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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留下的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那段时间,马丽娅罗莎来了佛罗伦萨,是为了推广她大学同事写的一本关于圣母生育的书。彼得罗发誓说他一定会参加,但到了最后关节,他找了个借口,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大姑子开车来的,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有点儿疲惫,但还是和平常一样热情,她给黛黛和艾尔莎带了很多礼物。她从来都没提到过我那部夭折了的小说,尽管我可以肯定,阿黛尔已经跟她说了。她很自在地给我讲了她的旅行、她读的书,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充满热情。她兴高采烈地追随着这个世界上的新事物,认定一件事情,研究一阵子,厌烦了再去搞另一件事——那是之前她因为不注意,或因盲目而否认的事。在聚会上,她谈到她同事的书,很快就获得了听众的认可,在场的都是一些艺术史研究者。本来按照常规,她讲一些学术上的事情,那天晚上会顺顺当当地过去,但忽然间她话锋一转,有一些口无遮拦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女人不要为任何男人生孩子,包括天父,孩子属于她们自己。现在,我们需要从女性角度,而不是男性角度来做研究。无论哪个学科的背后都是‘阴茎’,当这根‘阴茎’疲软了,就会求助于铁棍、警察、监狱、军队和集中营。假如你不屈服,假如你继续捣乱,那就开始大屠杀。”马丽娅罗莎说完,台下发出一阵阵嘈杂声,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最后她被一群女人围住了。她用非常愉快的语气让我到她身边去,她很自豪地把黛黛和艾尔莎介绍给她在佛罗伦萨的朋友,也说了我很多好话。有人提到了我的书,但我岔开了话题,就好像那本书不是我写的。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我们形成了一个小团体,是由各种各样的姑娘,还有成熟女人组成,其中一个邀请所有人去她家,一个星期聚一次,聊一下女人的问题。

因为马丽娅罗莎说的那些非常挑衅的话,还有她朋友们的邀请,我重新把阿黛尔之前送给我的小册子从一堆书下面翻了出来,我出去时会放在包里,在外面读。在深冬灰色的天空下,我看到了一个很吸引我注意的标题——《啊呸!黑格尔》,就先看了那篇文章。在我读这篇文章时,艾尔莎在她的小车里睡觉,黛黛穿着厚外套,围着羊毛围巾,戴着羊毛帽子,在小声和她的布娃娃说话。这篇文章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让我震撼,尤其是那种肆无忌惮的自由思想。我在很多有力的句子下面都画了线,我用感叹号还有斜画线,把那些打动我的地方标了出来。啊呸!黑格尔。啊呸!男人的文化,啊呸!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啊呸!历史唯物主义,弗洛伊德,啊呸!心理分析和阴茎嫉妒。啊呸!婚姻,家庭。啊呸!纳粹主义、斯大林主义,还有恐怖主义。啊呸!战争、阶级斗争,还有无产阶级专政。啊呸!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还有人人平等的陷阱。啊呸!所有父权文化的体现,所有的组织形式。反对对女性智慧的污蔑,反对对女性进行洗脑。我们要从生育说起,不给任何人生孩子。我们要推翻奴仆和主人的二元结构,我们要从脑子里清除我们的自卑感。我们要做自己。不要犹豫。要坚持自己的不同,行动起来。大学不会解放女性,只能让对女性的压迫变得更完善,要反对智慧。男性已经进入了太空,但女性在这个星球上的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女人是这个星球的另一张脸。女人是主体,会出人意外。需要把女性从压迫的处境中解放出来,此时,此刻,就是现在。写这篇文章的人叫卡拉·隆奇。我想,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可以这样思考?我在读书上花费了很多力气,但我一直都在被动接受,我从来都没用到过那些书籍,我从来都没对那些书本产生过怀疑。这就是思考的方法,卡拉·隆奇正是通过思考来提出反对。我在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之后,还是不会思考。马丽娅罗莎也不会:她读了一页又一页书,然后心血来潮,把这些思想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哗众取宠,这就是事实。但莉拉会用脑子,这是她的本能,假如她上过学,她也会像这样思考。

这种想法变得越来越顽固,我在这个阶段读的所有东西,最终都会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和莉拉联系在一起。我遇到了这种女性主义的思想,虽然和莉拉的思想有所不同,但同样激起了我的崇拜,还有我在她面前的从属感。不仅仅如此,在看这些文章时,我想到的是莉拉,还有她生活的片段,那些她会认同的话,她会反对的话。后来,在阅读那些文章的过程中,我经常参加马丽娅罗莎那帮朋友的聚会,但事情并不容易,黛黛一个劲儿地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走?”艾尔莎有时候会忽然欢呼雀跃。但问题不仅仅在我女儿身上,实际上,我在那儿只会遇到和我相似的女人,她们没办法帮助我。我觉得很无聊,因为她们谈论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儿,而且她们的表达很糟糕。我感觉,我已经非常了解生为女人意味着什么,我对那些艰难的自我意识并不热衷。我不想在公众场合里谈到我和彼得罗,以及我和一般男性之间的关系,来为她们作证,说明每个阶层、每个年龄阶段的男性是什么样的。让自己的头脑男性化,从而融入男性的文化中——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之前就是那么做的,我现在依然那么做。除此之外,我置身事外,没有卷入那些紧张的气氛、嫉妒的爆发、充满权威的语气、柔弱的声音、知识分子的等级,还有为争取这个群体领导权的斗争,最后会有人哭得一塌糊涂。对于我来说,出现了一种新情况,又把我自然引向莉拉,她们讲述和讨论的方式让我入迷,她们非常直率,甚至到了粗鲁的地步。我喜欢用啰嗦的长句来表达自己,那是我小时候就学会了的。我感到急切需要表达真实的自我,我之前从来都没用过那种方式说话,那可能不是我的本性。在那种情况下,我压抑住了自己的表达欲望,我一直都一言不发。但是我感觉我应该和莉拉谈谈,谈谈这些事情,用同样不留情面的方式,来分析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深入谈谈我们从来都没有谈过的问题,比如说谈一下我写的那本糟糕的书,还有她反常的哭泣。

这种愿望很强烈,以至于让我想带着两个女儿到那不勒斯去住一段时间,或者让她带着詹纳罗来我这里,或者我们相互通信。我跟她说了一次,是通过电话说的,但没有说通她。我跟她说了我正在阅读的女权主义书籍,还有我参加的团体。她听我讲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取笑那些书的书名,比如说,“阴蒂女性”、“子宫女性”。她话说得很粗俗:“你丫说什么呢?莱农,快感、性、生殖器,这里问题很多?你疯了吗?”她想给我展示,她没法谈论我感兴趣的事情。最后她的语气变得很鄙夷,她说:“你做点别的什么事儿吧,做点儿你该做的事情,别浪费时间了。”她生气了。很明显,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想,过一段时间我会再试一试。最后我得出结论,我应该搞清楚自己,我要分析自己的女性本质。我非常费力地学习那些男性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应该懂得一切,做各种事情,我越界了,政治斗争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要在男人面前有面子,我要和他们站在同一个高度。什么高度?他们理性的高度,最不理性的高度。我非常投入地背诵那些流行的句子,真是白费力气。我被自己学习的东西限制了,这些东西塑造了我的头脑、我的声音。为了变得卓越,我和我自己定下的秘密协约。现在,在努力学习之后,我要遗忘学到的东西。再加上,我不得不想想,我是什么样的。莉拉在我面前时,我是她的附庸,我刚刚一远离她,我自己就变了,没有莉拉,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没有她的思想支撑,我就无法认定任何思想。我应该接受自己,那个不受她左右的自己,核心就是这个,我要接受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我该怎么办呢?接着尝试写作?也许我会没有激情,我只是在应付差事。因此我应该不要再写了,随便找一份工作,或者就像我母亲说的,当个阔太太,把自己关在家里,或者把一切都抛开——家庭、女儿和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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