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

离婚  作者:老舍

政治的变动,对于科员们,是饭碗又要碎破的意思;无力制止,可是听着头疼。也有喜欢换一换局面的,假如风儿是向着自己吹来,而且吹得带着喜气,可是这究竟是极少数的。小赵是永远察看风向的人。但是每逢他特别地喜欢,别人不免就害头疼。

他两天没露面,大家心中又打开了鼓。“小赵上哪儿啦?张大哥请客他都没到!”大家不但心中这么嘀咕着,也彼此地探问。有的更进一步地猜测:“听说市长又要换人。小赵准是又上了天津。说不定,他还许来个局长呢!”老李也许晓得,问他去。“老李,张大哥请客怎么没去?小赵也没去!”给老李一个暗示。自从吴太极免职,老李和小赵很那个。老李没说什么,大家越觉得他知道;好厉害的老李,嘴和蛤壳似的那么严紧!

小赵没影儿了,可是有人看见张大哥上科长家里去。大家又有点不安。所里是没有缺的,张大哥回来就得有人出去。大家都很不满意那个顶了张大哥的人。张大哥到底是老资格;那个新来的科员懂得什么?可是他既能顶了张大哥,他的力量一定不小:张大哥未必就能再顶下他去;那么,不定谁被顶呢!

张大哥确是下了决心恢复地位,自己定好期限,一个月内要接到委任状。好吗,丢了一所房子,不赶紧抓弄抓弄还行?对于媒人的事业也开始张罗着,男人当娶,女的当聘,不然便没有人生。再说,张大哥要是放弃说媒的工作,不亚于把自己告下来——张某不行了,头发白了,没用了!这根本和谋差事有关系,被人认为老朽无能还能找到差事?不,张大哥不能服这口气——“叫你们看看姓张的,至少还能再跳动二十来年!”去看看老李,请吃饭他怎没来呢?老李是好人;够个朋友,不过,对于谋差事,老李并没有多少用处。老李都好,就是差事当得太死板,太死板。也别说,他升了头等科员,大概也有点劲,可是,别人要是有他那点学问,那笔文章,还早做了科长呢;到底是太死板。

老李没在家,张大哥和李太太谈起来,婆婆慢慢地谈得十分相投,张大哥仿佛是有点女性。李太太自从自己打了顿嘴巴之后,脸上由肿而削瘦,心里老憋着一大下子眼泪。见了张大哥好像见了叔公,把委屈都倒了出来。张大哥像慰劳前线将士似的,只夸奖她的好处,并不提老李有什么缺欠。激起她的勇气比咒骂敌人强得多。李太太的来到北平,原是张大哥的力量与主张,自然不能因为帮助李太太而说老李不好;老李要真是不好,张大哥岂不担着把她接到虎口里来的“不是”?李太太听了一片奖励自己的话,不由得高兴起来,觉得自己到底是比丈夫大着两岁,应当容让他,虽然想起丈夫的一天到晚噘着嘴,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也确是心里堵得慌。李太太决定留张大哥吃饭;张大哥决定不吃,可是觉得李太太已经受了“教育”,北平的力量!

羊肉西葫芦馅的饺子,李太太原想用以款待张大哥。大哥不肯赏脸,李太太有点失望。可是大哥刚走了不大一会儿,丁二爷来了。三句话过去,李太太抓住吃饺子的主儿。

“很好,很好,丁二最爱吃羊肉馅!”说着,他脱了那件不大有灵魂的夏布衫,就要去和面。

当然不能叫客人去和面,李太太拦住了他,两个孩子也抱住他的腿。他把夏布衫很郑重地又穿上,然后举了菱高高,给他们开始说他早年的故事,两个孩子对这个故事已能答对如流。

“听着,英,我从头儿说。”

“打摔碗说吧,什么碗来着?”英问。

“子孙饽饽的碗,就由这儿说吧。她一下轿子就嫌我,很嫌我!给她个下马威;哼!她——”

“她连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英接了下去。

“拍,摔了!”菱的嘴慢,赶不上英,只好给找补上点形容,俩手拍了一下。

“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

“是老实人,很老实!”因为句子简单,这回菱也赶上了。

“你们说的一点也不错,真对!”丁二爷以为英们非常地聪明。“丁二是老实人——”

英们极注意地等插嘴的机会,忽然丁二爷加了一个旁笔,“我说,英,有酒没有哇?要是没有,叫妈妈给咱们钱,咱们打点去。喝点酒,我能说得更好听!”

英和妈要来一毛钱;丁二爷挑了个大茶杯,“咱们走呀!”一齐上了街。

一出胡同东口,遇上了老李,英晃着手里的毛钱票儿喊:“爸,我们打酒去,跟妈要的一毛钱。”

老李笑了。丁二爷拉着菱,拿着茶碗,黑小子拿着一毛钱,不知为什么很可笑。

“我正给他们讲故事,想喝点酒——”

英又接了过去,“喝完了酒,讲得更好听。我们刚说到摔了——什么饽饽来着?”他拉了丁二爷夏布衫一下。

老李不笑了。他觉得他也须喝点酒。他跟着他们走,到了油酒店,他拦住了英,“上那边买去。”

进了姜店,他买了一瓶莲花白,几个桃,和两把极绿可是没很长足的莲蓬。把酒交给丁二爷。菱看准了莲蓬,非抱着不可。英没张罗着拿什么,只看着手里的一毛钱。出了店门,他奔了香瓜挑子去:“拿一毛钱的香瓜,要好的!”蹲下了,大黑眼珠围着瓜们乱转。老李过去挑了三个,又添了一毛钱,英乐得不知怎好,又拉了丁二爷一把:“二大,我也得喝点酒。”

妈妈看见大家都拿着东西回来,乐了,加劲地包饺子。菱无论如何也不放下莲蓬,谁要也不给。老李出了主意,爬在菱的耳根说了些话。菱还是不放手,可是忽然似乎明白过来,放下一把,告诉英:“别动菱绿——”说不上这些绿玩艺叫什么。然后抱着一把儿,鼓着肚子走了。一出屋门:“马婶——给你这绿——”

马婶跑出来,“给我送来的,菱?”

“爸说给婶这绿——”还抱着不肯放手。

“留着给菱吃吧,婶不要。”马婶笑着。

菱眨巴了半天眼睛,又把莲蓬抱回来了。

全院的人忽然地都笑了,只有李太太在厨房里不知怎回事。老李已把瓜洗了一个,给菱一大块,算是把“绿——”换过了来。他拿着莲蓬出来,马老太太也在屋门口笑呢。他左右看了看,心中一狠,还是送到东边去,马婶笑着接了过去。马老太太发了话:“留着给孩子们吃吧!”老李答了句:“还有呢。”彼此都笑着。他心中十二分痛快。

“你们喝酒吧,饺子就得。”李太太也很喜欢,看着她创造的那群白饺子,好像一群吃圆了肚子的小白猫。

英和菱拿着瓜,和妈要了块生面,一边吃瓜一边捏小鸡玩。

老李和丁二爷喝着酒,丁二爷的夏布衫还不肯脱。老李还没喝多少,脸已经红了,头上一劲儿冒汗。丁二爷喝过了三杯,嘴唇哆嗦上了,咽了好几口气才说上话来:

“李先生,李先生,事情办妥了,敢情很容易,很容易!李先生,原来事情就怕办,一办也不见得准不成。”

老李猜出是什么事,他看看丁二爷,那件夏布大衫好像忽然变得洁白发光。“原来事情就怕办”这几个字在他耳中继续地响着,轻脆有力,像岩石往深潭里落的水珠。小赵是生是死,他倒不大注意,他只觉出丁二爷是个奇迹。连丁二爷都能做出点异于吃饭喝茶上衙门的事!他拿起酒杯来,本想大大地吞一口,不行,还是呷了一点,在嗓子上贴住不往下走!

“李先生,”丁二爷的手伸入夏布大衫,摸了半天,手有点颤,摸出张折着的厚桑皮纸,递给老李:“这是那张房契。张大哥不容易,很不容易,请你交给他吧。咱们喝一杯;小赵打算娶秀姑娘,得下辈子了!请!”

老李看着丁二爷灌下一杯去,自己只举了举盅儿。

丁二爷辣得直仰脖子,可是似乎非常地得意:“小赵算完了。您看,很容易。我约他上后海,说秀姑娘在那儿等他。他来了,不用提多么喜欢了。妇人有多么大能力!我懂得。天并不十分黑,可巧四下就会没一个人。我早在苇子里藏好了,蚊子真多,咬得我身上全是大包,我一动也不敢动。他来了,越走越近,嘿,我的心要跳出来,真的!容他走过一步去,我就像拉替身的鬼,双手对准他的脖子一锁。我似乎要昏过去,我只知道我有两只手,没有别的。他,我听见了,听得真真的,小狗睡着了有时候呕呕两声,他就是那么呕了两声。没有别的。他连踢踢土都没顾得,很老实,比丁二还老实!我一拉,就把他拉进苇子里去。搜了搜他身上搜到这张房契;钱包,表,我没敢动。完了事,我软了,不敢出来了。连迈步都不能了。他仰着身,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是看着我呢,怕极了!苇叶一动,我一惊,以为有人来掐我的脖子!”丁二爷又吞了一口酒,摸了摸脖子,似乎很怀疑脖子的完整。“一耗,耗了一个多钟头,身上就像水洗过的一样,汗很多。我急了,往外迈了一步,正迈在他的腿上!我跳了,什么也不顾了,跳出来,头也没回,我一直走到天桥!为什么?不知道!天桥是枪毙人的地方。枪毙丁二,我似乎听见!在天坛的墙根我忍了一夜,没睡,一会儿没睡,星星一劲儿对我眨巴眼,好像是说,明天就枪毙丁二!”他又端起酒盅来。

李太太把饺子端来,两大盘,油汤挂水的冒着热气。他们俩都没动筷子。

市长换了。各局各所的空气异常紧张。市长就职宣言,不换人,不用私人。各局各所的空气更加紧张。谁都知道市长是对报纸说的那几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永不能改的真言。第二天,教育局换了局长,连听差的一律更换。财政所的胖所长十万火急地找小赵,秘书科长们找小赵,科员们找小赵,夫役们找小赵,找不到。大家因急而疑,暗中嘀咕:莫非小赵要把胖所长顶了?这一嘀咕,小赵的价值增高了十倍。在另一方面,就是所长最亲信的人也觉得倒戈的必要。于是大家分头去奔走,没有两个人守一路战线的,全是各自为战,能保持住个人的地位什么事也可以做。老李是大家的眼中钉。只有他,不慌不忙,好像心中有个小冰箱——“这小子真他妈的有准!”大家不能不骂了。孙先生虽然心里也吃了凉柿子似的,可是不招大家妒恨,人家孙先生走哪路门子,自己就和大家声明,不像老李那么骄傲厉害,听人家孙先生:“哎呀,新市长儿是乡亲哟!老孙是猪八戒掉在泔水桶里,得其所哉!说不定,还来个秘书儿当当。”孙先生多么直爽可爱!孙宅接到了多少礼物,单说果藕和莲花就是三挑子!

小赵尸身被个粪夫找到了。报纸上用小碟子大小的字登出来,把尸身的臭味如何强烈都加细地描写。疑案。因为是疑案,所以人们各尽想象地所能猜测与拟构其中的故典。财政所的人们立刻也运用想象,而且神速地想出:政治作用。小赵,据他们想,是要顶胖所长的,所以他必定与新任市长有深切的关系。市长到任声言不更动各局的人,可是教育局连个夫役也没留下。小赵必定已经运动好重要的地位,自然另一批人又要失业,所以……这个逻辑的推断在科员们看是极合理而大快人心的。科员们杀只鸡都要打哆嗦,现在居然有位剑侠——至少会飞檐走壁的——把要使一批人失业的小赵杀死!小赵活着的时候是个人物,可是这一死使他的价值减到零度。因为这样的推测,慢慢地胖所长变成了谋杀的主使人。虽然没人敢明说,可是意思是那样。说到归齐,大家谁不晓得所长太太与小赵的关系,谁不知道所长是又倚仗而又怕小赵,谁看不出小赵要是不谋阔事则已,要是想干的话能不谋财政……越想越对!大家这样想,慢慢地思想也不知怎么在言语上表现出来,虽然都不敢首先这样宣传。及至说出来了,正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在低声交换意见的工夫,已像千真万确地果有其事,成了政界一段最惊人最有色彩的历史。一个衙门里这样相信,别的衙门里也跟着低声地吵吵。这一吵吵使新任的教育局长将已免职的陈人又叫回来几个;因为事情闹到局长们的耳朵里,杀人的已不是剑侠或刺客,而是有组织的暗杀团。局长们身高树影儿大,不能不谨慎一些,明哲保身是必须遵守的古训。消息传到市长的耳朵里,暗杀团不但是有组织,而且里面有日本浪人。市长太太登时上了天津。一来是为避难,二来是为跳舞去。市长没法不和各局所的长官妥协了:市长交派下一批人,由各局所分用,不便全体更动。各局所的领袖暂不更换,可是市长给大家一个暗示——接任的花销太大。于是各局所的经费收支报告又都改造了一次。

张大哥的奔走,连天真都动了心:“得包个车吧?天太热!”张大哥很感激儿子,儿子自从狱里出来确是明白多了。可是,“包车干吗?走得差不离,再搭点脚,一天我也花不过八十子儿的车钱!”张大哥大概至死也想不起论“毛”雇车的。他的奔走确是不善,可是已经有了眉目:新市长手下一位秘书先前与他同过事,而且这位秘书的弟妇是张大哥给说的,秘书不但答应了给他帮忙,而且问他愿到哪个机关去。平日维持人,好交往,你看到时候有多大用处,多大面子,由自己指定机关!张大哥几乎得意得要落泪。自要家里不出共产党,事情是不难的。人心不古,谁说的?秘书叫我自己挑定机关!到底哪个机关好呢?这倒为了难。在哪儿做事也是一样,事在人为;不过,既有自选的机会,也别辜负了人家秘书的善意。闭死了左眼,吸了两袋烟,决定了,还是回财政所。人熟地灵,衙门又比较地阔绰。

张大哥随着一批新人,回了财政所。所里的陈人其实是没有什么变动,因为所长是讲面子的人,而且各位都有人给说情,所以旧人没十分动,而硬添上一批新人;羊毛出在羊身上,有的是老百姓纳供,多开点薪水也用不着所长自己掏腰包。况且,市长与局长们的妥协究竟是暂时的,知道哪时就搁车,干吗裁员得罪人!于是所里十分热闹,新旧交欢,完全是太平景象。连夫役也又添了两名,因为打手巾把和沏茶的呼唤接二联三,已无法应付。张大哥利用机会把爱用石膏的二兄弟荐上,暂时当着夫役,等空气变换了些再去行医;不过,再行医的话可千万“少”下——不是不可以下——石膏。此外,张大哥对于新到的一群山南海北的科员们特别地照应:有的不会讲官话,张大哥教。有的不会吃西餐,张大哥带着去练习。有的要娶亲,张大哥吃了蜜。

老李又没被撤差,他自己也笑了。衙门更像怪物了;他想逃都逃不了。混吧!大家都是混,不过别人混得兴高采烈,他混得孤寂无聊。对新同事们他不大招呼;旧同事们对他非常不满意,孙先生已经把刚学来的一句加在老李的身上——“乡下人不认识仙人掌,青饼子!”

把房契给张大哥送了去。张大哥愣了。老李想吓唬张大哥一下;不好意思,没说什么。张大哥似乎不大敢收那张契纸:看见它,也就看见了小赵,这是玩的?!

“大哥把它收起来好了,没事!”

张大哥想起《七侠五义》来:没有除暴安良的侠义英雄,这是不可能的!

“把丁二爷那笼子小鸟给我吧。”老李岔开了话。

“丁二在哪儿呢,好几天没见他的面,家里越忙,他越会耍玄虚,真正的废物!”张大哥不满意丁二爷。

“他在我那儿呢,啊——帮几天忙。”老李没敢说丁二爷天天梦见天桥枪毙人,不敢出来。

“哦,在你那儿呢,那我就放心啦。”张大哥为客气起见,软和了许多;可是丁二在老李家帮什么忙呢?

老李提着一笼破黄鸟走了。张大哥看着房契出神,怎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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