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离婚  作者:老舍

老李怎么把夫人,一对小孩,铺盖卷,尿垫子,四个网篮,大小七个布包,两把雨伞,一篓家腌的芥菜头,半坛子新小米,全一鼓作气运来,至今还是个谜。他好像是下了决心接家眷,所以凡是夫人舍不得的物件全搬了来;往常他买过了三件小东西就觉得有丢失一件的可能。

他请了五天假,第三天上就由乡间拔了营,为是到北平之后,好有一天的工夫布置一切,不必另请假。

由张大哥那里把桌椅搬运了来,张大哥非到四点后不能来,所以丁二爷自告奋勇来帮忙。丁二爷的帮忙限于看孩子。丁二爷的看孩子是专门挡路碍事添麻烦。老李要往东间里放桌子,丁二爷和两个孩子恰好在最宜放桌子那块玩呢;老李抓了抓头发,往西间去,丁二爷率领二位副将急忙赶到。老李找锤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丁二爷拿着呢。

忙了一天,两把伞还在院里扔着,小米洒了一地,四个网篮全打开了,东西以极新颖的排列法陈列在地上,没有一件得到相当的立身所在,而且生命非常地不安全:老李踩碎一个针盒,李太太被切菜墩绊倒两次,压瘪了无数可以瘪的东西,博得丁二爷与孩子们的一片彩声。

还不到四点钟,张大哥来了。把左眼稍微一睁,四篮的东西已大半有了地位,用手左右指了指,地上已经看不见什么,连洒出来的小米全又回了坛子。

全布置好了,没有相片和对联!张大哥对老李有些失望。再看,新糊的窗子被丁二爷戳了个窟窿。不怪张大哥看不起他们。

“老李,明天上我那儿取几张风景画片,一副对联,一个中堂,好在都没上款。”

老李看了看墙上,才发现了黑白分明不大好看。“糊一糊好了。”他说。

“知道能住多少日子呀,白给人家糊?况且糊墙就得糊顶棚,你还不能四白落地,可是上边悬着块黑膏药。再说,一裱糊,又是天翻地覆,东西都得挪动。”张大哥点上了烟斗。

一听又要天翻地覆,老李觉得糊墙一定是罪孽深重,只好点了点头,意思是明天去取那没上款的对联。

张大哥走了。

他走后,老李才想起来了,也没让他吃饭!饭在哪儿呢?可是,退一步说,茶总该沏一壶吧!看了看堂屋,方桌上一把壶六个碗,在个瓷盘上放着,好像专等有人来沏茶似的。谁当沏茶去?假如这是在张大哥家里?谁应当张罗客人喝茶?老李的眉头皱上了。他刚一皱眉,丁二爷也告辞;孩子们拉住丁二爷的手,不许他走。

“在这儿吃饭,妈会做枣儿窝窝!”男孩儿说。

“枣儿喏喏!”女孩跟着哥哥学,话还说得不大便利。

老李一边往外送客,一边心里说:“大人还不如小孩子懂事呢!”继而一想,“弄些客套又有什么意义呢?”心中这么想,把丁二爷忘了。客人走出老远,他才想起,“哦,丁二爷呢?”

李太太不难看。脸上挺干净,有点发整。眉眼也端正。嘴不大爱闭上,呼吸带着点响声,大牙板。身子横宽,棉袍又肥了些,显着迟笨。一双前后顶着棉花的改造脚,走路只见胳臂摆动,不见身体往前挪:有时猛地倒退半步,大概是脚踵设法找那些棉花呢。坐下的时候确不难看。新学会的鞠躬:腰板挺着,两手贴垂,忽然一个整劲往前一栽:十分地郑重,只是略带点危险性。

她给丁二爷鞠了躬,给张大哥鞠了躬,心里觉得不十分自然,可是也有点高兴。张大哥说“好在还不冷”的时候,她答了句“还没到立冬”,也非常地漂亮而恰当。

屋子大概地布置好了,她一手扶着椅子背,四下打了一眼,不错,只是太空!可是,空得另有一种可喜的味道。这一切是她的!除了丈夫就属她大,没有公婆管着,小姑子看着。况且,这是北平!北平未见得比乡下“好”,可是,一定比乡下“高”。

老李的眉头还皱着呢,看了她一眼,要说:“不会沏点茶呀?”可是管住了自己,改为:“倒壶茶。”跟她说,连“沏”还得改成“倒”!

“我还真忘了,真!”李太太笑了,把牙全露出来。“茶叶呢?”这句好像是问全北平呢,声音非常地高。

“小声点!”老李说,把“这儿不是乡下,屋里说话,村外都得听见!”咽了回去。

她似乎为抵销大嗓说话的罪过,居然把茶叶找到。“还忘了呢,没水!”为找到茶叶把大嗓门的罪过又犯了。

“你小点声!”老李咬着牙说,眉头皱得像座小山。

她拿着茶壶在屋里转了半个圈,因脚下的棉花又发生了变化,所以没有转圆。“我上街坊屋借一壶开水去?”

他摇头。不行,还得告诉她:“这儿不比乡下,不许随便用人家的东西。”

“妈,吃饭饭!”小妞子过来拉住妈妈的手。

妈妈抱起孩子来,眼圈红了。在乡下,这时候孩子就该睡了;在这儿,臭北平!这个不准,那个不行,孩子到这早晚还没吃饭!屋子是空的,没有顺山大炕[顺山大炕:北方民间室内沿山墙修造的火炕。],没有箱子,没有水,看哪儿都发生,找什么也不顺手,丈夫皱着眉!一百个北平也比不上乡下!

“爸,还不吃饭?”男孩用拳头打了老李一下。

老李看了看两个孩子,眉头上那座小山化了。“爸给你们买吃的去,”然后把小拳头放在自己的手掌上,“这儿呀,方便极了,一会儿我都能买来,买——”他看了太太一眼,“买什么?”

太太没言语,脸上代她说:“我知道你们的北平有什么!”

“爸,买点落花生,大海棠果。”

“爸,菱吃发生!”小妞子说。

老李笑了,要回答他们几句,没找到话,披上大衣上了街。

街上东西是很多,老李只想不出买什么好。街西一个旧书摊,卖书的老人正往筐中收拾《茶花女》《老残游记》,和光绪三十二年的头版《格致讲义》。老李看了看,搭讪着走开,迈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卖书的——正忙着收摊,似乎没有理会到老李的存在。老李开始注意羊肉床子[羊肉床子:老北京人称售卖牛羊肉的铺子为羊肉床子。]旁边的芝麻酱烧饼,刚烙得,焦黄的芝麻像些吃饱的蚊子肚儿,颇想买几个。旁边一位老太太正打好洋铁壶的价钱,老李跟着买了两把。等她走后,才敢问洋炉子的价钱——因为张大哥极端地主张用洋炉子——买定了一个。一问价钱的时候,心中就决定好——准买贵了。买好之后又决定好,告诉张大哥的时候,少说两块钱,他还能说贵吗?心中很痛快,生平第一次买洋炉子,一辈子不准买上两回,贵点就贵点吧。说好炉子和铁管次日一早送去。然后,提着水壶,茫然不知到哪里去好。

到底给孩子们买什么吃呢?

虽然结婚这么几年,太太只是父母的儿媳妇,儿女只是祖母的孙儿,老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与父亲。现在,他要是不管儿女的吃食,还真就没第二个人来管。老李觉得奇怪。灯下的西四牌楼像个梦!

给小孩吃当然要软而容易消化的,老李握紧了铁壶的把儿,好像壶把会给他出主意似的。代乳粉?没吃过!眼前是干果子铺,别忘了落花生。买了一斤花生米。一斤,本来以为可以遮点羞,哼,谁知道才一角五分钱!没法出来,在有这么些只电灯的铺子只花一角五?又要了两罐蜜饯海棠。开始往回走。到胡同口,似乎有点不得劲——花生米海棠大概和晚饭不是同一意义。又转回身来,看了看油盐店,猪肉铺,不好意思进去。可是日久天长,将来总得进去,于是更觉得今天不应进去。心里说:“你一进去,你就是张大哥第二!”可是不进去,又是什么第二呢?又看见烧饼。买了二十个。羊肉白菜馅包子也刚出屉,在灯光下白得像些瓷的,可是冒着热气。买了一屉。卖烧饼的好像应该是姓“和”名“气”,老李痛快得手都有点发颤,世界还没到末日!拿出一块钱,唯恐人家嫌找钱麻烦;一点也没有,客客气气地找来铜子与钱票两样,还用报纸给包好,还说,“两搀儿,花着方便。”老李的心比刚出屉的包子还热了。有家庭的快乐,还不限在家庭之内;家庭是快乐的无线广播电台,由此发送出一切快乐的音乐与消息,由北平一直传到南美洲!怨不得张大哥快活!

菱在妈妈怀中已快睡着,闻见烧饼味,眼睛睁得滴溜圆,像两个白棋子上转着两个黑棋子。英——那个男孩——好似烧饼味还没放出来,已经入肚了一个。然后,一口烧饼,一口包子,一口花生米,似乎与几个小饿老虎竞赛呢。

谁也没想起找筷子,手指原是在筷子以前发明出来的。更没人想到世界上还有碟子什么的。

李太太嚼着烧饼,眼睛看着菱,仿佛唯恐菱吃不饱,甚至于有点自己不吃也可以,只愿菱把包子都吃了的表示。

菱的眼长得像妈妈,英的眼像爸爸,俩小人的鼻子,据说,都像祖母的。菱没有模样,就仗着一脸的肉讨人喜欢,小长脸,腮部特别的胖,像个会说话的葫芦。短腿,大肚子,不走道,用脸上的肉与肚子往前摇。小嘴像个花骨朵,老带着点水。不怕人,仰着葫芦脸向人眨巴眼。

英是个愣小子,大眼睛像他爸爸,愣头磕脑,脖子和脸一样黑,肉不少,可是不显胖,像没长全羽毛的肥公鸡,虽肥而显着细胳臂蜡腿。棉裤似乎刚做好就落伍,比腿短着一大块,可是英满不在乎,裤子越紧,他跳得越欢,一跳把什么都露出来。

老李爱这个黑小子。“英,赛呀!看谁能三口吃一个?看,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银锭,三口,没!”

英把黑脸全涨紫了,可是老李差点没噎绿了。

不该鼓舞小孩狼吞虎咽,老李在缓不过气来的工夫想起儿童教育。同时也想起,没有水!倒了点蜜饯海棠汁儿喝,不行;急得直扬脖。在公寓里,只须叫一声茶房,茶是茶,水是水;接家眷,麻烦还多着呢!

正在这个当儿,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叫:“大爷,你们没水吧?这儿一壶开水,给您。”

老李心中觉得感激,可是找不到现成的话。“哦哦老太太,哦——”把开水拿进来,沏在茶壶里。一边沏,一边想话。他还没想好,老太太又发了言:“壶放着吧,明儿早晨再给我。还出去不出去?我可要去关街门啦。早睡惯了,一黑就想躺下。明儿倒水的来叫他给你们倒一挑儿。有缸啊?六个子儿一挑,零倒,包月也好;甜水。”

老李要想赶上老太太的话,有点像骆驼想追电车,“六个子,谢谢,有缸,不出去,上门。”忘了说,“你歇着吧,我去关门。”

“孩子们可真不淘气,多么乖呀!”老太太似乎在要就寝的时候精神更大。“大的几岁了?别叫他们自己出去,街上车马是多的;汽车可霸道,撞葬哪,连我都眼晕,不用说孩子们!还没生火哪?多给他们穿上点,刚入冬,天气贼滑的呢,忽冷忽热,多穿点保险!有厚棉袄啊?有做不过来的活计,拿来,我给他们做:戴上镜子,粗枝大叶的我还能缝几针呢;反正孩子们也穿不出好来。明天见。上茅房留点神,砖头瓦块的别绊倒;拿个亮儿。明天见。”

“明天——老太太。”老李连句整话也没有了。

可是他觉得生活美满多了,公寓里没有老太太来招呼。那是买卖,这是人情。喝了碗茶,打了个哈欠,吃了个海棠,甜美!要给英说个故事,想不起;腰有点痛。是的,腰疼,因为尽了责任,卖了力气。拿刚才的事说吧,右手烧饼,左手包子,大衣的袋中一大包花生米,中指上挂着铁壶!到底是有家!在公寓里这时候正吃完了鸡子炒饭,不是看报,就是独坐剔牙。太太也过得去,只是鞠躬的样子像纸人往前倒——看了太太一眼。

菱的小手里拿着半个烧饼,小肉葫芦直向妈妈身上倒,眼已闭上,可还偶尔睁开一点缝。妈妈嘴中还嚼动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搂着孩子微微地向左右摇身,眼睛看着洋蜡的苗。

老李不敢再看。高跟鞋,曲线美,肉色丝袜,大红嘴唇,细长眉……离李太太有两个世纪!老李不知是难过好,还是痛快好。他似乎也觉出他的毛病来了——自己没法安排自己。只好打个哈欠吧,啊——哈——哈。

英的黑手真热,正捻着爸的手指肚儿看有几个斗,几个簸箕[簸箕:规则的指纹螺旋为“斗”,称形状不规则的指纹为“簸箕”。北方民间认为双手上斗和簸箕的数量与个人性格命运相关。]。

“英,该睡了吧?”

“海棠还没吃完呢。”英理直气壮地说。

老李虽然又打了个哈欠,可是反倒不困了。接了家眷来理当觉出亲密热闹,可是也不知怎么只显着奇怪隔膜与不舒适。屋子里只有一支洋烛的光明,在太太眼珠上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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