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

离婚  作者:老舍

旧历年底。过年是为小孩,老李这么想,成人有什么过年的必要?给英们买来一堆玩具,觉得尽了做父亲的责任,新年自然可以快乐地过去。

李太太看别人买东道西,挑白菜,定年糕,心里直痒痒,眉头皱得要往下滴水。

老李看出来,成人也得过年;不然,在除夕或元旦也许有悬梁自尽的。给了太太二十块钱。“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把钱都给了狗也好。”心里说。

赶上个星期天,他在家看孩子,太太要大举进攻西四牌楼。

马老太太也提着竹篮,带着十来个小罐,去上市场收庄稼。

老李和英们玩开了。菱叫爸当牛,英叫爸当老虎。爸觉得非变成走兽不可,只好弯着身来回走,菱粗声地叫着。

“菱,”窗外细声地叫,“菱,给你这个。”

“哎——”菱像小猫娇声低叫似的答应了声,开开门。

老李急忙恢复了原形。马少奶奶拿着一个鲜红的扁萝卜,中间种好一个鹅黄的白菜心,四围种着五六个小蒜瓣,顶着豆绿的嫩芽。“哦,大哥在家哪?大嫂子呢?”她提着那个红玩艺,不好意思退回去。

“她买东西去了,”老李的脸红了,咽了口气,才又说出来,“您进来!”

她不愿进去,可是菱扯住她不放,英也上来抱住腿。

老李这才看明白她,确是好看!不算美;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调匀,不轻巧。小小的身量,像是名手刻成的,肩头,腿肚,全是圆圆的。挺着小肉脊梁,项与肩的曲线自然,舒适,圆美。长长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剪着发,脑后也扎了两个小辫——比李太太的那两个轻俏着一个多世纪!穿着件半大的淡蓝皮袍,自如,合适,露着手腕。一些活泼、独立、俊秀的力量透在衣裳外边,把四围的空气也似乎给感染得活泼舒服了,像围着一个石刻杰作的那点空气。不算美;只是这点精神力量使她可爱。

老李把她看得自己害了羞!她往前走了两步,全身都那么处处活动,又处处不特别用力地,不自觉而调和地,走了两步。不是走,是全身地轻移。全身比那张脸好看得多。“我把这个挂在哪儿,英?”她高高地提着那个萝卜。“不是拿着玩的;挂起来;赶明儿白菜还开小黄花呢。”她对英们说,可是并没故意躲避着老李。

“叫爸顶着!”英出了主意。

老李笑了。马少奶奶看了看,没有合适的地方,轻轻把萝卜放在桌上,“我还有事呢。”说着就往外走。

“玩玩,玩玩!”菱直央告。

老李急于找两句话说,想不出。忽然手一使劲,来了一句:“您娘家贵姓呀?”不管是否显着突乎其来,反正是一句话。她没吓一跳,唇边起了些笑意,同时:“姓黄。”那些笑意好似化在字的里边,字并不美,好听。

“不常回娘家?”他似乎好容易抓到一点,再也不肯放松。

“永远不回去,”她拍着菱的头发说,“他们不许我回去。”

“怎么?”

她又笑了笑,可是眉头皱上了些,“他们不要我啦!”

“那可太——”老李想不出太怎么来。

“菱,来,跟我玩去。”她拉着菱往外走。

“我也去!”英抱起一堆玩物,跟着往外走。

她走到门口,脸稍微向内一偏,微微一点头。老李又没想起说什么好。

他独自看着那个红萝卜,手插在裤袋里,“为什么娘家不要她了呢?”

李太太大胜而归。十个手指头没有一个不被麻绳杀成了红印的,双手不知一共提着多少个包儿。鼻尖冻得像个山里红,可是威风凛凛,屋门就好似凯旋门。二十块只剩了一毛零俩子儿,还没打酱油,买羊肉,和许多零碎儿。老李不便说什么,也没夸奖她。她专等丈夫发问,以便开始展览战利品,他始终没言语。她叹了口气,“羊肉还没买呢!”他哼了一声。

老李心中直责备自己:为什么不问她两句,哪怕是责备她呢,不也可以打破僵局吗?可是只哼了一声!他知道他的心是没在家,对于她好像是看过两三次的电影片子,完全不感觉趣味。

丁二爷来了,来送张家给干女儿的年礼。英们一听丁二大爷来了,立刻倒戈,觉得马婶娘一点也不可爱了,急忙跑过来,把玩艺全放在丁二大爷的怀里。丁二爷在张大哥眼中是块废物,可是在英们看,他是无价之宝。

老李对丁二爷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太太仿佛得着谈话的对手。她说的,丁二爷不但是懂得,而且有同情的欣赏。

“天可真冷!”她说。

“够瞧的!滴水成冰!年底下,正冷的时候!”他加上了些注解。

“口蘑怎那么贵呀!”李太太叹息。

“要不怎么说‘口’蘑呢,贵,不贱,真不贱!”丁二爷也叹息着。

老李要笑,又觉得该哭。丁二爷是废物,当然说废话,可是自己的妻子和废物谈得有来有去的!打算夫妇和睦,老李自己非也变成个丁二爷不可:可是谁甘于作废物,说废话!“您坐着,我出去有点事。”老李抓起帽子走了出去。他走后,太太把买来的东西全和丁二爷研究了一番,他给每件都顺着她的口气加上些有分量的形容:很好,真便宜,太贵……李太太越说越高兴,以为丁二爷是天下唯一能了解她的人。英们也爱他。英说,“二大爷当牛!”二大爷立刻说,“当牛,当牛,我当牛!”菱说,“二大,举菱高高!”二大立刻把她举起来,“举高高,举菱高高!”把二大爷和爸比较起来,爸真不能算个好玩的人。英甚至于提议:“二大爷,叫爸当你的爸,你呀当我们的爸,好不好?”二大爷很高兴,似乎很赞成这种安排法。妈妈也不由得这样想:设若老李像丁二爷,那要把新年过得何等快活如意!可惜,丁二爷不会挣钱,而老李倒是个科员——科员自然是要难伺候一些的。

老李没回来吃午饭。太太心中嘀咕上了。莫非他还记恨着那天晚上的碴儿?也许嫌我花银太多?还是讨厌丁二爷?她看见那个扁红萝卜。“这是哪儿来的?”

“东屋大婶给送来的。”英说。

“我上街的时候,她进来了?”

菱抢在英的前面:“妈去,婶来,爸当牛。”

“哦!”天大的一个“哦”!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能还记恨着我。丁二爷是好人。花钱,男人挣钱不给太太花,给谁?给养汉老婆花?其中有事!人家老婆不在家,你串哪家子门儿呀?你的汉子不要你,干吗看别人的汉子眼馋呀?李太太当时决定,把东屋的野老婆除名,不能再算国联的会员国,而且想着想着出了声:“英,菱!”声音不小,含有广播的性质,“英,少上人家屋里去!自己没有屋子吗?听见没有?小不要脸的!撞什么丧,别叫我好说不好听的胡卷你们!”

英和菱瞪了眼,不知妈打哪里来的邪气。

李太太知道广播的电力不小,心中已不那么憋得慌。把种着鹅黄色菜心的红萝卜一摔,摔在痰盂里,更觉得大可以暂告一段落。

老李是因为躲丁二爷才出去,自然没有目的地。走到顺治门,看了看五路电车的终点,往回走。走到西单商场又遇上了丁二爷。丁二爷浑身的衣裳都是张大哥绝对不想再留着的古玩,在丁二爷身上说不清怎么那样难过,棉袍似秋柳,裤子像莲蓬篓,帽子像大鲜蘑菇,可是绝对不鲜。老李忽然觉得这个人可怜。或者是因为自己觉得饿与寂寞,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一块去吃点东西怎样?”

丁二爷咽了口气,而后吐出个“好”!

在商场附近找了家小饭馆。老李想不起要什么好,丁二爷只向着跑堂的搓手,表示一点主张也没有。

“来两壶酒?”跑堂的建议。

“对,两壶酒,两壶,很好!”丁二爷说。

其余的,跑堂建议,二位饭客很快地通过议案。

老李不大喝酒,两壶都照顾了丁二爷。他的脸渐渐的红上来,眼光也充足了些,腮上挂上些笑纹,嘴唇咂着酒味动了几次,要说话,又似乎没个话头儿。看了老李一眼,又对自己笑了笑,口张开了:“两个小孩真可爱,真的!”

老李笑着一点头。

“原先我自己也有个胖男孩,”丁二爷的眼稍微湿了点,脸上可是还笑着,“多年了,”他的眼似乎看到很远的过去,“多年了!”他拿起酒盅来,没看,往唇上送;只有极小的一滴落在下唇上。把盅子放下,用手捂着,愣了半天,叹了口气。

老李招呼跑堂的,再来一壶;丁二爷连说不喝了,可是酒到了,他自己斟满。呷了一口,“多年了!”好像他心中始终没忘了这句。“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多年了!”他又喝了一口。“妇女,妇女,”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眼直看着酒盅,“妇女最不可靠,最不可靠,您不恼丁二,没出息的丁二,白吃饭的丁二,这么说?”

老李觉着不大得劲,可是很愿听听他说什么,又笑了笑,“我也是那么看。”

“啊!丁二今天遇见知己:喝一口,李先生!我说妇女不可靠;看我这个样,看!都因为一个女人,多年了!当年,我也曾漂亮过,也像个人似的。娶了亲,哼!她从一下轿就嫌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嫌我!我怎么办?给她个下马威;哼!她连吃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是老实人,很老实!她看哪个男人都好,只有我不好!谁甘心当王八呢?但是——喝一口,李先生。

但是,我是老实人。三年的工夫,我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不假,第十八层!打,我打不了,老实,真老实!我只能一天到晚拿这个,”他指了指酒盅,“拿这个好歹凑合着度过一天,一月,一年,一共三年!很能喝点,一斤二斤的,没有什么。”他笑了笑,似乎是自豪,又像是自愧。

老李也抿了一口酒,让丁二爷吃菜,还笑着鼓舞着丁二往下说。

“事情丢了;谁要醉鬼呢?从车上翻出来,摔得鼻青脸肿;把刚关的薪水[关薪水:发工资。]交给要饭的,把公事卷巴卷巴当火纸用;多了,真多,都是笑话。可是醉卧在洋沟里,也比回家强!强得多!自己的胖小子,就不许我逗一逗,抱一抱:还有人说,那不是我丁二的儿子!她要是把孩子留下,她自己干脆跑了,丁二还能把酒一断,成个人。她不跑,及至她把我人和钱全耗净,我连一件遮身的大衫都没有了,她跑了,带着我的儿子!我还有什么活头呢?有人送给我一件大衫,我也把它卖了,去喝酒。张大哥从小店里,把我掏了出来,我只穿着半截裤子,腊月天,小店里用鸡毛蒜皮烧着火!我忘不了她,忘不了我的儿子。她在哪儿呢?干什么呢?我一天到晚,这么些年了,老盼望有封信来——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告诉我个消息。邮差是些奇怪的人,成天成年给人家送信,只是没有我的。儿子。唉!完了,我丁二算是完了!妇女要是毁人,毁到家,真的!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见了张大哥别说我喝酒来着,从一入他的家门,没喝过一滴酒。李先生,谢谢你!”

“你还没吃饱呢?”老李拦住了他。

“够了,真够了,遇见了知己,不饿。多年了,没人听我这一套。天真,秀真,小的时候,还爱听我说;现在,他们长大了,不再愿听。谢谢。李先生!我够了:得上街去溜一溜嘴里的酒味:叫张大嫂闻见,了不得,很了不得!”

老李心中堵得慌。一个女人可以毁一个,或者不止一个,男子;同样地,男人毁了多少妇女?不仅是男女个人的问题,不是,婚姻这个东西必是有毛病。解决不了这样大的问题,只好替自己和丁二爷伤心。丁二爷不那样讨厌了。世上原没讨厌的人,生活的过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显着讨厌:大概是这么回事,他想。假如丁二爷娶了李太太,假如自己娶了——就说马少奶奶吧,大概两人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可也许更坏,谁知道!他上了天桥,没看见一个讨厌的人,可是觉得人人心的深处藏着些苦楚。说书的,卖艺的,唱蹦蹦戏[蹦蹦戏:评剧。]的,吆喝零碎布头的,心中一定都有苦处。或者那听书看戏捧角的人中有些是快活的,可是那种快活必是自私的,家中有几个钱,有个满意的老婆,都足以使他们快活,快活得狭小,没意义,像臭土堆上偶尔有几根绿草,既然不足以代表春天,而且根子扎在臭土堆上,用人生的苦痛烦恼不平堆起来的。

回到家中,孩子们已钻了被窝。太太没盘问他,脸上可是带着得意的神气。

李太太确是觉着得意,指槐骂柳地卷了马少奶奶一顿,马少奶奶连个大气也没出:理直的气壮,马少奶奶的理不直,怎能气壮?李太太越想越合理。丈夫回来了,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神气也不正,都是马家的小娘们的错儿!丈夫就是有错也可以原谅:那个小不要脸的是坏东西。对丈夫不要说穿,只须眼睛长在他身上,不要叫那个小坏东西得手。况且已经骂了她一顿,她一时也未必敢怎样。保护丈夫是李太太唯一的责任。她想得头头是道,仿佛已经争服了砖塔胡同和西四牌楼一带。对丈夫,所以,得拿出老大姐的气派,既不盘问上哪儿去了一天,并且脸上挂出欢迎他回来的神气:叫他自己去想!

老李以为太太的得意是由于和丁二爷谈得投缘。由她去。可是太太要跟了丁二爷去,自己该怎样呢?谁知道!丁二是可怜的废物。

李太太急于要知道的是马少奶奶有什么表示。设若她们在院中遇见,而马少奶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便有点麻烦。绝不怕她,不过既然住着人家的房,万一闹大发了,叫人家撵着搬家,事儿便闹明,而自己就得面对面的和丈夫见个胜负。虽说丈夫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男人的脾气究竟是暴的,为这个事挨顿打,那才合不着呢!李太太不怕;稍有点发慌。不该为嘴皮子舒服而惹下是非。再说捉奸要双;哪能只凭一个红萝卜?就是捉奸要双的话,也还没听说过当媳妇的一刀两个把丈夫和野娘们一齐杀死!哪个男人是老实的?可是谁杀了丈夫不是谋害亲夫?越想越绕不过花儿来,一夜没有睡好,两次梦见野狗把年糕偷了走。

第二天,她很想和马少奶奶打个对面。正赶上天很冷,马少奶奶似乎有不出屋门的意思;李太太自己也忙着预备年菜,一时离不开厨房。蒸上馒头之际,忽然有了主意:“英,上东屋看看大婶去。”

“昨儿不是妈不准我再去吗?”黑小子的记忆力还不坏。

“那是跟你说着玩呢;你去吧。”

“菱也去!”她早就想上东屋去。

“都去吧!英,好好拉着菱。”

两位小天使在东屋玩了有一刻来钟,李太太在屋门口叫:“英啊,该家来吧,别紧自给大婶添乱,大年底下的!”

“再玩一会儿!”英喊。

“家来吧,啊?”李太太急于听听马少奶奶的语气。

“在这儿玩吧,我不忙。”马少奶奶非常地和气。

“吃过了饭,大妹妹?”李太太要细细地化验化验。

“吃过了,您也吃了吧?”非常地和蔼,好听。

一块石头落了地:“莫非她昨天没听见?”李太太心里说。然后大声地:“你们都好好的,不许和大婶讪脸,听见没有?”

看着蒸锅的热气,李太太心里那块小石头又飞来了。“她不能没听见。也许是装蒜呢,嘴儿甜甘心里辣!也许是真不敢惹我?本来是她不对,就是抓破了脸,闹起来,也是她丢人。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没事儿上街坊屋里去找男人!”这么一想,心中安顿下去,完全胜利!

年底末一次护国寺庙会。风不小,老李想庙上人必不多,或者能买到些便宜花草什么的;买些水仙,或是两盆梅花,好减少些屋中的俗气。所谓俗气,似乎是指着太太而言,也许是说张大嫂送来的那副对联,未便分明地指定。

庙上人并不少,东西当然不能贱卖,老李纳闷人们对过年为什么这样热心。大姑娘、小媳妇、痰喘咳嗽的老头子,都很勇敢地出来进去;有些个并不买东西,仿佛专为来喝风受冻吃土看大姑娘。生命大概是无聊,老李想,不然——刚想到这儿,他几乎要不承认他是醒着了,离他不远,正在瓷器摊旁,马少奶奶!他的脸忽地一下热起来。

“走哇!大年底下的别发呆呀!”一个又糟又倔的老头子推了老李一把。

他机械地往前挪了两步,不敢向她走去,又愿走过去。他硬着胆子,迷迷糊糊的,假装对他自己不负责任的,向她走了去。怕他自己的胆气低降,又怕她抽身走开,把怕别的事的顾虑都压下去;不管一切了,去,去,鼓舞着自己;别走,别走,心中对她祷告着!今天就是今天了,打开一切顾忌,做个也还敢自由一下的人!

她仿佛是等着他呢,像一枝桃花等着个春莺。全世界都没有风,没有冷气,没有苦闷了,老李觉得,只有两颗向一处拧绕的心。他们谁也没说什么,一同往庙外走。老李的心跳得很厉害,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颤动,在她的身旁走!她低着头,可是腰儿挺着,最好看的一双腿腕轻移,肩圆圆的微微前后的动,温美的抵抗着轻视着一切。

他们并没有商议,进了宝禅寺街,比大街上清静一些。老李不敢说话——一半是话太多,不能决定先说哪一句;一半是不肯打破这种甜美的相对无语。

可是她说了话:“李大哥,”她的眼向前看着,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以后你,啊,咱们,彼此要回避着点。我真不愿说,您知道大嫂子骂了我一顿吗?”

“她——”

“是不是!”她还板着脸,“设若你为这个和她吵架,我就不说了!”

“我不吵架,敢起誓!她为什么骂你?”

“那个红萝卜。好啦,事情说明了,以后我们——哦,我要雇车了。”

“等等!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你的娘家不要你了?”

她开始笑了笑:“我一气都说了,好不好?‘他’是我的家庭教师,给我补习英文算术,因为我考了两次中学都没考上。后来我跟他跑出来,所以家里不准我再回去。其实,央告央告父母,也没有什么完不了的事,不过,求情,不干!婆母对我很好,也不愿离开她。没什么!”她好似是赶着说,唯恐老李插嘴。说完,她紧了紧头纱,向前赶了几步。“我雇车回去了。”她加紧地走,胸更挺得直了些,忽然回过头来,“别吵架!”

她雇上了车。世界依然是个黑冷多风,而且最恼人的。老李整个的一个好梦打得粉碎!他以为这是浪漫史的开始:她告诉他的是平凡而没有任何色彩的话。她没拿他当个爱人,而是老大姐似的来教训他,拒绝他。她浪漫过,她认为老李是不宜于浪漫的人,老李是废物,是为个科员的笨老婆而活着的——别吵架!一枝桃花等着春莺?一只温美的鸽儿躲避着老鹰!老李的羞愧胜过了失望。失望中还可以有希望;自惭,除了移怒于人,只能咒诅自己速死。在庙中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结果,最没起色的一块破瓦把自己打倒在粪堆上。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这样办;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是个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没人注意老李。就是丁二爷大概也比我强,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约束了这么些年了;及至敢冒险了,心确是跳了——只为是丢人!两颗心往一处拧绕?谁和你拧绕?老李的头碰在电线杆上,才知道是走错了路。

再说,太太竟自敢骂人,她也比我强!她的坏招数也许就是马少奶奶教给的,而马少奶奶是商鞅制法,自作自受。可是这个小妇人不去反抗,而来警告我;她也许是好意——为维持我的身份。臭科员,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这一辈子只是个臭科员,张大哥与马少奶奶都可怜你,善意地,残酷而善意地,想维持你。你只在人们的怜悯中活着,挣点薪水,穿身洋服,脸上不准挂一点血色,目不旁视,以至于死!老李想上城外,跳了冰窟窿;可是身不由己地走回家去。别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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