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遗嘱

邻居  作者:雫井脩介

星期六,大姑子满喜子来到梶间家,家中顿时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妈妈怎么样?”

虽然每两天会打一次电话询问,可是她进屋后照旧用这句话充当了开场白。说话时,她的目光无比锐利,仿佛绝不会放过任何看护的懈怠。又因为她身材丰满壮硕,动作充满威压,现场的气氛更加紧绷了。寻惠面对这个俨然检察官的大姑子,不得不努力放松绷紧的表情。

“嗯,没什么变化,就是有点缺乏食欲……”

满喜子对待在自己房间里的勋简单打了声招呼,把提来的大包放在起居室,对正要去泡茶的寻惠开口阻止道:“不用了,你别跟我客气。”说完,她就去了婆婆的房间。

寻惠也跟了过去。婆婆醒着。

“妈妈,你还好吗?”

满喜子像哄孩子一样唤道。

“知道我是谁吗?”

婆婆蠕动满脸的皱纹,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满喜……”

“对啦。”见婆婆神志清醒,满喜子也满意地笑了。

“满喜,我一直在等你呀。”

婆婆天真地说道。然而天真背后的冷漠,却刺中了寻惠的心。

“你在等我呀?对不起呀,让妈妈久等了。今天满喜子要跟妈妈睡,还要给妈妈做晚饭。满喜子给你吃好吃的菜饭哟。”

“一直以来谢谢你啦。”

原来这人还是会说谢谢的嘛,只是不对我说……想到这里,寻惠再也听不下去,便想默默地离开房间。

“等等啊,寻惠。”满喜子叫住了她,“这床被子有点潮啊,你有经常晾晒吗?”

“有啊,四五天前刚晒过……”

寻惠也摸了摸被子,的确不是很干燥的手感。可这床被子毕竟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盖在人身上,难免会有点潮气。更别说婆婆连排泄都在床上完成,如何能完全避免潮湿呢?而且,垫褥不像被子那样能常常晾晒,上面的潮气也会转移到被子上。

满喜子见寻惠不说话,又开口道:

“这床被子让妈妈盖有点重了吧。你瞧,她都出汗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

“是啊……”

“啊,对了。那床被子呢?我送的羽绒被。那床被子不太厚,也很透气。你怎么不用呢?”

“啊……”

这么说来,搬家时满喜子的确送了一床看起来很贵的羽绒被。记得是俊郎看上,自己拿去用了。

原来那是给婆婆用的吗?想想也是,只要动动脑子就知道了。可寻惠以为那只是普通的乔迁礼物,并没有往那处想。太大意了。

“你说那个啊,我这就拿来。”

尽管她强装平静,但连她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狼狈。

走出房间,她不顾形象地跑上了二楼。也许试图消灭罪证的凶手,就是这种心情吧。她感到脑子发热,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妈,你怎么了?”

円香正在午睡,雪见坐在旁边翻看育儿杂志,见她进屋便抬头问道。

寻惠没有回答她,直接打开橱子拽出了羽绒被。

“雪见,你快找一床新的被套。别人送的,还没用过的。家里不是还有几床吗?”

她一边拆被套,一边压低声音发出指示。

“那就是新的呀。”

“不对,要没用过的!”

“喂,那不是我的被子吗?”俊郎从隔壁走了过来。

“这不是你的!”

雪见从橱子下层找到了尺寸合适的被套。虽然粉彩色调不适合婆婆,但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拆开被套包装,把羽绒被塞了进去。

呼——呼——

她开始喘不上气了。被套上下层粘在一起,羽绒被塞不到角落里。

为什么……喘不上……就这点事……

雪见看不下去,中途就过来帮忙了。用被套内侧四角的系带固定好被角,理顺之后拉上拉链。就这样,折痕清晰可见,显然刚从包装里拆出来的被套算是套好了。

可以了。

可是,她的呼吸异常紊乱,一时间无法动弹。若此时站起来,恐怕会眼前一黑。

“雪见,你把这个拿去奶奶那儿,别说是俊郎用过的……”

“知道了。”雪见领会了她的意思,抱起被子走向一楼。

应该能避免被扣分了。

若是被满喜子知道家里不顾老母亲,把好被子拿给蠢儿子用了,她不知会骂出什么话来。

寻惠正吹着纱窗外透进来的微风,雪见又上楼来了。

“她说怎么只有这样的被套。”

“就这句?”

“嗯。她还检查了里面的被子,但没什么反应。就是对对对的感觉。”

那床被套的确不怎么样。但是过后可以把俊郎用过的被套洗干净换上。

“还有,奶奶想看存折。”

又来了。寻惠接过雪见给的手帕擦了擦汗,下到一楼。

“存折一直是寻惠在管理吧。”满喜子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地说。

其实存折就放在这间屋的柜子里,要是婆婆想看,她大可以自己去拿。然而满喜子坚决不碰。看来她在这方面分得很清楚。

“奶奶,存折上的钱都没变过呀。”

寻惠话音刚落,满喜子就替母亲争辩起来。

“她就是想看,就是看一眼而已。”

被她这么催促,寻惠只好拿出了存折。

婆婆的存折里已经存了五百多万的养老金。她也提议过把活期存成定期,但老人家不喜欢一眼看不出总额,就一直放在活期没动过。

寻惠摊开存折,摆到婆婆面前。

婆婆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突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大家都过来。”

“我在呢。”满喜子应道,“满喜子和寻惠都在呢。”

“去把勋,还有小俊也叫来。”

这是要干什么?寻惠和满喜子对视一眼,但又不好刨根问底,于是她便叫来了勋和俊郎。雪见留在了二楼,但婆婆没说什么。

最近,婆婆几乎从不叫勋进屋。也许是为了给长子立威,她这个当母亲的也不怎么叫儿子做事。满喜子跟婆婆一样,也觉得梶间家的家主应该有家主的模样。最开始,勋也被卷进了究竟要送婆婆进养老院还是在家看护的问题,但是他辞去了法官的工作,在东京买房子定居,算是对家族有了交代。现在他自己也觉得完成了任务,成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怎么啦,怎么啦?”

俊郎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勋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寻惠。

“妈妈,大家都来啦。”满喜子温柔地呼唤道。

“计算器,拿过来。”婆婆说。

俊郎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存折,给我看看。”婆婆又说。

寻惠又像刚才那样摊开了存折。

婆婆蠕动着嘴唇,似乎在积蓄话语。最后,她开口了。

“给满喜一百万……”

哦……

原来是遗嘱。

察觉到这一点时,寻惠觉得有些滑稽,又有点感伤。

婆婆也许还惦记着上个星期换荧光灯的事,一直等到了满喜子来的这天。

其实谁也没想着婆婆的遗产。看着婆婆煞有介事的模样,她不禁想会心一笑。

其实可以理解,她毕竟每天都要看看存折,对存款宝贝得很。现在,分了这笔钱,一定是想对家人表达谢意。正在一步一步迈向死亡的婆婆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想到这里,寻惠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

“给登一百万……”

登是勋的弟弟,住在千叶,平时不怎么露面。

“给小俊五十万……”

哦,给俊郎……不过他是梶间家的长孙,婆婆也很疼他。寻惠内心苦笑了一下。俊郎一反平时的轻浮,听得无比认真。

婆婆慢悠悠地继续道:

“给小望三十万……小胜三十万……小健三十万……小悦三十万……”

他们都是满喜子和登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他们虽然从不来看望婆婆,但满喜子会时常汇报他们的情况,因此婆婆没有忘了这些孙辈。

“嗯……现在多少了?”

“我算算。”被婆婆问到,俊郎敲起了计算器,“三百七十万。”剩下的二百万出头应该给勋吧。婆婆分配得还算可以。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给寻惠三万……”

她没想到还会出现自己的名字,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三万这个字眼在大脑中不断膨胀,同时内心一度丰盈的东西迅速干瘪下去。

满喜子朝寻惠微微一笑。

“给小俊的媳妇三万……”

满喜子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太好了?你瞧,妈妈在感谢你呢,真是太好了……她想这么说吗?

开什么玩笑,她无法这么理解。

“剩下的给勋。”

三万是什么意思?她为婆婆做的一切,换成金钱只值三万吗?她比那些亲生子女还要尽心尽力几十倍,就只值这个数字吗?

没有就没有了。她完全可以把分给勋的部分当作自己的。如果一分钱都没有,她还可以按照常识这样理解。

她为何非要单独提出三万这个可笑的数字,彻底践踏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和辛酸?为何要如此贬低她的价值?

“妈妈,谢谢你。我会好好利用这笔钱。可是妈妈,你说这些还早呢。我还希望你长命百岁呀。”

满喜子抚摸着婆婆的手,夸张地道了谢。婆婆也笑吟吟地回答:“是呀。”

“我不要。”

寻惠体内的怒火熊熊燃烧,炼成了冰冷的话语。

“妈……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钱。”

婆婆呆滞地看着寻惠。

“寻惠,”满喜子瞪大了眼睛,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能说这种……”

寻惠把存折放在婆婆枕边,转头就走。她推开勋和俊郎,走出了房间,并不去看二人的表情。

她流着泪穿过起居室,打开露台的纱门,走出了那座令人窒息的房子,最后蹲在院子的南天竹旁边,不受控制地抽噎起来。

“呜……呜……”

自从亲生母亲去世后,她就再未流过泪。此刻,豆大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滑落下来。长年积累的怨气溃了堤,化作汹涌的眼泪。

这种感受,恐怕没人会懂吧。

你对一个老太太这样,也太不成熟了。看护长辈是理所当然的,你还有所图吗?满喜子可能会这样谴责她。她从来只会说大道理,而寻惠讲的是情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照顾吃喝拉撒到陪聊意义不明的对话,她一直把老太太放在优先于自己的位置。这种情绪,要如何化解?

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

“夫人……”

护栏另一边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呼唤。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发现武内忧心忡忡地站在那头。

“您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寻惠擦了擦眼角站起来。她尝试强颜欢笑,最终只摆出了扭曲的表情。

“你说,这世上怎么净是好人没好报呢?”

说完,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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