杀了她。奇克鲁把女人的尸体弄到床上,回到自己的住所。他确保自己在家里的每个地方都拿得到枪,甚至是在床上。然后,格雷韦就出现了……”

“是的。我们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许是把锁撬开。总之,他不知道自己在进入时已经启动了无声警报,而且也启动了屋内的监控摄像头。”

“这意味着,警方掌握的影像记录了从这一刻开始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这两个罪犯的最后对决。因为有许多人受不了那段视频,你是否能为他们简单地说一下事发经过?”

“他们开始对彼此开枪。格雷韦先开了两枪,用的是他的格洛克17式手枪。令人惊讶的是,两枪都失手了。”

“惊讶?”

“是的,在这么近的距离居然没打中。毕竟,格雷韦曾经是受过训练的突击队员。”

“所以他打中了墙壁?”

“没有。”

“没有?”

“没有,床头板旁边的墙上没有弹头。他打到了窗户。应该说,他也没有打中窗户,因为窗户是开着的,他的子弹飞到外面去了。”

“外面?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们在外面找到了弹头。”

“哦?”

“在屋后的那片森林里,在一个高挂在树干上给猫头鹰住的巢箱里。”斯佩尔露出无奈的笑容,跟很多觉得自己把好故事讲坏了的人一样。

“我懂了。然后呢?”

“奇克鲁开始拿起床上的一把乌兹冲锋枪来反击。如同我们在录像上看到的,子弹打中了格雷韦的鼠蹊与腹部。他的手枪掉了,但是他又捡起来,企图开第三枪,也就是最后一枪。子弹击中奇克鲁右眼上方的额头,让他的大脑严重受损。但结果跟大家在电影里面看到的不一样——并不是被击中头部就一定会立刻毙命,懂吗?奇克鲁在死前试着发射最后一轮子弹,结果打死了克拉斯·格雷韦。”

接下来他们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也许制作人对着迪布瓦举起一根手指,提醒他预定的时间还剩一分钟,是时候做个总结,把这个新闻话题结束了。

奥德·迪布瓦往后靠回椅背上,此刻已经较为轻松了。“所以,克里波对这个事发经过从来没有怀疑过?”

斯佩尔瞪着迪布瓦说:“没有,”然后他张开双臂,“但是,不用说我们也知道,在细节方面总是会有一些不确定的地方。还有几个疑惑之处。例如,在犯罪现场的病理学家觉得,奇克鲁死后,其体温下降的速度实在太过惊人。如果按照一般的图表与数据来推算,他会把死亡时间往前推二十四个小时。但是现场的警官们指出,他们抵达时,床后面的窗户是打开的。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那是今年奥斯陆的气温降到零度以下的第一天。这种不确定性是永远存在的,这也是我们这种工作的一部分。”

“是的。因为,尽管我们在录像里看不到奇克鲁,但是奇克鲁头部的那颗子弹……”

“是从格雷韦击发的那把格洛克手枪里来的,没错,”斯佩尔又露出微笑,“这就是媒体常说的那种‘具有决定性’的犯罪证据。”

迪布瓦一边整理身前的纸张,一边露出得体的灿烂微笑,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把这话题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只剩感谢布雷德·斯佩尔,直视一号摄像机镜头,准备开始当晚的另一个新闻话题:一个有关农业补助的问题。但是他停了下来,嘴巴半张,眼睛往下看。有什么信息传进他的耳朵里了吗?还是他忘了什么事?

迪布瓦说:“要请教你最后一件事,警监,”他冷静、流利而有经验,“你对被枪杀的那个女人实际上了解多少?”

斯佩尔耸肩说:“不多。如我所说,我们认为她是格雷韦的情人。有个邻居说,他曾看到格雷韦进出她家。她没有前科,但是,我们通过国际刑警发现多年前她曾经牵涉一桩毒品案,当时她跟爸妈住在苏里南。她是该国某位毒枭的女友,但是等到毒枭被荷兰突击队杀掉后,是她帮忙把其他党羽抓起来的。”

“她没有被起诉吗?”

“她当时未成年,而且怀孕了。政府把她的全家送回了祖国。”

“祖国是?”

“嗯,丹麦。就我们所知,她之后一直住在那里,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三个月前,她来到奥斯陆,最终陷入悲惨的结局。”

“说到结局,恐怕我们必须跟你说声谢谢与再见了,布雷德·斯佩尔,”他摘下眼镜,直视着一号镜头,“挪威应该不计一切代价种植自己的西红柿吗?在《今夜新闻》这个节目里,即将与我们见面的是……”

我用左手大拇指按下遥控器上的“关闭”按钮,屏幕上的电视画面往内缩去,消失无踪。通常我都是用右手拇指做这件事,但是那只手现在抽不出空来。尽管它即将面临血液循环不佳的问题,但是我不会为这世上的任何事把手移开。事实上,我眼里的世界第一大美女正枕着我的右手。她把头转向我,用手推开羽绒被,如此一来才能好好地看我。

“你枪杀了她之后,那一晚你真的还在她床上睡觉?你说那张床该有多宽?”

我说:“一米零一。这是宜家的产品目录上写的。”

狄安娜蓝色的大眼睛满是恐惧地瞪着我。但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她的眼神里也流露出几分佩服。她穿着一件圣罗兰的薄纱居家服,当它像现在这样摩擦着我的时候,我会感到很凉爽,但是当我的身体隔着薄纱与她的身体摩擦时,我就会感到欲火难平。

她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

“你是怎么枪杀她的?”

我闭上眼睛嘟囔道:“狄安娜!我们不是说好不谈这件事的吗?”

“是的,我们说好了,但是现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罗格。我发誓。”

“亲爱的,听我说……”

“不要,明天警方就会公布报告,无论如何我都会知道细节。但是我宁愿听你亲口说。”

我叹了一口气。“确定?”

“百分之百确定。”

“我开枪打了她的眼睛。”

“哪一只?”

“这一只。”我把食指放在她左边的秀眉上。

她闭上双眼,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气又呼气。“你用什么枪射中的她?”

“一把黑色小手枪。”

“枪是从哪里……”

“我在奥韦家找到的。”我的手指从她的眉毛往脸侧滑过去,在她那高高的颧骨上弹了一下,“枪还是留在他家。当然了,上头没有我的指纹。”

“你在哪里开枪的?”

“玄关。”

狄安娜的呼吸显然变得比较急促。“她说了什么吗?她害怕吗?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知道,我一进门就开枪了。”

“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悲伤。”

她对我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悲伤?真的?”

“对。”

“尽管她想把你骗进克拉斯的圈套?”

我的手指不再移动。就算是现在,距离整件事结束已经一个月之后,我还是不喜欢她直呼他的名字。但是,她说得当然没错。洛蒂的任务是成为我的情人,本来是要由她把克拉斯·格雷韦介绍给我,劝我邀请他去参加探路者的招聘面试,并且确保我一定推荐他的。她花了多久钓上我的?三秒钟?当她收起钓绳时,我只能无助地在水中蹬着腿。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我甩了她。一个男人因为太爱自己的老婆,所以甘愿跟一个为自己牺牲奉献、毫无所求的情人断绝关系。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他们必须改变计划。

我说:“我想我为她感到遗憾。我觉得,洛蒂这辈子有过太多令她失望的男人,我只不过是最后一个而已。”

当我说出她的名字时,我感觉到狄安娜抽搐了一下。很好。

我提议说:“我们可不可以聊点别的?”

“不可以,现在我想聊这件事。”

“好吧。那我们就谈一谈格雷韦怎么引诱你,劝你扮演操控我的角色。”

她咯咯笑道:“我无所谓。”

“你爱他吗?”

她转过头来,目光停在我身上。

我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她叹了一口气,扭着身体靠过来。“我有恋爱的感觉。”

“恋爱?”

“当时他要给我一个孩子,于是我就有了恋爱的感觉。”

“这么简单?”

“就是这样。但这并不简单,罗格。”

她说得没错,这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你为了那个孩子,愿意牺牲一切?甚至牺牲我?”

“没错,就连你也是。”

“即使那意味着我会丢掉性命?”

她用太阳穴顶一顶我的肩膀。“不,不会。你很清楚啊,我以为他只是要劝你写一份对他有利的报告。”

“你真的那么想吗,狄安娜?”

她没有回答。

“真的吗,狄安娜?”

“对,总之我就是那么想的。你得了解,我宁愿相信是那样。”

“这足以让你把一颗装有多美康的橡胶球放在汽车座椅上?”

“对。”

“而当你下楼到车库时,你是想要把我载到某个地方,他会在那里劝我,是吗?”

“我们不是都说开了吗,罗格?他说,这个方式可以让所有人都承受最少的风险。当然,我早该知道这件事太疯狂了。或许我其实心知肚明吧。我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些什么。”

在一片寂静中,我们两个只是躺在那里,各自沉思着。夏天时,我们可以听见风声,还有雨水打在外面花园树叶上的声音,但现在听不见。现在一切都光秃秃的,而且四下寂静无声。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春天还会再来。也许吧。

我问她:“你爱了多久?”

“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直到那一晚你没有回家……”

“怎样?”

“我只觉得自己快死了。”

我说:“我不是说你爱他爱了多久,是爱我。”

她咯咯笑起来。“这要等我不爱你了才知道。”

狄安娜几乎不说谎。不是因为她不会——她其实是个说谎高手,但她不愿费这个功夫。长得好看的人不需要套一层外壳,他们没有必要去学习种种防卫机制——那种东西是其他人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拒绝与失望之苦而发明的。但是,当狄安娜这种女人决心要说谎时,她们会说得非常彻底而高明。并不是因为她们的道德标准比男人低,而是她们比男人更懂得背叛。这就是为什么事情结束的前一晚我会去找狄安娜,因为我知道她是那份差事的完美人选。

那一天,开门后我站在玄关听着她在拼花地板上的踱步声,过了一会儿才上楼到客厅里去。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手机掉在茶几上,然后半啜泣着低语道:“罗格……”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当她扑过来、环抱着我的脖子时,我并未阻止她。“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昨天我给你打了一整天电话,今天又打了一整天……你去了哪里?”

狄安娜没有说谎。她会哭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失去了我;是因为她曾把我跟我的爱逐出她的生命,就像把一只狗送去兽医那里接受安乐死。不,她没有说谎,我的直觉告诉我。但是,如同我说的,我并不是很擅长判断人,而狄安娜又是个说谎高手。所以,当她到洗手间去把眼泪擦干时,保险起见,我拿起她的手机,确认她拨打的确实是我的电话号码。

当她回来时,我把一切告诉了她,完完全全地告诉了她。我说我去了哪里,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她说那些画作的盗窃案,说我发现了格雷韦公寓床底下的手机,说我被丹麦女人洛蒂蒙骗。我说出我跟格雷韦在医院里的那段对话,那些话让我知道他认识洛蒂,她是他最亲近的帮手,也让我知道是她用神奇的手指把含有信号发射器的发胶抹在我的头发上——是那个脸色苍白、棕色眼睛的丹麦女孩,那个喜欢听别人的故事而不喜欢说自己的故事、会讲西班牙语的翻译,而不是狄安娜。我说,发现奇克鲁在我车上的前一晚,我就已经被抹上了发胶。当我说出这一切时,狄安娜睁大惊讶不已的眼睛瞪着我,一语不发。

“在医院时,格雷韦说我劝你堕胎是因为小孩有唐氏综合征。”

“唐氏综合征?”从方才到现在,狄安娜只说了这五个字,“他怎么会有那种想法?我没有说……”

“我知道。那是我在跟洛蒂说你堕过胎时随口编的。她说她还是青少年时,爸妈曾逼她堕胎,所以我就编了个唐氏综合征的故事,因为我想让她觉得我没那么差劲。”

“所以她……她……”

“对。能跟格雷韦说那件事的人,就只有她。”

我停了一下,等她想明白这句话。

然后我跟狄安娜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用惊恐的眼神瞪着我,大叫说:“我办不到,罗格!”

重生的罗格·布朗说:“可以,你办得到。你办得到,而且你一定会去做,亲爱的。”

“但是……但是……”

“他对你说谎,狄安娜。他不可能给你孩子。他不能生小孩。”

“不能生?”

“我会给你小孩,我发誓。你只要帮我做这件事就好。”

当时她拒绝我,哭了起来,求我别逼她。然后她还是答应了我。

那天稍晚我去了洛蒂家,变成了杀人凶手,当时我已经告诉狄安娜该怎么做,而且知道她一定能完成任务。我可以在眼前想象,当格雷韦去找她时,她用虚假的灿烂微笑欢迎他,把已经倒好的一杯干邑白兰地递给他,提议为胜利、为未来、为那还没有孕育的孩子干杯。她坚持要尽早怀孕,当晚就要,立刻!

狄安娜捏痛了我一边乳头,我的身体往回缩。“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把羽绒被拉高。“那一晚格雷韦来的时候,他就是躺在我现在躺的这个位置。”

“那又怎样?那天晚上你跟一具死尸躺在一起。”

我压抑着想要开口发问的念头,但现在再也忍不住了。“你们做了吗?”

她咯咯笑道:“你还真能忍,到现在才问,亲爱的。”

“有吗?”

“我就这么说吧,我没有把全部的多美康都弄进橡胶球里,剩下的我都挤进了那杯欢迎他的酒里面,而且药效来得比我想的还要快。我打扮好走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睡得跟死猪一样了。不过,第二天……”

我赶快说:“我收回我的问题。”

狄安娜用手摸摸我的肚子,然后又笑着说:“第二天早上他很清醒,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把他叫醒的那通电话。”

“我的警告电话。”

“对。总之,他穿好衣服就立刻离开了。”

“他的枪呢?”

“在他的外套口袋里。”

“他离开前检查枪了吗?”

“我不知道。反正他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差别,重量差不多。我只把弹匣的前三颗子弹换掉了。”

“没错,但是我给你的那些空包弹在尾端都有一个红色的B。”

“如果他检查的话,可能会以为那是指‘后面’吧。[“空包弹”的英文为blank cartridges,“后面”的英文为back,都是以字母b开头的]”

我们俩的大笑声回响在整间卧室。我好喜欢那声音。如果一切顺利,验孕棒的结果又是阳性的话,很快这个房间里便会充满三个人的笑声了。而这能够把另一个声音给压制住,那个还是会害我半夜惊醒的回音——格雷韦开枪时的砰砰声,枪口冒出的火花,那电光石火间觉得狄安娜终究没有帮我换掉子弹,以为她又选了另一个人的想法,还有就是那些弹壳发出的铿铿回音。它们掉在已经布满了弹壳的拼花地板上,实心与空心弹壳,旧的与新的弹壳就这样混在一起,数量多到没办法将其区分开来,不管警方是不是怀疑那段录像有造假之嫌。

她问:“当时你害怕吗?”

“害怕?”

“嗯,你从没跟我说过那是什么感觉,而且你又没有出现在画面里……”

“画……”我动了动身子,好看着她的脸,“你是说,你上网看过那段视频?”

她没回答。我想,关于这个女人,我还是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也许这辈子她都会这么神秘吧。

我说:“是的,我很害怕。”

“怕什么?你知道他的子弹没有……”

“只有前三颗是空包弹。我必须确定他都射光了,如此一来警方才不会在弹匣里找到没用完的空包弹,看破我的计划,是吧?但他也有可能射出一些实弹。而且他在来找我之前也能把弹匣换掉,或是带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帮手一起去。”

四周静了下来,直到她低声问我:“所以你不怕其他任何事?”

我知道她也想到了我想的事。

我转身对她说:“害怕。我还害怕一件事。”

她在我脸上吐气,又急促又灼热。

我说:“他有可能在晚上把你杀掉。格雷韦根本没想要与你共组家庭,而你又是个危险的目击证人,我知道我是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当诱饵的。”

她低声说:“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中,亲爱的,所以我才会在他一进门时就把欢迎酒递给他。而且在你打电话之前,我也没把他叫醒。我知道,他一接到那通幽灵来电,就会起身离开。此外,我不是已经把前三发子弹换掉了吗?”

我说:“的确。”正如我先前提过的,狄安娜是那种能轻松解开质数与逻辑问题的女人。

她用手抚摸我的肚子。“而且,我很高兴知道,你是故意且有计划地让我去冒生命危险的……”

“哦?”

她把手继续往下移动,来到了我的肚子下面。她用手握着我的睾丸,掂掂它们的重量,说:“平衡是生命的本质,它适用于任何友善与和谐的关系。在双方犯的过错、双方承受的耻辱,以及良知带来的痛苦中达到平衡。”

我听着这一番话,试着消化它,让我的脑袋想清楚其中颇有些沉重的深意。

“你是指……”我想说话,但又放弃,接着重新开口,“你是指,你让自己为我冒生命危险……那……那……”

“……那就是我该为曾对你做过的事付出的代价,没错。就像E画廊也是你为了要我去堕胎付出的代价。”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当然。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说:“的确。赎罪……”

“赎罪,没错。我们总是远远低估了它,不知道它是让心灵变平静的好办法。”她手上加了一点力道,我试着放松,想要享受这痛感。我吸入她的香味。这味道很美妙,但是我有办法抹去人类排泄物的那种臭味吗?有什么声音可以淹没格雷韦肺部爆裂的声音?事后,我拿着奥韦的冰冷手指去握那两把枪的握把与扳机——一把是乌兹冲锋枪,另一把是我用来枪杀洛蒂的罗哈博夫小型手枪——我觉得他似乎用一种呆滞而委屈的眼神看着我。往后我能吃到任何可以让奥韦的尸肉味变淡的东西吗?我上床去,屈身以犬齿用力咬住他的脖子。我不断使劲,直到他的皮肤被咬穿,我嘴里满是尸体的味道。他身上几乎已经没有血了,等到我忍住呕吐,把唾液擦掉时,我仔细端详着结果。对希望在他身上找到狗咬痕迹的警探来讲,这也许就可以过关了吧。然后我从床头后面的窗户爬出去,借此确保我不会被摄像头拍到。我快步走进森林里,发现一条条小径与大路。碰到路人我就用友善的态度与他们打招呼。我越爬越高,空气也越来越冷,因而在前往格拉森托本的路上能始终保持冷静。我在那里坐下来冥想秋天的各种颜色,而我下方的整片森林、整座城市、整个峡湾,还有这天光,都已经开始因为冬天的来临而失却秋色了。天光总是预言着黑暗的来临。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大腿悸动着。

她在我耳边低语:“来吧。”

我拿出我的技巧全力以赴,就像是一个正在工作的男人,一个享受工作,却又把工作当作职责所在的男人。工作持续到警报来临。警报来时,她把双手护在我的耳边,满是保护关爱之情,我再也控制不住,把热腾腾而充满生命的种子播撒在她体内,尽管那里面已经有生命存在了。事后她沉沉睡去,我躺在一旁听着她的呼吸声,为自己的优秀表现感到满意。我知道一切再也不会与过去相同,但仍有其相似之处。一个新生命会降临。他可以好好照顾她。他可以爱别人。而且就好像光是有爱还不够感人似的,我甚至看出了爱的真义:就是“因为”二字。我仿佛听到一个回声,一个当年在伦敦大雾中看足球赛时她给我的理由——“因为他们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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